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從窗口斜斜地照進來,灑在她蒼白的臉上。她搖著輪椅轉(zhuǎn)向一邊,背對陽光。一年前,去學(xué)校的路上,她被一輛闖紅燈的貨車撞飛,仰面落地的瞬間,太陽也仿佛一下子跌落到了近前,明晃晃的陽光剌得雙眼生疼。是從那時候開始,再柔和明媚的陽光,在她眼中都帶了疼痛灼人的光芒。
她把一張報紙撕成極小的碎片,堆在毫無知覺的腿上,努起嘴用力一吹,紙片四散飛揚,落了滿地。撕完一張她又拿起另一張報紙接著撕……父親推門進來,踩著一地碎紙?!把绢^,步行街新開了一家飾品店,里面的東西你一定喜歡,爸帶你出去看看?!备赣H的語氣像哄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她不說話,低著頭,依舊撕著手中的報紙?!安叫小倍肿屗p眉緊蹙?!皠e撕了,趁天早,爸推你去逛逛吧。”父親拿過她手中的報紙。她忽然暴躁地拍打著雙腿,沖著父親吼:“不能走路,去了有什么用,你想讓別人都把我當(dāng)怪物看啊,我不去!為什么偏偏對我這么不公平……”她絕望地號啕大哭,紙屑在陽光里紛紛揚揚。父親不再說話,默默地把紙屑清理干凈,等她哭夠了鬧
一年了,這樣的情形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她始終不能接受再也無法行走的事實。她每次發(fā)脾氣,父親總是安慰她,鼓勵她,但那些溫暖的話語絲毫不起作用,只會惹得她更加歇斯底里地痛哭。
那天她坐在屋里發(fā)呆,父親在院子里修自行車。一只蝴蝶飛到窗臺上,旋即又飛離,蝴蝶振翅,抖動陽光,她的目光追著蝴蝶,在陽光里跳躍。她忽然說:“爸,咱出去逛逛吧?!备赣H如獲圣旨般連聲答應(yīng)著好。
街上繁華依然,熱鬧依舊,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門了,到處都鋪滿陽光的氣息,她微瞇著雙眼?!把绢^,你要多曬太陽,不能老悶在屋子里,以后,爸每天都陪你出來……”喋喋不休的父親突然停下來,她低頭一看,輪椅旁躺著一個乞討的小女人。小女人躺在一輛簡易的木板車上,身體如嬰兒一般大,可臉上卻已有了密密的皺紋,滿是污垢的雙手不停地絞來絞去,腳上套著一雙長襪子,拖拉著長長的襪腳,更讓她驚訝的是:小女人黝黑的臉上不時露出一絲癡笑。
父親把她推到路邊,停穩(wěn)輪椅,轉(zhuǎn)身進了超市。狹窄的街道上,小女人傻笑著看身邊車來人往。她把目光挪開,卻又忍不住一次次將目光投向小女人。
父親從超市出來,走到小女人身旁,從里層的衣服里掏出錢,彎下腰,把面包和錢輕輕放入碗中,默默地看了看小女人。父親目光中的疼,讓她的淚洶涌而出。
父親躬身彎腰的那一瞬間,十六歲的她忽然懂得:命運的無常,從來不止針對她一個人。小女人的苦難是流落街頭,父親的苦難則是有一個雙腿癱瘓的女兒。這世間各有各的悲喜,上天不會特意習(xí)難誰,亦不會給誰特別的恩賜,無法改變時,只能坦然地接受,一如日出日落。
父親推著她,步子輕柔緩慢,走過喧鬧的街頭,走在長街短巷,陽光灑在身上,暖,而和煦。父親忽然說:“丫頭,爸遇到難事的時候,喜歡抬頭看看藍天,看看太陽,心里就會敞亮一些。這世上沒有啥公平不公平的,其實,一抬頭,每個人頭上都有藍天和太陽?!?/p>
她仰起頭,天空蔚藍,陽光明媚。她知道,縱使頭頂烏云密布,父親也會為她撐開一掌陽光。
程慧摘自《華夏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