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們下鄉(xiāng)插隊四十周年。早在一年前,我們幾個“荒友”就約好,今年一定要回到當(dāng)年的知青點看看。四十年了,我們要去尋找我們青春最初的足跡,我們要去看看那個始終讓我們夢繞神牽的地方。
七月的一天,我們相約回到了這個離省城三百多里,松花江邊的小村莊。遺憾的是,我的荒友,同時也是我的初戀女友小芳卻未能同行。她幾年前患了乳腺病,如今已到晚期,不方便行動了。當(dāng)年的老鄉(xiāng),上一輩人已經(jīng)不多,同齡人雖多健在,但已老得不敢相認(rèn)了。“稱名憶舊容”,令人感慨萬端。一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之后,我來到了一個綽號“大老板兒”的老鄉(xiāng)家里。這是我此番尋夢的一個重點。當(dāng)年,我下鄉(xiāng)第一天,就被隊里安排給大老板兒做跟車,一直干到我離開。大老板兒姓李,那時他大約四十多歲。還記得一見面,我按城里人的習(xí)慣,怯生生地叫了他一聲“李叔”,誰知他很不習(xí)慣,大咧咧地說:“什么李叔,就叫爺們兒,再不就叫我大老板兒。”我也就入鄉(xiāng)隨俗,隨著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沒大沒小地叫他大老板兒。
大老板兒是一個榮譽稱號,在當(dāng)時農(nóng)村,那是鄉(xiāng)親們對你趕車技術(shù)的高度認(rèn)可,是某種權(quán)威的象征。屈指算來,大老板兒今年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我本以為他已不在了,沒想到,他還硬朗。坐在炕上,他第一句話就說:“我就知道你會來,我等著你呢?!?/p>
我驚訝,這就是冥冥中的感應(yīng)吧?我也一直知道我會回來,不管多遠(yuǎn),不管時間多長,我一定會回來,我一直堅信這一點。
燙上一壺酒,盤腿坐在炕上,一如當(dāng)年,我們嘮起了陳年舊事。忽然,大老板兒眼睛定定地看著我:“你還記得那匹沙栗馬嗎?”“沙栗馬?那還能忘!”“你猜它怎么樣?” “怎么樣?還能怎么樣?難不成它現(xiàn)在還活著?”“讓你說著了!它就是活著,就在后院的馬棚里?!?/p>
我大驚,要知道,馬的壽命頂多三十年,使役期也就二十年。一匹普通的馬,能活四十年?這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紀(jì)錄了。
大老板兒步履蹣跚,拉著我向后院走去。我看見了,是那匹沙栗馬!是它!老了,已經(jīng)完全認(rèn)不出了。牙齒已經(jīng)脫落,毛已大部掉光,但骨架還在,大老板兒當(dāng)年給它掛上的那串兒銅鈴還在。我走過去,輕輕地?fù)崮χ?,撫摩著?dāng)年的老伙伴。從頭,到脖頸,到身上。那匹老馬,目光渾濁,輕輕地舔著我的手。舔著,舔著,一滴老淚,分明地落在了我的手上。
聽見旁邊老人孫子的聲音:“這匹馬早就不能干活了,但爺爺一直養(yǎng)著,不讓淘汰,爺爺和它的感情太深了?!?/p>
我抱住這匹老馬,臉貼著臉。久已塵封的往事,一下子涌了出來。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秋天,松花江邊的大草原上,一群馬在草地上悠閑地吃草,其中有兩個小馬駒最引人注目。一個是棗紅色的小騍馬,一個是沙栗色的小兒馬。這兩個小馬駒身材高挑,骨架勻稱,毛色光亮,非常惹人喜愛,是全生產(chǎn)隊的寶貝疙瘩。聽大老板兒講,這兩個小馬駒所以與眾不同,是用公社配種站從外國引進(jìn)的優(yōu)良種馬配的種,當(dāng)?shù)亟小岸O子”,即二代優(yōu)良品種。當(dāng)時全公社正在推廣這項技術(shù),所有發(fā)情的母馬必須在配種站配種,爭取在幾年內(nèi)都懷上這種寶貴的“二郎子”。大老板兒對這兩個寶貝小馬駒子那是真愛啊。正如李大嬸講,他對自己的孩子也沒這么喜歡過。我也特別喜愛這兩個小馬駒,跟大老板兒在草原上放牧的時候,是這兩個小馬駒給我平添了無限的歡樂。兩個小馬駒幾乎形影不離,每天耳鬢廝磨,在如茵的草地上歡快地追逐嬉戲。最難得的是兩個小馬駒通體幾乎無一根雜毛,陽光下,那毛色像緞子一樣閃閃發(fā)亮。一個棗紅色,一個沙栗色,一個溫柔馴順,一個剽悍強健,從動,從靜上看都是一幅絕美的圖畫。大老板兒常常卷起一根紙煙,神情專注地感嘆道:“真是一對金童玉女啊!”
我也感嘆:這兩匹小馬的童年,不,應(yīng)該是少年了,真是美好啊。令我也懷念起我剛剛逝去的童年和少年時光了。
但好景不長,轉(zhuǎn)過年,兩個小馬駒已經(jīng)出落成高高挑挑的青年了。按規(guī)矩,該上套拉車了。上套前,有個馴服過程。這活兒通常由最有經(jīng)驗的車?yán)习鍍簛碜?。大老板兒是遠(yuǎn)近聞名的車把式,這個差事理所當(dāng)然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那時,東北的大車是四匹馬拉車。后面一匹馬駕轅,前面三匹馬拉套,其中外套是一個吃重的重要角色。大老板兒把棗紅馬套在中間,讓強壯的沙栗馬拉外套,兩匹小馬仍挨在一起。大老板兒給棗紅馬掛上一綹紅纓,把生產(chǎn)隊僅有的一串銅鈴掛在了沙栗馬的脖子上。坐在車?yán)习宓奈恢蒙希罄习鍍好雷套痰匦蕾p:“看看,棗紅馬越來越漂亮了,像不像個新娘子?”大概農(nóng)村也找不出比用新娘子形容美麗更恰當(dāng)?shù)脑~了,以后,新娘子就叫開了。不錯,新娘子是漂亮,與小時候相比,毛色更純正,毛管更鮮亮,體態(tài)更勻稱,特別是鼻梁上那一道白毛,點綴得簡直恰到好處。我當(dāng)時甚至想,如果我是一匹馬,我也會瘋狂地愛上新娘子的。相比下,沙栗馬則顯得更偉岸,更英武。那一身沙栗色,遠(yuǎn)近少有。如果說,棗紅馬像一個如花的少女,一個美麗的新娘,那沙栗馬恰如一個強壯的小伙子,一個如山的偉丈夫。
李老板兒自從配上這掛車,立刻覺得風(fēng)光無限。遠(yuǎn)近十里八村,包括臨近三個公社,凡是車?yán)习鍍喝巳肆w慕。那沙栗馬拉起車總是高高地昂著頭,李老板兒的頭也總是高高地昂著,人傲得很。大車駛過,一串銅鈴清脆作響,兩匹小馬步履矯健,那感覺就是不一樣。我也跟著風(fēng)光了好一陣子。
但話說回來,這掛車也不是誰都能駕馭得了的。單說這沙栗馬,性子暴烈,很難馴服,李老板兒的一手絕活,就是大鞭甩得準(zhǔn),指哪兒打哪兒,多烈的牲口也得乖乖地聽話。最狠的一招是專打馬的下眼角,那是馬的最薄弱的部位。一招制服,無人能比。那沙栗馬兒也不是省油的燈,剛上套時,連蹦帶跳,幾個人都拽不住。被李老板兒一頓大鞭下來,也乖乖地馴服。但李老板兒也不是光用狠招,他似乎摸透了牲口的習(xí)性,也不知他是怎么調(diào)教的,這幾匹馬讓他馴得“縷順條揚”。特別是那匹沙栗馬,雖然仍暴烈,但干活時特別賣力,關(guān)鍵時往往能力挽狂瀾。一次我們搶運水利物資,連日大雨,道路泥濘,多少個大車都陷在污泥里動彈不得。只見李老板兒大鞭一揚,外套沙栗馬四腿繃直,用力一蹬,忽的一聲,將那外輪深陷的大車一下拉出泥沼。連當(dāng)時的公社書記都看呆了,豎起大拇指,連夸:“好樣的!好樣的!真是好馬?。 眅ndprint
李老板兒平時對這兩匹馬倍加愛惜,經(jīng)常和隊長吵架,多爭取些好草好料供著。有一次,甚至乘保管員不注意,偷了半袋豆餅,被農(nóng)宣隊發(fā)現(xiàn),還開了批判會。但畢竟是為了公家的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兩匹馬依然是耳鬢廝磨,感情甚篤。我感覺,那沙栗馬只要和新娘子在一起,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兒,脾氣立刻就溫順了許多。
一九七○年春天,我和李老板兒臨時被派到鄰公社去修水渠。臨行前,李老板兒對我說:“春天了,新娘子大了,要發(fā)情了。沙栗馬沒騸,你套車時加點兒小心。”當(dāng)時,我還不懂什么發(fā)情,騸馬,但稍后,我就領(lǐng)教了。在那個春天里,沙栗馬突然變得特別暴烈。每天套車的時候,都是我最恐怖的時候,那沙栗馬左掙右拽,又蹬又刨,奮力掙脫,你根本就拉不住它。白天干活時,只要一停車,那沙栗馬就前蹄躍起,直往棗紅馬身上撲去。棗紅馬則溫順地一動不動,似乎在默默地等待什么。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公馬母馬要交配了,但我不懂,李老板兒為什么偏偏不讓它們交配?工地上,只要一停車,沙栗馬必然一躍而起,向棗紅馬身上撲去,感覺那股力量簡直可以撼山岳,任什么力量也不能阻擋。但每每這時候,李老板兒也必然是大鞭一揮,狠狠地向沙栗馬打去。那鞭抽得山響,又快、又狠、又準(zhǔn),打得沙栗馬渾身抽搐,中途不得不停下來。我心疼,向李老板兒央求:“好大叔,好爺們兒,讓沙栗馬上吧,別打它了?!崩罾习鍍簲蒯斀罔F:“不行!”那大鞭依舊抽去,依舊打得山響,可憐的沙栗馬也依舊在最后關(guān)頭無奈地敗下陣來。
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是一天下午,我們正在裝車,沙栗馬突然又發(fā)起威來,嘶鳴著跳起來,再一次向棗紅馬撲去。李老板兒照舊揮起大鞭,打得沙栗馬一次一次地抽搐,但這次沙栗馬不再停下來,不管李老板兒怎么打,它仍舊頑強地?fù)湎蛐履镒印P履镒右卜路鹩幸馀浜?,將臀部一次一次地向沙栗馬靠攏。只見沙栗馬那巨大的陽具,又長又粗又硬,有如孫悟空金箍棒一般,直向新娘子后陰頂去。我,還有鄰村幾個知青,禁不住大聲歡呼:“成功了,快,快啊?!敝灰娎罾习鍍弘p目圓睜,掄起那根長鞭,“叭”,只聽一聲脆響,那沙栗馬的眼角分明一股鮮紅的血涌了出來。李老板兒終于使出最狠的一招了。這一鞭打得沙栗馬不由一停,但僅僅是一停,那沙栗馬不顧鮮血蒙住了雙眼,又奮力向新娘子頂去。那長長的陽具眼看已經(jīng)頂?shù)叫履镒拥年幍揽冢覀冇执舐暁g呼起來。在這一剎那,只聽又一聲鞭響,李老板兒這一鞭狠狠地抽在了新娘子的身上,新娘子不由一跳,沙栗馬那已經(jīng)抵達(dá)新娘子陰道口的陽具一下子又滑了下來。我們幾個不由得一陣惋惜,我看見,沙栗馬那長長的陽具依然堅硬地挺起,挺起,過了好長時間,才慢慢地縮了回去。
晚上,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我不明白,一向疼愛這兩匹小馬的李老板兒為何這樣狠心?這不是棒打鴛鴦嗎?這不連《西廂記》里的老夫人還不如嗎?我心疼可憐這兩匹小馬,也佩服它們的勇氣。為了愛情,它們竟這樣義無反顧,奮不顧身,令我們?nèi)祟惗甲岳⒏ト?。我由此想到了自己的命運,自己和小芳的愛情不也正如這兩匹小馬嗎?小芳,有幸和李春波那首著名歌曲的主人公同名,原是我小學(xué)的同學(xué)。說心里話,打小學(xué)三年級起,我就偷偷喜歡上了她。到初中我們又是同學(xué)?!拔母铩鼻?,“智育第一”的年代,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好,在班級,在學(xué)年,一直名列前茅。小芳的數(shù)學(xué)也好,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研究習(xí)題,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感情。小芳不是多么驚人的漂亮,但特別耐看。有一陣子,我甚至一天不見小芳就覺得心里空蕩蕩的。有了小芳,我就覺得耳聰目明,思維敏捷,學(xué)習(xí)效率奇高。我感覺小芳也是如此,沒有任何語言,但我感覺得出來,沒有任何表示,同學(xué)們好像也察覺到了。有人已經(jīng)開我們的玩笑了,我們既不承認(rèn),也不反駁,但心里充滿了甜蜜,在我們少年的心中充滿了對未來朦朧的憧憬。但這一切隨著一九六六年的一聲驚雷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不必贅言,我驟然從金字塔的頂端滑落到了地面,不,不是地面,而是地下。我不僅出身不好,父親還是右派,地富反壞右,“黑五類”中占了兩項。從一個老師喜歡同學(xué)羨慕的尖子生,一下子變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狗崽子”。我和小芳的一切也變成了不可能,但巧得很,下鄉(xiāng)后我們又分到一個知青點(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小芳有意所為)。在知青點,小芳總是有意接近我,我則刻意回避,因為我知道小芳的父母已經(jīng)向她發(fā)出了嚴(yán)厲警告。小芳的家庭條件原來不如我家,我父母都是教師,而她的父母都是工人。但“文革”一來,就完全倒過來了。我們一家成了黑五類,而小芳一家則根紅苗正,成了地地道道的無產(chǎn)階級“紅后代”。她的父母不僅警告了她,而且也嚴(yán)正警告了我,叫我不要打小芳的主意。這不正和這兩匹小馬一樣嗎?小時兩小無猜,長大后兩情相悅,但有情人卻難成眷屬。 我想不明白,是什么阻隔了我和小芳?是什么阻隔了沙栗馬和新娘子?
夜深人靜,我出去小解,聽見馬棚里有人在說話。我循聲過去,原來是李老板兒在給馬添料。只聽李老板兒一邊摩挲著沙栗馬一邊說:“好孩子,別怪大叔啊,大叔也是沒辦法啊?!彼恢獜哪睦锔銇硪黄考t藥水,在沙栗馬的眼邊抹來抹去。過一會兒,他又走到新娘子跟前,用手拍打著新娘子:“新娘子,我可是頭一回打你啊,你就原諒大叔吧?!蔽铱匆娦履镒雍孟顸c了點頭。但我還是不明白,既然如此,你為什么就不讓它們,這兩個如此讓你喜愛的小東西結(jié)合一下呢?那又能礙著你什么呢?
想到這里,我忽然有了主意,我和小芳看來是無法結(jié)合了,但我有辦法讓這兩匹小馬結(jié)合。我悄悄地溜回屋去,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周密的計劃。
第二天,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鄰車的小剛,小剛也十分同情這兩匹小馬。他完全贊同我的計劃。晚上收工后,我們破天荒地弄了一壺小酒,就著工地食堂那淡而無味的小菜,和李老板兒喝了起來。李老板兒家窮,但愛酒,喝得高興,放松了警惕。我則抽個空子,溜到馬棚,偷偷松開了沙栗馬的韁繩。那沙栗馬正在焦躁,一看沒了束縛,頓時一躍而起,向新娘子撲去,新娘子則溫順地迎合。幾番回合,只見沙栗馬挺起那如意金箍棒般的陽具,直向新娘子的后臀頂去,新娘子則幸福地等待那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小剛跑出來,見此情景,忘情地大喊:“成了!成功了!”這一喊不打緊,驚醒了正在微醺中的李老板兒。李老板兒沖出來的時候,沙栗馬那長長的陽具已經(jīng)連根插進(jìn)了新娘子的陰道,兩匹小馬哼哼唧唧,輕聲嘶鳴,仿佛幸福的呢喃。我感動極了,為自己感動,為這兩匹小馬的幸福結(jié)合感動。endprint
誰知李老板兒卻跺腳大叫,聽起來簡直帶著哭腔:“你們害苦了我了,你們這幫畜生!”李老板兒返身進(jìn)屋,抄起了大鞭,不知是想打我們,還是想打那兩匹馬。只聽那長鞭在空中掄得呼呼作響,最后一抖,甩在了空中。“叭”“叭”“叭”,那響聲直穿人的耳膜,令人陣陣心悸。李老板兒對著茫茫長空,連著甩了十幾鞭,最后“啊”一聲大叫,將鞭一扔,回屋去了。
后來,我們才知道,臨來時,生產(chǎn)隊長千叮嚀,萬囑咐,這幾天千萬不要讓新娘子“懷上”,因為要回公社配種,這是上邊的命令。這樣,新娘子就會生出一個更好的后代來。原來,沙栗馬、新娘子他們這批“二郎子”,雖然遠(yuǎn)比他們的母代優(yōu)良,但也只可供使役。就是說,只能干活,而沒有愛和生育的權(quán)利。
新娘子終于懷上了,懷的是沙栗馬的后代。為這事,李老板兒被扣了很多工分。李老板兒家里本來困難,這一來如雪上加霜,頓時耷拉了腦袋,我和小剛也沒了主意。放假回家,我和小剛把剩下的口糧給李老板兒送去,李老板兒也沒推辭,因為他家里實在太缺吃的了,孩子太多。
沙栗馬的厄運終于來了,隊里定下要騸它了。這是千百年的規(guī)矩,誰也躲不過這一劫,但我還是難過。那天,牽它的時候,它的性子依然暴烈,三個人連拉帶拽,好一陣折騰,才把它定在木樁子上,而且繩子纏了一道又一道,使它一點兒動彈不得。大隊來的獸醫(yī)開始磨刀子了,那刀磨得雪亮,沙栗馬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又蹬又刨,不肯就范。但到底是人有辦法,不一會兒,沙栗馬的外生殖器就完全暴露了。就在獸醫(yī)就要動刀的那一刻,我不知怎么,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突然忘情地大叫:“不要!不要!”我沖動地去奪獸醫(yī)的刀子,幾個人圍上來,用力把我拉開,又一邊勸我:“別難受,別難受,都是這樣的,牲口就是牲口?!蔽乙贿叡煌铣鋈ィ贿吇仡^看那沙栗馬,只見那沙栗馬揚起長頸,一聲長嘶,一切都結(jié)束了。
我倒在床上,蒙起頭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驚天動地。那情景,就和我自己被騸了一樣。我想起了草原上兩匹小馬歡笑嬉戲的情景,想起了沙栗馬和新娘子兩情相悅的情態(tài),想起了我和小芳還沒開始就夭折的愛情,想起了眼前這望不到頭的艱難歲月。我一邊哭,一邊任思緒飄忽。忽然,我想起了前不久發(fā)生的事兒。那一陣天天下雨,生產(chǎn)隊不忙,知青點的伙伴們大多回城了。我因父母都在牛棚,回去也沒人管,就留在知青點了,小芳不知怎么也沒回去。一天下大雨,小芳來幫我縫被子。屋內(nèi)就我們兩個人。望著小芳那俊美的臉龐,那薄薄的衣衫裹著的玲瓏的身段,那起伏的胸脯,我突然控制不住了,底下不由自主的硬了起來。我大窘,但越想控制越控制不住,我只好假裝彎著腰。小芳似乎沒有覺察,她一邊縫著被子一邊順著針線向我這邊靠攏。那時知青住的都很擠,我靠著桌子無法躲避,小芳卻離我越來越近。突然小芳伸手向前去拿針線,身體正從我前邊擠過,我那不爭氣的東西實在太不爭氣了,與她的只穿一件薄衫的身體明顯地劃了一下,又劃了一下。我熱血一陣上涌,幾乎無法控制自己了。我偷眼去看小芳,她當(dāng)然是感覺到了,她的面頰一陣微紅,但仍默默地縫著被子,面容恬靜,那神情似乎在等待什么。現(xiàn)在,我忽然想起,那神情,與棗紅馬新娘子一模一樣,那是在等待沙栗馬的愛撫,在等待沙栗馬的強暴。但,那晚,小芳沒有等到我的愛撫和強暴,我終于壓抑住了暴風(fēng)驟雨般強烈的沖動,我沒有沙栗馬的勇氣。雖然以前知青伙伴經(jīng)常拿我取笑,讓我干脆就把她“干了”,那樣就生米煮成熟飯,小芳的父母也就無可奈何了。甚至李老板兒也鼓動我,可我始終就不敢越這雷池一步,別說“干”,就連手都沒敢碰一下……懵懵懂懂,我在哭聲中睡著了。
第二天,人們還在議論這件事。說沙栗馬那東西“好大啊”,比別的馬“大一倍”。大伙還說,生產(chǎn)隊幾個跑腿子(單身漢)興高采烈地把“那東西”揀去下酒,李老板兒聽說了,也不知發(fā)的什么瘋,氣沖沖地硬是把“那東西”奪了回來。那幾個人好一陣惋惜,“多好的一頓下酒菜啊,愣是讓李老板兒攪黃了?!?/p>
但沙栗馬可是大變了,自從被騸之后,沙栗馬性情不再暴烈,溫順得簡直如同一只綿羊,每天只知默默地拉套。它那始終高昂著的頭也不再揚起,與新娘子也不再耳鬢廝磨,卿卿我我。更奇怪的是,新娘子自從生下一個更漂亮的小馬駒之后,始終不再發(fā)情,好像徹底失去了情欲和生育功能。
有時,坐在車上,看著沙栗馬那默默奉獻(xiàn),逆來順受的樣子,我不禁浮想聯(lián)翩:我們?nèi)祟惪烧媸莻ゴ?,能把大自然改造成這個樣子,能把世間萬物馴得服服帖帖。由此及彼,我想到了我們的社會,甚至想到了我的父親。聽母親講,父親原本是一個血氣方剛,敢作敢為的青年才俊,十七歲參加工作,二十一歲就當(dāng)了校長,鋒芒畢露,風(fēng)光無限。可自從被扣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以后,變得唯唯諾諾,膽小如鼠,氣不敢出,事不敢做,真正是樹葉掉了怕砸到腦袋,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全無。母親說,連她都納悶兒,我們的社會怎么能把一個人改造得這樣徹底。看看周圍,地富反壞右,大小資本家,知識分子,甚至包括工人、農(nóng)民,哪一個不是俯首帖耳,誰敢亂說亂動?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全成了沙栗馬一樣的只知默默拉套的馴服工具。誰敢說自己沒被閹割過呢?所有人都被閹割了,只不過有人割的輕一點兒,還留下點兒根,有些重一點兒,連根割掉。 想到這里,我不禁出一身冷汗??纯粗車?,并無別人,只有李老板兒神情呆滯地機械地晃著鞭子。自從沙栗馬被騸之后,他的頭也不再昂起,整個人也像被霜打過的茄子,蔫了。我繼續(xù)著我的膽戰(zhàn)心驚,就憑我這想法,如果傳出去,不說殺頭,至少,也要坐幾年牢,再加上我的家庭背景,很可能要“株連九族”的。真是越想越怕,怎么能冒出這種荒唐想法呢?即使沒人聽見,就是“腹誹”也不行啊。晚上吃飯前,一定要好好向老人家請罪。想到這里,我忽然又恨自己了,看你這熊樣子,不是被騸了又是什么?至少是被打斷脊梁骨了。就你這樣的松包軟蛋,有什么資格愛小芳…… 不,我不是松包軟蛋,我要愛小芳,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愛小芳,就是被騸了,我也要愛小芳。
但是我沒有機會了。不久,已當(dāng)上工宣隊長的父親把小芳調(diào)回了城里,知青伙伴們也一個個陸續(xù)離開了,我是最后走的?;爻呛?,小芳遵父命,嫁給了一個出身好,且是一個小頭目的工宣隊員。聽說,人不錯,就是嗜酒,性情有些粗野。有時與小芳街上遇見,閑聊幾句??吹贸?,日子還過得去,但不如意。好在兩個女兒善解人意,很討母親歡心。幾年前,聽說在兩個女兒結(jié)婚后,她離了婚,目前跟女兒同住。一年前,我們相約回知青點的時候,才知道她患了乳腺病,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來知青點的時候我的心情很沉重,一直祈禱能有奇跡發(fā)生,她能一天天好起來。
等我把思緒徹底拉回來,已是我們回程的路上了。李老板兒的孫子打來電話,說沙栗馬“走了”,爺爺把它埋在“那東西”的同一塊兒地里了。他還說,爺爺讓他告訴我,爺爺也快“走了”,再來時,一定到他的墳前看看。
我一路無語。
回家后,我去看小芳,小芳已瘦骨嶙峋,處于最后時刻了。我向她講了沙栗馬和棗紅馬的故事,她聲音微弱地說:“我知道一些?!蔽乙蚕蛩v了那個大雨之夜我的感受,講了我自小學(xué)三年級就開始的對她的愛。她聽著,瘦削的臉龐上,幾滴清淚落下。
幾天后,深夜,忽然電話鈴響,我驚慌地抄起聽筒,那邊傳來小芳女兒哽咽的聲音:“叔叔,媽媽不行了,她要和你說話?!焙芫?,只聽見那邊沉重的喘息。我知道,最后的時刻到了?!澳悖?你…… ”這是小芳的聲音,她似乎在拼盡最后的力氣?!澳恪?…… 你不如那匹沙栗馬!”我聽見了話筒滑落的聲音。
選自《雙城堡文藝》
作者簡介:霍維佳,男,1951年出生。原黑龍江省畜牧獸醫(yī)學(xué)院教授(現(xiàn)退休)。1968年下鄉(xiāng),1977年考入呼蘭師范???,畢業(yè)后任教師。創(chuàng)作發(fā)表過小說、散文若干篇。現(xiàn)居哈爾濱市雙城區(q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