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軍峰
在黃天銀的“密碼箱”里,安詳?shù)爻了粚t領章,一對五十年后依然緋紅如血的紅領章。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一種“密碼箱”——棗紅的顏色,榆木的材質(zhì),方正的外殼,配一把銹跡斑駁的鐵鎖,平常之極。但,黃天銀打開它時,卻小心翼翼,像開啟一個裝著稀世珍寶的寶盒。木盒開啟,這個74歲的老人,這個有著十年軍齡的老兵,這個鐵骨錚錚的男人,早已眉頭緊縮,雙唇顫抖,滿含熱淚……
1
老人們的生活大多是單調(diào)的,單調(diào)得就像一個孩子不厭其煩重復玩耍的積木游戲。黃天銀也不例外。他每天做的事情純粹而規(guī)律——吃飯,睡覺,澆花,散步,擦木盒。一日五事,樂此不疲。
前四件事平常不過。擦木盒這件事,一個人能數(shù)十年持之以恒地堅持下來,就顯得不那么簡單。
關于“不簡單”的尋找,從一個在中國版圖上無法找到的小村莊開始。
臥土嶺,是黃天銀記憶中甘肅酒泉的一個小村。
村子地處盆地,人煙稀疏,三嶺環(huán)繞,少水,貧窮。但那里民風淳樸,民眾憨厚,長條形的村子橫貫南北,像一條大自然不慎遺失的“玉帶”飄落至此,純凈、質(zhì)樸,散發(fā)著大西北特有的泥土氣息。
1963年夏日的一天,烈日當頭,風干氣悶。黃天銀按照連隊安排,到臥土嶺村邊栽線桿。他所在的部隊是一支工程兵團,主要負責通訊設施建設。
黃天銀他們所做的事情并沒有太高的技術含量,挖坑,運線,上桿,流程明確,反復始終。
燥熱。干渴。
“老鄉(xiāng)送水來啦!”連長一句話,仿佛干裂的土地迎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
黃天銀就是在下電線桿喝水的那一刻,認識了這位“從天而降”的姑娘。
“喝水!”伴隨著濃重的方言,一雙大手捧著一只大碗,遞到了黃天銀面前。
黃天銀像一頭渴急了的牛犢,捧起大碗,咕咚咚一飲而盡,嗓子眼兒的聲音渾厚清脆。
呵呵呵……銀鈴般的笑聲和著飲水聲成為此刻最美妙的音符。
姑娘一笑,黃天銀才突然覺察出,今天送水來的已不是一個老漢。抬起頭的那一刻,黃天銀與眼前的姑娘四目相對,腦子里一下就缺了氧。黃天銀手腳無措,本來就不善言談的他,更顯得笨嘴笨舌。
“謝……謝……謝謝……”黃天銀話語遲鈍,笨拙地重復著“謝”字,與此同時,他的心也開始不安起來。
不安的原因是眼前這個姑娘:十八九歲的年紀,一米六幾的個頭,粗布碎花褂襯著婀娜的身段,齊肩馬尾辮映著略黑的瓜子臉,兩個小酒窩就像鐫刻在上面的兩朵桃花,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明亮,單純,干凈。
當時,黃天銀正是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加之部隊又在如此人煙稀少的荒涼之地,青年男子青春的躁動與激情不言自喻。
姑娘倒顯得自然大方,沒有一點拘束和懼生的樣子。黃天銀扭扭捏捏,姑娘卻樂呵呵地望著他。后來,黃天銀才知道,那是姑娘第一次給部隊送水。之前,都是她的父親負責這件事。姑娘的父親是個老革命,據(jù)說還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后,姑娘的父親依然眷戀當年的革命生涯。他們這個地方,因為地理位置特殊,常年都有部隊在這里活動。后來,老人為了慰藉自己內(nèi)心不了的夙愿,就想給部隊上干點事,幫點忙。但他畢竟年歲大了,力氣活幫不上,就想起了給戰(zhàn)士們送水的點子。
那天,正趕上姑娘的父親身體欠恙,所以才讓姑娘替代。
“瞅啥,沒見過好看的?”姑娘話語爽快,沒有一點兒羞澀和靦腆。
姑娘的開朗出乎黃天銀的意料,他的臉騰地紅了起來,幸好皮膚曬得黝黑,才遮住了一些尷尬。
看到黃天銀別扭的樣子,姑娘反倒笑得更歡了。
“謝,謝,謝謝!”黃天銀真的結(jié)巴了。
“你剛才都謝過啦,還謝!再說啦,俺爸說了,沒有解放軍就沒有俺們的好日子。”姑娘說話干脆利落。
姑娘說完,從黃天銀手里拿過碗來,說了聲“再見”,挑起水桶,又向前面走去,兩個水桶顫顫悠悠,扭秧歌般地左右搖擺。舞蹈的水桶,跳躍的身段,鄉(xiāng)間的景色,儼然一幅美麗的國畫。
2
那是一對很特別的紅領章。特別之處在于,每個紅領章的背面,用黃線繡著一個字,分別是“阿”和“蘭”。
阿蘭是一個人的名字,更準確地講,應該算是黃天銀的初戀,甚至是未婚妻。
任何一個外表硬如鋼鐵的漢子,他的內(nèi)心深處總藏著柔弱的一面。
黃天銀打開這塵封了五十年的“密碼箱”時,已經(jīng)禁不住熱淚盈眶。
黃天銀哽咽著說:“從合上這個盒子的那天開始,我就從來沒想過再去打開它。要不是迫不得已,我真的不想觸碰這個傷疤……”
2013年霜降剛過,黃天銀得了一場大病。其實,早在十年前,他就被查出得了Ⅱ型糖尿病,十年之后的這場大病,是因為糖尿病并發(fā)癥引發(fā)的冠心病。那段時間,黃天銀和老伴王俊秀剛剛忙完五畝地的秋收。因為兒女常年在外,家里唯一的勞力就剩下他們兩個。本來按照兒女們的生活條件,足以讓他們安度晚年,但他們住不慣城市里的樓房,更舍不下耕種了一輩子的黃土地,土地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就是因為將近半個月的忙碌,勞累過度的黃天銀老病復發(fā)。
那天,黃天銀去集市上買菊花,返回的路上突然感覺心臟不適,但他還是硬撐著回了家。一只腳剛邁進大門,人就癱倒在地。幸好老伴王俊秀思維敏捷,第一時間撥打了120,救護車迅速趕到,黃天銀才躲過一劫。用醫(yī)生的話講,幸好及時,如果再晚來十幾分鐘,就準備后事吧。
住院的那些天,躺在病床上的黃天銀整日憂郁重重。
人老了,就總喜歡胡思亂想。黃天銀想得最多的是:我還能活幾天?尤其是作為一名上了年歲的老人,加之又在醫(yī)院這種特殊的環(huán)境,這樣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老伴王俊秀不住地安慰:“醫(yī)生說了,沒什么大問題,等把血糖控制好,就沒事兒了?!?
話雖如此,可黃天銀心里早就作好了一切準備。
這“準備”里,就有他不能忘卻的那對紅領章。
說起這個,老伴王俊秀笑著告訴我:“要不是這場病,他可能還會守住這個秘密。結(jié)婚四十多年了,他可一個字都沒提過?!?/p>
那天,黃天銀祈求似地對老伴說:“等我走了,把我和咱家的那個木盒兒一塊燒了吧!”
黃天銀的話惹得老伴王俊秀也眼圈紅潤:“這么大歲數(shù)了,倒凈說些不中聽的話。”
黃天銀:“我是在征求你的意見,這件事我瞞了你一輩子,現(xiàn)在也該告訴你了?!?/p>
一說起這個,黃天銀的眼圈就紅了,但他還是極力克制自己,尤其是在老伴面前,盡量表現(xiàn)出一種坦然與真誠。
其實,黃天銀一提到這個木盒,老伴王俊秀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因為自打結(jié)婚以來,她從沒有見老伴打開過它。剛結(jié)婚那會兒,她問過黃天銀幾次,可每次提到這個木盒,黃天銀的臉就立馬晴轉(zhuǎn)陰,有幾次兩人因這事還差點兒吵起來。后來,王俊秀就再也沒提過關于木盒的事情,至于里面到底放的什么“寶貝”,她根本不知道。
現(xiàn)在,黃天銀要把埋藏在心里幾十年的秘密破解,老伴王俊秀的心里也不是個滋味,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這使我們不免想到電視劇里司空見慣的場景:一個人在臨終前,總要說出一些心底最深處的話,而一旦說完,也就意味著……
王俊秀突然不敢再想下去,她怕,她真的害怕……
3
阿蘭父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從開始的發(fā)燒到后來不停地咳血,這是肺癆的表現(xiàn)。那個年代,在那樣一個幾乎被大自然遺忘了的小村莊里,得了這樣的病,唯一的方式,就是等,直到親人眼巴巴地看著其痛苦地咽下最后一口氣。
阿蘭在四歲那年就沒了母親,父親既當?shù)之攱?,一把屎一把尿地將她拉扯成人?,F(xiàn)在,她唯一的親人,她的父親病入膏肓,眼看著就要撒手人寰,阿蘭心里的苦與痛,不知向誰傾訴。
然而,阿蘭每天準時準點地給部隊送水,卻從沒有間斷過。
這是父親的重托,也是老人家躺在床上唯一的掛念。
阿蘭的家庭情況,黃天銀起初并不知道。因為每次送水,阿蘭給戰(zhàn)友們一瓢一瓢地舀,總是樂呵呵的,那笑聲清脆干凈。她就像一只無憂無慮的百靈鳥。
黃天銀知道阿蘭家的情況,是在他們認識十幾天之后。那天,阿蘭沒能按時送水來,整整遲到了半天。這不免讓黃天銀的心里有些失落。
下午,阿蘭才挑著擔子將水送來。更重要的是,這次她少了以往動聽的笑聲。多了的是紅腫的眼圈和胳膊上的一圈黑布。
黃天銀對阿蘭的關注始于哪一天,他自己也記不清。不過,每一天阿蘭的出現(xiàn),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梳什么發(fā)型,甚至臉上長沒長痘痘,他都記憶猶新,盡管每一天都沒有太大的變化。
黃天銀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她胳膊上的那條黑布。
“家里有事了?”黃天銀并沒有急著去接碗。
阿蘭沒有搭話,輕輕點了點頭。
“需要我們幫忙嗎?”
阿蘭搖搖頭。
與此同時,她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一陣沉默。
黃天銀知道,肯定是他的問題觸碰了阿蘭內(nèi)心的傷痛,要不然,這個向來活潑開朗、堅強自信的女孩子,不會流眼淚。起碼認識她以來,黃天銀從沒有見過阿蘭這樣過。
此時此刻,黃天銀不知該如何去安慰。
但這樣的眼淚也就是屈指可數(shù)的幾滴,幾滴眼淚之后,阿蘭出了一口長氣,再次把碗遞給黃天銀。
黃天銀哪還有心思喝水?他把一碗水原封不動地倒回桶里。他還想說些什么,阿蘭卻已經(jīng)挑起擔子走開了。
阿蘭走了,依然是秀美的身段,依然是左右搖擺的水桶,只不過這搖擺中,增加了幾多憂愁與神秘。
一連幾天,阿蘭的精神狀態(tài)并沒好轉(zhuǎn),憂郁使得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變得多少有些蒼老和憔悴。
但是,每次見面,黃天銀卻不知道怎么去問,又不曉得怎樣才能更好地安慰。
……
黃天銀知道阿蘭父親去世的消息,是從戰(zhàn)友的口中。
原來,阿蘭的父親去世后,部隊上并沒有及時得到消息。得知消息時,老人已經(jīng)下葬。為了表達對這位老革命至死關心部隊的那份忠誠,當?shù)夭筷犔氐嘏扇说桨⑻m家里進行慰問。
那天,阿蘭按時送來了水。這次,黃天銀再也按耐不住心里的話:“你家的事我知道了,你不用擔心,從今往后,部隊就是你的家,我的這些戰(zhàn)友,都是你的親兄弟!”黃天銀覺得,這是他唯一能給阿蘭的最好安慰。
沒想到,聽到這些,阿蘭嚶嚶地哭了起來,竟然一下子撲到了他的懷里。
阿蘭出人意料的舉動,讓從來沒有接觸過女孩子的黃天銀,一時間手忙腳亂,心臟快要跳了出來……
黃天銀和阿蘭的愛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黃天銀也說不上來。或許,這就是開端吧!
4
我在黃天銀珍藏的一本相冊里,發(fā)現(xiàn)了很多照片。居多的,都是他所在部隊上的集體照,或者退伍時和戰(zhàn)友們的合影。但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其中很特別的一張——那是黃天銀和一名女性的類似結(jié)婚照的合影。
黑白照片拍得很清晰,鏡頭抓拍得也很好,兩個人的腦袋各向著對方傾斜,黃天銀咧著大嘴,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那個女子顯得有些羞澀,卻滿臉流露著幸福,最明顯的要數(shù)那兩個小酒窩,那里面裝滿了無盡的開心和甜蜜。
沒錯,那個笑得燦爛如花的女子,就是阿蘭。
這是黃天銀和她唯一的一張合影。
對于這張合影,老伴王俊秀笑著說:“要不是你來采訪,他還不會說實話呢。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告訴我和孩子們,這個女的是家里的一個遠房親戚,已經(jīng)失散很多年了。”
這個謊話,伴隨一家人和美幸福的生活走過了幾十年。
“為什么不實話實說呢?”我問黃天銀。
“有什么可說的,有些事說出來倒不如埋在心里好?!痹诩胰嗣媲埃S天銀這么說。
可是,單獨面對我的時候,他卻有了另外一種解釋:“我和老伴這么多年了,很少有過磕磕絆絆,她對我好,我也對她好,何必讓她心里有那種不必要的負擔?”
簡單的對話,使我陡然覺得,黃天銀是一個撐得起家,且心思縝密的好男人。
話鋒一轉(zhuǎn),我們又談起了那對紅領章。
“背后的兩個字,是怎么回事?”
“她手巧著呢!”說起這個,黃天銀的眼里立馬放了光。
阿蘭不但性格開朗,愛說愛笑,而且還是個心靈手巧的好姑娘。盡管兩人相處的時間不過一年零二十五天,黃天銀卻感同身受。
在黃天銀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中,我的腦海里涌現(xiàn)出這樣一幅美麗的畫面:
深冬的大西北,夜深人靜,寒風呼嘯。在一個荒涼偏僻小村的屋子里,一個年輕的姑娘,圍著火爐,端坐在燈光微弱的油燈下,心滿意足、心甘情愿地做著針線活。每一針都小心翼翼,每一線都牽著兩顆心,姑娘時而為字形不美而緊蹙眉頭,時而因得意的走針喜笑顏開,那是少女情竇初開的喜悅,那是情愛流淌的自然表達……
現(xiàn)在回憶起來,黃天銀依然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和幸福。
在酒泉兩年的部隊時光,黃天銀就是戴著這對寄托著心上人愛與祝福的紅領章,幸福而快樂地度過的。用黃天銀的話講,或許是那時候年輕吧,自打戴上了那對紅領章,身上總覺得有使不完的勁兒,根本不曉得啥叫苦,啥叫累……我們知道,這是愛的力量。
5
黃天銀和阿蘭正式確定關系,是在他們認識三個月之后。
阿蘭撲在黃天銀懷里大哭的情景,被戰(zhàn)友看在眼里?;氐竭B隊,戰(zhàn)友們開玩笑地說:“你小子艷福不淺,沒想到當了兩年兵,還白撿了個媳婦兒?!?/p>
一開始,黃天銀左右搪塞,就是不承認。但是,這樣的事情禁不住人們反復說起。有些事情就是這樣,本來子虛烏有,但說來說去說得多了,也就變成了現(xiàn)實。
阿蘭終于從喪父的悲痛中走了出來。百靈鳥般的笑聲又成為荒漠大地上一首醉人心脾的樂曲。
阿蘭是什么時候知道黃天銀戰(zhàn)友們的議論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考證。但唯一能證明的是,在這件事情上,阿蘭的態(tài)度出乎黃天銀的意料之外。
又一次送水,阿蘭噘著嘴,將碗遞給黃天銀,而后略顯生氣地說道:“你們戰(zhàn)友們的議論,你知道不?”
黃天銀被她突如而來的提問弄得臉紅脖子粗,一口到了嗓子眼兒的水差點咽住。
“黑臉再紅我也能看見,你表個態(tài)吧,行還是不行?”阿蘭開門見山。
“我,我,我……”黃天銀又結(jié)巴起來。
“喔喔喔,你是老母雞呀。一個大老爺們,行就是行,不行就不行,俺可不是上桿子求你!”阿蘭的直爽在此時顯露無遺。
“我,我怕,怕你有意見……”黃天銀怯怯地說。
“我沒意見,那往后咱倆就是對象啦!”阿蘭最后給下了定論。
黃天銀還沒回過神兒來,阿蘭已經(jīng)扯開嗓門沖著遠處的戰(zhàn)士們喊了起來:“解放軍們,你們聽著,往后俺就是黃天銀的媳婦兒了,你們該叫啥叫啥,聽見了沒?”
不遠處,黃天銀的戰(zhàn)友們早就在遠遠地望著,聽見阿蘭的喊聲,大伙齊刷刷地回應:“聽見啦,聽見啦,嫂子!嫂子!”
6
黃天銀當了十年兵,因為屬于工程兵,所以在十年的時間里,他先后輾轉(zhuǎn)過4次。起先是在甘肅,后來是西安、湖南,最后在北京復員。
1970年,黃天銀光榮退伍。退伍時,黃天銀的老家已經(jīng)沒了親人。父親在他當兵之前就去世了,母親也改了嫁,唯一的一個弟弟在他父親去世之前就被送了人。
退伍回到老家,村里把舊學校的三間校舍給了黃天銀,后來經(jīng)人介紹娶了現(xiàn)在的老伴王俊秀,一直生活至今。
“您是什么時候從失去阿蘭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的?”我問。
“其實,在我心里,她永遠沒有離開過。只不過,人總要面對現(xiàn)實,日子還得過不是?這就是人,命運總是讓你一邊面對微笑,一邊承受悲傷?!秉S天銀淡淡地說。
從黃天銀的話語中,我能深深地感受到他對那段情感的不舍和惋惜。甚至我想,如果他現(xiàn)在和阿蘭生活在一起,該是多么幸福的一個家庭?。?/p>
“都七老八十、黃土埋了半截身的人了,現(xiàn)在說出來也就沒啥了。”黃天銀怕老伴不高興,故意對著老伴,提高了聲調(diào)。
王俊秀并不在意,她半開玩笑地說:“老東西,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了?!?/p>
老伴王俊秀一講這話,黃天銀倒顯得吃驚,臉上的皺紋疏一陣,密一陣。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黃天銀怯怯地問。
“你還不知道吧,其實咱們結(jié)婚第二年,我就知道了?!蓖蹩⌒阕院赖卣f。
“那天晚上,你喝醉了,說了大半夜的醉話,滿嘴喊的都是阿蘭、阿蘭……”說到這,黃天銀,這個七十多歲的老頭,竟然突然變得羞澀起來,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嘴里還不停地念叨:“瞧瞧這張破嘴,瞧瞧這張破嘴……”
此時此刻,面對古稀之年的老兩口,我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幸福。我在黃天銀的羞澀中,讀出了什么叫愧疚;在王俊秀輕松的話語中,感受到了什么叫愛的包容。
7
黃天銀和阿蘭的確有著一段十分甜蜜的生活。
阿蘭從小沒有嬌生慣養(yǎng)過,地里活,家務活,樣樣拿得起放得下。更重要的一點是,因為黃天銀和她的這層關系,她對部隊的熱愛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父親。
那段時間,阿蘭除了給戰(zhàn)友們定時送水,還時常給戰(zhàn)友們縫縫補補,洗洗涮涮。趙同栓的衣服兩禮拜沒洗了,孫福如是四川人特別能吃辣等等,阿蘭如數(shù)家珍。與此同時,黃天銀的戰(zhàn)友們對這位“從天而降”的嫂子也是格外地喜愛。
戰(zhàn)友們愛和阿蘭開玩笑,嫂子前,嫂子后的,即使偶爾有些不著調(diào)的話,阿蘭也不生氣,她會故意在某個戰(zhàn)士喝水時,往里面放上一把沙土,看見他們被磣得直吐舌頭,阿蘭笑得前仰后合,而后噘著嘴說道:“看你們以后還敢不敢瞎鬧騰!”
盡管常開玩笑,但戰(zhàn)友們對阿蘭還是很尊敬的,這不單單因為她是一位擁軍愛軍的好鄉(xiāng)親,更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個女孩子不容易。從小沒受過什么教育,二十出頭的年紀就雙親去世。這么年輕的一個姑娘,要獨自撐起一個家,而且還要一天不落地給部隊送水……
艱難的生活沒有動搖這個姑娘樂觀和堅強的生活態(tài)度。生活再難,她從來沒向部隊上伸過手,張過嘴。
這些,戰(zhàn)士們都看在眼里,心里也就有了主意。
地里的莊稼熟了,戰(zhàn)士們會在夜深人靜、繁星滿天的夜里,悄悄地溜進地里……第二天醒來,收獲的糧食已經(jīng)整整齊齊地放在了門前,阿蘭看見后,眼眶濕濕的。
家里的房頂漏了,戰(zhàn)士們會趁著她送水的空當,悄悄地到她家里修好,回到家里的阿蘭,眼圈又是紅紅的。
但在戰(zhàn)士們面前,阿蘭心知肚明卻從來沒說過感謝的話。她唯一感謝的方式,就是盡量多給戰(zhàn)士們縫縫補補,洗洗涮涮。
轉(zhuǎn)眼間,黃天銀和阿蘭已經(jīng)相識一年多了。那天,連長找到黃天銀:“鑒于阿蘭的特殊情況,經(jīng)過特批,上級同意讓你們結(jié)婚!”
這是一個爆炸性的信息。
當時,服役人員結(jié)婚有著十分嚴格的要求,除非有特殊情況,而這種特殊情況,竟然意想不到地落到了黃天銀頭上。
黃天銀和阿蘭得知這個消息,兩個人抱在一起,淚水也隨之奪眶而出,這是幸福的淚水。
現(xiàn)在,黃天銀回憶起那天的情況,依然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
然而,上天總是在兩個苦難人最幸福的時刻,給予最沉痛的打擊!
1964年3月13日,注定是一個悲痛的日子。
那天,陰云密布,狂風夾雜著沙礫肆虐橫行,打在人的臉上生疼生疼。部隊上為了按時完成任務,即使這樣的天氣也不會停下作業(yè)。這就是部隊,這就是軍人。
那天,黃天銀正在電線桿上架電線,阿蘭像往常一樣,按時來送水。
阿蘭站在電線桿下,一邊喊著小心,一邊等著黃天銀下來。
荒涼的大西北,到處都是沙土地,可是大家都忽略了這一點。
悲劇在意料之外發(fā)生了。
狂風將黃天銀正在作業(yè)的這根電線桿硬生生地刮倒,不偏不倚地向阿蘭傾斜過來。
阿蘭的臉一下子變了顏色,但她自己卻沒有一點躲閃的念頭,嘴里始終大聲地沖著線桿上的黃天銀呼喊。結(jié)果讓人肝腸寸斷:黃天銀砸斷了左腿,而阿蘭卻永遠躺在了電線桿下。
黃天銀顧不得斷腿的疼痛,他爬到阿蘭跟前,用力往外推著電線桿,嘴里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呼喊:“蘭,蘭,來——人——啊——”
戰(zhàn)友們飛奔而來,電線桿被抬開了,可是,阿蘭,這個年僅23歲的姑娘,卻早已斷了氣。
烏云遮天,狂風肆虐,黃沙飛揚,驚天霹靂在黃天銀的頭頂炸響,他抱著阿蘭,無淚,無語,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說到這里,七十多歲的黃天銀再一次淚流滿面。瞬時,他把那個木盒,緊緊地抱在懷里。
此時此刻,我的嗓子眼兒也有些發(fā)堵,王俊秀也跟著掉了眼淚??吹嚼习楦约罕瘋S天銀清了清嗓子,稍稍鎮(zhèn)靜一會兒后,他抽噎著說:“當時,我真的覺得,天塌了,我的心撕裂般的疼啊……”
阿蘭的墓地選在村西頭最高的一個山丘旁,這是黃天銀親自定的地方。因為,站在山丘頂上,部隊所在的位置一覽無余;因為在連隊里,朝著村子方向眺望,山丘是最明顯的標志。
阿蘭的葬禮很隆重,幾乎整個連隊的戰(zhàn)友都參加了。葬禮那天,戰(zhàn)友們集體在阿蘭的墳前唱起了那首老歌《天親親》:
黃橙橙的山梁梁
黃橙橙的坡
坡那邊開著花一朵
望不斷的山梁梁
望不斷的坡
一雙那個俏眼睛
望呀望哥哥……
歌聲在田野回蕩,蕩氣回腸,肝腸寸斷……
此時此刻,黃天銀再次泣不成聲。我們默默地,默默地任憑這個老人將埋藏在心里幾十年的憂郁與苦悶盡情地宣泄。
那天以后,黃天銀就從肩膀上摘下了那對紅領章,放進了那個木盒。那一年的秋天,黃天銀隨部隊離開酒泉,去了西安。關于阿蘭,他退伍以后再也沒有提起過,要不是因為這場病,我想這個秘密將永遠成為秘密。
……
采訪結(jié)束一個月后,已經(jīng)身體康復的黃天銀打電話告訴我,現(xiàn)在心里敞開了這個秘密,就像堵在胸口多少年的一塊石頭落了地,舒服多了。
稍稍停頓了一會兒,電話那頭的黃天銀又略顯憂傷地說,那對紅領章他已經(jīng)燒了,是和老伴一塊燒的,燒給遠在天堂里的阿蘭……后來我得知,同時燒掉的,還有那張照片,照片的背后是黃天銀親手寫下的幾個字:黃天銀,鄒曉蘭……
多少日子過去了,黃天銀老人的話語始終在我腦海里回蕩。我分明從他的話語中感受到一種解脫,那是一種靈魂的重歸自由。而我的思緒,卻在這解脫中飄向另一個遠方……
責任編輯/周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