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熙建
戰(zhàn)爭,無疑是殘酷與暴戾的集成體。但世間最絕美的圣潔與芬芳恰正綻放于硝煙中,宛如漆黑夜空劃過晶亮閃電,鑄成滄桑變遷薪火相傳的瞬間永恒。
夜色如魅,流矢如蝗。
1943年3月18日子夜。遭日軍重兵偷襲的新四軍第七師機關,帶皖中行署部分干部突圍奔襲被困銀屏山。山腳已燃起逶迤相連的篝火帶,宛如虎視眈眈的“火赤練”盤踞山麓。指揮部決定趁夜從東西兩翼殺出血口,分兵突圍。
皖中行署副主任張愷帆,與七師組織科干事任冬匆匆握別。張愷帆只神情凝重地說了句:渡過劫難,勝利在前!只是他沒想到這一別竟是永訣。
時光回溯1938年8月的晌午。新四軍四支隊挺進團政委張愷帆勘察陣地回營地,路過村口見兩個學生模樣的姑娘跟哨兵在嚷嚷,似乎是為參軍的事而爭執(zhí)。張愷帆讓作戰(zhàn)參謀把她們帶到團部,兩姑娘臂掛黑紗,喊聲“長官”便淚如雨下。
淚花背后是悲愴。姑娘是金陵女子學院一對教師伉儷的孿生女兒,南京淪陷前夜被送往滁州奶奶家避難,孰料離別僅三天雙親即在曠世屠城中罹難。前幾天日軍空襲滁州城,城郊奶奶家三間瓦房被炸彈夷為平地,全家七口無一幸免,姐妹倆因到村外河溪浣衣幸運躲過一劫。
家仇背后更是國恨,姐妹花鐵心從戎報國。張愷帆想到部隊所在地與敵占區(qū)犬牙交錯,始終處于顛沛作戰(zhàn)狀態(tài),便當即給軍政治部主任袁國平寫信推薦她們。詢問名字時得知,因姑娘的母親韓冬鐘愛金銀花,教授父親給女兒起名深蘊詩意——任寒、任冬。
再次相見已是四年后。1943年1月,調(diào)任皖中行署副主任的張愷帆,攜妻子、新四軍女戰(zhàn)士史邁,頂著大雪策馬馳抵七師駐地無為紅廟鎮(zhèn)時,竟與當年的短發(fā)女生、此時已是七師組織科干事的任冬不期而遇。張愷帆剛問起任寒,任冬霎時垂淚,竟是姐姐已于皖南事變突圍中遇難。
任冬是從銀屏山東麓突圍的。但她沒能像戰(zhàn)友那樣輕裝疾行,因為師醫(yī)院身懷六甲的女軍醫(yī)邵秋韻與她同行。邵秋韻的丈夫、那個瘦削斯文的指導員,數(shù)小時前率部掩護師機關突圍倒在敵機槍掃射下。危難中保存新四軍血脈,成為任冬強烈的念頭。沉沉黑夜借著月光攀巖過坎,邵秋韻一路都由任冬攙扶拉扯。
穿越篝火圈的一刻,崖邊一塊籃球大巖石滾落,陡然驚醒畏縮篝火旁打盹的鬼子。暗渡陳倉變成強闖關隘,男兵們一躍而起,以集射撂倒倉促應戰(zhàn)的日軍,女兵和非戰(zhàn)斗人員趁機貓腰穿過豁口。撒成線的日偽軍霎時如潮涌至,夜幕被飛彈流曳和手榴彈爆炸撕扯得猙獰詭譎。任冬奔出很遠仍覺得子彈貼著耳根嗖嗖飛躥,身邊不時有戰(zhàn)友中彈撲倒。陡然間任冬突遭一股重力猛擊,一個趔趄跌下山坡。
昏厥僅是瞬間。任冬在脆響槍聲中驀然醒轉(zhuǎn),夜色中隱然只有邵秋韻相伴。雙手一撐陡覺左臂鉆心劇痛,一摸發(fā)現(xiàn)胳膊濕漉漉耷拉著,顯是被子彈洞穿了肱骨?;纳揭皫X追兵緊隨,兩人咬牙牽手繼續(xù)直奔東去。
約摸奔出三四里地,回望山麓,殘缺的篝火帶已如鬼火飄渺。邵秋韻這才用匕首削兩截樹枝,權(quán)作夾板給任冬包扎。堅強女兵環(huán)視四周,月光灑落梯田隱隱襯出一座茅屋輪廓,便趕緊過去敲門。見是兩個渾身血漬的新四軍女兵,持燈開門的大叔驚得一哆嗦,趕緊讓進屋掩上門。大娘取幾塊苞谷餅、舀一瓢水讓她倆充饑。這當口零星槍聲和犬吠聲漸漸逼近,任冬輕拉門縫向外瞅,數(shù)路火把猶如狼眼在黑幕中搖曳。蹲地吸煙的大叔猛地起身說:貓在這屋里肯定不成,我?guī)銈兩仙蕉聪榷阋欢悖?/p>
晨曦微露,春寒侵骨。沿著陡峭山徑穿林過澗,約摸半個時辰就爬到山腰。撩開垂掛洞口的藤蔓閃身而入,這是個典型的喀斯特天然溶洞,幽深卻不失暖意。任冬握槍貼著洞壁向里察看,大叔說這洞很深,聽講川軍還往里藏過炸彈哩!聞言任冬心頭一震,腦海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幕慘烈,那是整理皖江根據(jù)地戰(zhàn)例時接觸的一段抗戰(zhàn)史料:1938年4月,川軍一三三師在運漕、黃雒河一線,孤軍扺抗日軍重兵進攻,浴血奮戰(zhàn)數(shù)日直至彈盡糧絕,師長楊漢忠及所部二百官兵為國捐軀……
轉(zhuǎn)過兩個曲彎隱現(xiàn)幾個耳洞,拐進其中一個大叔打火機一照,沿洞壁果真整齊堆著一排炸藥箱,緊挨洞口擱著兩只啟封木箱,任冬掀蓋一摸發(fā)覺是木柄手榴彈,順手抓兩顆插在腰帶上。走出耳洞,穹頂縫隙折入一縷亮光。任冬的目光凝落打捆的柴垛,許是當年川軍為冬日御寒而備,心想得用柴禾把洞口堵上。她話音剛落,大叔即抱起柴捆,豎靠洞口遮掩嚴實才離開。臨別大叔嘆氣說,我只能幫這些,能不能躲過這一劫得看命了。
1943年春發(fā)生于皖江抗日根據(jù)地的“鐵壁合圍”大掃蕩,日軍雖糾集重兵來勢洶洶,其實是它陷于太平洋戰(zhàn)場困境為擺脫中國戰(zhàn)場牽制而作的垂死掙扎。尋常而論,任冬和戰(zhàn)友藏身隱秘山洞或許真能絕處逢生,但戰(zhàn)場情勢瞬息萬變,一個始料未及的插曲,無情地改變了英雄女兵的命運走向。
倚偎靜謐的山洞洞壁,極度疲憊的女兵打了個盹,其實負傷失血的任冬當屬短暫的虛脫眩暈。晌午時分,任冬拖著如同灌鉛的雙腿走出山洞,見所在之處是山腰朝南的一個簸箕形山坳,兩側(cè)山脊落葉楓林儼如岸堤,襯托谷地葳蕤蒼松似綠瀑直瀉谷底,林間春鳥啁啾。絕境突圍生死難卜,任冬無暇欣賞美景,只緊握手槍貼著崖壁向山徑踽踽而行。這是山體風化崩裂留下的斷崖,許是野獸抑或樵夫經(jīng)年累月踩踏,竟形成一條陡窄的天然棧道。轉(zhuǎn)過崖脊,赫然一道黑黢黢深不見底的掌寬巖隙,任冬打開文件包,抽出文件果斷撕碎扔下。
回到洞口靜坐石墩,任冬手中只剩下一張素箋。那是張愷帆知悉姐姐任寒犧牲的深夜,于悲憤之際書錄的蘇軾詩詞:“兩兩輕紅半暈腮,依依獨為使君回。若道使君無此意,何為,雙花不向別人開?”
自幼即受詩文耳濡目染的任冬,深知此詩寄寓忍冬的借物詠志,傾吐的是詩人堅貞不屈的家國情懷。此刻,遒勁的文字化作無盡的激勵,任冬心中霎時漫過一絲暖流,但旋即憂慮如潮襲來:首長,你們在哪里?
追懷至此,我擱下奔涌思緒來研讀一種植物,因為它與任寒、任冬這對巾幗英雄戚戚相關。《辭?!纷⑨專喝潭潭?。多年生半常綠纏繞灌木,花成對生于葉腋,黃白相映,故亦名金銀花。
再回到1943年初春的皖中銀屏山。就在英雄女兵凝神靜思的當口,山下驟然傳來幾聲清脆槍響,山脊一陣嘈雜聲由遠及近。驚醒奔出的邵秋韻招呼任冬進洞躲藏,可任冬說藏洞里無異自絕退路,一把拽著邵秋韻閃到崖脊后。剛貓腰蹲下,就見幾個山村婦女驚叫著狂奔上山,慌不擇路間一頭闖進山洞,身后緊追不舍的鬼子平端三八大蓋嗷嗷狂叫魚貫而入。片刻間,洞里傳出婦女們撕心裂肺的哭嚎,還夾雜著鬼子猙獰的狂笑。
任冬就是在那一刻憤然起身,失血蒼白的臉龐因憤怒而驟然紅紫,杏目圓睜,玉齒蘸血,一把將手槍遞給邵秋韻便向山洞奔去,又突然轉(zhuǎn)身高舉手榴彈,說:“快走,把孩子生下來,讓他記住今天的日子!”
軍醫(yī)邵秋韻是在登上毗鄰山峰時,目睹了山洞噴射的烈焰,那震天撼地的巨響則是在一串悶響后驟然爆發(fā)的。是大地震顫還是內(nèi)心遭受的沖擊,霎時令她愴然跌坐于地。她知道,那是任冬算準她脫離險境的時間后,拉響攜帶的手榴彈,引發(fā)洞藏手榴彈和那十多箱炸藥的連鎖爆炸。
2016年這個春日,我特意赴銀屏山尋覓當年的戰(zhàn)爭遺跡。佇立山腰,當年的山麓茅屋已不復存在,聳立眼前的是數(shù)丈高峭壁危崖,巉巖峋石間已是林木蔥籠,當年爆炸崩塌的洞口已蕩然無存。惟見崖底巖縫生長兩叢忍冬,古銅色的堅韌老藤執(zhí)拗地向左旋扭,新綻嫩葉潤如碧玉,葉脈透出絲絲殷紅,猶如烈士鮮血在莖蔓中激蕩奔涌。
這一幕令我心旌震顫,銀屏山溶洞之玉石俱焚,史書并無詳細記載。民間于此頗有傳說。當年山麓茅屋的大叔,曾于天崩地裂般爆炸后偷偷上山,驚見溶洞口被碎巖礫石所壅塞,兩個新四軍女兵亦不見蹤影,悲慟至極。而軍醫(yī)邵秋韻在突圍中偶遇一個臨時編組連隊,但時隔兩天亦遭日軍圍截犧牲,她在轉(zhuǎn)戰(zhàn)途中向指導員敘述過那段經(jīng)歷。
我還獲悉一條與此相關的信息。1945年9月15日,皖中行署副主任張愷帆隨七師部隊北撤,曾特意繞道銀屏山東麓憑吊突圍犧牲的戰(zhàn)友,于山腰植下兩株忍冬,并付兩塊銀元托請山下鄉(xiāng)親妥為養(yǎng)護。
邂逅烽煙引征路,喋血忍冬姐妹花。我在緬想,雖戰(zhàn)事倥傯難以查證,得到噩耗的張愷帆亦不禁愴然落淚。佇立山腰追懷戰(zhàn)友的一刻,殘陽如血,余暉把山川大地潑染得血色艷紅。身經(jīng)百戰(zhàn)又具詩人情懷的張愷帆,是怎樣咀嚼那份人間之大悲大慟?透過那首傲立船首賦吟的《北渡巢湖》,或許能窺見詩人斯時的心境:“帆影湖光夕照寒,三軍揮淚別巢南。寄聲父老須珍重,共把離愁化火山?!?/p>
張愷帆,安徽無為人,1908年生,1928年入黨。曾任新四軍第五支隊司令部秘書長、四支隊挺進一團政委,皖中行署副主任、黨組書記,安徽省省委書記、省政協(xié)主席。
再次回望銀屏山,70多年時光荏苒,許是英雄魂魄長駐于此,讓秀美山川平添無限莊嚴與厚重。而凝落我心靈的則是一輪生命感悟的攀升,英雄抑或忍冬,那是戰(zhàn)爭歲月饋贈人類的一抹芬芳!
(責任編輯 王浩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