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懿嫻
摘要:什么是指導人分辨善惡、采取善行、避免惡行的原理?人當如何生活行事,始能過著美善人生?善良的個人應如何結(jié)為社群組織,建立社會規(guī)范與原理,以生活在理想社會里?這些原是中西倫理研究最重要的課題。為了回答這些課題,傳統(tǒng)中西倫理學均提出“道德”和“理性”的觀念。在西方,自古希臘哲學起,“道德理性”即被視為“美善靈魂”的特質(zhì)與人的特殊功能,而正義和諧則是這美善靈魂的狀態(tài)。在中國,先秦顯學中的儒道墨三家,無不以“尊道貴德”為其基本哲學信念,相關學說中富含“道德”和“理性”的觀念。其中儒家傳承《尚書》“德治”的思想,認為“德”既是個人質(zhì)量與行誼,又是社群道德與政治智慧,對后世影響尤為深遠。古典倫理思想在西方到了17世紀科學興起之后,漸次受到動搖。隨著科技推動著資本主義民主社會的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達,個人主義、相對主義、功利主義、拜金主義(物質(zhì)主義)、世俗主義、虛無主義的風潮彌漫,傳統(tǒng)的“道德”和“理性”觀念一面受到挑戰(zhàn)質(zhì)疑,一面似已不合時宜。綜觀中西傳統(tǒng)倫理思想的發(fā)展,二者思想在先秦和古希臘時期最為接近,同樣強調(diào)“道德”和“理性”具有客觀永恒之價值與標準。迨西方文明發(fā)展進入現(xiàn)代,其傳統(tǒng)倫理思想即受到批判和質(zhì)疑。因此,不僅是中國在追求現(xiàn)代化和西化的過程中傳統(tǒng)倫理思想式微,西方文明本身的倫理生態(tài)也遭到嚴重破壞。
關鍵詞:中西倫理學;道德理性;比較哲學
中圖分類號:B82;B82-09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6.02.0001
一、中西古典倫理學中的“道德理性”
什么是指導人分辨善惡、采取善行(good conduct)、避免惡行的原理?人當如何生活行事,始能過著幸福、美善的人生(good life)?善良的個人應如何結(jié)為社群組織、建立社會規(guī)范與原理,以生活在幸福理想的社會里?這些課題,不僅是中西哲學主要研究的對象,也直接關乎毎個人身而為人的價值、理想、意義、目的,以及身而為人所當采取的行動。
為了回答上述課題,中西倫理學均曾提出“道德理性”①的觀念。在西方,古希臘文化早有“德”(arête, virtue/excellence)和“善”(agathos, good)的概念,荷馬史詩里提到:“要成為善人,必須在戰(zhàn)時及和平的時候勇敢、多才藝,且表現(xiàn)成功卓越?!辈贿^荷馬理想中的善人,必是貴族,“善”非販夫走卒可以具備。又“善”(形容詞)的名詞“德”即人特殊社會功能的表現(xiàn),如國王善于指揮陣仗,武士善于作戰(zhàn)。同時“德”也是個人的道德質(zhì)量,且必然涵蓋“正義”(dikaiosune, justice)的品質(zhì)[1]。到了后荷馬時期,“德”成為遵守律法習俗(law-abiding)的善行,主要指正義——一個人能遵守社會的共約習俗或律法,堅持社群認定的倫常之善,即是有德。這“德”的觀念正是日后辯士學派(the Sophists)所襲用的概念。同時“德”還發(fā)展出一通俗的用法,作為“關系辭”(a relative term),而非“通名”(a general term),意為擅長(good at)于某事。擅長于某事,即具備對于某事的專門知識、經(jīng)驗和技巧,因此“德”取得了“知”的意義。“德”可為技藝(techne, art),也可為知識(episteme, knowledge),蘇格拉底因而據(jù)以提出“德即知”(Virtue is knowledge)的主張。結(jié)合“德”的功能義和人性,蘇格拉底提出“人類功能”(ergon, human function)概念。根據(jù)柏拉圖(Plato)的語錄,蘇格拉底對于“德”有以下解說[2]:
其一,“德”是整體的、高尚的精神質(zhì)量(spiritual qualities),包括勇敢、節(jié)制、虔敬、正義、智慧等等均屬之。德是整體的,有德必有勇有智。
其二,“德”是人類之善,是人類的功能發(fā)揮至卓越的表現(xiàn)(excellence)。所有其它的善,外在的善和物質(zhì)的善,必須受到人類之善(德)的管理和運用,才能真正有利于人。
其三,“德”是人類的智慧(anthropine Sophia, human wisdom),來自神圣恩賜。“德”是對自己無知的自覺,對于苦樂正確的計算,對于善惡的分辨,以及對于基本道德原理的直觀洞見。
又根據(jù)Hans-Georg Gadamer的分析,柏拉圖的蘇格拉底所謂的“德”,事實上包含了一“多利安式的知行合一”(an Doric harmony of word [logos] and deed [ergon])。如在《查米地斯篇》(Charmides)中,蘇格拉底說拉契斯(Laches)僅在行為(ergon, deed)上是勇敢(andreia, courage)的,卻對于什么是勇敢說不清楚,講不明白。因此沒有做到“知行合一”。[3]而這“知”(logos),即理性。為了追求這“知行合一”之德,眾所周知,蘇格拉底不斷尋求節(jié)制、勇敢、虔敬、正義、友誼各種德目,乃至于“德”本身的普遍定義。而柏拉圖的“理型論”(doctrine of ideas)也正是基于此而發(fā)展出來的。
蘇氏將“理性”與“德”結(jié)合,影響了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他們?nèi)硕紙孕拧袄硇浴笔侨遂`魂最高的功能和本質(zhì)。唯有充分發(fā)揮理性的功能,人才能過著美善幸福的生活。在柏拉圖的靈魂三分說里,理性靈魂(logistikon, rational soul)有如駕著一匹良馬和一匹駑馬的御者;良馬是非理性的精神(thymoeidoes, spirited soul),駑馬則是非理性的嗜欲(epithymetkon, appetitive soul)。如《費卓斯篇》(Phaedrus)中的蘇格拉底說:
此時良馬尚知分寸,不敢立即奔向其主人所崇敬之對象〔此指“美之理型”〕,靜待主人之指示。那劣馬不僅不聽主人的口令與鞭策,并且咆哮奔躍,企圖接近其主人所敬愛之對象。其結(jié)果徒陷主人與良馬于困擾……良馬樂于服從,劣馬則不愿,因之飛車窒礙不前。良馬內(nèi)愧,其靈魂不安,不覺汗流浹背。劣馬卒倒在地,略感傷痛,亟圖恢復其桀驁風度,大發(fā)脾氣,針對御者及良馬咆哮憤怒,殆若一惡性重大、包藏禍心之叛徒?!咴俅伪薏邇神R前進,終于同意兩馬暫息片刻。歇息后,兩馬似乎忘其所以,御者不得不再予鞭策。經(jīng)一番掙扎拉扯,再行出發(fā)。于更接近御者所敬愛之客體,劣馬故作潑態(tài),俯首、聳身、蹻尾、緊咬口中嚼口,不肯前進致敬。御者憤怒之余,拉扯韁靳,但因用力過猛,使此劣馬口腔中牙齦鮮血噴濺,用力逼使劣馬曲膝下跪。劣馬于痛苦中沮喪之至。而御者不肯寬待,如此者一而再、再而三,劣馬終于屈服,放棄其任情胡鬧。良馬始終悚栗不安,使御者既愛且憐。(Phaedrus, 253d, 254b-e)?!偃珈`魂中高貴的部份(或者說是“靈魂之心”)控制其它部份、而為其主人,且此項成就表現(xiàn)一位愛智者的生活秩序之中,則他的世間生活必然幸福美滿。因為靈魂中卑劣的成份被征服了,而其善良的部分便獲得充分的解放,所以他能自作主宰,身心安泰。 (Phaedrus, 256b) [4-5]。
柏拉圖在此生動地描寫理性靈魂如何駕馭控制靈魂中非理性的部分,進而肯定唯有非理性的靈魂服從理性,以理性為主人,人才能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亞里士多德與柏拉圖立場大致相同。他也將靈魂分為三部分:最低階層的植物靈魂(vegetative soul),其主要功能為自養(yǎng)(self-nutrition),生長(growth),再生(reproduction)等;中間階層的動物靈魂,是嗜欲與感覺的靈魂(appetitive and sensitive soul),其主要功能則為欲求、感覺、運動等;最高階層則為理智靈魂(intellective soul),其最主要功能則為思維、推理、計量(calculation)。這三類靈魂,植物魂是所有靈魂所共有,動物魂是動物與理智魂所共有,而唯有理智魂是人所獨有。(De Anima, Book Ⅱ) [6] 亞里士多德的靈魂三分說,顯然是出于一生物學家的立場觀察所得,未如柏拉圖的靈魂論那樣原是根據(jù)古希臘社會的階級分工而來。②不過亞里士多德仍受柏拉圖理性、非理性靈魂二分說的影響,將植物靈魂與動物靈魂歸屬于非理性,而理智靈魂則屬理性。植物靈魂與動物靈魂非獨為人所擁有者,因此若要問人類靈魂的獨特功能,則唯有訴諸理智靈魂。他在《尼高邁倫理學》(Ethica Nicomachea)中分析道,而若想使人類靈魂的功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以臻盡善盡美之境,求得人類至高的善(human good)與快樂,享有高貴神圣的幸福人生,則首需將靈魂中非理性的部份置于其理性部份的管轄之下。③人只有在以理性為主、非理性為仆的時候,才能成為一個快樂的有德之人。能服從理性原理的靈魂,便能使其作為人的功能發(fā)揮至最完善的地步。其杰出表現(xiàn)可分為兩類:一是理智的,一是道德的。哲學智慧(philosophical wisdom)、理解力與實踐智慧(phronesis/practical wisdom)皆是理智的杰出表現(xiàn)(intellectual virtue/excellence),而節(jié)制大方等品格則是道德的杰出表現(xiàn)(moral virtue/excellence)[7]。
不過,不同于柏拉圖認為經(jīng)過辨證思想層層反剝、靈魂的轉(zhuǎn)向④以及理性的觀照,我們可以直接認識“理型”;亞氏則反對超越現(xiàn)行世界的理型存在。他雖肯定理性或者理智作用(nous, intellect)足以把握事物的“本質(zhì)”(essence)與普遍的“共相”(universals),不過這仍先須透過感官經(jīng)驗提供事物的影像(mental images),再從中抽取可理解的部分,始能取得。但這無礙于理性作為靈魂之中最為神圣的部份,其從事純粹思辨(speculation)與默觀(contemplation)的活動,最能擺脫世俗的利害與自身以外的目的,使人最為幸福、自足。這便是亞氏所謂的理論活動(theoria)。此外,另有兩類型的靈魂活動:創(chuàng)作智慧(poiesis)以及實踐行動(praxis)。創(chuàng)作智能(productive wisdom)或稱藝能,以制造自身以外的某些事物為目的,實踐智慧則是以善為目的的行動。“制造”(ergon/producing or making)不同于“行動”(praxis/acting or doing)。雖然二者同樣能造成事物的改變,但是前者在改變活動以外之事物,而后者則在造成行動自身的改變。具有實踐智慧的人能衡量什么是善,什么是恰當?shù)男兄?、什么是善巧方便(expediency),同時能通盤考慮引導人過著美好人生的原理。實踐智慧是計量性的,它不同于科學知識,也不是演證知識,因為它處理的對象不是普遍必然的原理,而是最終極殊別的事實。實踐智能可說是人根據(jù)善惡價值所作正確合當推理的行動。它和意見一樣,處理變化的、殊別的事物,不過只有它具有推理作用,并以“智巧”(cleverness)為官能。智巧是一種知道如何把事情辦到辦成的能力,作為實踐智慧的官能時的善智巧是以高貴事物為對象,至于惡人有惡智巧則以邪惡事物為物件[8]。
總之,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實踐智慧是根據(jù)人類的善而行動的一種理性能力,而“道德人格”(character)正是因之而成立的。不過這理性靈魂必須結(jié)合非理性的部份,以形成“人格狀態(tài)”(the states of character),而人的行動也是由這部份的靈魂所發(fā)動的。非理性的植物魂與動物魂均不能產(chǎn)生行動。因為行動是人蓄意的作為,而植物魂與動物魂皆是自然與被動的。而非理性靈魂中唯有情欲(passions)能依趨樂避苦的原則產(chǎn)生行動。因此與道德行動可能有關的非理性結(jié)構(gòu)必是下列三者之一:
其一,情緒(emotions):嗜欲(appetite),憤怒、恐懼、自信、嫉妒、享樂、愛、恨、渴望、同情、憐憫,以及其它各種伴隨著苦樂的情感(feelings);其二,產(chǎn)生上述各種情緒的官能,例如肝是憤怒的官能;其三,這些情緒產(chǎn)生的狀態(tài)(states),即個人情緒在各種情境中的強弱狀況。例如,過激或不足的憤怒皆不合適,只有適當?shù)膽嵟胚m于個人的感覺。亞里士多德分析道,這三者中前二者皆無法產(chǎn)生道德,甚至連惡行也不能產(chǎn)生。因為“情緒”與“情緒的官能”和“有意的選擇”無關,吾人無法決定個人是否要憤怒或恐懼,也不當為了有這些情緒而受責難,這些皆出于天生自然的本能。三者當中唯有情緒的狀態(tài)可以選擇控制,因而與人的善惡行為有關。行動的善惡或說道德品格,就在于實踐智慧能運用衡量(deliberations),選擇適當?shù)那榫w狀態(tài),使之無過與不及,合于中庸之道,以人類的善為目的從事活動。在此衡量選擇固然重要,不過德性上的中庸狀態(tài)更是人自發(fā)行善的基礎。實踐智慧能指導非理性部份中的人格狀態(tài),借著衡量,選擇中庸之道,養(yǎng)成良好習慣,以形成美好的道德人格[8]。
上述所說,便是支配西方古典倫理學的主流理論。在中世紀,“理性”成為上帝依照自身的形象造人所留下的“烙記”。在近世哲學,“科學理性”(scientific reason)、“計算理性”(calculating reason)以及“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eason)乃至批判理性(critical reason)、溝通理性(communicative reason)取代了傳統(tǒng)“本質(zhì)理性”(natural reason)與“神圣理性”(divine reason)的地位,因之“理性”的古典意義也就日趨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