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xué)文
的確,我沒有在S城停留的意思,盡管每次經(jīng)過S城,元紅圓白的臉都會閃出來。我每年要去京城兩三趟,S城是必經(jīng)之地,就是說,一年元紅至少要闖進(jìn)我腦里兩至三次。不過也就闖闖而已,如秋風(fēng)中的黃葉,飄過,便不復(fù)存在。那天是怎么了?我也說不好,可能與生活的變故有關(guān),也可能是列車晚點(diǎn)。我們那兒到京城只有普快,在高鐵時代,普快跟蝸牛沒什么區(qū)別,到站停,不到站也停,據(jù)說是為了給快車讓路。到S城,晚了足有兩小時,但停了半小時仍沒有開動的意思。大約前面出了事故,這是乘務(wù)員的說辭,她自己也未必清楚。乘客有急躁的有不急躁的。急躁的罵罵咧咧,和乘務(wù)員撒撒氣;不急躁的,不是不急,不過是習(xí)慣或麻木了。
我屬于后者。我是溫吞水,雖然偶爾冒個熱泡。歲月的磨礪,曾經(jīng)的熱泡也冒不起來了。我半仰在鋪上,翻隨身帶的一本雜志。后來,我坐起,喝掉杯中的水,把杯塞進(jìn)背包,穿鞋找乘務(wù)員換票。我不緊不慢的,像原本就有預(yù)謀。乘務(wù)員吃驚地看著我,試圖從我眼里撈出憤怒。也許很快……她停住。我堅定地說,我要下去。乘務(wù)員沒再多言,慢騰騰地翻開票夾,半天才找到,似乎等待我反悔。兩個后生站在門口聊天,那個長著成龍一樣大鼻子的顯然是混油了,夸張地豎豎拇指,姐們兒,你太牛了!我沒搭理,心想,你叫阿姨還差不多。不過,姐們兒這個稱呼還是挺讓人舒服。
出站,攔了的士,說到師大。S城距京城也就二百公里,車又方便,在S城轉(zhuǎn)轉(zhuǎn),晚上再到京城,也不會誤事??纯茨感#赡苤皇沁@樣一個簡單的想法。畢業(yè)二十多年,我從未回來過。中間有過一次同學(xué)聚會,我沒參加,馬永也沒有。正趕上書展,我走不開。馬永是因為什么,忘記了。
我生活的小城不大,卻有三百年的歷史,S城雖是省會,幾十年前還是個村莊。我念書那會兒,師大旁邊就是村莊,村莊邊上是麥田。二十年的時間,S城變得有些陌生。我的目光探出去,尋找,觸摸。除了街道名,再無其他與記憶重疊。
因為這一點(diǎn)點(diǎn)記憶,我意識到路徑有些不對,忙問司機(jī)。司機(jī)說師大幾年前就搬家了,在南二環(huán)外。搬家了?我愣了一下,說我要到老師大。擔(dān)心司機(jī)不清楚,又補(bǔ)充,就是紅旗大街那個。司機(jī)沒言語,在前面的路口調(diào)了頭。我和同學(xué)鮮有往來,但不是沒有,沒有誰告訴我?guī)煷蟀崃思摇6昼姾?,的士停住。我搖下車窗,司機(jī)顯然瞧出我的懷疑,說,沒錯,以前是師大,現(xiàn)在是南國家園。我還欲說什么,司機(jī)有些不耐煩,一踩油門,開溜掉。
我站在南國家園門口。對面是高樓,高樓之后仍然是高樓,像擠在一起的怪獸。我想起生活的小城,并不吃驚。只是不免有些失落。就此離開又有些不甘。元紅再一次閃出來。我掏出手機(jī),調(diào)出元紅的號。我沒參加聚會,但召集人后來把通訊錄發(fā)給了我。我沒聯(lián)系過元紅,一次也沒有。猶豫了一下,還是撥出去。說實話,有幾分忐忑,我并不知這忐忑緣于什么。鈴聲響了好一陣,她要么沒聽到,要么對陌生號碼有些猶豫吧。對陌生號碼充滿狐疑也是我的習(xí)慣。沒人接。停了停,我再次撥過去。突然變得急切,心跳也加速了。這次通了,確認(rèn)是元紅,我沒有繞彎,直接告訴她我是誰。我討厭那種在電話里讓人家猜謎的方式,就算不是騙子,也讓人煩。停頓的時間有些久。我想象元紅的神情。意外是肯定的,畢竟二十多年沒聯(lián)系過。意外之外呢?惱恨?仇視?驚喜?我不知道。也可能,她會掛掉電話。那也沒什么,再打個的士到火車站。從S城到京城的火車多得是。但我仍然期待。
終于,她說話了,你在哪兒?游弋,緊張,還有些氣喘吁吁。似乎被什么追趕著。
從華閱食府的二樓可以望見師大——不,是南國家園的正門。包間有些大,可以坐六到八個人。服務(wù)員說這是最小的房間,見我躊躇,說可以把多余的餐具撤掉。吃飯只是個形式,當(dāng)然,我也餓了。快中午了,選餐館見面最合適吧。我點(diǎn)了六個菜,有元紅最愛吃的魚頭泡餅和魚香肉絲。每月我們宿舍的六個人會用節(jié)省的菜票吃大餐,所謂的大餐不外乎驢肉火燒魚頭泡餅之類。把賬先結(jié)了,我對服務(wù)員說。也許這會讓元紅不快,畢竟二三百元,對她對我都無所謂。我也算S城的人,至少是師大的。雖然錢不多,讓元紅出還是過意不去。我和她的關(guān)系畢竟有點(diǎn)特殊。
等元紅的間隙,我補(bǔ)了補(bǔ)妝。其實也沒什么補(bǔ)的,不過涂點(diǎn)兒口紅。念書那陣,在化妝方面,我和元紅是宿舍的兩極。我素面朝天,搽臉油基本是五角錢一袋的珍珠霜,有時起得晚時間又緊張,只用清水抹一把。元紅就不同了,什么早霜什么晚霜,分門別類,在那樣的年代,感覺挺眼花繚亂的。當(dāng)然,元紅也值得化妝,她膚色白,易出效果;我黑,用什么都一個樣。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魚尾紋像個無恥之徒,試圖讓其消失已經(jīng)沒有可能,不過也不是很明顯。我的偏淺茶色的臉隨著年齡的增長倒比過去白皙許多。頭發(fā)染過一次,突然冒出的白毛讓人恐懼,但也就一次。無視,竟然不再生長了。
聽見聲響,我忙起身。是服務(wù)員。個子不高,胖胖的,口音明顯是S城周邊的,總是把二說成嘞,把不行說成不沾。她要替我倒水,我擺擺手,說需要我會喊她。我又慢慢坐下,意識到自己有些緊張,就像我從元紅的聲音里聽出的。沒必要吧,我對自己說。似乎擔(dān)心身體不聽話,用力抓住扶手。所以,元紅真正站在門口,我站了一下,竟然沒起來,仿佛被鎖銬在椅子上。愣怔數(shù)秒,好容易才甩掉枷鎖。
我和元紅同時喊出聲,當(dāng)年無數(shù)次喊過的名字。有些激動和欣喜,彼此的聲調(diào)和眼神足以證明。當(dāng)然,我也有些許吃驚。元紅的膚色一如過去的白,準(zhǔn)確地說,比二十年前更白,只是白得不自然,白得清冷。眼角的皺紋太過深,牽拽得眼睛略有些走形。變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皮,那時她是單眼皮。毫無疑問,她拉過了。我松開元紅的手,方發(fā)現(xiàn)她手腕上吊著個淺黃色購物袋。袋里是青菜和別的什么菜。元紅解釋,接到我的電話,她正在買菜,直接從菜市場趕過來的。我馬上問,不耽誤你事吧。元紅有些責(zé)怪似的,我能有什么事?正想找人說說話呢。
我和元紅沒有對坐,圓桌雖不大,若是坐在兩端,仍顯得遙遠(yuǎn),但也沒挨著,中間隔了一把椅子。元紅說你變化不大,我苦笑,還不大呢,自個兒都認(rèn)不出了。元紅說,咱們都老了。聽到咱們,我暗暗松口氣,言不由衷道,你可不老呢。元紅笑笑,似乎不大愿意在這個話題上浪費(fèi)唾沫。
服務(wù)員問可以上菜不,我說上吧。我本以為元紅會問,但她沒反應(yīng)。我生怕冷場,說,我還不知道師大搬了呢。元紅問,自畢業(yè)你就沒回來過?我搖搖頭。元紅盯住我,真的沒有?確實沒有,但元紅的注視突然讓我心虛,我說沒有,要來肯定會給你打電話的。元紅說,別看我在S城,很少到師大的,除了那次聚會……哦,你們怎么沒來?我越發(fā)地慌了,有些語無倫次地解釋。元紅似乎并不在意,她先在身上摸索,像尋找什么,然后抓過購物袋,伸進(jìn)胳膊。胳膊拽出來,手上抓著手機(jī)。她應(yīng)該捕捉到我的詫異,說,小偷太多了,放在袋里反而保險。
她的手機(jī)就是這時叫起來的,不是歌曲,而是頑皮的童聲:老公來電話了……老公來電話了……所以不用問,馬上知道是誰的電話。元紅似乎要站起來,但屁股只是稍稍動了動,喂了一聲,元紅的眉便皺起來,去哪兒出差?……早上出門沒聽你說呀……和誰?……元紅終于站起來,往后推推椅子,邊說邊往外走。
有五分鐘,也可能是十分鐘,元紅返回包間。她情緒波動較大,臉色變幻不定。雖然她竭力掩飾——她沖我笑了一下,反把她的情緒徹底暴露。她自然意識到這樣掩飾的笑有多么愚蠢。她不再掩飾,坐下的同時恨恨地罵出來。我愕然。元紅抓起水杯,動作過猛,要摔掉似的。舉到半空,緩緩移到唇邊,很慢很小心地喝著。再次放下,她抬起頭,看著我,目光有些吃力,我遇到麻煩了。
畢業(yè)分配,元紅有兩個地方可以選擇,一個是職教中心,一個是二十八中。職教中心更好些,沒那么累,據(jù)說待遇還好。但元紅卻選擇了二十八中,她不喜歡清閑,怕自己荒廢掉。其實真正的原因是職教中心在紅旗大街上,與師大相距不遠(yuǎn)。師大傷透了她,是她的噩夢。是的,噩夢,她就是這么說的。躲逃唯恐不及,怎會續(xù)接?一度她打算到山村小學(xué)終老一生的,申請都寫好了。
在那里,元紅遇到了改變她命運(yùn)的男人。男人叫趙坨,是S城郊縣人,即總是把二說嘞。趙坨??飘厴I(yè),相貌平平,在后勤當(dāng)保管,兼雜工電工。平時元紅與趙坨話都很少說的。一次意外,元紅丟了宿舍鑰匙,室友恰巧不在,趙坨用鐵絲給元紅開了鎖。就是那一次,元紅喜歡上了趙坨。趙坨開鎖的神情和動作像極了藝術(shù)大師。后來,趙坨又為元紅開了幾次鎖。室友不在,元紅的鑰匙就會丟。元紅與趙坨就這么好上了。家人竭力反對,認(rèn)為趙坨配不上元紅,同事也很意外。但元紅鐵了心,一年不到就和趙坨結(jié)了婚。事實證明,元紅眼力非凡,趙坨雖是雜工,卻蠻有心勁兒,仕途坦順。由主任副校長校長,一直到區(qū)教育局副局長,若不是出了點(diǎn)兒岔子,就穩(wěn)坐局長位置了。那個岔子與元紅有關(guān),亦與另一個女人有關(guān)。不錯,元紅遇到了第三者。電視里的狗血情節(jié)潑到了元紅身上。
趙坨沒有在夢中喊過某個女人的名字,腮邊或衣領(lǐng)上沒有吻痕,兜里沒有開房及給女人買高檔物品的票據(jù),沒有誰向元紅告密或暗示,更沒有讓元紅撞上,那個女人也沒有主動給元紅打電話或別的挑釁。趙坨與女人約會的高超技藝一如他的開鎖技術(shù),專業(yè)人士怕也望塵莫及。但元紅還是察覺了。有一次,趙坨與元紅去商場——手握大權(quán)還耐心陪老婆逛商場的男人不是很多,平時元紅多是一個人,趙坨太忙。那天趙坨難得沒事,就陪元紅去了。下電梯,前面的趙坨回轉(zhuǎn)身說小心,并伸出手。神情和語氣極度溫柔。兩人剛在一起那幾年,趙坨也不曾這樣。元紅怔了一下,才把手搭過去。趙坨顯然也意識到,動作有些遲疑,也就是片刻吧,隨即變得堅決自然。元紅暗中留了心,偷偷檢查趙坨的手機(jī),在趙坨換下的衣服翻尋。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也許是自己多疑,趙坨并沒有什么事吧。元紅還跟蹤過趙坨。元紅早就不上課了,在圖書館混差。后來借口生病,圖書館也不去了,所以有大把時間。跟蹤過幾次,也沒別的發(fā)現(xiàn)。
臘八日,趙坨去單位加班。趙坨加班是常事,并不奇怪。只是那天元紅熬了臘八粥。熬了也就熬了,吃不完扔掉唄。那天鬼使神差的,元紅突然想給趙坨送一飯盒過去。跟蹤無果,她松了口氣,也有一點(diǎn)兒愧疚。一定要尋找緣由,也就這。
無意之舉,卻撞個正著。越是危險的地方越安全,趙坨果然是高手。元紅從未懷疑過他的辦公室。如果不是趙坨攔得緊,那一飯盒臘八粥就扣到女人頭上了。
趙坨的正職就此黃掉,他被貶到進(jìn)修學(xué)校,沒有任何職務(wù)。如果趙坨收回心,就此和元紅過安穩(wěn)日子,元紅也不會計較。但趙坨沒有,原先有所顧忌,是秘密行動,現(xiàn)在反而肆無忌憚。竟然當(dāng)著元紅的面接那個女人的電話,在電話里極盡肉麻地打情罵俏。
元紅不是娓娓道來,相反,她順序顛倒,邏輯混亂。就像蓄了太多水的堤壩,本來是要開閘泄洪,可洪水不但沖毀了閘,把整個大壩也沖得七零八落。洪水瘋狂涌泄,伴著如雷濤聲。我想插進(jìn)去只言片語,根本沒有可能。她語速快又語無倫次,但我還是聽明白了。大意如此?;橐鑫C(jī),簡單說,就這么回事。
六個菜早就上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涼透。我和元紅都沒動筷子。我不時瞟瞟菜盤,盼著元紅停一停喘口氣,吃口菜或喝口湯。但元紅的目光碰都不碰。沒想到與元紅是以這種方式重逢。元紅能向我傾訴——這個詞不怎么合適,但我想不出別的——說明她不再把我當(dāng)作敵人。只是我不知該感動還是該替她難過。
元紅終于停住。她眼睛有點(diǎn)兒紅,但老實說自始至終沒掉淚,像干涸太久的河床,再怎么揉搓也不會有一滴水出來。我趁機(jī)給她夾了一塊魚,一塊泡餅。雖然涼了,但好菜不怕涼——那時元紅總這么說。也順便給自己夾一塊,我早就餓了,在火車上只吃過一個蘋果。我勸,先吃點(diǎn)兒東西。元紅滿臉的不耐煩,我哪吃得下呀!我聽出埋怨,也許是我過敏。本來那塊餅快進(jìn)嘴巴了,聞言我忙又放下筷子。元紅沉浸在憤怒和痛苦中,而我竟像個饕餮之徒。自責(zé)似乎顯得虛偽,我滿臉歉疚地嘆口氣。元紅猶氣哼哼的,你說,他是不是故意氣我?想氣死我?我說,或許吧,畢竟他自己……元紅打斷,我知道他不痛快,可……再不痛快也不能當(dāng)我的面勾搭吧?我又嘆口氣。元紅陡地瞪住我,似乎我就是趙坨,恨恨的,和我鉚著干,就等好吧!
元紅再次開閘——沒有剛才那么激動,不再顛三倒四。思維清晰,語速適中,鏗鏘有力。如果先前是傾訴,現(xiàn)在更像控訴。
如果趙坨和那個女人僅僅是語言曖昧,而無實際行動,他再怎么氣元紅,元紅都能忍,畢竟他奮斗幾十年才爬到那個位置,被她一腳踹倒了。但趙坨不知悔改,變本加厲,和女人的約會愈加頻繁。每次都會帶物證回來:一個吻痕,幾根頭發(fā),有一次她在他口袋發(fā)現(xiàn)了帶震動功能的安全套。趙坨已經(jīng)被捋到底兒了,死豬不怕開水燙,元紅沒再去他單位鬧。那個女人是某所小學(xué)的副校長,出事后便辭了職,遠(yuǎn)離了元紅的槍口。元紅沒了別的招,像過去一樣跟蹤趙坨。過去是暗的,現(xiàn)在是明的,更像趙坨的影子。趙坨出門她出門,趙坨攔出租她會奮不顧身地擠進(jìn)去。她粘住趙坨,就不信那個女人會當(dāng)著她的面叉開大腿。元紅和趙坨就此開始漫長的拉鋸戰(zhàn)。多數(shù)情況他是甩不掉她的,當(dāng)然亦有例外。一次,他上廁所,她也忍不住進(jìn)了女廁,他就趁這個當(dāng)口溜走了。后來,她為了保證萬無一失,整個白天不喝一口水。還有一次,他進(jìn)了洗浴中心,她自是不能跟進(jìn)去,她也沒去女賓部,就在門口候著。從中午一直到午夜,洗浴中心要關(guān)門了,也沒見他的蹤影。
你說,他能去了哪里?元紅直直地盯住我,目光刀一般鋒利。
我突然有些慌,說不清自己何以慌亂。坦白地講,我是有耐心的,只是腸胃不爭氣,不時冒出聲響。也許,元紅覺察到了,這時服務(wù)員進(jìn)來,見六樣菜原封未動,問我要不要熱一下。沒等我回答,元紅劈劈手,不用!這里沒你的事!服務(wù)員低頭退出去。元紅沒再讓我回答那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她的舌頭早已迫不及待。
跟蹤與反跟蹤成為元紅與趙坨生活的核心,兩人糾纏日久,發(fā)兵一萬,自損八千。如果哪天趙坨不出門,元紅反有些失落,而趙坨也萎靡不振,攤在沙發(fā)上,團(tuán)成一坨。以往趙坨愛看新聞和球賽,團(tuán)成一坨后便失了興趣,不停地摁遙控器,每個節(jié)目都看不了五分鐘。不管怎么樣,趙坨沒有逃離元紅的視線,他在她的掌控范圍內(nèi)。
戰(zhàn)爭持續(xù)差不多一年,趙坨提出離婚——竟然現(xiàn)在才提出。趙坨精力耗竭,但元紅斗志不減。她不同意,堅決不同意。趙坨說婚是離定了,既然協(xié)議不成,他只能去法院起訴。元紅冷笑,起訴也白搭,法院管不了我,不信你就試試。
趙坨就起訴了。開庭當(dāng)日,就在庭審現(xiàn)場,法官未及說話,元紅將事先準(zhǔn)備好的藥片塞進(jìn)嘴巴……
元紅再次停住。肩胸聳動,脖頸扭曲,似乎在艱難吞咽。
我?guī)缀醣惑@著,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后來呢?
元紅冷冷地哼哼鼻子,略帶得意道,我在醫(yī)院躺了三天,他守了我三天。
我想去趟洗手間。元紅連聲說去吧去吧,很不耐煩似的。我心存不安,但還是站起來,實在忍不住了。兩腿澀麻,整個人都發(fā)飄,拉包間的門,竟然搖晃了一下。一位服務(wù)員與我錯身而過,端的盤子里好像是金毛獅子,魚肉外翻,獅頭模樣,我在別處吃過。我貪婪而羞愧地吸了幾口,才一步一步往衛(wèi)生間去。我耗的時間有些久,不是故意,是有點(diǎn)兒軟。推開包間的門,元紅愣愣地坐著,依然沒動筷子,她不餓,或者確實沒有胃口。我笑笑,說光顧著說話了,你好歹吃點(diǎn)兒呀,這魚香肉絲和魚頭泡餅都是你愛吃的。元紅說,虧你還記得。我又笑笑,怎么能忘呢?我們……元紅突然道,你不會不耐煩吧?還聽不聽了?我忙道,哪里,想說就說。元紅說,那就好。
趙坨沒再起訴元紅,大約元紅以死相逼起了作用。趙坨似乎也沒再和那個女人來往,和元紅的來回拉鋸讓他疲憊不堪。但趙坨離婚的決心越發(fā)堅定。他換了策略,來軟的。他心平氣和——天曉得他心里刮著怎樣的風(fēng)暴,語重心長。這是趙坨的強(qiáng)項,從當(dāng)副校長開始,他就做別人的思想工作,教師、學(xué)生、家長。再棘手再復(fù)雜的事他也能搞定擺平,再深的矛盾他也有辦法化解,比如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二十八中師生戀。音樂教師和女學(xué)生相戀,女孩懷了孕。音樂教師領(lǐng)女孩去小診所做人流,結(jié)果女孩出血太多,差點(diǎn)喪命。女孩家長鬧起來,咬定音樂教師是誘奸,關(guān)鍵時刻,女孩也改了口,事情的性質(zhì)突然逆轉(zhuǎn)。當(dāng)然是趙坨四處游說勸說最終扭轉(zhuǎn)了方向。女孩及家長與音樂教師達(dá)成協(xié)議,終是風(fēng)平浪靜。趙坨不是一般人,最擅長突破他人的心理防線。任憑他怎么說,元紅就一句話,離婚別想,除非他死了或她死了。
趙坨有耐心,元紅比他更有耐心。他說的時候,她不作任何回應(yīng),該干什么干什么,等他累了歇息的時候,她再從容把子彈射出去。
趙坨終于耗不住了。某天晚上,趙坨酒喝多了,哭著求元紅。他說如果元紅同意離婚,她讓他怎么著他就怎么著。仿佛元紅是垃圾,不,她就像個毒瘤,能割掉她,他不惜代價。趙坨哭得那么傷心,話又那么傷人。元紅哆嗦了一陣,問他你說話算數(shù)?趙坨說當(dāng)然算數(shù)。趙坨像瞬間注射了興奮劑,眉毛都直起來了。元紅平靜地說,那就舔我好了。然后,元紅一件件剝掉衣服,赤身平躺到床上。趙坨愣怔著,元紅問你沒聽懂嗎?他才像鬼子探尋地雷一樣摸過去。他從她的腳丫舔起,由腳踝、小腿、膝蓋……起先動作很輕,舔了一會兒,力度漸漸加大,并伴有聲響。他不是覺得元紅是垃圾嗎?她偏要讓他舔。元紅只想惡心他。后來,他舔到她的私處,她突然有了反應(yīng)。他和她好久沒在一起了,她沒有任何欲望,好像成了木頭??墒?,他的舌頭喚醒了她。她還是個女人吶。她抑制不住快感,在他舌頭的進(jìn)攻下,嗷叫起來……
我突然一陣惡心。好在胃里空空,沒東西可吐,但干嘔的動作被元紅捕捉到。她停下,寒磣著你了?我猛灌下一口水,求她別再說了。元紅冷冷地,停不下來了,要不,你吃點(diǎn)兒東西?我搖搖頭,心想不吐就感謝老天了,哪還吃得下?元紅說,你再忍忍。
趙坨舔遍她的全身。他很賣力,可以說無可挑剔。他像她一樣平躺下去,行了吧。后面的話他似乎懶得說了。元紅說,你是舔了,但一次不行。趙坨陡地坐起,目光突然變硬。元紅不緊不慢的,我跟你二十三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二十三年是多少?我數(shù)學(xué)不好,你算算,我要求不多,一天一次,舔夠了你立馬滾蛋。趙坨受了愚弄,猛撲到元紅身上,狠狠掐住元紅的脖子。他的臉因扭曲而變形,異??植?。但元紅并不害怕,她的臉由紅變紫,由紫轉(zhuǎn)黑,她的眼睛卻在笑。趙坨突然松開。他端詳著自己的手,再瞅瞅元紅,慢慢滑下去。
元紅仰起頭,讓我看她脖子上的印痕。為了讓我看得更清晰,她坐到我的旁邊。那是趙坨企圖掐死她的證據(jù),化石一樣嵌在她已經(jīng)發(fā)皺的脖子上。我后背一陣?yán)渎?,但并不是因為目睹了趙坨的罪證。元紅靜默著,似乎積聚力量。倒是我雖然心驚肉跳,卻又迫不及待,問,后來呢?元紅的聲音像生了銹,他沒再提離婚,我和他仍然在一起綁著。
我終是忍不住,說,你這是何苦?
元紅反問,你說呢?
她的目光讓我緊張。我試圖從她的目光中逃脫,努力幾次,終是徒勞。
元紅說,我失敗了一次,絕不能再失敗。
我猛地哆嗦了一下,然后心虛地咧咧嘴。我不該在S城停留,不該重回師大,更不該給元紅打電話。我是自投羅網(wǎng)。我突然明白,她的婚姻,她和趙坨的糾纏不過是序幕,對我的審判才是目的。二十多年前的夏日,元紅就要審判我的。我逃離,在校外租房,度過了一段心驚膽戰(zhàn)的日子。兩個月后,畢業(yè)分配,各奔東西。這么多年過去,她仍然記恨著我,而我仍然發(fā)怵。其實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
我的目光定在包間的門框上,逃離的欲望再次拱起。
元紅問,你害怕了?
我稍稍坐直。我沒什么怕的。我說。
元紅直視著我,這么多年,你和他始終躲著我。
我說,我沒有躲誰,他也沒有。
元紅哼一聲,馬永怎么沒陪你來?
避開她的審視,我一陣悸顫。平靜好一會兒,說,我和他……分開了。
分開了?元紅被驚著,眼睛瞪得老大。
我點(diǎn)點(diǎn)頭,六個月零三天。
元紅哈一聲,我還以為你們……
我黯然神傷,目光卻有些燙,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從包間出來,已是傍晚。我攔了出租直奔車站。心里堵,大街也堵。近一個小時才擠到火車站。從S城到京城的火車果然多,我松了口氣。離開車還有一個小時,正好填填肚子。一整天,只吃過一個蘋果。我沒出站,就在二樓的李先生牛肉面館要了碗面。熱氣騰騰的面上來,卻又沒了胃口。挑了幾挑,終是放下筷子。
我坐的是高鐵,到京城一個多小時。和我挨坐的是個魁梧的中年男人,從坐下就不停地打電話。似乎被他觸動,我掏出手機(jī)??墒谴蚪o誰呢?我翻了一會兒,通訊錄里人很多,只是沒有合適的對象。然后,我打開相冊。馬永枯瘦的臉試圖擠出笑來。那隱現(xiàn)的笑讓臉峰突起,如豎了一排刀片。無數(shù)次看過,每次都被他的笑割得鮮血淋淋。那是馬永最后一張照片,在病床上拍的。我拍完照,馬永說,替我回師大看看吧。他還有話,沒再說,但我懂。我應(yīng)該半年前就來的,或許是因為他沒說出口的話,我一拖再拖。是的,列車晚點(diǎn)不過是借口,不晚點(diǎn),我也會在S城停留,也會去師大,也會給元紅打電話,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我的目光在刀片上觸摸良久,低聲說,我去看過她了。心突然一陣劇痛,忙合上手機(jī),扭轉(zhuǎn)頭,望著黑沉沉的夜。
責(zé)任編輯 李春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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