魯 迅
作文秘訣(節(jié)選)
魯 迅
那么,作文真就毫無秘訣嗎?卻也并不。我曾經講過幾句做古文的秘訣,是要通篇都有來歷,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個人其實并沒有說什么;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無實據(jù)”。到這樣,便“庶幾乎免于大過也矣”了。簡而言之,實不過要做得“今天天氣,哈哈哈……”而已。
這是說內容。至于修辭,也有一點秘訣:一要朦朧,二要難懂。那方法,是縮短句子,多用難字。譬如吧,作文論秦朝事,寫一句“秦始皇乃始燒書”,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須翻譯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這時就用得著 《爾雅》 《文選》 了,其實是只要不給別人知道,查查 《康熙字典》 也不妨的。動手來改,成為“始皇始焚書”,就有些“古”起來,到得改成“政 燔典”,那就簡直有了班馬氣,雖然跟著也令人不大看得懂, 但是這樣地做成一篇以至一部,是可以被稱為“學者”的。我想了半天,只做得一句,所以只配在雜志上投稿。
我們的古之文學大師,就常常玩著這一手。班固先生的“紫色蛙聲,余分閏位”,就將四句長句,縮成八字的;揚雄先生的“蠢迪檢柙”,就將“動由規(guī)矩”這四個平常字,翻成難字的。《綠野仙蹤》 記塾師詠“花”,有句云:“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弊哉f意思,是兒婦折花為釵,雖然俏麗,但恐兒子因而廢讀;下聯(lián)較費解,是他的哥哥折了花來,沒有花瓶,就插在瓦罐里,以嗅花香,他嫂嫂為防微杜漸起見,竟用棒子連花和罐一起打壞了。這算是對于冬烘先生的嘲笑。 然而他的做法, 其實是和揚班并無不合的,錯只在他不用古典而用新典。這一個所謂“錯”,就使 《文選》 之類在遺老遺少們的心眼里保住了威靈。
做得朦朧,這便是所謂“好”嗎?答曰:也不盡然,其實是不過掩了丑。但是,“知恥近乎勇”,掩了丑,也就仿佛近乎好了。摩登女郎披下頭發(fā),中年婦人罩上面紗,就都是朦朧術。人類學家解釋衣服的起源有三說:一說是因為男女知道了性的羞恥心,用這來遮羞;一說卻以為倒是用這來刺激;還有一種是說因為老弱男女,身體衰瘦,露著不好看,蓋上一些東西,借此掩掩丑的。從修辭學的立場上看起來,我贊成后一說?,F(xiàn)在還常有駢四儷六, 典麗堂皇的祭文、 挽聯(lián)、 宣言、 通電, 我們倘去查字典,翻類書,剝去它外面的裝飾,翻成白話文,試看那剩下的是怎樣的東西?。??
不懂當然也好的。好在哪里呢?即好在“不懂”中。但所慮的是好到令人不能說好丑,所以還不如做得它“難懂”:有一點懂,而下一番苦功之后,所懂的也比較得多起來。我們是向來很有崇拜“難”的脾氣的,每餐吃三碗飯,誰也不以為奇,有人每餐要吃十八碗,就鄭重其事地寫在筆記上;用手穿針沒有人看,用腳穿針就可以搭帳篷賣錢;一幅畫片,平淡無奇,裝在匣子里,挖一個洞,化為西洋鏡,人們就張著嘴熱心地要看了。況且同是一事,費了苦功而達到的,也比并不費力而達到的可貴。譬如到什么廟里去燒香吧, 到山上的, 比到平地上的可貴;三步一拜才到廟里的廟,和坐了轎子一徑抬到的廟,即使同是這廟,在到達者的心里的可貴的程度是大有高下的。作文之貴乎難懂,就是要使讀者三步一拜,這才能夠達到一點目的的妙法。
寫到這里,成了所講的不但只是做古文的秘訣,而且是做騙人的古文的秘訣了。但我想,做白話文也沒有什么大兩樣,因為它也可以夾些僻字,加上朦朧或難懂,來施展那變戲法的障眼的手巾的。倘要反一調,就是“白描”。
“白描”卻并沒有秘訣。如果要說有,也不過是和障眼法反一調: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而已。
(責任編輯 李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