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群
老百姓鬧房子鬧出了多少故事?
其實,老百姓鬧房子,就是盼著個好國、好家、好日子呢。
——也算題記
1
藍海市的藍海大道,是沿著海濱風景線最近才開發(fā)出來的一條現(xiàn)代化的八車道公路。寬敞,美麗,文明。一百○八根花崗巖的浮雕石柱一線沿海邊間隔排開,大氣且明朗。給藍海市的藍天大海增色不少。據(jù)說,為了修這條路,市委、市府的班子曾經(jīng)分成截然兩派,會上討論的不算,會下告狀的,寫匿名信的,拍桌子罵人的,找新華社寫內(nèi)參的,一直鬧進了中南海。不讓修的說是這么漂亮的海邊修什么大道,破壞了海濱風景線;堅決要修的說是城市必須建設,海邊也要現(xiàn)代化,這路一建成,美化了海濱風景線。兩種意見針尖對麥芒,吵吵了好幾年,連藍海老百姓都知道這矛盾不淺。結果,可能是改革派占了上風頭,鬧騰了幾年,藍海大道終于建成了。這條大道一成功,藍海市一下子“閃亮”了不少。
漂亮歸漂亮,窮人還是不少。
市房產(chǎn)局直屬修繕隊二工段工段長劉文亮,自以為他屬于窮人里的“富人”。當他騎著伙計們稱之為“電驢”的摩托車,飛也似的在八車道的路邊上趕超了一輛輛小轎車的時候,他心里的那種快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好不容易調(diào)了個班,劉文亮今天要去珠山溫泉會會他的對象黎潔。人家黎潔電話里早說好了,只要他今天趕到了,他要什么,黎潔給他什么。他在電話里調(diào)情說:“我要什么?你還不清楚?”黎潔嗔他一聲“壞!”卻又溫柔至極地補了一句說“真的,今天你真來了,俺全由著你……”想到黎潔這句話,劉文亮全身熱血賁張,底下那活兒也就熱起來了,有一股子熱氣兒直朝上面頂,恨不得一下子就飛到溫泉去……李姐說過,就憑黎潔這模樣兒,若不是遠離鬧市在珠山溫泉療養(yǎng)院里窩著,就你個劉文亮?能有門嗎?十八抬大轎抬著也找不著她那樣的主兒呀!李姐說,亮子你說,咱如今算是些什么呀?不就是個數(shù)“老八”的“主人翁”嗎?“主人翁”里一級一級地數(shù)下去,鬧不好咱還得數(shù)個主人翁里的“老九”“老十”的呢。最底層呀,亮子!劉文亮懂李姐這話。要說這主人翁里,真置得起“電驢子”的人倒也不少,但師傅胡起順講話了:天天爬桿子上房揭瓦抹灰垛泥的貨,就騎上個“電驢子”風來雨往地竄趟子,你也“燒”不到哪兒去神氣不到哪兒去!可他劉文亮不聽,他喜歡的就是這個“時髦”,“時尚”,“酷”!頭盔一戴,電驢一騎,自己就覺得自己是個骨干。精氣神兒全來了。劉文亮人長得不是多么帥氣,但身架子好,有力量,用當前靚女俊男的話來講,他屬于特別“酷”的那種男人。不靠漂亮,靠的是一種勁兒,有男人味兒。黎潔偎著他時說了,俺一看見你那身架,心里想,就是你了……
劉文亮今天去溫泉,是真想把“那事兒”辦了。他都29了,古人說“三十而立”,他一個修房子的工人,盡管當了個工段長,但再想立,也立不到哪兒去了。這他心里清楚。但是娶個漂亮媳婦,生個大胖兒子或是大胖閨女,好好置個家好好過這一輩子,他還是蠻有把握的。劉文亮擰了一把油門,馳過藍海大道上那一百○八根花崗巖雕畫的立柱,珠山已隱約可見了。他心里那個恣勁兒就甭提了。偏偏這時候,他腰上的手機響了。
劉文亮猶豫了一下,還是“啁”的一聲剎了車,他一只腳支地,從腰間取下手機,掀起頭盔皺著眉頭看了看短信——010002!他心里一驚,一聲粗話已經(jīng)冒到嘴邊,但他還是壓了下去,變成了一聲嘆息。朝前看看,珠山已隱隱在望,他到了那兒就能“趕快”,黎潔那一雙杏核眼似乎也在眼前透著溫情;可他知道隊長國立中,國立中這個伙計的010002絕不是隨便給他發(fā)的!他又嘆了口氣,愣著。一輛又一輛小轎車可就從他身邊飛馳而過了。他再想了想,再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車把子一轉(zhuǎn),還是朝市區(qū)來路上回去了。
“這個國立中?準了人家假了么?都什么時候了?偏偏又來這鳥短信……”劉文亮心里邊懊惱邊想,“手機!手機!老子這個手機盡在這種時候來這種消息!”
2
老師兄胡起順把這一攤子事兒交給劉剛,自己趕回隊里開會的時候,劉剛真想問問他,這上半年的超產(chǎn)獎金什么時候發(fā)。但是,他想了想,還是忍了。他不想叫胡起順說他“熊”。
李樺正和他擰著勁兒——為了那1.5平方的“獨立廚房”。
別看修了小半輩子的房子了,可劉剛和李樺到現(xiàn)在也沒置下自己的房子。原來,是因為窮;現(xiàn)在……其實還是因為窮。你想想么,一個修房子的,一個賣大巴車票的,在咱這“初級階段”里,還不就是最底層的人物么?隊里福利分房也快到了最后階段了,論哪份資格,劉剛都上了“線”,偏偏是他和李樺當時走了個后門蓋的這1.5平方的獨立廚房,竟成了這進“線”的最大障礙。因為加上他們那一間17.6的居室,他們比隊里規(guī)定的人均6平方的下線,多了1.1平方。就為這1.1平方,劉剛兩次沒進上“線”。他不惱,李樺卻惱了,這不是欺負人嗎?那獨立廚房是蓋在胡同里街道工廠的屋檐下面的,與他們這一間房子還隔了一條街呢,當時沒人管,這會兒要福利一把了,它倒成了絆腳石頭,擋了天下的第一大事兒?李樺愛美,會收拾家,平時下班回了家,一門心思就是把家收拾得漂漂亮亮,一塵不染。她又有現(xiàn)代化“意識”,家里冰箱、彩電、DVD、電飯鍋、電壺、電火鍋件件不缺。東西一多,為了寬敞,他們一家三口現(xiàn)在還睡雙層床。李樺摟著亮亮睡下鋪,劉剛天天晚上練攀高。為了“團結團結”,他們得等亮亮睡熟了,把亮亮抱到上鋪上,劉剛才能和李樺做一回夫妻。為這,劉剛沒少發(fā)牢騷,建議家里支一張大床,“團結”第一。李樺卻不答應,她為了家里寬敞、現(xiàn)代、美觀,寧可堅持睡上下鋪。而且,她認為“千年的溝流成河,多年的媳婦熬婆婆”,再怎么說,也該著劉剛分房子了。卻不想,為這1.5平方的廚房,他們又熬了兩年多了。這一次,李樺下了決心,一定要拆掉廚房,拆進“線”里面去。而劉剛卻認為,政策年年都朝好處變,快到了有這1.5平方也能進“線”的時候了。何況,建房不易,拆房更難,那1.5平方,當時劉剛是下了工夫收拾的,全砌了瓷瓦,灶頭還包了不銹鋼,頂箱、小碗櫥、連放剩菜的架子,無一不是精心設計、精心施工的愛情見證。房子早晚能分上,何必對這小小的廚房下殺手呢?
兩口子,就為這1.5平方的拆與不拆,吵了兩個多月了。李樺多次搞冷戰(zhàn),不讓他“團結”到手。劉剛這會兒想讓胡起順去催催超產(chǎn)獎金,就是為了緩和家庭氣氛,有那么一摞厚厚的票子交到老婆手里,戰(zhàn)爭云煙至少消散一段時間,他也能下了班安安生生地喝壺小酒,和老婆“團結團結”。不是嗎?一個修房子的“老壯”,除了老婆、孩子、酒,再能有多少樂趣呢?
胡起順一走,腳手架上的鋼管就響個不停。房修工人,除了出力,就圖個工資獎金。見工段長這時候突然走了,以為隊里欠他們的獎金來了,工友們好不高興,紛紛用敲鋼管傳來詢問,問段長是不是去領獎金了。
劉剛火了,他剛才看見胡起順的手機上顯示的是010002,知道這是隊上有了緊急任務,又召了胡起順去開緊急會議去了。見工友們把敲鋼管當成了一種樂趣,叮叮當當響個不停,他找了個大扳手,當當當當?shù)厍贸隽艘淮o急通知。工友們懂,這是“代頭兒”劉剛火了,告訴大家:段長領任務去了。誰再不好好干活,再敲鋼管說話,扣獎金。果然,“八座半”上沒了響聲,大家又埋頭忙活去了。工人么,干活的命。
劉剛從腳手架上看看工地,一片忙碌一片安靜,心中好不得意。他覺得:別看這修房子的活兒不濟,沒多少人瞧得起,但在這里,他自己才是個真正的骨干,才能說了算。
說了算就是個人物。劉剛想。
3
劉文亮雄赳赳卻又面帶沮喪地走進市房屋直屬修繕隊辦公室的時候,五段長胡起順、六段長李蓮花早就到了。他們看他這又是頭盔又是戴著露指皮手套的樣兒就先笑了,卻都不和他打招呼。劉文亮摘了頭盔,打量了一眼這兩位工段長的笑,再看看隊長國立中,想了想,沒笑,卻自嘲地說:咱修房子的找個對象容易嗎?就這么喚狗似的把咱喚了回來?
國立中忙遞了支煙給劉文亮:對不起,對不起了亮子……
胡起順也就手接了國立中一支煙,朝劉文亮戲謔地說:我還在這兒尋思,怎么有電驢子的到得最晚?忘了你今天輪休去看七仙女去了。
李蓮花聽見這句話就又笑了,劉文亮這大媒是她做的,為這個“媒婆”她很是得意,就著胡起順的話說:亮子,你就不敢罵罵咱國頭兒?
雖然是一個直屬隊,卻分散在藍海市各區(qū)里單打獨干,平日里見不上面的。又都是個小頭頭兒,互相還得幫襯著、擠兌著、競爭著、攀比著……所以有了機會一塊兒碰了面,大家都想找點兒樂子表示親切。
劉文亮并不接李蓮花的話,卻對著國立中說:就差五公里我就到了,多遠呀!我干什么今天還帶著這個“喚狗機”呀?國頭兒、國大隊長啊,什么事兒么?還用你發(fā)短信打02催得這么急?你不能來個電話,我不怕那話費高呢!
劉文亮明白,這時候國頭兒把他們這幾位召集到一塊兒,肯定又有急活兒。不是么?修房子這種工作,是好漢子不愛干,賴漢子干不了。何況,現(xiàn)在到處都是“緊急情況”,胡起順的八座半,李蓮花的翠崗路,壓力都不輕。國頭兒能打02的短信召集開會,準是有了“情況”。但就是這有了“情況”才壞了他的好事呀!他這心里氣仍難平,就直沖著國頭兒來。果不然,國立中笑了笑,先拱手作揖討了饒,才意味深長地看三位部下一眼,拿出一張照片:都別吆喝,別嘆苦經(jīng),誰也不容易。好,咱說正經(jīng)的。伙計們子——咱藍海市的代表性建筑,關湖路三號,雙塔樓——讓港華貿(mào)易公司的敗家子們燒了……
燒了!大家全驚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話。
關湖路三號,那是一座有名的老建筑。說起它來,就等于說起了藍海市。那20世紀初年的歐式建筑,兀立懸崖上,面對鏡兒海,一個圓塔,一個石雕鏤空的方塔,高低相錯,參差相連,別致、典雅,配上綠的塔松、古老的銀杏,園中的一座裸體三美女噴泉,三美女聯(lián)手相舞,身姿柔娜,玉樹臨風,確是藍海市一道真正的建筑風景。
李蓮花不由得接過來照片——照片上,造型獨特的別墅樓已被燒去大半層樓,方塔已沒有了塔頂,圓塔則基本上毀了——她嘆一口氣,默默遞給了劉文亮。
國立中看看他的部下,說:超負荷用電短路,大火災。
胡起順氣憤地說:這真——真——真他媽的操蛋!你說今天這些大少爺,他們能干個啥嘛?政府為什么要把這么好的房子租給他們辦公?就因為這些少爺們有錢?
國立中苦笑著說:有錢沒錢咱不敢說。但這可都是些衙內(nèi)??!誰敢惹他們?敢租這房子的主兒都是有根有背景的你還不知道?我去現(xiàn)場看了,楊局長也去了。歐陽市長的秘書小丁,還專門給楊局長打了電話。
李蓮花又嘆一口氣,才說:今年四月,我們小維修,才剛給他漆的門窗。那小子,洋腔洋調(diào)的,凈拿白眼珠子瞅人呢!
胡起順搓了搓臉上的疙瘩,沒說話。但他心里清楚:這樓上次整修的時候,就沒有檔案。這一次,剛維修了就燒成這個樣子,要修復,里頭的桁架怎么整?圓塔上的閣樓呢?誰能弄出小樣兒來?他接過照片看了,深嘆一口氣說,燒成這樣兒,沒有原來的圖紙恢復原貌,可就不大容易了。
國立中聽了胡起順這話,沒作聲。他也清楚:這樓沒檔案。“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打倒封資修,不知道怎么弄的把藍海市的一些別墅檔案資料,都當作“封資修”燒了。楊局長一聽說這樓燒了就急了,下個月18號就是國際啤酒節(jié),這關湖路三號是藍海市臉上的眉眼,風景區(qū)里的風景,就這么塌著半邊樓,露著黑窟窿,若讓市里的領導看見,不把他這個小局長擼了,也得好好“表彰”一下子。若再上個綱,那就是上了“國際影響”嘍。
國立中知道,這活是硬茬子,只能找這些硬漢子來干。只有解決好了它,他才能為局長解了憂。局長只要不遭罪,他國立中就有好日子過。但他不能說破,說破了他在這些伙計們面前就丟人了。
屋內(nèi)靜靜,只有墻上一只電子鐘,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卻發(fā)出嗡、嗡、嗡的鋼聲……
胡起順齜牙咧嘴地拔胡子、搓疙瘩,劉文亮一直就沒說話,李蓮花左看看這個,右看看那個,也是沒話可說。
國立中就也不說話,他得等。他懂他的這些工人伙計。他知道,這種樓毀了,他們這些修了大半輩子房子的伙計們,心里頭,疼。那叫真正的疼?。∷麄兌梅孔幽?。
好半天,劉文亮才問了一句:市里要求多少天?楊局說沒說?
國立中苦笑了笑,才說:說了。
李蓮花緊趕著問:多少天?
國立中看看大家,笑得比哭還難看:哎呀,就20天啊。
胡起順一聽就急了:20天?這不是拿著兔子當馬騎嗎?燒成這個樣兒啦,一沒檔案,二沒圖紙,三還要現(xiàn)找材料,這種豪華型的老建筑?你知道它哪兒真酥?哪兒假酥?這些當領導的?操!20天?真是天大的笑話!叫他來試試!
國立中不接茬兒,看看大家又不說話了,才說:要不我能發(fā)02緊急招呼你們呀?我知道,這活兒,難。
胡起順仍在發(fā)火:你該發(fā)01,把八個工段長全呼回來。
國立中也急了,頂他一句:我就知道你熊。就不該挑了你。咱一個市直屬隊,這么點兒工程就全體總動員?
胡起順也就頂他:我那里可是八個半樓座的防漏工程,你也知道,是給包工隊的豆腐渣工程擦屁股哪!你就說說這算是什么事兒呀——九個樓座,八個半,全漏!就那半個不漏的,聽說還就專門是為了給監(jiān)理處看的。就這樣兒的工程?還合格優(yōu)秀呢!這個關湖路三號……就20天……那我那八座半不干了呀?
李蓮花也認了真:哎哎胡師傅,話可不能這么說。你當是我們六段的活路輕?光翠崗路那一片的小維修,就壓住我們胳膊腿兒啦!那可全是豪華牌的老別墅。
胡起順見李蓮花說了,趕快讓了她:都不輕,都不輕,這我知道??蛇@關湖路三號的雙塔樓,我修過的,這可不是個好干的活兒。
國立中也急了:好干還要咱直屬隊?正是其他施工隊拿不下來的活兒,市里才要咱這特殊的直屬隊。咱們是修老城的尖子隊伍!
胡起順心里其實一直都不大服這位沒干幾天就爬上領導崗位的國隊長,聽這話,就再頂他:直屬隊也沒有三頭六臂,也得吃五谷雜糧……
劉文亮一直沒說話,但他看他師傅直叫苦,直找茬兒,便幫了一下國立中,對胡起順說:我說師傅,47你就老了?啰嗦什么?好歹你還是我?guī)煾?,你忙你的去吧。這活兒,我們二段接了。
胡起順一聽又火了:你小子還真是翅膀硬了?欺負到你師傅我大老胡頭上了?你想自個兒接?等我真老了那會兒吧!
這就是咱第一線的工人階級了,雖然牢騷滿天,可牢騷歸牢騷,真有活兒了有困難了,他們還就真不讓,就一下子要頂上去。
李蓮花已經(jīng)明白了,這突擊活兒是非頂不可了,她就沖著這三位說:我還是那態(tài)度,突擊隊里不管多少油工活兒,全是我們六段的。
國立中聽到這兒,心中一喜,他知道,只要劉文亮心里有數(shù),他也就有數(shù)了,便笑著說:看起來還是得吵啊,不吵不革命。一吵,多硬的活兒也有人站出來接了。
胡起順是個直人,最恨那些會使計謀的人,他一直認為國立中就是這么個貨。但是,人家就是把隊長當上了,所以他就再頂他:哎哎,國隊,我們那超產(chǎn)獎……
國立中不等他說完,就接了:一分錢也少不了。這次請你們?nèi)粊?,就是準備綜合綜合的。自己的活,不敢誤,不能誤,決不誤;突擊的活,要干好,干漂亮,帶出彩兒來。你們——二、五、六段聯(lián)合作業(yè),亮子牽頭;老胡師傅那兒,不行,就叫大剛帶幾個過來?
胡起順卻不答應:大剛?那是個人才,已經(jīng)頂著我當頭兒了。這搞突擊的事兒,咱老爺們上吧!
國立中卻愣要壓他一膀子說:你主要是那八座半,八座半你得負責。這邊,讓大剛上。他再問李蓮花,你那兒?
李蓮花一笑:你不用問我,你心里清楚著呢。還不是老辦法,他們前面頂上了,頂住了,我們后面緊跟著,保證不誤期。
國立中覺得他這010002的短信沒白發(fā),結果令他很滿意。他對楊局和公司的老總是早就打了保票兒的。這時候,他作為隊長,就該鼓勵鼓勵了:好。好伙計們!咱藍海是越來越大越漂亮了。咱這修房子的,肯定活兒少不了,肯定是個朝陽事業(yè),怎么樣?抽人突擊的事兒,就這么定了?沒問題?那好,散會。
胡起順和李蓮花正起身往外走,劉文亮站起來,好像要走,卻又不緊不慢地伸出他那只結實大手:別定。頭兒,修房子不是賣房子,專管著朝里劃拉。咱都是花錢的主兒。這錢呢?誰給咱出?
國立中卻把手一揮,笑了:你就放心吧。這才是跟市里要錢的好機會呢。這活兒,誰敢不給錢?多要點兒他們也得給。
胡起順聽到這兒,火又上來了,國立中這小子,就是這么個壞種!我們出力,他出計,可回回便宜都叫他占上了。你有什么辦法?
李蓮花看出了胡起順的心思,她狠狠地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快走。出了門,李蓮花才說:沒這么個人,咱連工資也不一定能找補出來。你沒那個弄錢整臉的本事,就干你的活吧胡師傅。
胡起順愣了一下,想想也是。國立中這小子,還就是他一直忙活得這直屬隊在市里、局里都有頭有臉的呢。
嗨!人分三六九等,你不認也不行。
4
王珍拎著裝滿小食品、水果的塑料兜兒去醫(yī)院看秦夢城師傅的時候,心里感慨異常。在直屬隊打熬了半輩子的換玻璃的女工,到熬成了脫產(chǎn)書記的這坎坷歷程,使王珍心里又得意又慚愧。得意是多少同學還在底層或者都已經(jīng)下崗了,她卻成了總支書記;慚愧是一見秦夢城老師傅這樣兒的真正工人階級,她心里總有點兒底氣不足,有點兒怯。所以,她特別注意和群眾的關系,一推開病房的門,滿臉上全掛著謙恭的笑。
秦夢城師傅的老伴宋玉蘭正倚在床邊方凳上打盹,一見王珍來了,趕緊站起來。王珍一把按住她,輕輕說:嬸兒,別起來。俺秦師傅怎么樣?
宋玉蘭那淚就上了眼眶子:謝謝你啦。她一邊以手拭淚一邊悄悄說,他啊,還是那樣兒。我這就叫他……
王珍趕緊更悄悄地說:別叫。別叫。讓秦師傅再睡會兒。
她把小食品、水果兜兒顯眼地提起來,放在床頭柜上。宋玉蘭見了,又抹著淚水說:看看,又讓領導帶東西。俺真過意不去了呀。再說王書記,他也吃不動呀。
王珍又趕快以手封唇:噓——這是大家伙兒的心意。
宋玉蘭便更小聲地說:王書記,心意俺全領了。老秦他——真吃不動。
她們悄悄說話的時候,秦夢城正在半睡半醒的困倦蒙眬中,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地老了,他似乎還記得當年跟著舅舅來闖藍海的情景,那一身破衣裳,那一個小包袱。剛解放,藍海市除了沿海那一片讓他驚訝的紅瓦黃墻綠樹圍繞的漂亮房子,到處都是破破爛爛的“臨字房”。舅舅和他投奔的是位在藍海打壯工的朋友,住的就是爛石頭砌起來的小趴趴屋??膳笥押苷塘x,跟領工的說了說,他們也就參加了修房子的隊伍。就是看過那些房子,從高密鄉(xiāng)出來的秦夢城第一次知道房子還可以是這個樣兒的。他對這種修房子的職業(yè)有了一種真誠的熱愛。每修一處房子,他就長一層見識;每做一次工程,他就積累一種經(jīng)驗。可是,他還沒都學會呢,怎么他倒先老了?不是說“小車不倒直管推”嗎?怎么他這小車還在,就不讓他推了呢?老了老了,忽然他就走也走不大動,吃也吃不出香甜,睡也睡不出個踏實了。忽然他就被送進了醫(yī)院,打針、吃藥、掛吊瓶了……他掙扎了一下,眼皮子動了動,艱難地睜開眼睛,茫然四顧,似乎自己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蒙眬中,卻看見了支部書記王珍含著笑的眼睛。
宋玉蘭見老伴兒醒了,趕緊悄悄地說:老秦,醒了?王書記又來看你來了。
王珍趕快笑著站了起來,說:秦師傅,好點兒了吧?
秦夢城見是自己的書記,再艱難也得笑笑,他努力地調(diào)動精神笑了笑,才說:好點兒好點兒。王書記,你快坐下。
王珍這才甜甜地應了一聲坐了。
宋玉蘭看見秦夢城一頭的汗,忙拿一手巾為他拭汗:看你睡的,沁這么多的汗,又做夢了吧?
秦夢城沒應聲,任老伴拭汗,汗拭完了,嘆了口氣才說:閉上眼就是房子。房子。房子。哎,修了一輩子的房子……怎么我就是這么個命?還是沒修夠房子?多少房子啊……
王珍心上一震,忙接了茬:秦師傅,放寬心,好好養(yǎng)病。您可是咱直屬隊的老功臣呀。
秦夢城聽了書記這句話,心里很愜意,忙了一輩子,不就是圖一句好話嗎?但嘴上卻說:老是真老了,功臣可算不上。對了,王書記,關湖路三號的雙塔,我聽說叫那些少爺們又燒了?
王珍心上又一震——消息走得倒快——但她還是笑著問:秦師傅,你都知道啦?
秦夢城笑了笑,說:咱這直屬隊,不就是整天和房子打交道么?大剛來說,啤酒節(jié)啦,市里、局里、隊里都挺急,可那房子沒檔案、沒圖紙,他都不知道怎么修??!
王珍聽到這兒急了,埋怨道:這個劉剛,真愛叨叨。秦師傅,您好好養(yǎng)病,不用操這份心啦。國隊長正在想辦法呢。
秦夢城卻皺著眉頭說:這種事,國立中他能想出什么辦法?我琢磨著這事不大好辦了。王書記,你叫立中來,帶個工程師,能聽明白的就行。有年頭了——前頭兩次這三號的雙塔揭頂換瓦,都是我領著干的。我當時就留了個心眼,知道它那圖紙、檔案都叫“文化大革命”燒了,所以心里記得實在。這回,我想我還能把它說出來。
宋玉蘭一聽這話急了:老秦,你這身子你這病……
秦夢城眼一瞪:夾著嘴吧!我是誰的人?。]有直屬隊,能有我個老秦頭么?
王珍也想擋擋駕,忙說:秦師傅,大嬸說得對,您得好好養(yǎng)病。
秦夢城看看王珍,又嘆了一口氣,才說:王書記,我這病,我知道。好是沒指望了。你也是個工人出身,也在直屬隊里長大的。趁我老秦頭能喘氣,能說話,讓我——讓我把三號的結構、材料交待下。我知道,這種活兒,別說立中他們還年輕,就是在早先,我那些師兄弟還在,撂了誰頭上,都是難啊……
5
溫泉療養(yǎng)院的黃昏,要比藍海市里的黃昏來得晚來得旖旎。黑松林外的海灘上,落霞熔金,波光瀲滟……
劉文亮和黎潔終于把那事兒辦了,兩個人的心情都有些如愿以償似的輕松愜意,身子都輕快了許多。惦記著關湖路三號的搶修,劉文亮又想趕快朝市里趕。剛做了人家的“媳婦兒”,黎潔卻怎么也舍不得他就這樣走,坐著他的摩托車,一直送到海邊。其實,她把他送到這兒,他還得再把她送回療養(yǎng)院,也許,她再送他出來,他再把她送回去。不知道兩個人要送幾趟呢?愛情這玩意兒,纏纏磨磨的就是真愛著呢。
黑松林里一輛摩托車。
金沙灘上兩行迤邐的腳印。
黎潔出門前化了淡妝,一襲白衣裙更顯出了她的亭亭玉立、風姿綽約。剛剛“以身相許”,他們已決定登記結婚。此刻,她攙著劉文亮的胳膊那感覺就大不一樣了。她拽了劉文亮一把,讓劉文亮看著她,又深情地看了他一眼,才緩緩說:
我以為——這一次——你又要失約了呢。
劉文亮笑了:咱一個修房子的工人,好不容易找了個媳婦,敢失約嗎?這一次,也夠?qū)嵚涞牧税??媳婦兒。
黎潔一聽,忙裝生氣:誰是你的媳婦兒?
劉文亮說:不知道。反正已經(jīng)有人是了。
黎潔不接他這話兒,卻說:你可是常常失約,說了不算。上一次,我等了多少時間???
劉文亮又笑了,得了這么個美人兒當新娘子,這心情就是不一樣,他趕快說:上一次離你們溫泉療養(yǎng)院只差五公里了,一個02,又把我呼回去了。不過,我這不是趕快又來了么?誰愿意耽誤這么好的事兒?
黎潔搡了劉文亮一把,說:你壞。兩個人又浸沉在剛才那美好的時刻中去了。
天邊落霞,仍亮著泥金顏色。
黎潔看著遠處的風景,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氣,說,唉……我們這兒,離市區(qū)也忒遠了點兒。
劉文亮應道:人遠,心近。
黎潔心里一暖,卻嗔他:你呀!真是會說話。
劉文亮真心地說:遠了好呀,鬧市里哪有這份兒清靜。
他揀起一塊小石子兒,朝大海里盡力扔去,那石子在暮靄里劃出一道弧線,在極遠極遠的海面上,濺一個小小的波浪。
黎潔看他扔得那么遠,動作又瀟灑又強健,心里涌起許多愛意,忍不住說:你真棒。唉,可是你來一次,多不容易。
劉文亮說:怕什么?有摩托,來也不難。何況——心里真想你。
黎潔聽了很受用,嘴上卻應道:真想我?你胡說。
劉文亮忙說:老天在上!我敢胡說?猛地他又想起關湖路的工程,接著說,哦,對了。忘了告訴你了,最近,至少20天內(nèi),或者18天之內(nèi)吧,我可來不了啦。
黎潔心里一緊,問:為什么?
劉文亮笑了,說:一個突擊活兒。關湖路三號,叫那些闊少們給燒了,毀得厲害。弄不好,我們這次就得靠上了,得日夜加班趕。
黎潔趕快問:那么忙?真的?
劉文亮說: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黎潔接上說:可你失過多少次約了?
劉文亮說:一次也不是有意的。
黎潔卻接了他這個茬,不依他:什么算有意的?亮子,你是不是看不上我是個護士,又遠離市區(qū)。弄不好,一輩子都得待在這里。
劉文亮又笑了,說:你現(xiàn)在還敢說這話?你現(xiàn)在是誰的人?。吭僬f,這里多漂亮呀!我還想在這待一輩子呢!他反問她,哎,小潔,你是不是看不上我是個房修工人,熬一輩子也不過是個老工段長。
黎潔問:你既然是個工人,還會這么忙?連晚上也修房子?
劉文亮眼都瞪大了,說:真的。我們常常是這個樣兒。忙的呀,連假期都沒有了。就這次這個關湖路的突擊活兒,別說我一個小工段長,其他人也可能都得連班兒轉(zhuǎn),沒有星期天,沒有節(jié)假日。有家的,恐怕就連老婆孩子全顧不上了。我又是突擊隊長……
黎潔心想,剛把身子給了他,他就這樣公事公辦了?不由得憤怒地說:突擊隊長?突擊隊長就不講感情了?這么說,你現(xiàn)在就走吧。什么突擊隊長?你不想來你就實話實說,不用編電視劇。現(xiàn)在你就這么顧不上我,將來,真要和你結了婚,我在這溫泉,不就更沒指望了啊!
劉文亮急了,說:你這說些什么話?
黎潔說:中國話。你不懂?
黎潔說完,轉(zhuǎn)身就走,連頭也不回。
劉文亮一看她真走了,也急了,忙喊:黎潔!黎潔……小潔!
可黎潔聽也不聽,兀自走遠。劉文亮看著她,想了想剛才她那些柔情蜜意,怎么突然就變成這般模樣?他想了想罵道:操!什么脾氣呀?
依劉文亮的性子,他很想騎上摩托車就走。他快步走進黑松林,開了摩托車的鎖,悶悶推著摩托車走了幾步,他忽然懂得了隊里那些師傅們怕老婆的道理,突然,他發(fā)動了車,狠狠地調(diào)轉(zhuǎn)車頭,又一下子飛馳而去……
黎潔走出沙灘就已經(jīng)后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地發(fā)了這么大的脾氣。
落霞已褪,夜色漸重。黎潔憤憤地咬住嘴唇獨行。
突然,她什么也沒聽見,那劉文亮已騎著摩托插上來,一個急剎車,調(diào)頭,車子橫在黎潔眼前。
劉文亮冷冷地說:上車!
黎潔一驚又一喜,卻執(zhí)拗地說:我不用你送。
劉文亮不屑地說:誰送你?上車!
黎潔不由得有些奇怪,問他:你干什么?
劉文亮聲音已變了調(diào),嘶喊著說:上車!我讓你上車!
黎潔從沒見過劉文亮發(fā)這樣的火,不由得已軟下去了,她囁嚅著說:你要干什么呀?
劉文亮仍然面若冰霜,只兩個字兒:上車!
黎潔已不敢犟,身不由己地上了車,劉文亮猛地發(fā)動了車,一個急轉(zhuǎn)彎,黎潔身子一仰,她下意識地抱住了劉文亮。車已朝市區(qū)躥了出去,她的長發(fā)驟然飄揚……
黎潔抱住了劉文亮,心里忽然變得好暖和,好愜意,她知道劉文亮沒有不要她,而是要把她帶進藍海市了。但這車速太快,讓她有些怕,她迎著風貼住劉文亮的耳朵大聲喊:亮子,你慢一點兒!
劉文亮卻理也不理她,一言不發(fā)地嚴峻地注視著前方。
黎潔想不到劉文亮會用這樣一種方式和她一塊兒馳進藍海市,也想不出劉文亮帶她要到哪兒去。但是,抱住了劉文亮堅實有力的腰,把整個身子貼在這樣一個男子漢的后背上,她心里忽然踏實了許多——女人這一輩子,不就是要抱住這樣的一個真男人嗎?黎潔閉了眼,由著劉文亮的摩托飛。突然,她覺得車速慢了,那個她覺得堅硬的男人的背也柔和了許多。劉文亮停了車,極柔和地說:
就是這兒,你看看。
黎潔的手還沒松,但她一睜眼,還是嚇了一跳。
被燒毀的關湖路三號,在靜夜里像一副骷髏殘骸,令人恐懼。
清風,明月,海在不遠處的腳下嘆息。
夜靜極了。有夏蟲輕鳴,有樹影輕搖。
黎潔看著那燒得不堪入目的建筑,怯怯地說:真嚇人。
劉文亮卻笑了,他溫柔地攬住了黎潔的腰肢,輕輕說:要是白天,能好看一點兒。周圍都是藍海市的風景么。他攬住黎潔邊走邊說,小潔,這就是我們的新工地,一座很美麗、很豪華的建筑。上個世紀20年代的建筑啊,被港華公司的幾位公子哥兒——也就是現(xiàn)在到處被叫作老板的人——給燒成這個樣子了。
黎潔看看劉文亮,再看看那可怕的殘骸,問:他們——怎么——燒的?
劉文亮嘆口氣,說:沒有防火意識。電負荷過量短路。他們住在這種樓里,要的就是亮堂呀!多可惜呀,他們這一亮堂,上百萬就付之一炬。
黎潔恨恨地說:這些人,真該死。
劉文亮卻笑了,說:現(xiàn)在,該死的多著呢!國際啤酒節(jié)就要到了,不能給藍海抹黑,更不能給咱中國人抹黑。市里、局里希望20天我們就能搶修出來啊。
黎潔一驚:20天?20天你們就能修好了它?
劉文亮卻答非所問:小潔,我只是一個房修工人,修房子的。小潔,你別笑話我,我知道,我算個什么?一個根本沒級別的工段長??晌颐看问Ъs,都是有突然的任務,有緊急的活兒。他拿出手機來,我們這個直屬隊,散布在全市各地修房子,你看,開會全是短信通知。01,是全體工段長歸隊;02,是個別工段長歸隊;03,是下午歸隊;04,是明天歸隊……
黎潔看劉文亮一下一下地為她演示手機的作用,心里一酸,忍不住撲在劉文亮肩頭:亮子,你不用說了,亮子。我知道了,我不該……
樹靜靜,夜深深,一顆兩顆星,在天上眨眼睛……
三個跳舞的美女神,正在歡樂地舞……
6
四十八位準備再上崗的工人,滿滿坐了一屋子。
國立中和胡起順坐在主席臺上——他們是局里點的將,要和這些“革命新戰(zhàn)友”提前見個面,用楊局長秘書小李子的說法就是,告訴他們,有很多人,已經(jīng)在這個“地兒”干了一輩子啦。別以為這“地兒”不算工人階級。勞動局長徐光輝正在講話:……大家都在說“老工人,小徒工”,這就叫作新形勢下的新問題。再上崗的工人里有人笑了。徐光輝卻認真地說,大家別笑,這下崗的事兒,別說你們惱,我也惱??!誰都承認,這幾年咱的生活水平有提高,可還是有人下崗,有人待業(yè)。實話實說,這新活兒不但可能要出大力流大汗,還有許多人不一定會干哪,自己原來是車工,電工,有技術。這修房子的活兒?算個啥么?但是,他指了指臺上坐的國立中、胡起順,市直屬隊的老師傅們,還是派代表來接大家了。原來不是干這一行的,可能心里還是憋著塊病,修房子,這算個什么活!他看大伙兒又笑了,加重了語氣說,看看臺上坐的這位胡師傅,17歲干房修,整整30年啦。30年為藍海修房子,修了多少房子啦。為什么?我看,這就是一種敬業(yè)精神,奉獻精神。所以,我們把修房子的工人,尊稱為“城市美容師”。我看,咱勞動局為修房子解決了一批好勞力,為大家解決了下崗的苦惱。這就是件好事、善事。我高興,大家也會高興的。真高興,就鼓鼓掌,歡迎你們的新領導講幾句。
徐光輝到底是個當局長的,話不算多,卻鼓動性強。大家就很熱烈地給他鼓了掌。他就勢帶點兒夸張地將國立中拉到了麥克風前,也高舉雙手鼓掌。再上崗的工人一看局長都這樣兒,掌聲也就更熱烈了。他們表情各異,但興致勃勃,非常熱烈地鼓掌歡迎他們的新領導。
國立中知道這是一個機會,既給勞動局長,也要給自己的局長爭面子,爭光,也得讓這些以后在他手下工作的各種技術工人服他,愿意干房修工。他大聲說:工人弟兄伙計們,以后,咱們就一個鍋里攪馬勺了。我進直屬隊也是十來年啦。手笨,什么活兒也不精,干不漂亮,所以,同志們就把我推出來當領導了。滿屋子的人聽到這兒,轟的一下全笑了。他趁著笑聲說,我沒本事,只好認真服務,給咱自己的伙計弟兄們干好服務工作。徐局長講得太好了,我就不多說了。老話說“女怕嫁錯郎,男怕進錯行”,我和胡師傅,進的這一行,真不算怎么樣。他這一句話,大家又笑了,他卻話鋒一轉(zhuǎn)說,可是,這一行還真叫俺“干一行,愛一行”了呢。往前說兩千年,有修房子的;往后說兩千年,我想還得有修房子的。當然,技術越來越高,條件越來越好,但是只要是房子,你就總得修;總得修,咱就總也不下崗。如今這社會,不下崗就是幸福呀!聽了這話,大家轟地笑開了,徐光輝還帶頭給他鼓了掌。國立中自己不笑,也不說話,就站那兒等大家笑,等大家鬧,等大家安靜。真靜下來了,他再大聲問:笑完了?笑完了,我也就不講了。走啊,上車,上工地!
7
國立中查了檔案,選了十一位原來干技術工種的新工人交給了劉文亮。他知道,這些人只要看看、學學、干干,就能幫上劉文亮的大忙。修房子這種活兒主要是肯下力氣,技術真沒多少,但真要往細里找,這活兒還必須有文化才行。國立中知道,房修業(yè)遺留下來的低文化、低水平的老毛病,會因為再上崗這批工人的技術、文化、素質(zhì)比較高而有所改觀。再說這一次的突擊任務,壓力也確實大。關湖路三號,這是風景線上的“風景眼”??!局里、市上,都有眼睛盯著呢!這可正是他國立中的表現(xiàn)機會,他可不敢放松。
國立中走過紅磚垛子,看見一個頭戴鋁盔的漢子,正用水龍頭沖紅磚。他認出來這是第一機床廠里挺不錯的一位下崗車工師傅,他立刻迎上去,一邊和他一塊兒用水龍頭沖磚一邊說些安撫和鼓勵的話。他知道,這些再上崗的工人,最怕的就是下崗,他便把直屬隊的工作、任務、在市里的重要性做了一番夸大性的介紹,并且告訴他,只要在這兒好好干,不但獎金一分少不了,而且肯定會隨著這“朝陽企業(yè)”越做越好的。說得那“老工人、新徒弟”一個勁兒點頭并感嘆,到底是市局直屬機構的領導,幾句話就掏出人心窩子里的疑問和困惑來了。
這其實是國立中的強項——和工人兄弟打成一片。他這個人,要論干活,那真不是一把手。要力氣沒力氣,要技術沒技術,用他自己的話說,別說五個指頭不分叉,就是分了叉,也肯定是中間連著蹼,要不我怎么這么笨呢!可他這一笨,就真的成了領導。剛進隊里時,要學徒,他真不是個好徒弟;可是,跑跑顛顛、雜七雜八的事兒,他卻是眼明心亮,一學就會。就這樣,技術上他沒學個七八分成色,事務上他可成了隊里的大拿。誰家有個生老嫁娶、隊里有些雞毛蒜皮,國立中跑前跑后地忙活,總能讓大家滿意。不知不覺間,領導信任、群眾擁護,他還就真脫產(chǎn)當了干部,慢慢地熬成個隊長。成了隊長之后,國立中心里明白自己有幾把刷子,所以,他總是和工人打成一片,只要是突擊的活兒,他就總在工地上靠著,有什么事兒什么問題,他總在眼前耳畔地又是關懷、又是建議的,關鍵時刻,他還真敢拿點兒主意,主點兒事?,F(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別看個修房子的活兒,也被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工程隊頂?shù)脡騿?。多虧國立中這么個人,承上啟下地忙活著,總讓市里局里覺得還是有個自己的直屬隊用著放心,也就這樣,下崗再就業(yè)的工人往直屬隊里安插,國立中總搶著替領導挑重擔子。重擔子就是錢,挑了重擔子就是挑著了錢;有了錢,就有了笑臉、熱絡、活氣兒。沒人下崗不說,還月月有獎金,全隊當然擁護他。國立中就一直用這種“堅決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和精神,在隊里穩(wěn)穩(wěn)地干著一把手。當然,對那幾位骨干,他是尊敬有加,處處留心照顧;可畢竟只是個直屬隊,盤子雖小事不少,像劉剛那福利分房沒分上的事兒,就一直是他的心病。他也在想辦法找局里,想要塊“小政策”,把這個問題解決了。此刻,他在工地上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從來都是拼在第一線的劉剛居然不在,他心里就有點兒打鼓。卻不想,一轉(zhuǎn)臉,劉剛一臉抓痕半臉血已恨嘟嘟地站在他臉前了。
國立中一下子愣住了。
8
劉文亮從圓塔頂樓上拆了那些燒焦了燒黑了的廢桁木下來,才知道這關湖路三號的活兒不好做。
他來直屬隊也十幾年了,各式各樣的藍海老建筑也見過不少,修過不少,但他早就知道,一個關湖路三號的雙塔樓,一個銅蟹灣邊上的秀雨樓,過去的老師傅們都認為只要修過這兩座樓,藍海市的老建筑就沒有伺候不了的。偏偏陰差陽錯,修這兩座樓的活兒他都沒趕上。這圓塔等于是兩層都燒光了,樓梯怎么接的,圓榫怎么對的,塔頂桁木是個什么結構,他全都沒有數(shù)。盡管隊上說,秦夢城老師傅決定帶病讓張工記錄下來這座樓的許多關鍵數(shù)據(jù),關鍵工程,但房子一拆完,就得朝上造呀!而且,還是突擊任務,只有20天!滿打滿算現(xiàn)在也只有18天了。
他踩著踏板下來,還沒到地上,就看見了劉剛那一臉的傷,也看見了國立中的尷尬。他忙迎了上去,拉了劉剛到一邊,悄悄問:大剛,和嫂子真吵起來了?
國立中也跟過來了,沒敢說話,卻也在用眼睛向他示意……
劉剛見了劉文亮,滿肚子的火突然爆發(fā)了:我操他媽!我和這個潑婦得離了!
劉文亮說:少發(fā)胡話。什么事兒你還用這個樣兒?你肯定動了手了。
劉剛說:她不講理!
劉文亮說:再不講理你也不能動手。你那巴掌,還不和個熊掌一樣……
劉剛說:哼!我恨不能一掌把她拍扁了呢!
正這時候,一個工人跑過來,扯扯國立中衣角:隊長,大剛嫂子可來了……
國立中一驚,回頭一看,李樺披頭散發(fā),抱著還在哭泣的強強氣呼呼地找過來了。他不由自主地朝劉文亮身后站了站,劉文亮卻迎了上去,賠著笑喊:嫂子……
李樺理也未理,徑直走到國立中跟前,把哭著的強強朝他懷里一塞:
國隊長,孩子可交給你了。
國立中接到手里,強強卻招著小手哭喊著要李樺:媽媽,媽媽,我要媽媽!
李樺好言好語地對孩子說:強強,不用哭。媽媽一會兒就帶你走。她捋捋頭發(fā),徑直對著劉剛說,走啊,上法院去??!你不是要離嗎?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我怕你!
剛才還火猛火爆的劉剛卻立即蔫了,不言也不語了。
國立中抱著強強說:弟妹,有話慢慢講嘛。
李樺手指劉剛,臉卻朝著國立中說:他讓人講嗎?他向你們反映過嗎?憑什么我們家多了人家街道工廠讓出來的不到兩平方的廚房,就不算特困戶了?憑什么他一個連續(xù)六年的先進工作者別說照顧照顧,連正常待遇都享受不著?修房子、蓋房子、大廳、大樓,咱藍海市蓋了修了這么多的大樓、高樓,這么多的房子,憑什么俺們一家三口六年前十七平方,現(xiàn)在還是十七平方?我說他、我吵他,他急了還又打又罵的,說我不為國家想想不為領導想想,還不為人民想想?噢,他劉剛一個修房子的不是人民啦?我李樺一個汽車售票員不是人民啦?我不能為我自己這個人民想想啦?我汽車上擠一天吆喝一天,回到這十七平方里還和他擠、還和他吵?國隊長,你知道不知道俺們家一家三口還睡著“二起樓”的雙層床?
一個工人想打個圓場,笑著說:嫂子,你少買點兒彩電、冰箱、微波爐,你也不用睡“二起樓”啦。
李樺絲毫不讓:你放屁!你看看現(xiàn)在咱藍海誰家沒有彩電、冰箱、微波爐?連下崗的、貧困戶的家里也有這些基本生活品。我們倆可是兩個在崗的,兩個先進工作者。噢,他劉剛為了進步,不向你們提意見你們就睜著兩眼看不見啦?國隊長,我不是說你,你也不容易。但是那些領導占著房子、空著房子、孫子輩兒上就有了房子不住的領導們,你們,就不替俺想想嗎?她一扭頭,又對劉剛喊:大剛,離。不離你是我孫子!咱離了才更好呢。才真正地安定團結了呢!
李樺一氣兒說了這么些話。她打住不說了,咬著嘴唇哽咽著。
全工地卻靜了下來。
天也靜靜,風也靜靜。
人們面面相覷。李樺的話,好像沒什么錯,可是,又好像哪兒不大對。哪兒不大對呢?大家又想不明白,但它沖撞了多少人的心事……
正這時候,一輛小汽車開過來卻又猛然剎了車。
車門開處,王珍匆匆地下車,朝國立中走來,她邊走邊說,也不看看此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國隊長,文亮,趕快上醫(yī)院吧。秦師傅拒絕打針拒絕吃藥了。
國立中又一驚,他下意識地把強強還給了李樺,忙問:為什么?
王珍苦笑著說:秦師傅知道了自己是絕癥,他不愿意浪費隊上大家的醫(yī)療費。
國立中急了:誰?誰告訴他的?說他是絕癥?
王珍沒回答他,卻對劉文亮說:文亮,秦師傅專門找你,他急得很,他說,他有話要對你們兩個講!
全場的工人又驚了!秦師傅是絕癥,卻拒絕打針拒絕吃藥?他為了什么呀?
李樺忽然覺得自己那事兒小了,她一把從國立中手中接過強強,忙對劉文亮說:亮子,秦師傅可是好人,你得趕快去看看呀!
9
劉文亮、國立中、王珍趕到醫(yī)院去的時候,老秦師傅卻正氣也頂上來了,滿有精神地和護士拌嘴——
秦夢城說:我說了,從今天起,我不打針了。您甭忙活。
護士說:老秦師傅,您是病號,得聽醫(yī)生的。這針不打可不行。
秦夢城的老伴宋玉蘭忙說:就是,老秦……
秦夢城便眼一瞪,變了態(tài)度對宋玉蘭說:夾著嘴!沒人當你是個啞巴。他再對護士說,我跟我們領導說了,他們一會兒就來車,我今天死活都得出院。
護士說:出院?老秦師傅,就你這病還能出院?
秦夢城斬釘截鐵地說:能。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我說能,就一定能。越是絕癥我越能。
他老伴宋玉蘭一聽這話,眼淚就下來了:老秦,你有氣就朝我撒,千萬千萬別掖在病里頭?。】纯茨銊偤昧艘稽c兒,我是真不該真不該?。?/p>
秦夢城說:你不該什么……我早就知道是絕癥了,可我不知道這一針得三百多塊!這藥也不便宜。我既然好不了了,我浪費這血汗錢干什么?
護士說:你是公費醫(yī)療呀。
秦夢城說:哪兒來的公費?公費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錢!我好不了了,我不花老百姓的血汗。你以為容易啊?一塊磚一塊瓦的得壘多少房子才掙得出來這血汗錢?
正這時候,門開了,劉文亮、國立中、王珍披著隔離服全進來了。宋玉蘭一見他們來了,興奮地哭泣著說:文亮,國隊長啊,你們可來了!
國立中眼快,一把挽住宋玉蘭說:大嬸,別哭,別急,別愁。
劉文亮見這架勢,忙問護士:對不起,怎么回事兒?
護士看來了領導,也就不客氣了,說:你們這位秦師傅,都病成這樣兒,還要節(jié)約鬧革命呢。她舉著針筒說,他不打針了,拒絕打。說是這針太貴了,他用不著花老百姓的血汗錢。
國立中示意王珍照顧宋玉蘭,他坐到病床前方凳上,和顏悅色地問:秦師傅,誰惹你生氣了?
秦夢城雙手握住了國立中的手,又用一只手握住了跟上來的劉文亮,說:立中,亮子,你們倆,是我的徒弟不是?
國立中忙應道:當然,這還用說。
秦夢城又問劉文亮:亮子?
劉文亮使勁握住秦夢城已很瘦弱干枯的手,笑著說:秦師傅,我都該算是徒孫子輩的啦。
秦夢城大喜:好。你們認就好。真是我的徒弟,你們今天就送我回家。
國立中一愣,問:師傅,為什么?
秦夢城老眼里已涌出淚水:嗨,我老秦頭這么金貴?用了咱直屬隊勞動保險的八萬塊醫(yī)療費了,立中,我心里愧呀!這個院我不能住,這個針我不打了啊。
國立中聽到這兒,才明白了秦夢城今天焦急的原因,他長吁一口氣,說:師傅,就為這呀?您就放心吧。
秦夢城指著護士手中的針,說:這一針,三百多塊啊!一個下崗工人一個月的生活費都不抵啊!
國立中笑了,說:師傅,咱直屬隊效益好,有保險。咱們這畢竟是社會主義。
秦夢城一聽,眼又瞪圓了:社會主義能自己生出錢來?保險還不是咱自己拿的錢?我干了一輩子我知道,哪個大銅板,還不是咱伙計們兩手老繭一身汗,一磚一瓦掙出來的。我這么用,對不起伙計們,對不起你們領導啊……他指著宋玉蘭說,要不是這個老家伙今天告訴我,我真不知道我這病,糟蹋了這么些血汗錢!這病我心里清楚,是個絕癥。絕癥了,還花這些錢干什么?
宋玉蘭忙對王珍說:是我說漏了嘴,我是想讓他好好養(yǎng)病。
王珍也忙說:這不是隊里、工段里的領導都來了?這是應該的嘛。秦師傅是咱直屬隊的老功臣。
秦夢城又開始喘氣不勻,但他硬撐著說:多老、多功臣也、也不行。我今、今天一定要出院。這絕癥誰、誰能治得了?省下點兒錢給那些年輕的、能干的治治病吧。我都、都六十七了,退、退、退休下來都七年了,我這把骨、骨頭就是能熬、熬成個金的,也值不了那八萬塊啊。
國立中終于明白了秦夢城的心思,他感動,也震動,但最重要的是他還想著關湖路三號那突擊工程。有秦夢城,就有那工程的勝利完工??!他緩緩地對秦夢城說:師傅,你不是說凡是你修過的房子,你都在心里過電影似的,你都能說出它們的結構、材料來嗎?
秦夢城一聽,立刻說:這個——行,我能,我能行。
國立中便極誠懇地說:師傅,最近,從關湖路三號我們得了個教訓——藍海市這老房子沒檔案、沒圖紙的房子老了去了。要說修過它們的,恐怕還就是師傅您了。直屬隊想把那些老房子的檔案整理齊全了。這事兒,師傅,您可得幫忙啊。
秦夢城聽到這兒,沒打折扣:我?guī)?。只要還有一口氣兒,我就得幫。
國立中說:那好。那你就還得住在醫(yī)院里,該打針打針,該吃藥吃藥。您養(yǎng)好了病,能撐住,才能幫俺們啊。
劉文亮沒想到國立中這么會做思想工作,他從心里佩服這位國隊長,也忙幫腔說:師傅,我正犯愁呢!關湖路三號到底怎么修,您徒弟我還真沒辦法。我聽立中隊長說,讓張工天天來醫(yī)院,就是幫您記資料的呀。師傅,您的貢獻大著呢!您可得堅持住了,幫我們把關湖路三號,把藍海市這些老房子,都弄出資料來。只要您老身子骨好。
秦夢城聽了這話,知道徒弟們還很倚重他,敬著他,打心底里笑了。他瞅瞅這倆徒弟,笑著說:真能貢獻就行。你們剛才說的這些我都行。但這金貴針,我堅決不打了。要說做貢獻,我這年紀,能給國家省幾個錢兒,就是貢獻。你們要是連這條件也不答應我,我活著也是白活!
王珍一直沒說話,她負責來看望秦師傅,早把該說的話都說了,但是,今天她聽了他們師徒仨的這一番話,更是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王珍想,世界上真有這么傻的老工人呀!可是,秦師傅他真的傻嗎?一個人在這世上,到底都圖些什么呢?
作為支部書記,天天在教育別人。但是,仔細想想,到底是誰能教育誰呢?
10
直屬隊各工段多年的規(guī)矩,都是自己帶飯,集體蒸餾。改革開放到處都實行公司管飯這一潮流,也沒把這規(guī)矩破了。猛一看,是習慣;嚴格講,是貧窮。就這些拆房揭瓦堆土打坯的主兒,若是真有人管飯,誰管,準把誰吃窮了。
劉剛和李樺干了仗,自然是沒帶飯了。若平時,出去吃個拉面,叫一盤鍋貼也是常有的事兒??蛇@關湖路三號,屬于風景區(qū),自然沒有什么小吃啦、地攤呀什么的,下去海邊上,有座五星級的王朝大酒店,可那是咱吃飯的地方嗎。正晌午,吃飯的時候,劉剛推出他的自行車,想去市里湊合一頓,卻被趕到工地的胡起順一把拉?。?/p>
朝哪兒走?沒老婆沒管飯的啦?小子!你還真打?你也不看看你那個狗熊掌子,一巴掌還不把人家樺子打趴下了?
劉剛指著自己傷痕累累的臉說:你看看她讓我丟這個人!
胡起順卻不接他的茬,把自己的一個飯盒遞過去:這是你嫂子剛才專為你做的,還壓著兩個煎荷包蛋。信息時代么,你嫂子都知道了,優(yōu)待打老婆有功的功臣。
劉剛看看那飯盒,脖頸子一擰:我不吃。
胡起順聽了,粗魯?shù)卮蜷_飯盒,把勺子戳起來,說:你不吃?你不吃看我敢不敢揍你?還真狂了你這小子啦!你嫂子趕了這么遠的路給你送來了,你不吃?你好歹都不知道了!你算個什么玩意兒?拿著,吃!
劉剛看師兄真火了,不好意思地接過飯盒,吃了一口,立刻狼吞虎咽。
胡起順也打開自己的飯盒,一邊吃一邊感慨地說:告訴你,大剛。干咱這行的,最金貴的就是個老婆。風里來,雨里去,爬架子,背太陽……泥里水里的攪和,誰疼你?誰想著你?也就是回了家,咱才算是有個人模樣,老婆熱湯熱水地伺候你,小酒小菜地招待你,累了疼了地問問你。若是把這工資這獎金朝她眼前一放,你看看她那份兒真心體貼!暖心窩子呀!唉,這就是老婆就是家??!沒有老婆沒有家,你還有什么?大剛,你還敢打老婆?你他媽疼她還疼不過來呢?
劉剛邊吃邊說:她不講理!
胡起順一聽又火了:你講理?看看如今100平方、200平方的房子到處吆喝著叫人住,什么“貴族感覺”,什么“離塵不離城”,什么溫馨花園大公海岸的……就這情況下,你和樺子擠在那十七平方,一張床還分個上下鋪,弄個景兒還得先把強強撮了“二層樓”上去,你還不讓人家發(fā)發(fā)牢騷?
劉剛已經(jīng)快把那盒飯吃完了,他用勺子敲著飯盒說:光彩電、冰箱、微波爐的,她占了多少地方?
胡起順更火了:你少敲!那是我的飯盒。都什么年頭了,你還不讓人家搞搞現(xiàn)代化?樺子不丑呀,也不笨。人家跟了你圖什么?大剛,不是我說你,福利分房拖這么久,有些地方就是不落實,毛病還真出在一些不合理的事兒上,還真得自己爭取爭取啊。我看這樺子,就是“抓革命,促房子”,她鬧你,鬧得你沒辦法,你再鬧領導,領導鬧的沒辦法,只好給你分房子。
劉剛愣了,問:噢,她把我撓成這個樣子了,還沒大錯?
胡起順不以為意:當然沒錯,更沒大錯。人要什么?一個女人,你自己的老婆,她想要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她不就是想和你把這日子收拾得寬寬敞敞熱熱鬧鬧順順溜溜的嗎?咱這個國家,現(xiàn)在不也正在朝這條道上奔嗎?老百姓鬧房子,不就是盼個好國家嗎?你能說人家樺子,她鬧房子,盼著自己好、你家里好、國家好。她倒錯了?
劉剛聽到這兒,還真就愣了。他看看胡起順那一臉大疙瘩,心里想:你說這個“道理”,怎么到了另一個人的嘴里一講,它就能有理了呢?
11
安琪覺得只要李姐蓮花在她身旁,這世界上就沒有什么怕的事兒。雖叫她姐,心里卻覺得她比自己的母親還可靠,還安全。任什么事兒,只要李姐能出個主意,說句話,她準是言聽計從,事事功成。這不,自打下午一點多鐘,吳曉光來了個短信,說是晚上在“星星吧”,他爸爸媽媽想和安琪見個面兒,安琪這心上就是二十五只小老鼠鬧東京——百爪撓心,再也安定不了啦,可她跟李姐一說,李姐說,嗨,琪子,這事成啦!你想想,人家父母不答應,能請你上“星星吧”?
安琪說,他怎么不讓我上他家去?
李姐說,這就叫知識分子家庭。頭一次見面,得上檔次。“星星吧”那可是咱藍海第一流的“冷吧”。
安琪忙問,什么叫“冷吧”?
李姐點了她額頭一下說,傻妮子,你真是個油漆工呀,連個“冷吧”都不懂,就是不炒熱菜,只有果盤、飲料的酒吧、茶吧、汽水吧呀。
安琪說,哦,我懂了。
李姐卻搖了搖頭說,我看,你進這個家,就你這點兒文化藝術水平,還真得快修煉。要不,你有苦頭吃。
安琪問,那怎么辦?
李姐又說,這還不容易?把獎金拿出來買時尚雜志呀。哪種時髦買哪種,看了就照著上面的學,穿衣打扮你不怕,你有這盤子這身材;關鍵是幾個詞兒——人家知識分子家庭的人,最講究說新詞兒,你得會。
安琪想,李姐你話是不錯,你可知道我和曉光真正是怎么回事兒嗎?
這幾天里,安琪總覺得她和吳曉光的這事兒懸。認識兩年多了,床都上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可是吳曉光就是沒讓安琪進過他們家的門。多少次,安琪說要見見未來的公婆,曉光總是支支吾吾的。他可倒好,進安琪家就像回自己家的門兒似的,好幾次,他都是在安琪的閨房里過的夜,盡管安琪使勁兒忍住了不喊,可那一張一米二的床,沒讓他一上一下折騰地散了架就算不錯??砂职謰寢屻妒潜犚恢谎坶]一只眼裝著沒看見,沒聽見。沒辦法,爸爸媽媽都喜歡他唄。媽媽背地里也催了安琪多少回了,“都這個樣兒了,還不快把這事兒定下?拖什么拖?拖出毛病來看你怎么收拾?”安琪心里想,媽媽耶,都到了這份兒上了還能怎么收拾?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唄。可是這幾天,吳曉光態(tài)度不大正常,不知道藏著掖著點兒什么。安琪特有感覺,便整天里提著一半兒心干活,提著一半兒心在吳曉光身上。
這會兒,安琪和李蓮花等公共汽車的當兒,她的心跳得和個小兔一樣子。她怕晚了,又怕人家父母不來了,又怕自己這么個修房子的油漆工,恐怕怎么也難讓吳曉光的父母滿意。偏偏那公共汽車怎么也不來。李蓮花看看表,手一揚,叫住了一輛出租車,她招呼安琪上車。安琪倒愣住了,李蓮花推了她一把,把她推進車里,坐下來才說:你知道什么叫“派”?這就叫“派”。讓曉光他爹媽看看,咱也是坐小車來的。
安琪沒說話,只是把李蓮花的手抓起來,壓在自己的胸脯上,李蓮花耳朵都能聽見,那心在胸腔里,怦、怦、怦地跳!
李蓮花笑了,順勢摸了安琪的胸脯一把,安琪一叫,她才說:慌什么?我有經(jīng)驗,這第一次,他們就是看臉子,看你長得怎么樣。就你?琪子?來個鞏俐咱都不用怕。放心,有姐做后盾,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他們一看你這模樣,愛還愛不過來呢!
安琪笑了,說:姐,也就你覺著我好唄。我這心里,真怕得要死呢!人家家里,全是教授。
李蓮花卻不以為意:教授怎么啦?教授吃人?教授才更明白道理呢。
出乎李蓮花的預料,教授一點兒道理也不明白。
當吳曉光沮喪地在“星星吧”前接著了安琪和李蓮花的時候,吳曉光的父母聽說安琪不僅是個工人出身,而且她自己也只是個房屋修繕隊的油漆女工的時候,他們立刻表示不同意這門親事,也絕不和未來的兒媳婦見面了。所以,這“星星吧”他們來也不來了。
父母親不來了,吳曉光一點兒也沒辦法。但是,他是真愛安琪,真的決心和她過一輩子。在“星星吧”門前,他決定接著安琪后,向安琪表明自己的決心和立場。但安琪一看吳曉光的臉色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的眼淚也就跟著下來了。她要求李蓮花陪著她走了算了。李蓮花的倔勁兒卻上來了,她一把挽住安琪就朝吧里走,邊走邊問吳曉光:小吳,你定了房間沒有?
吳曉光忙說:定了定了,“星星吧”里的“天琴座”。
李蓮花挽著安琪到“天琴座”里坐定,看著吳曉光招呼侍應生安排好了飲料、果盤,待侍應生禮貌地退出去,她就單刀直入地問吳曉光:小吳,你以前沒告訴你爸爸媽媽,安琪是個油漆工?
吳曉光苦笑著說:沒說。我是想,一點兒一點兒地告訴他們。爸爸媽媽都看過安琪的照片,直夸她太標準了。
李蓮花問:太標準了?這“太標準”是個什么意思?
吳曉光囁嚅了一陣,說:標準?標準——就是符合他們心里想的那個樣兒吧。
李蓮花點頭說:嗯,明白了。是說小安長得漂亮。安琪當然漂亮了,真當個模特兒、主持人什么的也錯不了。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樣有模樣。哎,小吳我問你,你為什么沒敢跟你父母說,安琪是個油漆工,還是個修房子的油漆工?
吳曉光說:我不是不敢。我只是,只是沒想到……
李蓮花說:假話,你心里就不敢。
吳曉光趕緊說:李姐,不是假話。我是說——感情成熟……
李蓮花立刻火了:感情成熟?感情成熟有標準沒有?我的手機都成了你的戀愛短信專用機了,一天最少發(fā)三回兒,這感情還沒成熟?今天在車上我才知道,你和琪子,床都上過了,這感情還沒成熟?
吳曉光聽到這兒,立刻啞了。臉上紅一陣子白一陣子。說實話,他也沒想到父母親在最后要出門時,一聽說他找了個修房子的油漆工,竟能發(fā)那么大的火。他當時真想告訴爸爸媽媽,他其實和人家睡都睡了好長的一陣子了呢。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當時沒講。這會兒,李蓮花把這事兒直捅出來,他心里真后悔,他應該直接跟他爸爸媽媽捅開的。他知道他的爸爸媽媽是有責任心的人。他真捅開了,此刻,他也不會遭這份兒罪了?,F(xiàn)在,李蓮花這么直通通地說了,他也只有聽著的份兒了。
李蓮花依舊不讓:吳曉光,咱也不是頭一回認識了,我問你,你爸爸媽媽都是大知識分子吧?“文化大革命”那陣子,沒進過牛棚也挨過斗吧?
吳曉光說:當然進了。我爸爸還是年輕的“反動權威”呢。
李蓮花說:哦,進過牛棚還這么沒有階級感情?還等著成熟?他們就這么瞧不起工人階級?
安琪看李蓮花的話越說越重,趕緊朝李蓮花使眼色:李姐……
李蓮花一下子就把安琪嗆了回去:你甭這么瞎疼他。人家疼不疼你還不知道呢!
吳曉光一聽這話,趕快說:哎,李姐,我怎么不疼她?我能不疼她嗎?
李蓮花冷冷一笑:你疼她連個她是油漆工都不敢跟家里說?到了刀刃上了,才把我這個漂亮妹妹朝這冷場子里搬?嗬,兩位老人家,大干部大教授,都是有大學問的。聽說你找了個工人還找茬子不來了?我還真沒見過這樣兒的。小吳,你瞅瞅安琪,多漂亮,哦,就因為她勞動,她是個油漆工、普通人,就該受這個冷場子?吃這樣兒冷面子?
李蓮花越說越動情,安琪卻嚶嚶地哭了……
安琪邊哭邊說:姐,你別說了……
吳曉光一看,更焦急了,忙對安琪說:安琪,好安琪,別哭,你哭我心里疼,我發(fā)誓……
李蓮花卻一句比一句厲害:你發(fā)誓?你發(fā)什么誓?這會兒了你想來發(fā)誓了?你早干什么去了?小吳,吳曉光,我真奇怪,你爹媽當著這么大的干部、教授,這么高的文化,怎么能讓你去學個吹鼓手?
吳曉光一下子讓李蓮花說蒙了,他不解地問:吹鼓手?什么吹鼓手?
李蓮花說:吹小號啊。小號不就是個喇叭么?吹喇叭的不就是個吹鼓手么?三教九流的第九流!
吳曉光知道李蓮花在這里橫扯,但他輸著理,想發(fā)火也不敢,只好賠笑說:李大姐,我這個……這個,這是藝術。
李蓮花不屑地:就你這是藝術?偉大?高級人物?俺們油漆工不美化生活,不藝術?告訴你吳曉光,你們家那張門,那些窗,我只用三刷子一造,保險你家就沒藝術了!
12
胡起順半夜里再回到關湖路三號,硬是把劉剛嗆回家了。只一條,給李樺賠罪討?zhàn)?,把所有的不是攬到自己的身上,把家庭矛盾和解了?/p>
劉剛對大師兄這一番心意也感慨萬千,伙計們,抬頭不見低頭見,別看說起話來粗,心思可都細。他當然希望這一舉動能消解李樺對他的氣憤,所以到了家,輕輕開了門,燈都沒敢開,隔著李樺的身子,悄悄把強強抱到二層床上面,用枕頭、被子保護好了,這才脫了衣裳,想悄悄摸到李樺床上。
李樺其實從劉剛在院子里停自行車的時候就醒了,她對和劉剛的這一番廝打吵鬧,尤其是吵到了大剛的單位上去也后悔莫及。什么事嘛?不就是為房子嗎?剛結婚那會兒,只有六平方兩個人也恩恩愛愛的從不吵嘴打仗。剛換了十七平方外帶一間小廚房的時候,李樺心里好歡喜呢。哪想到這幾年,生活進步這么快,和別人一比就有氣?!叭吮热?,氣死人?!边@是老話了,但是,眼見著有的人好上加好,只要不是走的歪門邪道,那是人家有本事。咱們這兩個小人物,一心朝高處比,不是干生氣嗎?所以,悄悄聽著、感覺著劉剛的這些作為,她心里反倒挺溫暖。但她讓他是只能心里讓,架子不能讓。所以,當劉剛真要上床那一剎那,李樺一把推開他:滾!
劉剛一愣,知道她并沒睡著,便嬉皮笑臉地說:噓——強強剛睡著。
劉剛一邊說一邊還想上床,李樺便推著他說:不讓上,就不讓你上。
劉剛只好站在床前,說:那……我剛才這半天白跪了?
李樺心里在笑了,嘴上卻說:騙誰?你剛到家以為我不知道?你想跪你現(xiàn)在就跪。
劉剛又嬉皮賴臉地說:我跪?別看我沒開燈,桌子上誰給我炒的菜?誰給我倒的酒?樺子,干脆你也起來,咱兩口子喝個交杯酒再上床。
李樺板著臉說:想得美,誰和你喝交杯酒!
劉剛說:你和我喝呀。喝完了,我給你下跪;跪完了,哥今天晚上好好和妹妹團結團結。
李樺聽了這話,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說:真不要臉,死賴皮,你說話從來不算數(shù)。
劉剛一看李樺笑了,知道她的氣基本上消了,趁機歪在床上,說:男子漢,大丈夫,說話從來不算數(shù)。真要算了數(shù)還真麻煩了。我一回家一看桌子上的菜和酒,心里這個暖和勁兒呀,從頭頂直熱到腳后跟。胡師傅說得對,滿天底下,也就是自己的老婆疼自己。
劉剛一邊說著一邊就要動手,李樺又推著劉剛說:別賴別賴,我問你話呢。
劉剛說:你先說,讓不讓團結?
李樺說:少賴皮,聽我問你——
劉剛一個打挺站直了在床邊上:請問吧,老婆,媳婦,愛人。
李樺問:說,你還打不打人?
劉剛裝著驚訝:我打人?我打人了嗎?我那是愛你。
李樺說:愛我?那叫愛我?
劉剛說:看看我這臉上,還留著你愛撫的痕跡。
李樺說:你活該,你打我就抓。
劉剛卻摸著自己的臉說:該抓,該抓。再打再抓。
李樺急了:怎么?你還想打我?
劉剛立刻說:不敢不敢。不過樺子,只要你真心愛我,我不打你你也可以抓。
李樺撲哧笑了,問:還有,你離不離婚了?
劉剛就勢又歪在床上,說:離什么婚,那還不是逗你玩嗎?
李樺說:逗我玩?離婚是逗著我玩?
劉剛就勢再攬住了李樺,一邊揉著她一邊說:樺子,告訴你,胡師傅今天替我的班,讓我回家給你賠禮道歉。胡師傅把我好一頓熊。他說,這世界上最疼我的就是你樺子了。他還說,日子越過會越好。怕什么?當年他和嫂子帶倆孩子,八平方住了十八年。
李樺任著劉剛親熱,話也就軟了,說:這我早就知道。哎大剛,你說這世界——是不是也忒不講理了,你看你們吧,成天價在這里修房子,在那里修別墅,修的好房子、大別墅。偏偏就是你們,就是咱,住的卻最疵毛。你看胡師傅,他修了一輩子房子了吧,不也就是這兩年才翻了身,住進大套三了么。
劉剛說:是呀。他白天下了“八座半”,又跑到工地上頂?shù)奈?。樺子,我告訴你,咱兩個普通工人,又干的最普通的活兒,能指望什么呀?說句官話,還不得靠整個國家變富了呀。大河滿了,小河不愁。咱這樣兒的,工人階級呀,你說是不是還得靠社會主義、靠著政府領導得好,才有咱的好日子?
劉剛邊說邊親著李樺,他覺得他們倆的心,才真正是心貼著心呀。
13
從關湖路三號拆燒毀的屋頂開始,劉文亮和他的突擊隊就吃住在工地。
六月,天好,除了草地上的蚊子得了濟,拼命地向這些光著膀子流著汗的熱血男兒瘋狂進攻,別的他們都能受。
突擊隊長劉文亮,在這些年的演打中練出了細針密腳的布局功夫。多少人拆,多少人備料,多少人現(xiàn)場制大件,他一一安排得井井有條。修房子不同于蓋房子,它必須在有限的空間里保護好那些舊屋、舊墻、舊地兒,不能再有大的損傷;同時又得把損壞了的地方全部清理干凈利索,修舊如舊,整新如舊,舊中帶出新鮮氣色來,這也需要點兒功夫。
草皮不能踐踏,活路還得跟上,人員不敢下馬,大多不能回家,他們就只能在一層、底層里臨時搭些便鋪,上班的起來,歇班的躺下。突擊么,基本上就兩班,12小時一換。要說全都靠覺悟也是吹點兒了,但這突擊的獎金確實高,大家就責任、利益一馬拴。秦夢城老師傅這時候真看出真功夫來了,他倚在病床上口述,隊里的張工做筆記,劉文亮他們拆到哪兒,秦夢城的記憶與意見就跟到哪兒,甚至怎么拆、怎么動、哪些料與石要盡量保存下來,他一一記得清楚,說得清楚。修房子猛一看是個力氣活兒,但里面的技巧、能力、取巧的勁兒,也決不可忽視。秦夢城干了一輩子,學了一輩子;劉文亮他們現(xiàn)在也就一邊干著一邊學,邊學邊感嘆:秦師傅真是直屬隊的一件“寶貝”,他只需動動嘴,咱這邊省了多少力氣呀!
國立中一邊在工地上和伙計們子死靠在一起,哪兒能吆喝他在哪兒吆喝;一邊也抽空跑修繕公司、跑局里,勤匯報、勤叫苦、勤要錢、勤表功……說實在的,若不是有這么個突擊任務,他真想見個局長、領導的也不那么容易??蓹C會一來,他這一招,著實奏效。先是局里的機關食堂送飯了,一天兩頓,不是紅燒肉,就是大包子,外帶著綠豆湯、降溫茶,據(jù)說局里最后結賬;再就是真正地讓領導們上第一線來視察了,不但是公司的領導來了,連局長也親自來打過氣、鼓過勁兒。
中國的事就是這樣兒,一牽扯到領導重視了,一路都是綠燈。
14
由于秦夢城在病榻上的細細復述,關湖路三號的修復工作比國立中預想的又快又好。
特別是這個劉文亮,天生就是個修房子的材料,張工畫的草圖,秦師傅說的材料,都能叫他心領神會,穴準位對,立馬實施。這不,才剛剛十六天,從外觀上看,關湖路三號已經(jīng)完全是原來的模樣了。圓塔已經(jīng)復原,方塔更顯出整舊如“舊”的亮堂,若要是想糊弄國際啤酒節(jié)外賓和市里的領導,就這個外貌,百分之一百的沒問題了。但劉文亮沒這樣想,他以為,20天的期限就是讓他拿出一座完全像沒燒毀以前一模一樣的關湖路三號。而這其中,最重要的標志,就是進了這個門,什么都能用,什么都和原來一樣讓人感覺這就是原來的“關湖路三號雙塔樓”。
劉文亮很感謝國立中這一次給他配備的新工人,這一批再上崗的師傅個個都是心明眼亮的主兒。你想想么,原來都是操弄機械的主兒,現(xiàn)在,操弄一把瓦刀,幾塊磚頭,能難住他們嗎?這就是技術,這就是文化,這就是素質(zhì)啊!
這時候,手機響了,劉文亮一臉幸福:喂,是我。話筒里,黎潔一聽見劉文亮的聲音便激動地說:亮子啊,你好。一直想給你發(fā)短信,沒敢發(fā)。今天第十六天了,實在忍不住了——我,我——不要緊吧?
劉文亮笑了,說:沒事兒。我真是抽不出工夫給你掛電話呢。不過,小潔,真是想你啊。
黎潔忙說:我也是。她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挺好吧?
劉文亮說:挺好。你呢?
黎潔忙說:挺好。
劉文亮問:忙不忙?
黎潔答:還可以吧。不,不忙。就算是忙,比起你們來,也不能叫忙啦。
劉文亮聽了,心里挺感動,說:我們這活兒,真不好。
黎潔忙問:為什么?
劉文亮說:你看么,所有的好光陰都獻給太陽啦?,F(xiàn)在,不用一會兒,還得獻給月亮。
黎潔問:亮子,你們,又是連軸兒轉(zhuǎn)???
劉文亮說:全是連軸兒轉(zhuǎn)呀。就這樣,才基本上能趕出來。不過,也就得20天。也許,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分鐘,我們才能竣工交付呢。
黎潔不知道說什么了,想了想,才說:你,累吧?沒受傷吧?千萬小心點兒。
劉文亮便笑了,說:我又不是泥捏的。累和苦,常事兒。不過,說實話,就是太想太想你了。越是忙越是累越是想??!
黎潔就忙說:我也是。不忙不累我更想。
劉文亮心里暖極了,說:怎么辦呢?我們結婚吧?
黎潔便笑了,說:俺一直等你這句話呢。
劉文亮說:咱們不是結過了嗎?你知道我哪兒想你嗎?
黎潔就“嗔”他:你壞。
劉文亮就笑了,說:我要不壞,能娶上你嗎?那么,咱可一言為定?
黎潔斬釘截鐵地說:一言為定。
劉文亮問:不嫌我是個窮工人?
黎潔問:咱們還能窮一輩子嗎?
劉文亮問:不嫌我這一輩子都可能背著太陽?
黎潔問:沒有太陽,有我們嗎?
劉文亮被黎潔這話感動了,他說:小潔,我可真是想你呀。三號一竣工,我立刻去找你!
黎潔便笑了,說:不嫌我們這地兒遠啦?
劉文亮趕快說:從來也沒想過你那兒遠。哎,咱們還去那片黑松林,還去那片海灘上,這一次,我可要在海灘上……
黎潔不等他說完,就說:亮子,俺全由你。
劉文亮正說著,卻被后面一只手把手機摘了去。他一回頭,看見剛剛趕來做油工的李蓮花。劉文亮一驚又一喜,忙說:李姐,你們過來了?
李蓮花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突擊隊隊長同志,上班時間你敢談戀愛?這個月的獎金——扣了!不等劉文亮回答,李蓮花捂住手機話筒一笑,問:是黎潔吧?我來兩句。她對著話筒說,喂?猜猜我是誰?
話筒子里黎潔一驚又一喜,忙說:蓮花姐,你也上工地了?你們真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呀。
李蓮花笑著說:哎,小潔子。亮子是突擊隊長,是頭兒;我們是突擊隊尾,是尾巴?;鼗厥俏覀冏詈蠼o他們擦屁股。喂,怎么樣?我保的這個大媒夠你滿意的吧?
黎潔聽了這話,只好撒嬌地說:蓮花姐……
李蓮花卻干脆,故作嚴肅地說:滿意不滿意?不滿意咱把他蹬了!
黎潔忙說:滿意,滿意。謝謝您啦。
李蓮花逗她:你別謝。他上班時間打電話談戀愛,獎金叫我給扣了。
黎潔忙說:喲,你真扣呀?
李蓮花臉上一笑,說:真的假的你別管。妹妹,我可告訴你,這兩天你別來擾亂軍心——三號進入關鍵時刻了,亮子是隊長。等一竣工,我請你們倆上我家吃餃子,三鮮餡的。
她一說完,順手就扣了電話。
那邊黎潔卻急了,忙喊:蓮花姐,蓮花姐……無奈話筒里已只有忙音。
這邊劉文亮一見也急了,忙說:哎哎,李姐,哪有你連電話都這么包辦的?我真的還沒講完呢!
李蓮花一臉嚴肅:噢,連這么個事兒我這個媒人都不敢辦包,誰還敢包辦?
劉文亮接過手機,想再撥電話,他說:李姐,只剩了兩句話了……
李蓮花卻分寸不讓,拉著劉文亮就走,邊走邊說:你還真叫我給你扣獎金?告訴你,我打那會兒過來的,什么還不知道?沒結婚,甜甜蜜蜜,一塊糖都想分了兩半兒吃;結了婚,歪歪嘰嘰,這也不對,那也不好,沒事找事地生氣;有了孩子,尿布、屎盆、奶瓶子……她不罵你,你不揍她就算是模范夫妻。亮子,人哪,都是這么過來的。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她是誰?我給你扣了電話,是讓你們的好日子多延長仨月兩天的,咱談個戀愛也不容易,多熱乎兩天吧……
劉文亮笑了,他甩了李蓮花的胳膊,指著李蓮花說:李姐啊,就你這張嘴,要甜比蜜都甜,要苦比黃連還苦。
李蓮花急了:亮子,我可告訴你……
劉文亮忙作揖:好,好,好了好了。李姐,蓮花姐姐,你可是來干活的吧?誰敢不服您呀李姐?他指著樓層說,好,現(xiàn)在我說,先是三樓門窗,一層層下,一樓客廳不是地板,那櫻桃紅的大理石一洗就亮,省了你不少工啊。姐,我可是這兒的突擊隊長,你要是出一絲差錯,我可就真罰啦!
李蓮花硬氣地說:罰!你以為我李蓮花會怕你!我們這活兒出來,亮了你的眼,開了你的心。你罰得著嗎?
15
關湖路三號的搶修工程,愣是在國際啤酒節(jié)前三天,市里、局里歸定的20天里搶修成功。國立中一匯報上去,那一級一級的領導,立刻就把這喜訊報到市里一把手那里了。
房產(chǎn)局楊局長聽了,心里感慨異常,他去過現(xiàn)場,他知道這種老房子整舊如“舊”在沒有檔案沒有圖紙的情況下有多么難。工人階級!真正的工人階級!出大力流大汗的工人階級!楊局長忽然靈機一動,問:能給他們開個慶功會嗎?能發(fā)點兒獎金嗎?
部下們立刻說:能。我們也這么想過了。都準備好了。楊局長,整個兒一個翻新工程啊。資料全是秦夢城——那位患癌癥的老師傅靠記憶說出來的。他不僅說出了關湖路三號的檔案,把銅蟹灣一帶六棟資料不全、圖紙遺失的老藍海珍貴的建筑,他都說出來了。昨天,他臨去世之前,還又想起了澳洲角那兩棟老房子的情況,他硬是讓他們直屬隊派了人記下來了。
楊局長一怔:哦?那位老師傅已經(jīng)過世了?
國立中趕緊說:前天剛剛說完了情況,就去世了。楊局長,那可是位活建筑檔案啊!
楊局長沒說話,卻在屋子里踱個不停。
部下們、包括國立中不知道局長想什么,也沒作聲。
楊局長停了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他的部下說:改革開放,誰都在忙。忙掙錢,忙發(fā)財,忙職稱,忙升官,忙貪污,忙受賄……市場經(jīng)濟一來,什么樣的人都出來了,英雄不少,壞蛋更多,還有貪官污吏,職務那么高,權力那么大了,還貪,還腐敗。只有咱們那些一直在最底層、第一線的工人——農(nóng)民變化也很大呀!只有咱們的工人,一點兒都沒變。他們是基礎啊,他們是基石啊。哎,你們這管宣傳的,能不能找找報社、電視臺,給咱這些房修工人唱唱贊歌。他們這中間,有許多,還是下崗改行干上這個工作的啊。像這位老師傅,他叫什么?
國立中趕快說:秦夢城,秦老師傅。
楊局長說:對。秦夢城老師傅。唉,對這位老秦師傅,怎么就沒有個作家、導演,為他來寫部電視劇呀!我說,你們?nèi)フ遥业搅?,我來給他們找資金。叫他們一個開發(fā)商出一萬,咱藍海市這些開發(fā)商,也就能湊起一百多萬了么。我們這些當干部的,再不替第一線上的工人們說句話。我們還有良心嗎?
全體部下全都喏喏。到底是局長,眼光遠大!
16
安琪聽了李蓮花的話,決定還是要赴吳曉光的這個約會的。
那天,在“星星吧”李蓮花狠狠地把吳曉光數(shù)落了一頓,又強拉著安琪走了之后,安琪心里,一直覺得她對不起吳曉光。她愛吳曉光,她喜歡吳曉光。只要吳曉光把那支金光閃閃的小號朝他那薄薄的性感的嘴上一放,安琪就已經(jīng)醉了。第一次看吳曉光吹小號,安琪心上就已經(jīng)“五迷六道”不知南北了。何況,她早就是吳曉光的“人”了,李姐拉著她強行走了之后,她哭了一路,心疼了一路,痛苦了一路,也思索了一路。李姐說得對,她和他,太門不當戶不對了。尤其是曉光的父母親,是大干部,大教授,她真做了人家的媳婦,除了受氣遭罪,什么福也不會有。曉光對他父母,又是那么懦弱。沒法指望他能改變他父母親那種趾高氣揚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了。長痛不如短痛,不如就這么了了算啦!她這模樣,若是找個工人,人家還不把她當作菩薩奶奶供養(yǎng)著呀?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么,水不轉(zhuǎn)云轉(zhuǎn),云不轉(zhuǎn)心轉(zhuǎn),心不轉(zhuǎn)了人轉(zhuǎn)。可是一想,不對呀,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要轉(zhuǎn)到人身上呀!此生此世,愛過了吳曉光,身和心都給了吳曉光,一輩子都許給了吳曉光。李姐呀李姐,你讓我能再去愛誰呀!
從那以后,李姐的手機也不是一天響七八次了。安琪想,吳曉光是徹底向他的父母投降了。投降了也好,我安琪是徹底地傷了我心愛的人了。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死了,我就聽天由命了罷!
沒有幾天,安琪整整瘦了一圈。人一瘦,眼圈兒一黑,安琪可更漂亮了。更漂亮也沒用了,沒有了吳曉光,安琪漂亮給誰看?
偏偏是三號竣工的晚上,李蓮花把安琪拉到一邊說:琪子,快換衣裳。揀最漂亮的換。
安琪問:姐。為什么?
李蓮花說:去相對象去呀!
安琪一聽,頭一扭:不去。
李蓮花看著她問:真不去?
安琪說:絕對不去,死了也不去。
李蓮花裝作很惋惜的樣子說:那?我可就去給小吳同志回電話,說琪子、安琪兒這一遭兒是真不理你了。
安琪心里一顫一抖,淚也就出來了,忙問:小吳?是曉光約我?
李蓮花笑了,說:人家一天照舊是三遍短信早請示晚匯報呢。
安琪說:騙人。我一次也沒聽見你的手機響。
李蓮花狡黠一笑,說:我放在震動上,你能聽見?
安琪一聽,心花怒放,她又對李蓮花這么對她封鎖消息恨得要死,她一捶就擂在李蓮花的肩膀上:你得逼死你妹妹呀!
李蓮花卻笑著說:逼的是那個吹小號的。個大男人,還聽他爹媽的話,不害臊!告訴你,我早和他通了三回電話了。他明確表態(tài):刀山敢上,火海敢下,除了安琪,誰也不娶。
安琪的心上百花盛開一片明媚,她一下子撲在李蓮花的懷里,滿臉淚水撒著嬌喊:姐,姐,你真壞呀!
李蓮花母親一樣地摟著安琪,一邊梳理著她那一頭黑黑的秀發(fā),一邊說:琪子,換個衣裳,趕快去吧。銅蟹灣棧橋上,七點半。我估計,這小子早就去了呢。她又悄悄地對安琪說,哎,引逗他睡了吧,那樣保險。
安琪羞紅了臉,悄悄說:俺不早告訴你了嗎?早和他那個了。俺爸爸媽媽都知道、都裝糊涂呢……
李蓮花聽了,一笑說:好你個琪子!沒懂我的話呀?姐的意思是要睡出成果來呀。有了成果,他還敢跑?
安琪早紅了臉:姐你呀!……
李蓮花卻認真:咱個大工人,就得使笨功夫拴他。
銅蟹棧橋上的波影燈光,在藍海市是出名的一景。尤其是橋頭上的望?;貫戦w,造型別致,九曲千回巧藏機關,既能看海聽濤,又能藏人匿影,是藍海市年輕人談戀愛必去的勝地。
安琪和吳曉光就在這九曲千回的閣下橋上漫步。
吳曉光已經(jīng)說了半天了,安琪仍是一言不發(fā)。吳曉光急了:你信不信?安琪兒,我說的都是實話。
安琪依舊沒應聲,仍是默默地走著。
淺浪打橋堤,潮聲似嘆息。
遠處,藍海夜的風景線,霓虹閃爍,綺麗非凡,燈光照在海上,卻又映上夜天,襯得消瘦了的安琪楚楚動人。吳曉光看她這模樣兒,心里更是疼愛有加,他輕輕攬住她說:蓮花姐的話,使我很震動。真的,太震動了。我的心底深處,確實有一點兒門第觀念。而我想想,恐怕在爸爸媽媽心里,那就是根深蒂固了。從我認識了你愛上了你之后——安琪兒,你記得吧,是我主動去認識你的。在中山路上,你多漂亮啊——可是想想你在干這油工,我確實不敢告訴爸爸媽媽,你只是個油漆工。
安琪很深刻地看了吳曉光一眼,卻沒說話。
吳曉光說:其實,我知道自己。雖然在藍海,在歌舞團里,我是一號小號手,爸爸媽媽也對我寄予大希望。但是,我知道,吹這玩意光苦練沒用,得靠天賦??上也皇悄翘柕奶觳?。在國內(nèi),我最多是個三流角色,不可能成為大音樂家。可爸爸媽媽總認為我是天才是最好的一定有出息。我見過多少場面,心里知道我不行??墒俏蚁矚g音樂,喜歡這種氛圍,而且,真想把你也融入到這種氛圍里來,我有這個條件啊。
安琪忽然就笑了:這我知道。我們師傅都說“男怕入錯了行,女怕嫁錯了郎”,碰上你我當然十分高興十分喜歡了。可是,我很怯。我跟你說過,我的爸爸媽媽全是下鄉(xiāng)青年,他們回城的時候,我們?nèi)以诶牙鸭易×怂奶?,剛剛住了四天,就被兩個舅舅連行李帶人給扔在馬路邊上了……
吳曉光說:這我知道??墒窍衲氵@么文靜、漂亮……
安琪打斷他說:我文靜是沒文化,不敢隨便說話。舅舅趕我們?nèi)页鰜淼臅r候,圍了好多人在看。從那以后,我就更不敢隨便說話了。這么個家,我書也沒讀好……
吳曉光忙說:我知道安琪兒,我知道。自從李姐教訓我一頓之后,我回家和媽媽大吵一場。吵完了,我哭了,我媽也哭了。可是我不管!我想了很久很久,我決定了,安琪兒,我要和你在一起。不管前面是雨是風,不管我在音樂上是否能夠成功,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你都是最重要的,第一位的。安琪兒,我說的都是真心實話。
吳曉光拿起安琪的手,輕輕地吻著,安琪讓他吻了一下,卻又抽回手:我今天才剛剛加完班,手上還有油漆味兒。
吳曉光卻又拿起安琪的手,吻她,并拿著她的手撫摸自己的臉,說:我不管。我喜歡你,也喜歡你的手。
安琪眼中有瑩瑩淚光:曉光,你真好。真的,你真好。謝謝你說給我的這些實話。謝謝老天爺,讓我碰上了你。那天,你說你爸爸媽媽不愿意見我,我的心冰冰的涼。也就是那時候,我才想了想,下了決心,我才不管他們愿意不愿意呢。真的,一看你在吹小號,我心里就顫顫地真的,我可自卑了。但是我想了。只要曉光愛我,要我,我一輩子都會對你好。
吳曉光一下子抱住了安琪:安琪兒,我的安琪兒。我只要你這一句話呀!
17
為關湖路三號的一個小小搶修工程,局里開這么大個表彰慶功會,實在是出乎直屬隊所有領導的預料!國立中就是國立中,他想到了這里面一定有重大玄機。果然,楊局長講話時說了,這次搶修工程,得到了市里的表揚,成了迎接國際啤酒節(jié)里的光彩工程。所以,他不但感謝參加搶修三號工程的所有參加人員,也感謝直屬隊所有的人員,更感謝直屬隊的家屬們……總之,他感謝一切在第一線上出大力流大汗為美化藍海市容——美化藍海,就是美化祖國,美化我們這個民族——一年四季工作在露天里的工人們,甚至包括那些并不歸他管但也在露天里天天背著太陽工作的人。他們和太陽有一樣的膚色,也和太陽一樣有一顆亮堂堂的金子般的心。
楊局長的話激起了一陣又一陣海潮般的掌聲……
輪到直屬隊表態(tài)的時候,國立中的機敏全都顯示出來了,他早設計出了一個悲劇的大煽情。上臺后他謙遜地說:該說的,領導們?nèi)f了,我們的任務就是好好做。但是,我們雖然一直在基層,基層也有更感動我們的事情,請王珍書記給大家講吧。
掌聲里,王珍上了臺,她的表情異常嚴肅,她輕輕地拿出一個袖珍錄音機,說:大家都知道,搶修關湖路三號,有一位老師傅是出了大力的。若是沒有他,我們也許就沒法子把關湖路三號全部整舊復原。大家都知道,他就是秦夢城老師傅??上?,他為了給咱直屬隊的醫(yī)療費用省錢,早就拒絕打保持營養(yǎng)的針了。那個針一針三百多塊,他不打,他說他要給大家伙兒省出大家的血汗錢。就為這,咱的搶修工程還沒全完工,秦師傅就提前走了……說到這兒,王珍的眼淚早已止不住了,她說,我什么也不說了,秦師傅把他能做的都做完了的時候,說話都不清楚了的時候,我還是錄了他一段話,現(xiàn)在,我就放給大家聽聽。
王珍流著淚,輕輕按下了錄音機的按鍵,秦夢城師傅最后的話便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遍了整個會場——
……北京?北京太遠了。我這輩子——是沒法子去看看——北京啦。唉,修了一輩子房子,我這一輩子——修了一輩子房子。我就沒上過北京去看看——沒看看故宮,沒看看天安門。沒看看那個中華世紀壇。只要我看了,我就都能修。什么房子,不都得有人修理才好住好看呀?只要我老秦頭看了,我就都能修都能修——你,你信不信?唉,我這輩子是完了。王書記,你告訴亮子,告訴起順,告訴大剛,他們,房子,要靠修呀。人這一輩子,離不開修房子的窮工人呀……人……若有下輩子,我還修房子。不是吹,誰有我這好手藝?有好國,必有好的家;只有有了好家,才能有好國呀……
秦夢城的錄音已經(jīng)沒有聲音了。可是會場仍然靜極了。
會場靜極了。
只有一顆亮亮的大大的太陽,照著這些一輩子背著太陽做工的工人,照出他們黑黑的長長的影子。
突然,就爆出了暴風雨一般的掌聲!
那些厚實的、結滿老繭的大手使足了力氣拍出的掌聲!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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