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的日記可信嗎

日記記錄本人當日親歷親見之事或個人所為所思，不僅比較準確，而且私密度很高，歷來為史家所重視，但是，蔣介石長期被視為“壞人”、“惡人”，他的日記可靠嗎？

日記有兩種。一種主要為寫給別人看的，這種日記往往裝腔作勢，把真實的自我包裹起來。一種主要為寫給自己看的，此類日記，目的在于自用，而不在于示人傳世，其記事抒情，或為備忘，或為安排工作與生活，或為道德修養(yǎng)，或為總結人世經(jīng)驗，或為自我宣泄，往往具有比較高的真實性，蔣介石的日記大體屬于此類。

蔣介石雖然很早就投身革命，但是，辛亥前后生活一直比較荒唐。1913年，“二次革命”失敗，蔣介石亡命日本東京，受孫中山之命，加入中華革命黨，同時盡力讀書，在這一年讀完曾國藩全集，受到影響，1916年，他的引路人陳其美被袁世凱派人暗殺，這件事給了蔣介石以極大刺激。

“自矢立品立學，以繼續(xù)英士革命事業(yè)自任。”他決心從此改邪向善，立志修身，每日靜坐、反思，按儒學要求克己復禮，此后的一段日記應該比較真實。其后，蔣介石在國民黨中的位置日益重要。他繼續(xù)用儒學，特別是宋明道學的要求來約束自己，存天理，去人欲，日記成為他個人修身的記錄與工具。他修身的愿望是真誠的，日記自然也是真實的。此后，他的日記逐漸增添新的內(nèi)容，即每日生活、工作、思想的記錄，治兵、治國和處理人際關系的經(jīng)驗總結等。

這一段時期，蔣介石還不會想到他將來會成為國民黨和中華民國的要人，他的日記會長期流傳，成為歷史學的研究資料，因此，沒有必要在日記中矯飾作假。等到他地位日隆、權勢日重之后，他自然明白其日記的重要，但是，由于他繼續(xù)通過日記記錄每日工作、思想、心得，安排工作日程、計劃，提醒應注意事項，并繼續(xù)用以治心修身，是為自用，而非用以示人，因此，一般會如實記錄，而不會有意作假，自己騙自己。例如，他抗戰(zhàn)期間的日記一般分幾個部分：一、提要。記當日主要事件或主要心得；二、預定。記一二日內(nèi)應做之事；三、注意。記對國內(nèi)外形勢的思考；四、記事。記一日所做主要之事；五、上星期反省錄；六、本星期預定工作綱目；七、本月反省錄；八、本月大事表，等等。假如蔣介石在這些項目中造假，等于是給自己造成混亂。

說蔣介石記日記一般會“如實記錄”，并不等于說蔣介石在日記中什么重要的事情都記。有些事，他是“諱莫如深”的。例如，1927年的“四·一二”政變，顯系蔣和桂系李宗仁、白崇禧精密謀劃之舉，但日記對此卻幾乎全無記載。蔣自己就說過，有些事情是不能記的?？梢?，蔣介石記日記有選擇性。同時，他的日記只反映他個人的觀點和立場，有些事和人，常常被他扭曲得完全走形。因此，只能說他的日記有相當?shù)恼鎸嵭?，但是，真實不等于正確，也不等于全面。

蔣介石的日記主要為自用，而非為示人，為公布。這一點，可以從以下三點得到證明：

一、蔣介石生前從未公布過自己的日記，也從未利用日記進行自我吹噓、美化。當然，他會想到身后立傳，比如《事略稿本》一類著作。蔣介石一般會選擇自己的同鄉(xiāng)或親信進行編輯，而蔣介石本人也會逐本校閱，嚴格把關。

二、蔣介石喜歡罵人。在日記中，蔣介石罵過許多人，而且罵得非常狠。蔣介石如果考慮到要示人、要公布，就不會在日記中那樣無所顧忌地罵人。

三、在日記中，蔣介石寫了自己的許多隱私，例如早年留戀青樓，在“天理”和“人欲”之間的艱難掙扎，此類事蔣介石在日記中都如實記錄，顯然記這些也不是為了示人，更不是為了樹立自己的高大與神圣形象。

2005年，我（中國社科院近代史專家楊天石）在胡佛研究所閱讀蔣介石日記時，新華社記者要求我簡明扼要地對蔣介石“定性”，我曾說過三句話：一、在近代中國歷史上，蔣介石是個很重要的人物；二、在近代中國歷史上，蔣介石是個很復雜的人物；三、有功有過，既有大功，又有大過。我至今仍堅持這樣的看法。由于如此，蔣介石的日記對于我們認識蔣介石的本相，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的歷史有很大意義。不看，會是很大的損失，但是看了，什么都相信，也會上當。

（摘自《北京青年報》2015年11月27日，楊天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