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雨
我的事你少管
仍記得大三暑假后的返校。
深夜,搭公交轉(zhuǎn)地鐵把沉重的箱子拖到宿舍時,我疲累到極點。癱坐片刻打開箱子,瞬間瘋掉——箱子里憑空擠進一個鋁制臉盆,當中擠擠挨挨碼著4大袋2公斤裝的洗衣粉、一盒藥品以及一根手指粗的白色晾衣繩。
我又煩又氣地把洗衣粉丟在地上,忍不住怒火,掏出手機給爸打了過去。爸正等我報平安,沒想到聽到的是我歇斯底里的指責(zé),愣怔半晌也抑制不住地爆發(fā)了:“臭丫頭,是你說你那鬼地方連買洗衣粉都不方便,老子才特意給你置辦的?!?/p>
“瞎操心!我的事你少管!”我大聲嚷。
“老子不管你能長這么大?”爸又一次開始粗魯而喋喋不休地痛訴,我插不上話,恨恨地把手機摔在地上,然后蹲在一片狼藉里淚如雨下。
遙遠的逃離
據(jù)媽說,當年如果不是外公病逝家里背了外債,自己是斷然不會倉促與爸結(jié)婚的。
從有記憶開始,我便生活在他倆的爭執(zhí)及冷暴力里,爸沒文化,媽卻喜歡讀書,每次看媽讀書,爸便冷嘲熱諷:“就你識幾個字兒啊,有那能耐勁兒,還至于窩在這兒。”
其實我能看出,爸對媽是掏心掏肺般好,可他是個粗人,說不出上臺面的話,每每吵架便更加口不擇言。他常把狠話扔出來,發(fā)泄完就沒事兒了,可媽受不了,她的心結(jié)越來越重,于是在我上中學(xué)時,終于痛下決心跟爸分居,去外地打工了。
媽離家后,我也有意逃離,大學(xué)畢業(yè)后不顧他的反對跟男友去了南方。后來,訂婚沒通知他,婚禮沒要他參加,就連寶寶出生,我都沒滿足他看一眼外孫的愿望。因為我真心希望,在這個新的城市我可以摒棄他的粗暴惡劣和自以為是,真正有一個新的開始。
直到那個傍晚。那天,我?guī)殞毣丶?,一輛貨車剎車失靈沖到人行道上,我趔趄著飛出去。短暫昏厥之后,我被孩子的哭聲喚醒,我掙扎著想爬起來,右腿卻疼痛難忍動彈不得。沒頂?shù)目只艣坝慷鴣?,我艱難又顫抖地摸出手機,卻發(fā)現(xiàn)無人可求助。老公出差,這個城市我沒有親人。
絕望中,手機響了,接通后,居然是爸。我語無倫次:“爸,我被車撞了?!?/p>
他剛要詢問,我卻不耐煩起來,不由分說掛斷電話:“告訴你也沒用!”
可三四分鐘后,我意外接到一個陌生阿姨的電話,她受我爸之托,問我在哪里,然后火速趕來,抱過寶寶,并把我送上救護車。
后來我才知道,這位阿姨,是爸的姑姑的外甥媳婦的嬸嬸——說起來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卻因為與我在一個城市生活,爸要了人家電話,幾次送人土特產(chǎn)。我知道,他是為我。
第二天上午,爸趕來了,一進病房就大呼小叫:“閨女,閨女,寶寶呢……可把老子急瘋了……”
無助的城市里,爸握起我手的那一瞬,我的心驀地一暖,為自己一向的惡劣態(tài)度而愧疚。
一切還來得及
好在只是骨折。爸不由分說地留下來打理我們的生活。
經(jīng)過這次意外,我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那么討厭他了,甚至感受到我們之間濃濃的血脈親情。再與他說話,口氣無形中溫柔很多。他受寵若驚,更加賣力地做飯洗衣拖地,把我們照顧得妥妥帖帖。饒是如此,兩個月后,我仍然覺得自己受不了他的叨嘮和漸漸顯露出的粗俗,琢磨著如何開口讓他回老家。
那天傍晚,出門買菜的他擅自帶人回家看“活兒”——他竟要請人拆掉我家“不實用”的博古架。他說:“你的衣柜太小了,寶寶大了,衣服肯定放不下?!?/p>
討厭他的感覺瞬間爆發(fā),我當場發(fā)作:“你回老家吧,在這兒盡操閑心!”他聽到這句話,愕然回頭,我面無表情地繼續(xù)下逐客令:“今晚我給你訂車票?!?/p>
那晚吃飯,他遲遲不肯出來,推門,恰與眼圈泛淚的他對望。“怎么了?”我故裝愕然。
他豁地站起:“你跟你媽都冷血,老子掏心掏肺對你們,你們?yōu)槭裁淳褪怯憛捨??老子哪兒錯了?誰不是親親熱熱一家子,就我,出門一把鎖,進屋一個人!”他傷心之至,毫無顧忌地吼了起來,兩行淚從他蒼老的臉頰上蜿蜒而下。
我愣在那里。也就在那一剎,我突然意識到,我與媽是多么殘忍地對待他。他有妻有女,卻在無數(shù)個黃昏黑夜冷冷清清一個人,那是怎樣的凄涼與孤單。
一直都覺得他左右我強求我,現(xiàn)在終于知道,是我強求了他,我無理地要求他達到他達不到的高度,卻不肯彎腰一點,去遷就他。
我很慚愧,走上前,握住他因為生氣而顫抖的手。
還好,一切都來得及。
(一米陽光摘自《戀愛婚姻家庭》2016年4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