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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工打造的女人

      2016-05-04 19:05陳克海
      福建文學 2016年5期
      關鍵詞:玉葉小九

      陳克海

      一輩子都在弄他的那片土,那只豬,結果自己也變成了一塊土,一只豬……

      ——蕭伯納《英國佬的另一個島》

      1

      沒畢業(yè)前,為從事什么樣的職業(yè),到底是找個自己喜歡的,還是世俗意義上的好工作,王艾還和舍友有過一番爭論。幾乎每個人都對未來發(fā)表了一番感想,只有問鳳梅冒出一句涼腔:“一個女孩子,最先考慮的不是穩(wěn)定嗎?”她放下《歷年公務員考試真題及答案》,好像世界上唯一的正經(jīng)工作,就是做中國公務員。王艾戴著耳機,本想摘下來,繼續(xù)反駁幾句,又感覺實在無力。時間突然被拉快了。之前,她算不上務正業(yè)。說是也過了英語專業(yè)八級,比起考了一堆證件的問鳳梅,還是差了一大截。本業(yè)沒用心也就算了,王艾還有點人來瘋。成天凈想著組樂隊,泡小劇場。成都不小了,不說它的歷史,就是現(xiàn)在,也足夠發(fā)達,但王艾不這么認為。她嫌這里沒有文化生活。吃飯穿衣可以節(jié)省,每年的草莓,還有張北,還有迷笛音樂節(jié),鐵定是要去的。其間的擁擠、嘈雜、混亂,并沒有在她心中留下什么印象,倒是燈光下的人給了她無窮想象。好多時候,她托著腮,在那里幻想,好像追光馬上就打在她身上了。甚至還納悶,她長得也不差,怎么就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呢?剛上大學那會兒,一個劇組來學校挑群眾演員。她看著他們一排一排地審視。她也瞪著,好像活了這么大,機會終于來了。等到導演快走到身邊,反而不敢抬頭了。她雙手扭著,夾在雙腿中間,心都快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待到劇組的人去了隔壁,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了一手汗,大腿都麻了。眼仁更是生疼。下了課,大家又說了一陣群眾演員,尤其是問鳳梅,在那里一驚一乍,說,成天躺在那,什么都不用干,免費吃一頓盒飯,還給發(fā)五十塊錢,天底下竟然還有這等好事。王艾閉上眼,揉了揉大腿,想,她可不想去做什么群眾演員。做個匪兵甲匪兵乙還挑成這樣?她好像被侮辱了,晚上破例沒去星巴克做兼職,卻跑到必勝客吃了頓比薩。做不做得成群眾演員又有什么關系?她咬了口冰淇淋烤布丁,熱布丁和冰淇淋的甜蜜沖撞,簡直就是冰火兩重天,瞬間就把她從深深的挫敗感中拉了出來。她想要的可不是這樣的小角色。但有些道理她也懂,再偉大的演員也得從跑龍?zhí)椎慕巧善?。說不定哪天導演臨時抽風,就看見了她呢?她可沒少看周星馳的電影。所以,別人都務實地找工作,只有王艾想著得趁早離開這個地方。樹挪死,人挪活,她本能地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前些天問鳳梅被騙了一千塊錢,王艾還說了她幾句。

      “你看看你,讓你匯錢,你就匯。網(wǎng)上天天說先交錢的兼職都是騙子。怎么這么沒記性呢?” 問鳳梅眼淚快要憋不住了。王艾見不得人窩囊成這樣,又刺了幾句:“你說你,不一心一意考公務員,非要找個臨時工。圖啥嘛?!?/p>

      王艾說了一通,好像是越發(fā)恨鐵不成鋼了。只有她自己明白為什么突然這么刻薄。早些時候,她在智聯(lián)招聘上發(fā)了無數(shù)封簡歷。其中有一家北京公司,說是要招文字編輯。王艾也不知道文字編輯能干什么,就想著人家一北京的公司能夠看上她,說明她還是有許多潛能。她人在成都,能怎么面試呢?好在科技發(fā)達了,現(xiàn)在有視頻。到了最后,北京的公司問她有什么想問的,王艾一時找不到話,就問:“你覺得我怎么樣?。俊泵嬖嚬僬f著一口河南腔:“我覺得你中,挺聰明,反應快?!蓖醢緛磉€擔心,聽到這樣的夸獎,一下子雀躍了,好像終于碰到了一個有眼光的人。到了晚上,她看郵件,結果,這個北京的公司說如何抱歉,暫時沒有適合她的職位。王艾就急了。怎么能這么說話不算話呢?什么破公司。如此沒有信譽,不去也罷。又碰到好朋友錢被騙,免不得多了幾句嘴。

      問鳳梅沒在意王艾的話。倒是王艾不服氣了。她先是翻來覆去,想了半夜,這學業(yè)未成,馬上就要滾出校門,而她前些天竟還做著當流行天后的美夢。她在夢里還掐了自己幾下,好像真是恨自己眼高手低。之前的面試能說明什么呢?隔著天遠地遠的距離,誰能真正看清楚她的能量?不是他們的問題,也不是她的問題,問題出在距離上。

      得到北京去。

      早上起來,她又投了近百份簡歷。發(fā)完簡歷,她徹底放松了。該寄回太原的東西,她早就寄了。剩下的就是和舍友們在學校里再走一圈,看看學弟學妹們在操場上精力無窮地跑來跑去。王艾雙手反背,抬頭挺胸,伸了長長一個懶腰。手機時不時地響一下,都是郵件,她和舍友們在校園里走著,也沒顧上細翻。聚餐時,她看了眼手機,好家伙,收到了十幾個邀請。王艾手有些抖,好像這些工作可以任由自己支配了。去了,得一個一個面試完,然后,挑個工資最高的。王艾拿出手機,點了支付寶,準備買張重慶到北京的票。臥鋪賣完了,就買了張硬座。二十四個小時能怎樣呢?睡一晚上就過去了。她還在為自己的果斷感到興奮。

      硬座太煎熬人,好在一晚上都在那權衡該先去哪一家。最先讓她心動的是一家影視文化公司。她倒不是想著去了,能近水樓臺先得月,混個什么角色,而是他們需要的崗位,好像是專門為她設置的:喜歡影視文化,英語翻譯。她雖然專業(yè)學的是英語,該過的級也都過了,卻從沒指望去當個翻譯。照她一貫得瑟的說法是,“我王艾雖然是個聰明人,但并不是個學習好的聰明人”。但人就是這樣,坐了二十來個小時的火車,她都沒顧上看看一路夜景,盡想著人生前途了。都這個時候了,還去考慮別人為什么偏偏選中她,是不是有些太矯情?過了河南,她嫌火車太慢,離開石家莊,馬上就要到保定,她又嫌火車太快了。她還沒有完全考慮好呢。她準備了好長一段自我介紹,臨下車前還在后悔,怎么馬虎成那樣,竟然忘了帶電子詞典。

      2

      出了站,王艾的第一個電話是和母親報平安。支玉葉在那頭問,是個什么樣的影視文化公司,好像自家姑娘馬上就要進駐劇組了。王艾說,不說了,手機快沒電,等我面完了,再細講。

      掛了電話,竟有些天旋地轉(zhuǎn),喝了一大口水,才穩(wěn)住神。坐上出租車,司機問她去哪,她一時想不起這個影視文化公司的名字了,又看了眼短信,才發(fā)現(xiàn),對方根本就沒寫全稱。但這個時候,她沒心思仔細琢磨哪里不對勁了。順著地址,她摸到了望京。

      這是天氣最熱的時候。她渾身都濕透了。樣子是太狼狽了,坐了一夜火車本就熬人,何況又走了這半天。就是到了這個地步,她起碼的警惕性還是有。仔細看了眼公司的環(huán)境, LOGO非常醒目:三千渡影視文化。她當時還感慨了下,這名字,太不吉利了。這是要渡誰過忘川河呢?她沒心情挑毛病,又看了眼前臺,像模像樣,擺著電腦,姑娘們穿著制服,一個個端著胸,精神得很??蛷d還挺大,只不過全隔成了辦公桌,每臺電腦前面坐著一個人。墻面上的透明櫥柜,放著一些非??ㄍ垡恋谋?,看樣子不像是擺設,應該是給員工用的。陽臺里養(yǎng)了許多綠植,還吊著一個沙袋。墻上還有許多劇照和合影。這樣的環(huán)境,雖然離她向往的職場生態(tài)似乎差了一點什么,只不過一想到馬上就能坐在電腦跟前開始嶄新的生活,她還是松了一口氣。她顧不上去關心相框里裝的都是誰了。畢竟,她只是想當個翻譯。

      她抹了把汗,說了聲打攪。前臺探起頭來,看了眼她的簡歷,說,你等一會兒。王艾又東張西望了一陣,還沒看清墻上有哪些演員,前臺又出來把她領進了一個更小的辦公室。辦公桌前坐著一個腆著肚子的男人。她直擔心那椅子會不會隨時癱下來。

      男人很紳士,站起來給她倒了杯水,才問她應聘什么職位。能應聘什么職位呢?求職簡歷上寫得很清楚了,當然是英語翻譯。她說一句,男人在簡歷上寫一句。又問她是想做筆譯,還是口譯。王艾想了想自己的專長, 說了句“筆譯強點,”好像又害怕錯過機會,說,“但也都行?!?又問她有沒有經(jīng)驗。這話外行了。一個英語專業(yè)的本科生,怎么可能沒有經(jīng)驗呢?但她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做過字幕,也做過兩回同聲翻譯。她說得那么低調(diào),似乎她的所有努力都是在為了這么一個職位。

      “我們這個工作呢,主要是跟劇組進行拍攝,你們翻譯就負責跟藝人,或者做字幕?!?/p>

      王艾還在看著他。他的喉結上有一根汗毛,太長了,王艾有種想把它揪下來的沖動。

      “工作條件會比較艱苦,這個你沒問題吧?很多小孩子都吃不了苦?!?/p>

      王艾連忙聲稱她吃得了苦。比起成天坐在辦公室哪也不去,能在外面晃蕩,多好啊。哪能叫吃苦?她想象著劇組成天在山水間廝殺來去,而她呢,一個翻譯,有事了說兩句英語,沒事了,完全可以漫無邊際地發(fā)呆。 她甚至罵了自己一聲,不知上進的Bitch,坐幾十個小時的硬座跑到北京來就是為發(fā)呆?

      “我們這個工作是上六休一,基本上就是在郊區(qū),每天就是吃盒飯。這個沒問題吧?”

      聽到這里,王艾有些動搖。郊區(qū)倒沒什么,還可以省錢。外面的風光再好,可天天吃盒飯,她還是有些受不了。她猶豫了下,問在外面會拍多久。男人注意到了,說:

      “要是吃不了這個苦,還是趁早走吧,不要耽誤后面等著面試的同學?!?/p>

      哪有那么多時間考慮呢?先安定下來再說。這個道理就跟找男朋友一樣。有一回,問鳳梅說她不會隨便找男朋友,要找就要找能共度一輩子的靈魂伴侶。王艾就笑,說她自己的靈魂還不穩(wěn)定呢,就急著談一生。先找一個談著,收獲一點體驗不也很好嗎?別人還在擁抱接吻階段掙扎著呢,她就和對象跑到城中村的日租房了。她不喜歡磨磨蹭蹭。工作不也是這樣?王艾認為自己是個明白人。她不光明白,心胸還豁達得很。她說她沒有吃不了的苦?!膀T行308國道進西藏我都去過呢?!?/p>

      男人沒有接她的話,也可能不知道騎行一回川藏線意味著什么。他死板得很,說話太公事公辦了:“公司包食宿,試用期兩個月,底薪四千八,有全勤獎,轉(zhuǎn)正了,工資八千。”

      還不錯啊。想著轉(zhuǎn)眼間就能月入上萬,她連連點頭。

      “試用期只管住,入職時要先交伙食費,一個月一千,沒什么問題就把合同簽了吧?!?/p>

      “有問題?”她接過合同,卻并沒有拿筆。

      “什么問題?”

      “我沒那么多錢?!?/p>

      “那你有多少?”

      “呃,也就一千吧?!?/p>

      男人皺起了眉頭,好像他的職業(yè)生涯里從未遇到過這樣的難題,又瞪著她看了一陣才說:“要不你先把這一千交上,等開了工資你再補上?”

      “直接從工資里扣不行嗎?”

      “不行,那是你的工資,我們不能隨便扣?!?/p>

      男人說得那么理直氣壯,再糾纏下去,顯然是她王艾不識抬舉了。男人又問她,是現(xiàn)金還是刷卡。王艾說刷卡。他迅速從桌子底下掏出了一個pos機??此蚿os機輕車熟路的情形,顯然這個公司做這項業(yè)務已經(jīng)不是一回兩回了。

      之后的情形,就是輸密碼,簽合同。合同封得很死,上面有報到的地址,地鐵9號線到六里橋東下,乘321到南宮南站下。

      等電梯下樓的時候,又遇見幾個女生出來。有個女生還穿了正裝,白襯衫裹著一對結實的乳房。又低頭看了眼自己,之前因為吃雞蛋灌餅留下的湯汁如此明顯,她不由又痛罵了自己一回。好在沒人注意到她。她們在討論做筆譯好還是做口譯好。手里一人抱著個牛皮信封。她知道,里面都是合同。什么公司需要這么多翻譯,還可以自己挑口譯筆譯? 王艾猶豫了一陣,在想他們是不是一群騙子? 她湊過去問她們,是不是也要去劇組報道。她們說是。王艾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我們不會被騙吧?”

      “怎么會?”

      “那為什么要先交押金?直接從工資里扣不就行了?”

      其中一個姑娘說:“交押金也正常吧?我有個親戚在東莞打工,進廠前都得先交押金的?!?/p>

      王艾不吭聲了。找工作真難啊。這么多人都去,她又怕什么呢?她拖著一個箱子一個手提包還背了個書包,跟在后面。報到的時間在下午,她先找了個地方好好洗漱一番。又翻出很少穿的小西裝。到了約定時間,又拖著大包小包,從旅店趕赴公交車站。

      路上還和支玉葉打了個電話,她說和公司的人接上頭了,下午就去劇組。支玉葉就說,接頭接頭,搞得好像你做什么見不得人的工作似的。支玉葉嫌姑娘說話不中聽,也二十好幾的人了,怎么說話還這么不過腦子?將來還怎么進步?說到后來,她還是有些擔心,怕姑娘被騙了。王艾就說,就你成天瞎擔心。老把人心想得那么壞。我們一起去的有好幾個姐妹呢。能把我們怎么樣?那誰誰誰在東莞打工,進廠前不也先交押金嗎?支玉葉一聽姑娘把自己和一打工的對比起來,好像先沒了幾分信心。這些年來,她也管不著女兒了,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凡事多留個心眼。王艾就說,我的心眼都快長得像個篩子了。我就是因為怕花了冤枉錢,才鐵定心思要去看看的。

      關于到北京的第一份工作,王艾最愛跟人講述的就是這一段。有一回和遠在武漢的老柴說起自己的工作,她挑挑揀揀,說起自己被騙的經(jīng)歷,總會笑起來,時不時地還要自嘲幾句:

      “一個傻逼。你說我明明第一預感就會被騙,怎么還要繼續(xù)自投羅網(wǎng)呢?”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這簡直就是一個預言。她還來不及懷疑自己。和人說起北漂的經(jīng)歷時,大大咧咧的,好像是誰還沒遇到點事兒呢?但她不知道的是,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她預期的目標越來越遠,或者說,她一步一步毀掉了自己的生活。她從來都是這樣,喜不喜歡看到別人的樂子另說,倒是見別人能從自己的悲慘故事中笑出來,好像自己也跟著解脫了。

      和老柴說話,不像以前了。生怕男人看到真實的她,就矮了一截。老柴是那樣一種人,文藝,善良,特別地沉穩(wěn)。看見他,就像看到鏡子,就像看到鄰家哥哥,就像看到初戀。她想起大學那陣子,靠在星巴克打工存了點錢,請朋友們KTV,她仗著喝了酒,給老柴打電話,唱《傳奇》。那時候,王艾二十歲出頭,嗓子還是清澈透亮的年輕樣子。老柴在那頭也配合她,一驚一乍地問,王艾,這才是原唱吧?而老柴呢,也會在喝tequila的時候給她打電話,大聲嚷著,王艾,我想你了。

      但現(xiàn)在,有些話她永遠不會說出來。比如,她是如何半夜從那個叫張各莊的村子里跑出來,走了大半夜,旅游鞋都走得開了口。路過長辛店,要過橋,橋底下漆黑一片,她稀里糊涂,走到了橋上面。凈是大車,她就靠著馬路牙子一點一點移動,生怕被一輛接一輛的大車卷到大馬路上去。從橋上下來,她雙腿打戰(zhàn),也顧不上地下臟不臟了,一屁股坐了下去。抬頭一看,滿月就在頭頂,好像她再跑兩步,就可以摸見。想起自己成天胡思亂想,指望一步登天,結果活生生成了個笑話。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句山西民歌“最苦就是人想人”,她這個時候都不知道該去想誰,滾燙的眼淚,一下就滑了出來。

      3

      頭一回找工作受挫,還被騙,又不敢和支玉葉說。支玉葉聽到了還不急死。這個時候,她也顧不上顏面了,就聯(lián)系前男友孟亮。孟亮比她早幾年到北京。雖然分了手,倒也沒有成為仇人。只不過從來沒主動聯(lián)系過他。她知道他有了新的生活。但這回,她也沒多想。北方的風硬,打得她臉生疼。眼看著到了上班時間,她給他寫了條微信,本想問得直接點,又怕不方便,刪了好幾條,最后也就發(fā)出四個字:

      “忙嗎今天?”

      “你來北京啦?”來北京前,她聊過畢業(yè)后的打算。孟亮當時說得很誠懇,說來了一定得通知他,讓他盡盡地主之誼。他倒不是對她還有什么想法,就是想著得這么說話才合適。

      “嗯。你在干嗎?”

      “還不就是那樣。成天就是這個?!?/p>

      王艾本來想說說自己如何從傳銷窩點逃脫,可聽了孟亮的態(tài)度,她又沒話了。孟亮問她在哪,她本來是想借錢的,卻脫口來了一句:

      “我進劇組了?!?/p>

      “那我去探班看你?!?/p>

      “我再也不是你眼中那個游手好閑的無業(yè)游民了?!彼f話帶氣,想起大二那年意外懷孕,做完人流,待在他家,時日一久,他竟開始嫌棄她,動不動就看她不順眼,說話也是陰陽怪氣,說她這么頹廢下去,遲早會毀了自己。那個時候,她還在恢復期,和支玉葉說起心中委屈。母親竟然幫著外人,說,男人在外面掙錢也不容易,誰還不會說兩句過頭話呢?他不是不讓你墮胎,是你自己要去做的嗎?支玉葉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既然你看對了這個男人,干嗎不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王艾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這一出,說話更是有些咬牙切齒?!澳闶遣皇怯X得你工作了可以掙兩個錢了,很了不起?”

      “寶貝,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他媽別叫我寶貝。我聽見這兩個字就惡心?!?/p>

      “求你了。你在哪里?我去找你。你是不是沒錢了?”

      因為說到了具體問題,王艾泄氣了。這個和她生活了兩年多的男人,到底還是有那么一點默契。她在那抽抽搭搭的哭。孟亮不停地分析自己的問題,說當年家里如何催逼自己,他也是完全沒有辦法。說完了后來的曲折,好像他實在是身不由己。聽著王艾又沒聲響,便問她現(xiàn)在哪。王艾稀里糊涂地,就說她在賓館。她說得那么悲傷,好像還能怎樣呢?只能這樣了。誰知道孟亮卻突然興奮了。她太熟悉他的那種聲調(diào)了,一副色鬼上身的模樣。他問他可不可以來看看她。她這個時候倒冷靜了,說,你不陪你老婆了?孟亮就說,沒事,她正出差呢。不知為什么,她先前還想著來了北京想個辦法把孟亮撬過來,出口憋了多年的惡氣,可現(xiàn)在聽了男人的話,她一下子豎了起來。這是在干什么呢?是自己還不夠賤嗎?

      她從信用卡里取了兩千塊錢,找到一家如家快捷酒店,一問有單人間,就住了進去。吃完炸醬面,她還是迷茫得很。支玉葉打來電話,問她吃飯沒有。她問得那么自然,好像女兒的工作早就完全不用她擔心了。支玉葉那頭好像還放著唱經(jīng)的碟片,嗯嗯哈哈的,一片南無阿彌陀佛的聲響。問完吃飯,支玉葉又問劇組拍到了什么程度,下一部準備去拍什么戲。她說話的方式,已經(jīng)把自己的姑娘當成大紅大紫的主演了。要是她知道自己的姑娘是被騙了,會不會沖到北京來把她拖回去?沒畢業(yè)前,她說她準備留在成都發(fā)展,支玉葉說不行,離家太遠了。但回太原,也不在她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她實在不想天天受支玉葉的控制。有時候,她打電話,問爸爸呢?支玉葉就說,能去哪?還不又跟一幫人走路去了。支玉葉說話的樣子好像不屑得很,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不好好工作,動不動就上山走路,不是有病又是什么?再不濟,像她一樣,念念阿彌陀佛,也是一樁功德嘛。對于母親的諸多抱怨,王艾早就熟悉了。她沒提從劇組逃跑出來的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劇組那點事,實在不值得她浪費太多精力。支玉葉又說,剛上班,還是要敬業(yè)一點,給領導留個好印象。

      王艾說:“扯淡?!?/p>

      支玉葉連忙說:“阿彌陀佛?!?/p>

      眼看著母親又要給她上緊箍咒,她連忙說好戲馬上要開演,先不說了。

      回房間看了兩眼《生活大爆炸》,到底沉不進去。沖了個澡,還是心浮氣躁,又晃到樓下,找到一家便利店買了盒中南海。買上煙,也沒想著把煙打開。過了國家圖書館,又過了紫竹林公園,也沒見幾個人在街上閑晃,更把她的孤單凸顯出來了。往回走到中央民族大學,她看見男生們在操場上踢球,又想起來北京前那一天,也是在校園里晃蕩,只不過那時候,她還滿懷夢想,而今天呢,她惶惶然,感覺就像是只喪家犬。她找了個避風角落,點燃煙,狠狠吸了一口。人來人往,到底是百無聊賴,就把煙掐了,又慢慢往住的巷子里挪。

      就是那個時候,王艾看見路邊一家房產(chǎn)中介門口寫著:“招聘高級房產(chǎn)顧問,底薪三千二,有提成?!彼攵紱]想,抬腿就走了進去。

      就在一個月前,王艾的想法都特別的堅定。她那么年輕,有什么好怕的呢?到了北京,要踏實的實習,學自己欠缺的東西,爭取留下來。誰不想做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安逸的生活怎么可能屬于年輕人?誰知道打擊這么快就到來了呢?她本來想得挺好,應該去做什么,可現(xiàn)在,她想的是,我還能做什么?她看了一些招聘信息,管培生、產(chǎn)品經(jīng)理之類的,都是大家認為的好工作,離她還是遠了。

      事情就是這樣。和人說起來,她開始自嘲了。這回找的工作還真有點承前啟后的樣子。所謂顧問,說白了,就是一售樓的。帶頭的楊經(jīng)理每天慷慨激昂,要求培訓之余還要寫點感想。王艾想起在張各莊,大家被關在小屋子里也是成天背誦一些“我要賺大錢”的話,而這里呢,形式發(fā)生了變化,內(nèi)容卻是大同小異。她掃了一眼別人發(fā)的,跟微商發(fā)的軟文差不多。

      她也寫了一篇。寫的什么內(nèi)容,她沒什么印象了,倒是白紙上接二連三的驚嘆號看得自己都觸目驚心。楊經(jīng)理是個細心人,給每一篇心得都表達了贊美。接著,又給大家訓話。沖他講話的樣子,好像房地產(chǎn)的牛市隨時都會到來,而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繼續(xù)保持昂揚斗志。房地產(chǎn)市場的行情誰說得準呢?指不定哪天政府熬不過去,就開始救市了。

      售樓處十好幾個人,成天坐在那,好像不整點動靜,也不像話。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楊經(jīng)理拿著個本子在門口大聲朗誦。聽同事講,他這是為了新業(yè)務備戰(zhàn)。他的目標不是一個簡單的售樓經(jīng)理,而是要去企業(yè)咨詢部當戰(zhàn)略導師。王艾聽到這些話,想著自己竟然滿足于做個售樓顧問,更是心驚。她的人生規(guī)劃呢?難道就是和這幫人成天對著西北風嗷嗷叫喚嗎?但人的惰性就是那么強悍,到了后來,她真快習慣了這生活。放公司的紀錄片,她看得也很認真:

      一群男生搭著肩膀,高唱:“我要買車!我要買房!”

      一群女孩大聲喊:“我們是最棒的!我們比男生強!”

      大家一起跳起來喊:“耶!”

      王艾明知這一切不太靠譜,只不過看到周圍都是這樣的人,又感覺自己不是想象得那般不靠譜。尤其是每天嚎這么幾嗓子過后,她真的有一種沖動,好像成為百萬富豪指日可待。之前的猶豫,糾結,都不見了。人人都談論如何做好策劃,如何賺錢,這個時候還打退堂鼓,實在是太沒出息了。

      到了后來,她們也不看紀錄片了,每天上班前,都要把紅旗插滿門口,搞得迎風招展,兩個大音箱豎在門口,放著《小蘋果》。也是頭一回跟著人在那扭來扭去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來,這不是跟八十年代的香港電影《僵尸先生》差不多?筷子兄弟是不是因為看了中了尸毒的許冠英,才得了這樣的靈感?她沒心思分析那些歷史淵源,倒是想到自己在這里來勁地扭來扭去,不過是像許冠英一樣擺脫尸毒,不由對即將到來的日子又多了幾分恐懼。有一天,她去得晚了點,看見烏泱泱的同事,集中在大馬路上,嗷嗷吶喊,就拍了幾張照片,隨手發(fā)到了朋友圈。

      沒什么像樣的培訓。加班到八九點也是常態(tài)。

      耗到周末,她也不出門。頹廢的時候,打打游戲,興致高了,洗洗衣服,收拾下家。她也不那么喜歡做飯了,反正做來做去總是那么幾個樣子。有天晚上,她走了十來分鐘,到天客隆買水果和酸奶,竟然碰到一個太原后生。太原話雖然很沖,猛一聽感覺像是要生事,但在北京聽到鄉(xiāng)音,她免不了多看他一眼。一聊,果真是。兩個人還住在一個小區(qū)。這以后,兩個人得閑了,經(jīng)常一起吃飯遛彎聊天。問鳳梅有一天問她在忙什么,王艾就說:

      “不忙啊,吃多了,走走路,消消食?!?/p>

      “大晚上的,晃悠什么?”

      “不怕,有保鏢呢?!?/p>

      兩個人分析了半天,王艾對這個太原老鄉(xiāng)沒什么壞印象,但也談不上有多少好感,頂多只是不討厭而已。問鳳梅就在那頭罵,你這又是要害誰呢?可不敢耽誤人家。王艾就說,什么啊,我們兩個人只不過正好都還沒找到更重要的事去做而已。問鳳梅就說,孤男寡女,呆得久了,遲早要出問題。問鳳梅說話的口吻,越來越像支玉葉了。她又走了一截神。她想起之所以坦然地走在小區(qū)里,跟帶著孩子的老頭老太太混在一起,是因為她身邊有這個男生陪著。那段日子,北京的天色藍得沁人心脾,薄薄的云散在天上,感覺整個人都輕飄飄的?,F(xiàn)在和問鳳梅這么一理論,王艾清醒了。她和他絕對沒有什么可能性,不過是北京城太大了,有個熟人,還不至于太心慌而已。

      怎么會不心慌呢?有回在秀水逛街,買了個兩百塊的A貨錢包,拿到了手,她還默默告訴自己要多賺錢買大牌。只是,錢太難賺了。她甚至都違背了愛好,沒有去看過什么樂隊演出小話劇,沒有按圖索驥走過一個個歷史地標。她義無反顧來到北京,沖的就是她的繁華和底蘊。等到真踩在這堅硬的水泥地上,卻忙得不知所以。她總想著,反正在這里又不是呆一天兩天,哪一天不能去看呢?她就是這么認為的,事有輕重緩急,掙扎奮斗養(yǎng)活自己才是當務之急。

      早餐就在地鐵口買個四塊五的雞蛋灌餅,十次有八次都被湯湯水水濺到衣服上,她也顧不上收拾。坐地鐵哪能好好看什么書呢,她就拿著IPAD看美劇。不覺間,《實習醫(yī)生格蕾》居然也看到第六季了。

      支玉葉有一天不知怎么看到了她的微信,突然,問,你們劇組怎么整得跟個售樓處似的?

      “什么售樓處?我換了工作沒跟你說過嗎?”王艾裝作一副無辜的樣子。

      “意思是你現(xiàn)在成了賣房子的小姐?”

      “什么啊,我這是售樓顧問。”

      “你說說你。你好歹也是英語專業(yè)畢業(yè)。你就不能找份正經(jīng)工作嗎?”

      “售樓的怎么了?售樓的最懂房地產(chǎn)市場行情。”她準備說說聽來的一些老套故事,某某某賣房,靠著一套倒一套,現(xiàn)在都成了房地產(chǎn)商了。

      可這一套說辭說服不了支玉葉。支玉葉說:“你還是給自己積點德吧。我成天給你念經(jīng)誦佛,你可倒好,凈干些吹牛皮害人的事?!?/p>

      王艾最后離開中介,倒不是被她媽的因果報應論嚇倒了。她實在是肺活量不行。嗷嗷喊了四個月,一套房沒賣掉,光那點底薪,根本看不到什么希望。

      4

      搬到萬通新世界的樓上,又是半年后的事了。每天看到那些拎著電腦包,時不時蹦出幾個英文單詞的精致美女,王艾也挺直了腰板。原先的浮躁也被消磨掉了。好多個夜深人靜的夜晚,王艾光腳站在窗前,看外面的城市。這座城市毫不吝嗇地把最廣闊的世界推到了她面前。原來的膽怯,小家子氣,甚至矯情,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平時上班,為趕地鐵,她穿平底鞋,到了公司,還是會蹬上高跟鞋。還戴假睫毛,就是沒睡好,感覺眼睛也有神。忙里偷閑,還得補補妝,口紅就不說了,有時候談判,如果是碰到男性客戶,一抹腮紅樣的嬌羞簡直是必殺技。她沒少在化妝方面下工夫。

      有一回和問鳳梅閑扯,邀請了她半天來北京玩,突然就說了一句:

      “誰掉到這樣一座龐然大物的腹腔里不會害怕呢?但北京就是這樣。在高壓力和快節(jié)奏的環(huán)境下,根本容不得你矯情,你會迅速蛻變成一個強大堅韌百毒不侵的bitch?!?/p>

      王艾說話還是這樣,一副過來人的腔調(diào)。期間,和老柴也聊過幾回。隔得天遠地遠,免不了抒抒情,有時候仗著喝了酒,言語曖昧,甚至有那么點調(diào)情的意思。

      王艾沒想到老柴會真來北京看她。他說是出差,連個箱子也沒帶。能怎么辦呢?說是地主,其實平日里工作忙,也沒怎么在北京好好轉(zhuǎn)。就去過一回南鑼鼓巷,也被一波一波的人擠得沒了興致。好在她對吃的地兒還算了解。就帶他去六鋪炕吃金生隆。她喜歡那里的生切羊肉。她像給客戶介紹北京一樣,說起金生隆的歷史,說起正宗老北京火鍋的吃法。到了才發(fā)現(xiàn)人多,里面坐不下,兩個人就在門口支了張桌子。路燈并不怎么亮,街上也是吵鬧。但她根本聽不見這些嘈雜。她只是透過滿是霧汽的銅火鍋直直地看著他。多年沒見,老柴還是那么白凈帥氣。有個藏族小伙子沿街賣唱,一曲十塊,走過來問老柴,要不要點一首。王艾本來嫌小伙子沒有眼色,打斷了她和他的相處。老柴卻連聲說好,好像這個時候值得高歌一曲。賣唱的小伙看起來沒多少經(jīng)驗,歌聲發(fā)飄,嗓子也在抖。老柴聽完了,來了一句,你是不是想家了?小伙子臉雖然黑,還是能看出來他的靦腆。老柴又說,這么晚了,怕是客人少了生意也淡了,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吧。喝了兩杯啤酒,小伙子話多了,好奇地問,你們這是到北京出差嗎?老柴捋了下自來卷,漾出一陣笑意,王艾的心又蕩了一下。老柴吸了一口煙,透過煙霧繚繞看著王艾的眼睛,笑著說:

      “我不是來出差啊。我坐火車來,就是想來看看她?!?/p>

      王艾當時就瞪大了眼睛。吃完飯,老柴也沒怎么和她說話。能聊些什么呢?那個時候在學校,她和他還有一段交集?,F(xiàn)在還要回憶從前嗎?似乎意思也不大。她不像那個時候,會問問他的生活,問他又看了些什么有深度的書。他呢,也像是故意回避似的,沒有再問她的日?,嵤拢切﹣y七八糟的戀愛。這一頓飯,吃到最后,王艾就感覺有些精疲力竭。好在有這么一個陌生人,幫著殺掉了不少時間。吃了飯,老柴也沒有要走的意思,王艾就說,我?guī)闳ノ肄k公室看看吧。從德勝門到阜成門,并不遠,但她感覺還是太慢了。進了樓,王艾說:

      “你可別看這樓不起眼,當年王石、潘石屹都是這里起步的。好像馮侖的公司還在這樓上。”話出了口,她就后悔。到底還是虛榮啊。說這些能證明什么?證明她呆的地方風水好?她沒有說她住在官莊。他也沒有問。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天輾轉(zhuǎn)于八通線一號線二號線三趟地鐵。滿打滿算一個小時零二十分鐘。

      老柴過了一陣才接茬,特別地善解人意:“你好好干吧,這么好的榜樣就在身邊,想沒有出息都難。說不定,再過些年,你就是女版潘石屹了?!?/p>

      “我長成那樣,還嫁得出去嗎?”

      “不是,我是說,你就是張欣了。再說,我也挺喜歡潘石屹的。他有氣質(zhì)。再磨煉幾年,說不定就會跟他一樣有氣質(zhì),有修養(yǎng)?!?/p>

      “你大老遠跑來,不會就是跟我說這些吧?”

      “就是懷念當年一起去空瓶子酒吧看演出一起去迷笛音樂的歲月了?!?/p>

      “你的心態(tài)多好。我現(xiàn)在根本沒有時間想那些。每天累成狗了都?!?/p>

      電梯里的燈光雖然很暗,王艾還是沒敢看他。

      去了趟衛(wèi)生間,洗完手,她照例掏出化妝鏡,又補了補口紅。也是抿嘴的時候,她罵了一句Bitch,好像是越發(fā)恨自己不爭氣了。她用濕巾抹了把臉,抬頭望去,鏡子里的女人,眼神空洞,一副丟了魂的樣子。

      進了辦公室,她給他介紹,說哪一個格子間是她的辦公桌。五六十坪的空間,擺了將近二十張桌子。地上堆著亂七八糟的機器。她說她現(xiàn)在工作總算是對口了,就是時不時地去非洲,去南美,賣機器。老柴說,那不錯,成天東奔西跑,不正是你向往的生活嗎?

      老柴在那里東看西看,走到每一張辦公桌前都要彎下腰來。有時候,還會翻一翻她們的書。王艾不知怎么就有些煩了。她說她就是不會處理人際關系,剛來不久,就有一個同事追她。她又不好意思拒絕,反正他請她吃飯,她也去,怕不去,影響關系。可去的次數(shù)多了,她又慚愧。她一點都不喜歡他。

      “他沒有什么愛好。每天最愛干的一件事就是背單詞,看這些做機臺的書?!?/p>

      “一個男人有點上進心,不也挺好?”

      “問題是他吃飯的聲響太大了?!?/p>

      她這是抱怨了嗎?不知怎么她就回想起當年做學生時,對問鳳梅的教導。她什么都懂,只是真的等事情撞到自己頭上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不愿意輕易妥協(xié)。她不知道能和誰說這些隱秘的事情。再說了,成天把自己的苦惱掛在嘴邊,也太無趣了吧?不光無趣,還沒修養(yǎng)。北京有多少人?一千萬?兩千萬?有時候,她穿著平底鞋,在地鐵里擠來擠去,就想,自己碰到的那點事兒算個什么事兒呢?她看著滿車廂的人上上下下,人人似乎都有明確的目標,又嘆了口氣。況且,這個時候,和老柴說這些又有什么意義?一想到意義,她徹底閉了嘴。她發(fā)現(xiàn)時間真能改變一個人。這才過了多久啊,她就不是當年那個沒心沒肺的王艾了。

      老柴說:“我可以抱抱你嗎?”

      王艾就說:“不好吧?我真的當你是好哥們兒?!?/p>

      送走老柴,艾王上了地鐵,倚在車門角落,懶懶讀著一本《身邊的江湖》。不經(jīng)意一抬眼,看到對面小小移動電視上正在播放李健的《似水流年》。關于老柴的記憶都涌出來了。書也不看了。她翻著手機,發(fā)現(xiàn)過了這么久,她居然一直留著和他聊天的微信記錄。那個時候,她和他是有話說的。他說,王艾,你來,我?guī)闳ゼ獞c街,喝酒,吹風,我們穿海魂衫回力鞋戴紅領巾去看搖滾。她想起臨近畢業(yè)那陣為找工作六神無主,也是發(fā)無聊,跟他發(fā)微信,說,老柴我想去武漢工作了,我們還能一起走街串巷看演出,寫詩喝酒玩兒搖滾,好不好?老柴卻說,你不是一直想去北京么?她知道了他的意思,這是往外推她了,也就沒再回復。老柴又來了一句:去吧,青春就這一次,去嫁給自己喜歡的城市。王艾那個時候是真生氣。她一直把他當好朋友,好哥們兒,沒想到他會那么虛偽。難道他是害怕她纏上他嗎?她有些恨自己不爭氣,發(fā)招聘簡歷的間隙,手賤,又翻他的微博,才看到他和某個涂著黑色指甲的姑娘有頻繁的互動。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只是不明白,過了這么多年,他為什么又突然心血來潮來看她,還當著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那么說話。真是要人命了。她雖然什么都明白,但這個時候,她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啊。問題是,誰沒有點青春時的曖昧迷戀與躲藏呢?王艾想,也許在六鋪炕吃完飯,就此別過,該有多好。手機提示,內(nèi)存空間不足。起先,她左刪一點,右刪一點,忙乎了半夜,竟也沒刪掉多少。她這是要留戀什么呢?到了后來,突然發(fā)狠,索性把全部文件都刪除。手機恢復到出廠模式,整個人像是久病過后的樣子,疲憊,渾身無力,心情卻頓然輕松不少。

      5

      若不是支玉葉突然去世,王艾肯定沒想過還要回太原。母親的病,她大抵知道一些。看她成天頂著兩個浮腫發(fā)綠的眼泡就能看出來。她問過母親,說要不來北京,到大醫(yī)院看看。支玉葉說沒事,可能是沒休息好。王艾明白,母親心里肯定有事。一天兩天沒睡好還能理解,長年累月,都休息不好,就是精神出問題了。到底是什么問題,支玉葉不說,王艾也不好刨根問底。她只是想不通,支玉葉念佛誦經(jīng)好歹也快二十年,怎么還有那么強的執(zhí)念呢?她見過母親如何勉強父親,口口聲聲說都是為他好。王有德也是成年人,有些脾性不是說改就能改的,氣不過,免不了要吵鬧。王有德有時候一急,口辭囫圇,罵得那么厲害,感覺恨不得詛咒她去死。碰到父母梗著脖子對罵的時候,王艾就躲在陽臺上看《哆啦A夢》。她是多么渴望擁有一只來自未來世界的貓型機器人,用他神奇的百寶袋和各種奇妙的道具幫助她解決各種困難??啥呃睞夢從未出現(xiàn)。她有時怔怔地看著支玉葉擺在陽臺上的佛像,看著支玉葉把家里所有的書柜都擺上她從大廟小廟請來的佛經(jīng)佛像,看著小小的家慢慢成了供佛的地方,又想,母親擁有萬千善念,還是自私的。父親吼歸吼,到底還是在讓著母親。那個時候,王艾不知道有多害怕母親。她情愿被父親暴打一頓,也不愿意成天聽母親講那些因果報應。她知道,支玉葉講的故事都是勸人向善,是為她好,問題是,她也沒有做什么惡事。她不過是想活得更輕松些。問題是,僅僅這樣就夠了嗎?那個時候,她是惶恐的。她也還沒看到王小波的書。要是那個時候她不是成天沉迷于動畫,而是讀了《思維的樂趣》,恐怕也不會那么恐懼。說到《思維的樂趣》,王艾對太原的印象又好了一層。那是有一回周末在南宮等同學,同學半天沒來,她就在舊書攤上閑逛。她一眼就被這本樸素的小書打動了。那個下午,太陽熱辣辣的,同學來沒來,她都沒關注。她坐在喧囂的大街上,讀了一篇,又讀了一篇。她甚至連版權頁也沒放過,一看,北岳文藝出版社。她沒想到太原還能出這么好的書。有些話多好?。?/p>

      “愚蠢是一種極大的痛苦;降低人類的智能,乃是一種最大的罪孽。所以,以愚蠢教人,那是善良的人所能犯下的最嚴重的罪孽。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絕不可能對善人放松警惕。假設我被大奸大惡之徒所騙,心理還能平衡;而被善良的低智人所騙,我就不能原諒自己。”

      這個時候想起的竟然是這些,不孝了。

      到了家里,來看望的人并不多。有幾個熟人,也是小區(qū)里平日和支玉葉一起念佛放生的老太太。支玉葉早就不和人交往了。王艾看不出父親臉上有沒有悲傷,或許他悲傷的時候早就過去了吧。男人怎么可能把脆弱的情緒寫到臉上呢?

      第二天火化,王有德拉著王艾到了天龍山。下了車,父女倆也沒著急往悼念廳走。這個時候的太原,清冷,路上也灰蒙蒙的,像是常年沉浸在某種哀痛絕望的氣氛中。倒是進了殯儀館的小區(qū),露水似乎還沒干,抬頭就是滿山松柏,簡直可以用郁郁蔥蔥來形容。平日里,王艾聞不得太原的氣味,這個時候好像又覺得太原并沒有想象得那么難以忍受。就是看見母親尸體的時候,她也沒哭出來。入殮師為支玉葉化的妝還不錯,至少那素淡的妝容遮住了母親暴戾的面容,臉上緊繃繃的,過去常年水腫的眼泡都消失了。王艾一時拿不準,到底是母親臨終前終于參透了,還是入殮師技術太高超,反正從支玉葉的面相上看不出她們家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捍格牴牾了。

      家里沒了支玉葉念經(jīng)誦佛的動靜,反而有些難以適應。王有德好像是覺著呆在這樣的屋子里太壓抑,便問王艾要不要出去走走。王艾說好。父女倆出了門,又往東山森林公園更高處走了一截。路也是這幾年才修的,車少,人也不多,偶爾有騎行的人從山上沖下來。王艾就說,爸,你也應該整個山地車,平時騎一騎,至少可以比走路能到更遠的地方。王有德沒吭聲,過了一陣兒才問:

      “你準備多會兒結婚?”

      王艾這時才想起來,她和家里人說過,呆在北京,是因為一個放不下的男人。姑娘幾年不回來,王有德肯定認為這事兒十有八九是板上釘釘了。關于結婚的事,父女倆沒少說,但王有德似乎有些不依不饒的架勢,每一回被王艾嗆完,下回照樣要問幾句。王艾說:“結婚?這么早就結婚?我可不想套在婚姻里,成天雞零狗碎的,什么也做不成。”這么說的時候,她又想起了母親。支玉葉早就不上班,就是炒菜也不用葷油。早兩年,王艾在太原上學,王有德還有心思炒兩個菜,等到王艾去了外地,她們家桌子擺的兩盤菜,一葷一素,一吃就要吃好幾天。起初,她以為是父母節(jié)省?,F(xiàn)在,她似乎明白,原來父母早就沒了一起過日子的胃口。

      不知道是長年北漂累了,還是因為支玉葉的去世刺激了她,她挽著王有德的胳膊說:

      “爸,我決定了,還是得回太原?!?/p>

      她沒說回來是為了方便照顧父親。面對父親,她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感情。她只是說有個同學幫她聯(lián)系上了,可以去教育廳做一份翻譯工作,據(jù)同學的說法,就是每天給老外們沖泡咖啡,開會了,做個口譯。最主要的是那工作自由,不用坐班。

      “回太原?”他看了眼女兒,又說,“你不會是想我老了,得有個人照顧吧?我跟你講,當年你去成都念書,又跑到北京上班,你媽天天和我嘮叨,讓我做你的工作。我一直在敷衍。你想想,我已然成了個這了,斗不過你媽了,我不能讓我的女兒天天受她的影響,變成第二個她,對不對?我不是這個時候說你媽的壞話。”

      王艾挽著父親,好像是在認真聽。

      “知道嗎?有一回我看你給我拷的電影《楢山節(jié)考》,才明白日本這個民族真正厲害的地方?!?/p>

      “我還給你拷過電影?”

      “是啊,那一陣子,照相館突然沒了生意,連膠卷也賣不掉了,我閑得無聊,讓你推薦幾個電影,消磨時間?!?/p>

      王艾想起來了。那時候,她也是照著北京電影學院的考研影單,給父親下了一堆,而父親說的這些,連她自己也沒看過。

      “雖然那電影講的是幾百年前的日本人,但他們的價值觀已然很超前了。因為窮,老人們到了一定年紀,就主動去山上等死,為的是不占用年輕人的口糧。我們中國,也有這方面的傳承,比如孔夫子也說老而不死是為賊,不過,更多的人受的影響都是講孝道,就像你媽一樣,動不動就說你不孝順,就這么一條,就把你們年輕人都束縛住了。多荒唐啊,這個孝,推演到極致,就是什么割股孝母、臥冰求鯉,你說愚不愚蠢?”

      王艾長吁了一口氣。她沒想到父親會這么說話。她一直覺得父親的腦子早就被母親侵占了。誰知道王有德卻暗地里作著斗爭呢?

      “我只是想回太原。在北京找不到歸屬感?!?/p>

      “這么想也好,我就怕你是因為你媽一去世,心里愧疚,腦子發(fā)熱。人年輕,到處跑跑沒什么不好。不過,想回來,也不是壞事。我跟你講,我年輕時候還想過當攝影家呢,還傻不啦唧地跑到省文聯(lián)入攝影家協(xié)會,好像得到一個會員證,就找到組織啦。其實,這些年,我干了些什么,我就開了個小照相館?!?/p>

      “不錯啦,爸爸,你不也活過來了嗎?”王艾話是這么說,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當年母親找父親撕扯的情形。支玉葉說:“什么人體藝術?搞人體攝影,就要把人家叫到家里來衣服褲子全脫光?”王艾想,母親生氣完全是對的。父親哪里不能搞人體藝術,干嗎打著攝影的名義把姑娘約到家里來?也許,王有德后來不再鉆研人體攝影,也跟支玉葉的嚴加管教有關。她不收拾男人幾次,這個家,恐怕早就不成樣子了。

      從山上看太原城,還是灰蒙蒙的,就像常年不收拾的廚房,油膩,腌臜,似乎抬腳進去一下,都會搞得渾身不清爽。好在天色暗了。萬家燈火亮起來,猛一看,也是一副大城市的氣象。

      6

      熬過冬天,感覺好多了。走在建設路上,還沒拆完的某個角落小煙筒還僵在那,只是不冒渾濁的煙了。街上一溜新栽的桃樹,枝葉還沒長出來,就擠擠挨挨地開滿了粉白的花。王艾看得高興,忍不住掏出手機,拍了張照。

      就是那個時候,她看到了站在人行道上打電話的趙婧。長卷發(fā)換成了短短的波波頭,文眉,斜劉海,戴一副框架眼鏡,依然是濃黑粗眼線。她本想打個招呼,又怕趙婧不認得她了。到了單位,她還和問鳳梅在微信上聊,說人的變化真大。問鳳梅問她怎么又感慨開了。她便說這個趙婧一直是她心目中的女神,十六歲高一,別的妹子上課時偷偷用課桌里的小鏡子照劉海的時候,這個趙婧已經(jīng)開始試各種美瞳和眼線了。

      “你能想象嗎?長得細白高挑也就算了,還穿恨天高,化大濃妝,走馬觀花地換著對象,而我小心謹慎的細黑色眼線在她的爆炸頭假睫毛白粉臉熒光眼的對比之下,簡直弱爆了?!?/p>

      “說重點?!?/p>

      “我也是聽同學們八卦才知道,我不停地在星巴克打一個晚班再加一個晚班的小時工的時候,她不停地換各種有錢更有錢的男朋友。二十四歲的時候,她真的嫁了一個有錢的男人,靠婆家的關系進了事業(yè)單位,過清閑穩(wěn)定的闊太生活。”

      “你也不差啊,雖然一個人漂來漂去,事業(yè)不也有了起色?”

      “屁?!?/p>

      話是這么說,聽到問鳳梅夸,王艾還是開心的。也不是立什么牌坊。最起碼,她也算是想當人上人的要強姑娘,只是道路不同而已。畢業(yè)三年,輾轉(zhuǎn)換了幾個城市工作,去國內(nèi)外一些地方旅行。工作也好,生活也好,見了些不同層次的女人,她發(fā)現(xiàn)事業(yè)上出色的女人,輕聲細語,面容干凈,眼睛明亮,極少濃妝艷抹,穿的衣服鞋子輕易看不出品牌,卻散發(fā)出一種內(nèi)在的美麗。

      因為看到趙婧的變化,王艾走了一截神。把該譯的稿子譯完,大半天又過去了。到了晚上,她去北美新天地閑逛,破例花了兩千八,給自己買了一套雅詩蘭黛。

      到了家又是不停地收拾,把以前淘來的地攤貨都歸攏,準備扔。王有德見姑娘在房間里弄得嘩啦亂響,敲開門,見地上擺滿了瓶瓶罐罐,問:

      “不是失戀了吧?”

      “什么呀?!?/p>

      王有德好像閑得很,他靠在門邊,又說:“這些年來,我什么都想干,什么都想去嘗試,結果什么也沒干成,就是那么想了想而已。最可怕的還不是自己做沒做成,而是看到別人有一點成績,馬上就要懷著陰暗的心理去揣測。人生就在這樣無聊的猜忌和虛妄中耗盡了。整個人的面貌,到了最后,連自己也討厭起來。多年前,還會裝一裝,現(xiàn)在索性什么都不管,好像整個人都活夠了。”

      “爸,你這是準備給我上課嗎?”

      “我就是希望你不要重復我的悲劇。”

      “我只是現(xiàn)在有時間收拾下屋子。你不覺得我買了太多這些亂七八糟的便宜貨了嗎?”

      王有德走出去端了杯水進來,悠悠來了一句:

      “你知不知道明天是七月初七?”

      “還沒出服呢,你就逼我出去相親?”見父親有點懊惱,她又說,“爸,你覺得我能嫁出去嗎?”

      王有德沒再接話,又轉(zhuǎn)過身子拖地去了。她突然看見父親的背有些駝,心又顫了一下。

      晚上和問鳳梅在微信上聊完,王艾還看了幾篇關于化妝的文章。先前,她盡量干凈,裸妝打底,以為這樣就顯得溫和,也大氣?,F(xiàn)在她不這么想了,她會在每天的妝容上加一處亮點。說白了,就是職業(yè)需要。她不知怎地就想起了辦公室的頭兒大劉。大劉說:

      “人生就是不停地練級?!?/p>

      她打過一點網(wǎng)游,也知道為獲取那些裝備,需要花費時間。只是她好端端的,為什么突然想到了大劉呢?好端端的,大劉為什么要苦口婆心給她說這些?大劉這樣的人,哈工大高材生,讀過長江商學院的EMBA,十幾年前就放棄央企的職位,下海了。每一回跟著他出去辦事,感覺走到哪里都是他的熟人。王艾表達過自己的羨慕,大劉說,人脈閱歷這些都是自然積累的,最主要的還是心態(tài)。她不知道他掙了多少錢,只看到成天很忙。就是這么一個大忙人,有時候竟然愿意花幾個小時和她深度溝通。對,她就是這么認為的,普通的聊天怎么能涵蓋得了他和她的全部呢?辭掉教育廳的兼職,到了他的公司,說起來,新工作內(nèi)容也簡單機械,不外乎是刷網(wǎng)絡推廣,錄入數(shù)據(jù),參與活動策劃和文案策劃,翻譯資料聽譯視頻。有時候,去和客戶開會,她也從來不發(fā)一言,只是埋頭做meeting minutes。這是她喜歡的職場生活,快節(jié)奏,感覺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在了鋼刃上。偶爾,碰到交代的事情沒做好,大劉問起來,王艾就像是受了委屈,免不了要大聲爭執(zhí)。而大劉呢,理智得很。他說人生就是打游戲。倒不是他的觀念頹靡,而是告給她,要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

      “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是活得還算光鮮?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有了車有了房,甚至有了婚姻有了孩子,又能證明什么呢?我在央企上班的時候,又要負責技術維護,又要搞管理,簡直焦頭爛額。我忍了十年,才出來單干。我以為自己做事,要自由,其實呢,哪里有我期待的那么大的變化?有時候我?guī)愠鋈ヒ娍蛻?,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我們就是在和一群瘋子一群騙子打交道嗎?到了我這個年紀,可以心灰意冷,就是不能表現(xiàn)得太明顯。得負責任了。就像打個最純粹的游戲,你不光要考慮自己,還有隊友。你得一步一步地練級。”

      既然打開了游戲,就要有輸?shù)臏蕚?。事情就是這樣,往往到了最后,王艾也不是被他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說服。她是被他高大帥氣的樣子迷住了。這么高大帥氣的男人,竟然愿意陪她閑聊。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她好像是隱隱約約看到人到中年的空洞,又難受了一分。

      見了鬼了,化個妝,居然滿腦子都是辦公室的領導。這不是腦子進水了嗎?

      她本來只是琢磨怎么化妝,卻被父親一句話搞得她徹底失眠了。雨敲著窗,窗戶上掛著一道道水痕。王艾索性不睡了,光著腳站在窗前。雨下得很急促。過了一陣,雨小了些,她稍微開了點窗戶。一股強烈的土腥味席卷了她的鼻孔。她貪婪了。這雨水帶動泥土松動的氣息,似乎還裹挾了桃花被清洗的新鮮。那一陣子她有些恍惚,好像在這樣的夜晚里,在雨水的滋養(yǎng)下,她生命的每個細胞都在迅速分裂,生長。

      雨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停的。她再次望向窗外的城市,除了昏黃的路燈還亮著,千家萬戶都在沉睡中了。這一回,她看見明晃晃的月亮就在頭頂。亮得都有點不真實。她和人說過,在太原不怎么看得到星星和月亮。這回,她才意識到,并不是看不看得到,而是她成日低著頭,很少想要抬頭打量這無窮盡的星空。她完全忘了世界有多大。就像剛剛,她一直都在糾結一點點混亂的心思。她一直在想著那個大她二十來歲的大劉,一點一點地想,那么好的一個男人,她怎么能動他的歪心思呢?太不道德了。還是得聽他的話,要慢慢練級。一想到自己竟然有可能在挖空心思勾引人,她不由又罵了句:

      “Bitch.”

      7

      那天傍晚路過迎澤橋東,看見一幫年輕人穿著明亮的衣服在公園里跑步,王艾心動了一下。她就在微博上搜太原夜跑,果真看到有這么一群人在搞活動。又看了半天關于跑步的注意事項,一頁頁看下去,才意識到跑步也是挺復雜的工程??吹醚蹠灒膊还苣敲炊嗔?,想著既然有心,就先跑起來再說。第二天就去萬達廣場買了雙紐巴倫。到了下個星期一,不到六點,她蹬上鮮艷的跑鞋就往迎澤橋底下走。

      王艾就是在這里認識小九的。夜跑團的人大多是年輕人,來的人也實在是因為喜歡運動。小九說加個微信吧,王艾也沒往別的方面想。那就加吧。加了微信,她也沒想著看他朋友圈。是他主動留了條言,她才點開他的空間,一路看下去,才知道他的生活竟然很豐富,不是在騎行,就是準備出門。他在路上的樣子野得很,有兩張是在康西公路上的三郎洞,七八月份最熱的時候,山里還有冰,小九呢,渾身脫得差不多精光,臥在冰上。王艾倒沒注意到他到底脫了多少,就是看到他那一身腱子肉,心口好像顫了那么一下。

      又能怎么著呢?她沒想過主動要和他說話。她更沒想到小九會跟她搭訕,說:“周末有樂隊在livehouse演出,你想不想去?”

      愣頭愣腦地,好像他們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朋友。她當然知道親賢街那家店。太原的樂隊,她哪一家不清楚呢?她只是好久都沒去泡吧了。

      “不行啊,我晚上兼職呢,還得代課。”

      “你這么拼命干嗎?掙錢的事還要你做?”小九好像是心疼她那么拼命了。

      太大男子主義了。她沒有再理他。他以為他是誰啊。憑什么說她?

      他卻有些不依不饒,又問:“在哪里?”

      “新建路?!?/p>

      到了晚上,差十分九點的時候,王艾微信上接收到小九發(fā)送的位置。就在學校樓下。

      她下樓,看見了他的車號。小改裝車旁邊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戴著黑框眼鏡,清秀得像從漫畫里走出來。這是第三回見小九。人是同樣一個人,只是總感覺和前兩回好像又不太一樣。

      晚上樂隊唱的什么歌,她了無印象,只記得晚上他送她回家,也沒怎么說話。就是見她搓著冰冷的雙手時,默默調(diào)大了暖風。那一刻,她有些感動。她是有多久沒被人關心了啊。簡直不能細想。到了家,她左思右想,終是沒忍住,發(fā)去一條信息,說:“我到家了?!?/p>

      “到家了就好?!?/p>

      仍是不冷不熱的話,還有那么些,寡。王艾的心思就這么被逗起來了?!昂臀以谝黄鹗遣皇翘貏e沒意思啊?”

      “沒有,沒有,我只是害羞,頭一回跟女孩呆著,不知道還能做什么?!?/p>

      王艾怎么可能相信呢?他那么懂得察言觀色。還要跟她裝單純。擺明了是要和她調(diào)情了。但這個時候,她知道她不能性急。著著急急去問,已然輸了先機。再不矜持點,不像話了。她噢了一聲,他也再沒動靜。她恨恨地握著手機,一宿也沒睡踏實。

      到了第二天,他才頻繁發(fā)來微信。她簡直用了兩個腦子,一個工作,一個生怕她沒忍住,又讓他看出來。太熬人了。下了班,她已經(jīng)精疲力竭。接到他的位置發(fā)送,顯示就在她單位咖啡廳樓下。王艾好像特別地無奈,說:

      “也好,我在二樓,你要不上來陪我辦公?”

      “不啦,我去打臺球啊。你加完班了告我?!?/p>

      這頭正掏出化妝鏡補妝的王艾,瞬間石化。這急急慌慌的,到底是要干什么呢?她化完妝,把手頭的工作又歸整了歸整,索性收拾起辦公室來。有些放東西的紙箱子該扔的扔,該摞起來的摞起來,水杯上有厚厚一層水垢,她也洗了。原先混亂的局面好像又變得清爽了。

      她再打過去電話時,可能信號不好,也沒打通。

      到了第二天,王艾給他發(fā)短信,說,你中午來和我一起吃飯吧。小九說,沒問題。可到了快中午,王艾一看自己滿臉菜色,又說,不行啊,臨時加班,恐怕吃不了飯了。

      又熬了一天。

      快下班了,小九終于打來電話,問她在哪里。她說,能在哪,幾天沒睡好,一個人窩在咖啡館里加班呢。她是在抱怨了,好像都是因為他,她才變成現(xiàn)在這副鬼樣子。小九說,處理完公司的事兒,我就去找你。她說,哦。

      八點半,小九進來了。二十出頭的男孩子,走起路來的樣子真是好看。這個時候的王艾,好像緊張了,也不和他多說話,假裝忙得很,兩只手在電腦鍵盤上胡亂敲打。

      小九霸道得很,都不管她,大手就把屏幕掰下來了,“干嗎呢?”

      “沒干嗎,沒干嗎。”

      “要不唱歌去吧?”

      王艾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連連點頭。她本來還想著問問他喝點什么,他卻拎起電腦包,甩腿就走。王艾跟在后面,心臟跳得咚咚的,她捂住胸口,好像都快摁不住了。

      唱開歌,小九變了一個人。他嚎莫西子詩,簡直撕心裂肺。到底是年輕人啊。王艾沒敢放肆,就坐那里哼《斑馬》。燈光被小九刻意調(diào)暗了。氣氛是有些曖昧了??傻搅耸c,他和她,也只是面對面坐著,一人拿一麥。最后要走,實在是嗓子唱啞了。

      王有德見王艾又是晚上快十一點才到家,問:“這是談戀愛了?”

      “戀愛?”見王有德眼神黯然,女兒慚愧了,“就是去相了個親?!?/p>

      看到姑娘終于為自己的人生大事上心了,王有德好像很滿意。話是這么和父親說,其實只有她自己知道,他這個二十七歲半的女兒快把持不住了。這三天對應的三晚,她和小九,夜夜微信到兩點,上了班,還要時不時地聊幾句,一副纏綿的架勢。她搞不清楚她為什么要和他說那么些不咸不淡的話。完全毫無道理嘛。就算他是頭一回追姑娘,可她呢,她早就經(jīng)歷人間滄桑了啊。

      上了床,小九又發(fā)來微信,問她的婚姻觀,問她的生活日常。又問她平日里寂寞了怎么辦。她裝傻。她說她怎么可能有寂寞的時候呢?她每天忙得要死。她把自己設置成了無休假模式: 周一到周五,白天上班,晚上上課,周末不是上課,就是接待客戶。每天中午還要去鍛煉,晚上上課前看會兒書。她做過銷售,媒體,翻譯,公關,現(xiàn)在呢,她回歸了,主業(yè)是英語老師。她哪里有時間空虛呢?更沒有時間兒女情長。熬到最后,簡直就是她在鼓勵他:“你想說什么就直說吧。”

      “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說?!?/p>

      “……算了,說了你就不淡定了?!?/p>

      王艾鄙視開了:“你是不是男人啊?!?/p>

      “說了怕你就不理我了。”

      “那要看你說什么。”

      “征服感你明白嗎?”

      王艾就笑,說,想從我身上得到征服感,你還是洗洗睡吧你。

      “你這樣我能說嗎?” 小九好像是破罐子破摔了,根本不等她的同意,又來了一句:“算了,說就說,大不了刪了我。”

      “刪不刪我說了算。你說你的?!?/p>

      “算了,給你留個好印象吧。說了你就翻臉呀?!?/p>

      王艾真想扇他一巴掌。都是什么人嘛。她好像意興闌珊了,懶懶地來了句:“我臉大,不好翻。”

      “你肯定覺得我嘴臉丑惡。”

      “至今為止,你在我的印象里還挺好看的?!?/p>

      “我想睡你?!?/p>

      王艾一下子就豎了起來。她的手抖著,快摁不住手機屏幕。她摳了摳胳肢窩,全是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確認信息無誤了,才發(fā)過去:“小九,雖然我看著放蕩,可我真沒一夜情過。你也看出來了,我是不討厭你,可我沒法兒配合你。”

      她好像是怕他再不理她,又半開玩笑似的,加了一句:“誰知道你有沒有病呢?”她還補了兩個壞笑。這一句還沒發(fā)送出去,小九就回過來了。

      “你當我啥也沒說?!?/p>

      倒是小九生氣了,他說:“我不濫情,也不是誰都約,我也沒有過一夜情?!?/p>

      王艾就想,這個家伙,還真是先禮后兵啊。有什么話非得要在手機上問呢?隔著那么遠的距離。有些事情不都是兩個人在一起水到渠成的嗎?她說,好好好,別鬧了。好好睡覺吧??尚【拍?,還想繼續(xù)纏下去,他說,明天來我公司看看吧,小作坊,參觀一下。

      “我上午開會,中午要陪閨蜜吃飯,下午還得帶課。晚上還要去健身。等哪天周末吧?!?/p>

      小九卻像是等不及的樣子,到了最后,幾乎是蠻橫地纏著她,讓她推掉中午的飯局。

      到了中午,他來接她。他問她想吃什么,王艾就說:“我好養(yǎng)活,牛肉面就行。”

      “那怎么行?第一次帶你吃飯怎么能吃這么低檔的?快點兒挑,二十塊以內(nèi)的?!?/p>

      兩個人哪有心思好好吃飯呢?他胡亂吃了幾口,就看著她。她問他看什么,他說她眼睛的形狀真的很美,微微有點上挑的眼角,加上那個眼妝,看人的時候似乎總顯得在笑,很妖媚的那種笑。他說他的魂都快沒了。王艾就有些惱,說,你不是八輩子沒見過女人吧,再這樣,我不理你了啊。趕快吃飯,小家伙。小九還想說些什么,王艾已經(jīng)把餃子推到他跟前了。他簡直就是把餃子倒進了肚子里。王艾還在旁邊說,看見男人吃飯香,心情就好。小九咂吧著嘴,說,那以后我們天天一起吃飯不就得了?王艾又飛了他一眼。

      小九的公司真是小作坊。城中村的院落,三層小樓,房間里,橫七豎八地臥著一些陶陶罐罐。別看平時清淡得很,到了周末就有人來這里玩陶了。王艾又哦了一聲。平日里不見面,有說不完的話,這個時候,反而沒話了。村里安靜得很。她玩了會兒電腦,又點開宋冬野的《斑馬》。不知道是剛吃飯犯困,還是歌聲低沉逗起了她的睡意,看見旁邊有個折疊床,就躺了上去。

      剛迷糊一會兒,小九就過來了。

      他動手的時候,她抗拒了幾下。到底是沒他力氣大,就順從了。他體貼得很,就像常年沒吃過肉的孩子,夾到一筷子肉不停地哈氣。他原先的暴躁都不見了。到了最后,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抱他,可他還是那么蠻橫,他一只手壓住她的一條胳膊,感覺就像被他釘在了十字架上。是有些不舒服。他完全沒顧忌她的感受??傻搅俗詈螅€是戰(zhàn)栗了。

      事后,她穿上衣服,又聊了一會兒。還得上班。他仍舊開車送她。路上還聊了會民謠,電影,當然也說了些色情的話。

      晚上下班,小九沒打來電話,王艾也沒問。到了家,她打了會兒坐,就開始洗臉,墩地,收拾家。

      她給小九發(fā)了條信息,說:“哥有點后悔啊。”

      又給老柴發(fā)了條信息,說:“又遇到了當年的你?!?/p>

      等了半天,沒人回復她。她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一覺就睡到了天亮。

      8

      早上醒來,她點開微信,才看見把小九老柴的信息發(fā)反了。王艾豎了起來。該怎么解釋呢?她看見手機上有八十一個未接來電,都是小九打來的。也許,不主動解釋就是最好的辦法。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時候,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母親。支玉葉三十幾歲后就誦經(jīng)念佛,一輩子都活得很焦慮,年紀越大,更是緊張多疑。倒也不能怨母親。誰讓她不是個省油的燈呢?支玉葉每天都安排得很精密,幾點吃飯,幾點念經(jīng),幾點出門走路,都是嚴格執(zhí)行養(yǎng)生堂專家的說法。王艾還不能說,一說,支玉葉就能舉出更多的反面例子,再加上又有王有德成日里看微信,總能聽到一些可怕的事,水出了問題,霧霾又在圍城,還有轉(zhuǎn)基因,總之是不能活了。王艾想起和支玉葉在北京住過的那兩個月,簡直是度日如年,每天數(shù)著日子。等到支玉葉真的回了太原,王艾才哭了起來。她想不明白,曾經(jīng)那么親近的人,怎么就是不能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她甚至在想,自己身上的戾氣,是不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于母親。一想到這個時候還在從別人身上找原因,王艾不由又對自己多了幾分鄙視。有什么用呢?

      她想,這樣子結束也好。

      再見到小九的時候,王艾就把自己的情史就完完全全和小九坦白了。她以為把自己說得淫亂,小九就會嫌棄她。沒想到小九只是直瞪瞪地看著她,說:

      “我要救你?!?/p>

      這不是王艾想要的答案。但小九既然做出了承諾,王艾也沒有更合適的理由拒絕。更何況她現(xiàn)在也沒有更喜歡的男人。倒是王有德有一天問她:“你到底找了個什么人???”

      “什么?”

      “有什么事情值得天天吵呢?”

      王艾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天天和小九吵架。她厭倦了沒完沒了地跟他解釋,聽他說些夾槍帶棒的話。她每一回下定決心不去理他,可他又會馬上道歉。她也認為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談得來的,有共同志趣的人不容易。有時候她也反省,誰讓她有那么多過去呢?甚至,她認為他和她爭吵,也并不完全是因為嫉妒。他就是因為看到了一個和他相似的人,所以想著也要把她變成跟他一樣的人。這樣的說法也是讀了點心理學知道的。那段時間,她裝過瘋,甚至揚言去死,最終也沒嚇退他。倒是自己陷進去了。她開始讀心理學,書中說,兩個戀人契合度達到百分之九十,總有一方想更貪婪消除掉剩下百分之十的差異。她想原來是這樣。她以為她理解了他。等到再次爭吵,她卻忘了要去理解他。事情就是那么崩潰,架吵得再厲害,只要他把她按到床上,兩個人折騰一番,又好像雨過天晴。她完全被他搞得失去了理智。和問鳳梅說,問鳳梅還笑話她是老牛吃嫩草。

      “你這是顯擺你的小男友能干嗎?”

      顯然,連閨蜜都認為她說的每句話都是間接的自我吹噓了。出了這檔子事,說不別扭,肯定是騙鬼。心情不好,跑步的事卻沒有落下來。到了約定的時間,兩個人照例跟著夜跑團的人在汾河濕地公園跑步?;顒咏Y束,兩個人一起上了勝利橋。王艾見空氣糟,就捂住了鼻子,還咕噥了句太原環(huán)境如何差,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之類。不料,小九卻義正辭嚴開了:

      “現(xiàn)代社會要發(fā)展工業(yè),就是個這。不發(fā)展工業(yè),國家收不上稅,人們吃啥喝啥?”

      她就是發(fā)泄下不滿,竟然被男人上升到國家層面,王艾就有些冒火,想不通他的腦子怎么竟然會主動為政府考慮:“發(fā)展工業(yè)就得犧牲我們老百姓呼吸的空氣,就得讓我生活在垃圾場里?”

      “按照哲學家阿蘭·巴丟的說法,在當代,我們這樣的人既不是消費者,也不是勞動力。在資本的眼里,我們就是被遺棄者,是不存在的人?!?/p>

      “意思是我天生就得忍受?”

      王艾生氣了。只是表現(xiàn)得并不明顯。她有些納悶這個男人的腦子里到底都裝了些什么。她只是表達下對新鮮空氣的渴盼,他竟然就講出這么一番道理。還說根本不用拯救什么地球,地球有自己的生命周期。要拯救的是人類自己。問題是,把環(huán)境破壞得這么厲害,現(xiàn)在都快存活不下去,還等過幾億年地球自己潔凈自己?大馬路上車來人往,聲音又嘈雜,震得她耳膜直響。她一句多話都不想再說了。她不想說話,是突然想起,更早些時候,她是愿意聽男生天文地理歷史軍事,扯些她不懂的事。這才過了多久,她怎么就變了呢?

      “你不想在太原吸霾,可以去北京,可以去成都,可以去武漢啊。”

      王艾又嘆了一口氣。根本就講不通道理嘛。

      問題還是出在吃飯上。過冬至,領導請同事們?nèi)コ燥垺M醢緛聿幌肴?,領導就說,你又沒結婚,有什么事那么要緊呢?等到結了婚,你想出來玩,我們都不會叫你。領導的意思是,將來自然會有一條繩索拴緊她。王艾沒辦法了。

      就跟小九說,得陪領導去應付一個酒局。小九就問酒局是誰組織的,都有些誰。王艾怎么跟他說得清楚呢?小九還說,重點男的都有些誰。這話不禮貌了。王艾本來嫌他問得麻煩,這個時候竟然還揪住不放,態(tài)度就更是不好。小九又說,這回你準備喝多少?王艾說,一點點,或者不喝。小九就說,忽悠我有意思?王艾說,到時看情況,領導不勸,我是不會主動的。小九說,你們是什么單位啊,你們領導怎么可能不勸。王艾就說,興許我們領導這個時候和你一樣通情達理呢。她明顯是諷刺他了。小九卻像是沒聽懂,仍說個不停,說,酒桌上不可能,你見過不勸人喝酒的領導嗎?都這個年紀了,還成天出去吃喝,身體不壞才怪。她沒再吭聲。小九又說,你那好工作,貧困線的工資,還要學領導干部腐化墮落。王艾說,不是腐化,是為了積累點人脈,走進更廣闊的生活。小九說,什么呀,是早點進醫(yī)院。王艾又沒吭聲。小九就說,喝完酒是不是還要陪著領導去娛樂場所瀟灑瀟灑?王艾憤怒了。這是怎么說話呢?她也知道,喝了酒,要是領導高興,是有可能去高歌一曲。問題是,唱個歌,在小九的眼里什么時候就變得如此不堪了呢?她說,行了行了,你可以了啊。有完沒完了。

      飯還沒吃完,小九又打來電話,半天沒吭聲,王艾就想,這個男人這么小家子氣,又是來查她的崗了,順手就把電話關了。

      到了晚上回去,才知道,他居然和她爸通了個電話。王有德說,男人有肚能裝海,女人有肚能裝崽,你干嗎老和一個姑娘家計較?你讓著一點,就太平無事了。

      王有德還說,我和你阿姨年輕時也老吵架,但我們沒誰想著離家出走,要是我生悶氣在床上躺著,你阿姨就去看店,要是你阿姨在床上躺著生悶氣,我就出去拼命做事。

      聽了王有德一番話,小九好像輕松了。等到王艾進門,說,你們家終于有一個講道理的人。他把王有德的話又重復了一遍。簡直是走火入魔了。竟然還有這樣的男人。她也聽過他的故事,小時候母親不辭而別,而他看見別人可以躺在母親的懷里,就忍不住嫉妒。他說來說去,意思是他之所以變得這么古怪,不單是他的錯。這讓人絕望。更多的時候,看到他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行為,她只是覺得他可憐。

      那種難過她能對誰說呢?男人對她如此不信任,丁點兒事情就要驚動老父親,將來遇上點事,還怎么過?僅僅因為他年輕,就可以原諒他的愚蠢嗎?她年輕時也碰到過焦頭爛額的事,可從來沒想過要把家人卷進來。

      等到他吃完飯,又扳過她的肩膀,準備和她說說是怎么和王有德溝通的,王艾只覺渾身像散了架。她對他翻了個白眼,幾乎是在哀求:

      “有什么話明天說不行嗎?我真是累了?!?/p>

      可他不讓。他說:“你還沒有回答我早上提的問題,你們有沒有去歌廳瀟灑瀟灑?”

      “你不是有病吧?”

      兩個人的對話,全是反問句,嗆得很。王艾受不了小九的監(jiān)視和控制了,說:“你為什么什么都要管呢?你不累嗎你?”

      “我這是愛你?”

      “哼?!?/p>

      “因為你是我的——我才管你。外面的人我才懶得管呢!”

      “你可說得真好聽?!?/p>

      “你之前不也和我承諾,說要一心一意地,兩個人過日子嗎?你忘了你的承諾了?”

      王艾突然有些想哭。這個小九。她終于忍不住了:“我那是有病。我有病,真的,你不要給我說什么愛不愛,我們都應該去南十方看看心理醫(yī)生?!?/p>

      “你說得真是輕巧,一句‘我有病就把所有的一切都抹掉了。你可真是會說話啊。有一天,你把我弄死,我都還不能讓你負責任,因為你是神經(jīng)病。好你個王艾啊,你和你以前的男朋友也是這么說話的嗎?”

      王艾心底的絕望難以名狀。她想起了王小波的話,他說,一切痛苦本質(zhì)上說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小九像個怨婦在那里控訴,王艾聽一句,心里就要反駁一句。我的從前和你有個什么關系?先前,她認為年輕,想法會單純,現(xiàn)在她明白了,他是單純,單純得都有些無知了。還不能和他爭,一爭,他說他那些狹隘又迂腐的想法,是因為愛情。清醒的時候,她推薦他看些心理學方面的書,比如亨利·克勞德和約翰·湯森德的《過猶不及》,希望他不要動不動就把感情當成侵略武器,可他呢,一副無辜的樣子,好像她學了兩年英語,就不把自己當中國人了。

      “夠了?!?/p>

      “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也不行嗎?”

      “你不是多待。你自己不求上進,也不讓我學習。你天天糾纏著我,我做什么都沒有心思?!?/p>

      “你想做什么?有我還不夠嗎?”

      “靠你?靠你成天開著你那五菱宏光,去喝西北風嗎?”王艾沒有想到自己突然說話那么惡毒。打心底里說,她沒有瞧不起他的意思,但誰知道這些話那么順溜,就從嘴里流了出來。感覺她早就掂量好了,只是一直在等這么個機會,好把這些傷人的話狠狠地摜給他。

      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

      到了后來,她幾乎不參加朋友們組織的任何聚會。

      更多的時候,為了避免與他正面相遇,她情愿待在衛(wèi)生間,有時看書,有時什么也不干,好像天下最有意思的事就是蹲在馬桶上。她有本事在衛(wèi)生間一待老半天。他進來了,她裝模作樣看書。他和她說話,她就變得神經(jīng)兮兮的,說,你說為什么我一想到人除了死,還可以瘋掉,怎么就會沒來由地松一口氣呢?小九好像覺得她不可理喻了,說,你是在說你和我在一起感覺生不如死嗎?王艾又不說話了,好像真是瘋了。等小九一走,王艾大腦放空,聽到?jīng)_馬桶的聲音,她就想,要是人生也有這么一個按鍵,“啪”按一下就能把污穢沖進下水道,那就太完美了。

      9

      好在公司突然組織她去北京,得培訓兩個月。

      小九送她去南站的時候,還說:“這下好了,你遠離我的魔掌,可以好好享受人生了?!?/p>

      小九說得那么傷感,整得跟生離死別似的。王艾說:“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不回來了?!?/p>

      直到高鐵走開,王艾才長吁了口氣。整件事都太瘋狂了。她和他,兩個人簡直就是上帝弄錯了性別。

      到了北京,王艾平靜了不少。她每天聽完課,到了晚上總會繞著學校跑上兩三圈。也是在慢跑的時候,出了一身汗,整個人才好受了些。小九晚上仍會打電話,有時候說得不高興了,王艾就把電話掛了。他再撥過來,她摁掉。到后來,索性關了機。

      再開機的時候,滿屏都是小九的信息。他聲淚俱下地道歉。還拼命地解釋,說他就是想和她說說話,她為什么要這樣對他呢?滿屏都是質(zhì)問,話呢,卻說得相當?shù)仄痢R桓笔芰宋脑箣D樣。王艾能怎么辦呢?她不是個狠心腸的人。照小九的形容,他和她都這樣了,怎么能獨自拋下對方?太不道德了。兩個人又說開了話。小九就說:

      “你等著,我周末去北京看你?!?/p>

      王艾沒想到的是,這個小九每個周末都來北京找她。本來按她的設想,到了北京要好好休整,即便不休整,也可以和小九保持一段距離,兩個人都冷靜冷靜。

      結果成了個這。

      培訓快結束的那個周末,小九又來了。正是最熱的時候。王艾想,還能怎樣呢?就問他周末有什么打算,小九就說,要不住在鳥巢附近吧,到時還可以去國家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跑步?,F(xiàn)在她和他,也就剩跑步的時候不吵鬧了。

      她破例去西站接了他。找到鳥巢附近的一家漢庭快捷酒店,兩個人都出了一身汗。這么熱的天去逛鳥巢也不太合適,就一起沖了澡。

      后來王艾反復回憶,事情就壞在這次沖澡上。要不是這一回,她就不可能懷孕。

      又是一個月后了。

      知道王艾懷孕,小九聽到的頭一秒,非常緊張,說,怎么可能呢?又聽王艾分析,說肯定是住在鳥巢那一夜出的差錯,小九就說:

      “能在鳥巢懷下我們的兒子,簡直就是天意啊?!?/p>

      “兒子兒子,你怎么肯定就是你的兒子?”

      沒想到小九低聲來了句:“那倒是。你在北京兩個月,怎么偏偏那么巧呢?”

      這話惡毒了。王艾氣得直哭。小九也抱著她一起痛哭,說:“怎么辦呢?王艾,你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我能養(yǎng)活兒子嗎?我是想和你結婚,可你看看,我的小作坊還沒有成氣候啊?!?/p>

      王艾好像突然清醒了,抹了一把眼淚,問:“那你說怎么辦?把孩子打掉?”

      “目前看來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啊?!?/p>

      “你想都別想?!?/p>

      王艾也是氣糊涂了。她說起第一次流產(chǎn)的痛苦。她說我真是受夠了你們這些臭男人。她說得那么多,完全沒有顧忌小九的心理感受。那時她還沒大學畢業(yè)呢。是和孟亮出的事。那個孟亮倒是勸她把孩子生下來。可王艾不愿意。王艾不愿意,一部分是王有德生氣,一部分是支玉葉急了。支玉葉說:

      “王艾啊,我萬萬沒想到,我想到誰家都有可能出這樣的事兒,就是沒有想到我們家會出這樣的事兒,你還好意思說你是信佛人家的姑娘嗎?”

      父母覺得丟人,王艾也天不怕地不怕,想著不就墮一次胎嗎?學校附近小旅館旁邊賣流產(chǎn)墮胎藥的多的是。支玉葉到底信佛,也勸姑娘,說,要不把孩子生下來。那一陣子,王艾脾氣不好,和孟亮天天吵架,時不時的下身就流血。去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說保是能保住,就怕影響胎兒發(fā)育。王艾可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不健康。就說,墮胎吧。墮胎也有幾種方案。王艾自己在網(wǎng)上查了半天,說,無痛人流倒是快,可對女人身體傷害太大,子宮膜刮一回就薄一回,萬一將來懷不上就麻煩了。

      就決定吃藥。兩顆米非司酮吃下去,王艾就后悔了。天天躺在孟亮的家里干嘔。支玉葉天天陪著,拿上藥,也不給她喂,說:

      “我天天在這里念佛放生,你倒好,你給我殺生?!?/p>

      她把藥放在王艾手里,說:“你自己吃,我不能助紂為虐?!?/p>

      王艾根本聽不見支玉葉在說些什么。她肚子里翻江倒海,腦子里像是有個斗戰(zhàn)勝佛到處惹是生非。一天兩顆,一共吃了三天。王艾根本聞不得油煙味兒,什么東西也沒吃,膽汁都吐出來了。王艾哭著說:

      “娘啊,要是我不行了,你記得去米缸里找找存折?!?/p>

      支玉葉繃著臉。孟亮也看著她們母女倆,一副做了錯事的小學生。

      第四天去醫(yī)院,王艾都快坐不住。孟亮還和大夫說這藥的副作用有多大,他女朋友三天都沒吃飯。大夫就說,三天不吃飯,你就不知道帶她到醫(yī)院來輸液?怎么連點生活常識都沒有?

      真正讓王艾決心離開孟亮,是接下來吃米索前列腺醇。她吃完,不到二十分鐘就吐了出來。孟亮說,可不敢吐了,再吐你之前遭的罪就白受了。你得捂住。結果再想吐的時候,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還是支玉葉看不下去,一把拉開她捂著嘴的手,說:

      “想吐就吐吧?!?/p>

      孟亮當時絕望得很,好像是王艾這回鐵定還得再做一次刮宮手術了。他滿臉不耐煩,在藥流觀察室走來走去,不停地說些泄氣的話。中途護士進來,叫王艾不要一直蹲著,多走走,多蹲一蹲盆。王艾當著支玉葉和孟亮的面,蹲了下去,不一會兒,她就說:

      “完了完了,我大小便失禁了?!?/p>

      其實呢,出來的卻是醫(yī)生想要的毛絨組織物。

      想起頭一回墮胎的痛苦,王艾怎么可能再去受一次罪?都說吃一塹長一智,她怎么就是長不了記性呢?看著小九焦慮的樣子,王艾說得非常平靜:

      “小九,我不是要給你增加什么負擔。我肯定不會再去墮胎了。我再墮胎,我這輩子怕就懷不上孩子了。我只求你一件事?!?/p>

      “什么?”

      “這段時間你不要再來騷擾我,也不要給我家人打電話。你看,我現(xiàn)在都成了這個,也不會和別的男人怎么樣了?!?/p>

      “你這是想甩我嗎?”

      “我現(xiàn)在沒心思和你談這些。我知道你也沒心思和我談這些。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惹我生氣。”

      回到賽馬場,王艾和大劉請了個假,就把手機關了。

      起初王有德還以為姑娘得了什么病了,怎么一天比一天胖。他問,你這成天也不上班,就窩在家里不停地吃,不會是身體出問題了吧?

      知道姑娘又懷了孕,王有德還是很生氣。他說,我都懶得說你了,你說你媽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會跳起來怎么說你。

      因為說到了支玉葉,父女倆又是半天沒說話。最后還是王有德沒沉住氣:

      “你們多會兒辦?”

      “辦什么辦?”

      “難不成你要我來給你養(yǎng)孩子?”

      “爸,你放心,我都想好了。這些年上班,我存了一筆錢?!?/p>

      孩子生下來,倒是健康得很。家里添了丁,死寂的空間又有了活氣。王有德很高興,戴著老花鏡,把康熙字典都翻了出來,取了半天名字,王艾不是嫌拗口,就是說太平了。王艾說:

      “反正暫時也不用上戶口,就叫他丟丟吧。”

      她也不上班了,沒事就臨一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庇袝r候念得恍惚,王艾會突然想起母親。她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她曾經(jīng)鄙視且厭惡過的那一類人。一念及此,免不得又滾出幾顆淚來。

      10

      丟丟兩歲的時候,王艾才漸漸緩過來。

      她整個人胖了一圈。孟亮看到她的朋友圈,還留言:“孩子的營養(yǎng)都補在你身上了?!?/p>

      有事沒事,她愛和孟亮聊幾句。有一陣,孟亮說他的微信號被盜了,又申請了一個新的。加上了,孟亮也不怎么說話。偶爾回一兩句,也是上班工作的時候。她要是晚上問他話,從來沒有過回音。王艾不是忍得住的人,第二天一問,孟亮就說了實話。果真如她猜想的那樣,之前的那個微信號被他老婆發(fā)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男人竟然還在和前女友聯(lián)系,女人不干了。

      “好你個孟亮。你偷偷和你的新歡舊愛聊天也就算了,還要給她的照片點贊。點贊也就算了,還要肆無忌憚地給她留言,說什么晚安。你說說,你是不是太目中無人了?”

      孟亮說起和老婆的爭吵,似乎特別地郁悶。他也就是和王艾微信上聊兩句,怎么就好像炸了天呢?王艾就說:

      “女人都一樣。逮住點蛛絲馬跡不好好收拾你,過幾天你就反天啊?!?/p>

      孟亮說:“天底下的女人都像你這么善解人意就好了?!?/p>

      “都像我這樣多寡啊?!?/p>

      “你家娃娃長得真機靈,這是隨了你吧?”

      因為說到了孩子,王艾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孟亮就問怎么啦。她說沒什么。高興的時候,她和他好像什么話也能說,有時候,又感覺實在寡淡得很。想著不知不覺就成了一個破壞他人婚姻幸福的小人,她滿腦子都是絕望和悲哀。孟亮還在那說:

      “到北京了,記得告我啊?!?/p>

      王艾說好。

      有一回和問鳳梅打電話。說了一堆不著邊際的話,問鳳梅說,有部戲值得你去好好看一看。這世上還有什么戲值得看呢?王艾就喲了一聲。語氣里的驚訝好像是在說,問鳳梅這么務實的人,竟然也會去看戲。聽問鳳梅的意思,還不是隨便一城市的青年宮工人文化宮之類的地方。問鳳梅去的是北京,在國家大劇院。

      “雖然貴了點,一千二一張票,但好東西就是好東西,一分價錢一分貨?!?/p>

      王艾有些嫉妒。這些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除了生了個娃娃,似乎什么也沒做成。而她曾經(jīng)不怎么瞧得起的問鳳梅呢,果真如愿嫁給了她的國防生男友。熬了八年,雖然現(xiàn)在還是兩地分居,到底結婚了。又生了兩個孩子。一步都沒落下。不光沒落下,聽她的口氣,日子過得還挺滋潤。這不,都開始享受精神生活了。

      “什么戲啊這么貴?”

      “《劇院魅影》?!?/p>

      帶著丟丟上了火車,王艾才給孟亮打電話。她也沒說要去看歌劇,就說老公在昌平搞工程,可能得在北京停留一下。孟亮應承得很暢快,還把吃飯的地點都定好了。王艾就說:

      “不要太吵鬧的地方,找個安靜的茶館之類,我就想和你好好說說話?!?/p>

      孟亮可能沒想到王艾會帶著孩子來。

      坐在茶舍里說話時,孟亮的眼睛一直在跟著孩子轉(zhuǎn)。王艾還在編造她的故事,說她的老公如何不顧家,這不,要見他一面,還得自己帶上孩子去找他。

      多年沒見,孟亮的變化不明顯,就是有了點小肚腩。丟丟非要吃肯德基,王艾就抱著孩子往外走。出門的時候,孟亮說,這附近的肯德基還有一截,要不我來抱吧。王艾遞過孩子,順便按了一把他的肚子,說:

      “你吃得太多了。”

      丟丟倒也不認生,趴在孟亮身上也不哭。孟亮說,叫叔叔。丟丟就說:

      “爸爸,爸爸,肯德基?!?/p>

      說完了,還嘟起嘴往孟亮的嘴上湊。

      王艾就笑,說:“這個死孩子,見人就叫爸爸?!?/p>

      孟亮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家孩子撲閃著一雙長睫毛的大眼睛?”

      王艾說:“說得好像你沒有孩子似的?!?/p>

      “我是說我們那個孩子要是還在,是不是也這么大了?”

      “說什么呢?”

      王艾瞪了他一眼。吃完飯,又去了王艾預定的酒店。王艾孟亮兩個趴在丟丟的旁邊,哄了半天,孩子才睡著。孟亮好像是認為這個時候得做點什么,就去牽王艾的手。王艾說:

      “別這樣,一會兒孩子他爸就來了?!?/p>

      孟亮又用了點力。王艾說:“別這樣,你回去陪你老婆去吧。你也要好好過日子,我就是悶得不行,想來看看你?!?/p>

      等到孟亮走,王艾才想起,來北京前,她是給孟亮準備了禮物的。她買了兩塊情侶表,依波路。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著,這個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雖然懦弱,可能也并不怎么愛她,卻和她認識的別的男人不一樣。她想要找他的時候,他都會出現(xiàn)。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個。是她內(nèi)心里認可他,愿意去找他??蛇@個時候,她看著箱子里的兩塊表,又想著,送別人表太不吉利了。

      晚上沒睡好覺,第二天白天吃飯都是直接叫餐到房間。她陪丟丟說話,講故事。到了下午,她才帶著丟丟往國家大劇院走。一路抱著孩子,雙手都快累斷。

      進劇場前,她去了趟衛(wèi)生間。擠了一路地鐵,睫毛膏糊花了臉。她趴在洗手池前,才看見鏡子里的女人簡直是虎背熊腰。她掏出包,用化妝棉擦著不清爽的地方,那么用力,那么仔細,像是要擦掉自己潰敗的過往。她想起這些年,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男人撲向另一個男人,每一次逃離,都好像給人生重新披了塊好看的偽裝,但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搞得那么潦草,無論如何掩飾,都掩蓋不了她一無所有的事實。她到底想抓住些什么呢?要不是丟丟揪著她的裙子,她差點就崩潰了。低下頭,整理丟丟的褲子時,也不知道是用力太猛,還是有些低血糖,她眼前一黑,差點沒有站起來。

      王艾抱著丟丟,跟著人流。丟丟東找西望,不停地喊媽媽媽。王艾就說媽媽在呢媽媽在呢,怎么啦寶貝?丟丟說,好大。王艾問,什么好大?丟丟說,好大好大。旁邊好像有人看她。王艾也顧不上別人,生怕自己轉(zhuǎn)暈了,找不到門。緊趕慢趕,在開演前的那一刻,王艾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丟丟還要說什么,王艾說,求你了寶貝,求你了寶貝,不要說話,一會兒給你買好吃的。丟丟也學著王艾的樣子,身板挺得直直的,朝舞臺上看去。丟丟可能沒看懂,就一個勁兒地問,媽媽媽媽,上面有什么???王艾就說,寶貝別說話,一會兒唱戲的人就出來了。她說完了,還要朝旁邊的人投去抱歉的笑。

      燈光一暗,大提琴曲The music of the night響起來,感覺那琴弓就像走在她的心弦上。王艾身板一挺,整個人都揪了起來。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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