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亞鳴
《替身》說的是三個女人的一臺戲。女人的戲唱在錢字上,這本來不值得多說,緣故在錢成了障礙。一個特定的區(qū)域和時間里,所有的人和事端有了交叉后,靈魂也待價而沽了。于是錢擋的就不再是女人,物是人非,錢的世界就有了別樣的趣味。
這樣的趣味在過往的小說里很少被如此展現。錢的世界五光十色,但與文學水火不相容。這樣的誤讀漠視著錢的沉浮,在錢的好和有用面前做出清高的樣子,就好像吃的米飯和面食也不用家里人掏錢買來一樣。于是與其他領域相比,錢的世界更加尖銳和深刻的人性煎熬被回避了。
做期貨有一句諺語:周期即人性。形而上的商品周期理論,形象地描述了每次劇烈波動的市場周期后面,是人性貪婪與恐懼的本質。周期既是商品價值屬性在價格上的類規(guī)則性體現,還是人類集體行為的結果。從恐懼到貪婪,轉換而出的結果,是人性的部分。
我在初涉期貨的時候,一個中學老師已經捷足先登,賺到了很多錢,那時候他擁有一輛類似別克商務車式樣的房車,幾乎風靡上海。記得那年圣誕節(jié),他在波特曼包了兩層樓,花了二十萬美金,把全國做期貨的朋友都請到了。但是兩個月后的一次空頭,僅僅幾天,他一輩子擁有的財富就摧毀了。他負債累累,從此銷聲匿跡。二十多年后我接到越洋電話。越洋電話來自南美,在那個黎明,半夢半醒之間,我聽見他用我耳熟的聲音對我說他要來上海,但我已經認不出他來了。我很矛盾,最后失約了。
失約源自于我內心的恐懼。他整容了,誰也沒見過他的樣子。他要是藍眼睛,高鼻子,滿臉大胡子的模樣還好說,可萬一他成了個金發(fā)碧眼的高胸脯女人呢?眾目睽睽之下,我又何以堪?試想一個完全物是人非的情景下,只有一個聲音牽掛著往事,那些往事在半真半假,似真似假的煙云中沉浮,你聽見的是凋零雨聲里響起的夜半歌聲,除了渾身森森地發(fā)冷,哪能有抬頭舉杯,開懷敘舊的錚錚意趣呢?
這是一種靈魂的折磨。要擺脫,無疑需要躲藏。唯有躲藏,才會稍稍得到些心安理得的喘息。但是和老師沒有選擇躲藏一樣,并不是每個人在現實面前都選擇躲藏。《替身》里的陳梅貞、徐亞娟,還有詩人周美都沒有選擇躲藏,她們各有各的裝扮,要么住進醫(yī)院,要么開設基金會和餛飩館,要么出版詩集,一個人一種偽裝,穿著戲服,在期貨和男人交錯的世界里風生水起。她們認真投入,在戲的世界里全力以赴,演出著自己認定的角色。她們自以為做著生活的強者,只是她們的內心,在蠟刻的女強人雕像下,早已枯竹般脆弱,豆腐般腐爛,沙漠般荒蕪。連血管里的鮮血也已經發(fā)黑混沌。她們一定不時在同情別人,尤其是那些她們以為被她們耍了的男人。她們金錢在手,以為贏了期貨,贏了世界。
世界上沒有一種悲情勝過自我滿足的快樂。因為快樂從來就沒有在滿足面前卑躬屈膝,展露笑顏,賣弄過成就和詩集。這就又要說回小說,還要得罪體制和活在體制里自在、互抹口紅的人。他們在得獎,在小說的世界里把戲演得正酣。但即便如此,我依然要說,小說的判官就在不遠處,站在歷史的糖葫蘆擔子前敲了驚堂木,其實誰都能看見那就是皇帝的新裝。
小說的世界是經不起喧嘩的。喧嘩了,鬧了,那就是賣糖葫蘆,非但是小說上有了個功利的標簽,連靈魂也被放上酒水飯局,還有職稱獎金或者賄金的小牌牌。這樣的小說值錢,也一錢不值了。我發(fā)覺當下的小說不但可以生吹,也可以變種。即便世界上最污糟的小說,也可以被修飾一新。自然,這樣的戲仿可以賺取眼淚,收獲戲票內外的果實,被冠以時代文學和現實主義偉大作品。但互抹口紅的代價,不僅僅是酒肉和聯盟,還必須出賣靈魂。付出了靈魂的代價,自然是一種慘痛。《替身》里的三個女人是慘痛的。然而這樣的慘痛并不僅僅停留在她們內心層面上。出來混是要還的。這樣的江湖,即便是出賣了靈魂后戲仿的群歡,換來的也只是更加寂凄的孤獨。喧鬧之后的小說便不再是小說,即便經年以后有了歷史塵埃,卻一樣無法掩埋靈魂軀殼下當年無盡的羞恥。于人于己,于小說內外,就像《替身》里的三個女人的世界。
九年前,當我的長篇小說《牛市》出版時,就有人驚呼新先鋒小說問世,更有人驚慌地在我的作品上貼上了行業(yè)文學的標簽。我做了一輩子投資銀行業(yè)務,身上的細胞無疑已經滿是投機的腥臭,只要有賺錢的氣息被我嗅到,肯定會馬上撲將過去。這種腥氣不但染沒自己,還深深地讓路人捏鼻皺眉。于是投機分子的小說天生就有了一種罪惡。要知道商業(yè)行為與道德和人性是對立的。所有商業(yè)行為都充滿血淚和欺詐,所有原始積累都布滿罪惡和背叛,天生違背人性原則。因而講到賺錢,就必須與文學劃開界限。
一直以來,錢的世界小說家不寫,不敢寫,寫不好。在這里橫亙著生活和寫作的悖論,構建了寫作的兩難。一方面是對生活的陌生,另方面是寫作的冒險。似乎為文學就會失去讀者;而為讀者就失守了文學底線。這樣的兩難,客觀上實現的正是對讀者的背叛。事實上,并沒有一個領域的寫作可以如此忽略讀者的閱讀權和想象力,除了經濟生活,還可以把讀者任意當成洞察小說家題材世界的互動閱讀對象,在危局和趣味性上直接實現作品重構以及閱讀重構的藝術價值。于是在寫作中我常常會有這樣一種欣喜(這實在有違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寫作越投入越興奮,越專注越超脫,越寫越能從獨自的自我敘述陷阱里走出來,在讀者的世界里盡情遨游。不知不覺當中,工作之余,我的寫作就成了件與我生命息息相關的事。寫作變得生動起來,趣味橫生,自由自在,毫無功利追求。有時間就寫,沒有時間也寫。在近年,越寫越多。
功利社會和經濟生活的困局,貌似已把文學壓到了生命的盡頭,這就像大自然正在遠離我們一樣。其實,商業(yè)活動才是人類最本質的情感生活,金錢所覆蓋的,正是人性深處最燦爛的真實。忽略閃亮的金錢人生,不敢謳歌金錢,就是不敢面對生活。尤其是不敢把商業(yè)行為看作是光榮、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道德和自我即社會的方式,自然就無從下手,無法真實地寫出閃爍著人性光芒的小說。
我寫創(chuàng)作談,這荒謬而且難辦。一個作者一旦有了一個目標或目的,是寫不出活東西來的。寫出來,也毫無自由和趣味可言。我的寫作沒有體會,沒有戲仿和靈魂標簽,我的寫作就是個業(yè)余愛好。而對于那些冠以我標簽的行動我都樂意見到,因為標簽已經無法用傳統的符號來命名我的小說。這樣的參照除了可以讓我自己看到我的小說與眾不同,還能讓我深深地在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世界里感受自由,照見我心靈上有一種叫做小說人性的光在閃亮。這讓人陶醉,這是自由的成果。從貪婪到恐懼,再從恐懼到貪婪,周而復始,正是我的個人愛好讓我懂得了人性才具有的這種周期,這不但消除了我業(yè)余愛好的任何屬性,還讓我在小說世界里心靜如水,可以更加自如地面對生活,面對這個可以賺得大錢的時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