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語笛
漢初平三年月日。
帝郊,一座庭院。
這夜月并不甚明晰,帶著濃濃的月暈,朦朦朧朧。杏黃色的一團(tuán)一點(diǎn)點(diǎn)爬上院中桐樹梢。
院內(nèi),一花一草在夜風(fēng)中微微醞釀著淺秋,恰若今夜的月,朦朧而靜謐。
院外,不必凝神側(cè)耳便聽得到金戈鐵馬冰冷鋒銳的喧囂,帶著白日未曾褪去的血腥氣。
穿布裙戴木釵的少婦站在樹下,抬頭,透過交錯橫柯,細(xì)數(shù)那篩下來的、碎瓷般的月光。
該起風(fēng)了,她想著。曾幾何時,她也虔誠地拜過這月亮,就在不久前,在她還是個少女時。求什么呢?一段佳緣?或一世安穩(wěn)?
不過是幾個月之前的事吧,竟不記得了。只記得她抬頭時,那月一如今日,帶著濃濃的光暈。
“姐姐瞧,這月亮竟害羞了呢!一定是看見姐姐這般顏色,給比下去了?!?/p>
貂蟬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對月三叩九拜,禮畢,方抬起頭,扭頭輕斥身邊的小丫頭:“快休胡說,唐突了月神娘娘可如何是好?!?/p>
小丫頭吐了吐舌頭,連忙合十念道:“小女子無狀,月神娘娘莫怪莫怪?!闭f完,草草拜了幾拜,便幫貂蟬收拾起香案來。
司徒王允站在窗后,看著月華中的玲瓏疏影若有所思。豆蔻年華的少女,牽了裙,提了籃,身披一段如水似練的月光,裊裊婷婷地從水榭飄然行來。她身后,是水天一色的粼粼波光。
少女裙裾搖曳間,王允的腦中靈光乍現(xiàn),一直以來橫亙在腦海中迷霧般的困局倏地射入一絲光亮,頃刻間清晰起來。
他轉(zhuǎn)身走到屋外,快步跨上廊橋,木廊吃重,咿呀聲艱澀而厚重。終于,在廊橋轉(zhuǎn)彎處截住了貂蟬。
貂蟬沒料到王允在,但見了于她如師如父的司徒,仍是歡喜,行了禮,便如女兒般關(guān)切道:“天色已晚,大人為何還不休息?”
王允看著貂蟬關(guān)切的眼神,沒有立即說話。很久以后,貂蟬仍會憶起那個老人這一刻的沉默。他是否曾有過猶豫?貂蟬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二人先后進(jìn)入室內(nèi),王允親自掩上門,肅容整衣。
貂蟬有幾分疑惑,更多的是冥冥中對未知的驚惶:“大人……”
王允卻倏然跪倒在地,稽首道:“求姑娘救黎民蒼生于水火,濟(jì)漢室天下于將傾。”
更深露重,秋夜?jié)u涼。少婦不覺抱緊雙臂,仿佛又回到那夜,身為司徒府歌姬的她,做了王允的座上賓。于是,便也站在了亂世的風(fēng)口浪尖。
“若事成,君必留名青史,為萬代景仰?!?/p>
她既非權(quán)傾朝野、弄權(quán)禍國的呂后,亦非自愿和親、修兩姓之好的昭君,她只是一個小女子,不懂得家國蒼生、民族大義,亦不在乎什么名垂青史、萬代景仰,最甜蜜的夢不過是愿得一人心而已。
然而,眼前與她名為主仆,卻于她如師如父的司徒大禮所求,她怎可推拒?
惜哉,此夜后,夢已碎,憧憬只有在心底深埋。
貂蟬看著面容整肅的司徒大人,俯身拜了下去,久久不起。
第二天,她見到了那個人人唾為“三姓家奴”,卻人人畏懼的呂奉先。金冠長纓,面潤如玉,眉目間,是滿身罵名也掩蓋不住的英姿勃發(fā)。
她躲在屏風(fēng)后面,隔著數(shù)步看著那個男子,不自覺地抿緊了唇。
“貂蟬,你且來與將軍把盞?!?/p>
她提了酒壺,從屏風(fēng)后面裊娜飄出,一步一步,她盯著自己的腳尖,感覺到那人的視線,忍不住面紅心跳。
“小女貂蟬,素慕將軍威名,若蒙將軍不棄,老夫愿贈與將軍侍奉左右?!?/p>
王允的話響在耳畔,貂蟬心中忐忑,而被貂蟬容顏驚艷的呂布,一下子從癡癡呆呆中回過神來。
呂布大喜謝過。
聽到呂布狂喜的聲音,心里如釋重負(fù)地松了一口氣。瓊漿從壺中緩緩瀉出,她也說不清,那份驟然而來的輕松,是因計(jì)劃成功,還是心底的那一絲暗喜。
翌日,一駕輕軺載著她從相府后門而入。董卓自然亦是大喜,她卻只冷眼旁觀。
劇幕如期拉開,然而,委身而不委心,她心底仍是失落。一個豺狼成性,一個視財(cái)色如命,也許這才是她成功的原因吧。
她想著,唇齒間一片苦澀。
十面埋伏,殺機(jī)重重,可既已入局,她便義無反顧。
她需要一次邂逅,只有這樣才能平地波瀾,風(fēng)聲再起。
呂布再見她,是在相府的花園,她一身婦人打扮。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憤怒、不甘、屈辱。相顧無言,良久,她先一步開口:“見過將軍?!庇嘁粑绰?,話已哽咽。默默行禮,兩人擦肩而過,她忍不住回頭,不期然對上他曾令她臉紅心跳的目光。
她落荒而逃。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斷相思。女兒家心事,衣衫濕。
后來,她未曾再見那個常在董卓身邊持戟而立的男子。聽說,他與他曾視若親父的義父恩斷義絕;聽說,董卓以戟相擲險令他喪命;聽說……
只是董卓仍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貂蟬知道,他命人算了黃道吉日,受禪登基在即。
那日,貂蟬為他整好衣冠,聽他許了數(shù)不清的諾言。她倚門目送他出門,眼中溫存,心底漠然。董卓登車的剎那,她腦海中忽然閃過那個拜月少女祈盼而滿是希望的目光,沉甸甸的,現(xiàn)在竟如另外一人了。
董卓再也沒回來,結(jié)局從他出門的時候她就知道,司徒知道,呂布也知道,只有董卓不知道,受禪臺與斷頭臺,一念之差而已。
聞知董卓身殞的那天,仍是一駕輕軺,仍是那個小角門,她離開了那片龍爭虎斗是非地。昔日的榮華富貴化為身后煙塵,湮滅在一片兵荒馬亂中。
少婦幽幽嘆息,耳畔傳來軍士們銜枚疾走的聲音。戰(zhàn)馬踢踢踏踏,踩過古陌荒阡。
不過一炷香前,她驚悉司徒死訊,心中五味雜陳。董卓未滅,司徒,竟已慷慨赴義。
或許這并不令人驚訝,司徒為人峭刻,誰能說與董卓之暴虐不同。況且,這亂世帝都的富貴沾了太多鮮血,身處其中,有幾人善終?
她向著帝都方向跪下,恭恭敬敬三拜九叩,向那個待她如女的,毀譽(yù)參半的老人的英魄,奉上心中最后的敬意。
“姑娘,進(jìn)屋吧,怕是要起風(fēng)了?!痹褐欣蠇炁踔放癯鰜?,勸道。
仿佛為了應(yīng)和老嫗之言,一陣風(fēng)過,幾片落葉紛飛。
貂蟬伸手接住一片,借著細(xì)碎的月光細(xì)數(shù)它泛黃的紋路。
老嫗抖開斗篷,為她披上。
貂蟬一喟:“回罷——起風(fēng)了?!?/p>
(山東省北鎮(zhèn)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