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女性以及土地”作為自己寫作主題的陶麗群在其小說《母親的島》中描寫了一個出走的母親的形象。被買來的母親大半輩子過著傳宗接代與操持家務的生活,沒有經(jīng)濟上的獨立,也沒有表達自己內(nèi)心訴求的話語權(quán),更不可能有當家做主的地位。在五十而知天命的時候,她沖破“母親天生就是為丈夫和孩子而存在的”這個男權(quán)社會杜撰出來的神話的桎梏走出了家庭,邁出了鄉(xiāng)村底層婦女尋找自我、實現(xiàn)自我的第一步。
關(guān)鍵詞:陶麗群;母親;出走
作者簡介:呂衛(wèi)清(1969-),女,籍貫:湖北,華中師范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日本廣島大學文學研究科在讀博士,研究方向為中日女性文學比較。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11-00-03
近年來,廣西壯族青年女作家陶麗群將“女性以及土地”作為自己“不斷持續(xù)深入摸索的寫作主題①”,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并獲得民族文學年度獎、廣西青年文學獎、金繡球文藝獎、廣西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花山獎等獎項。她“關(guān)注底層民眾特別是鄉(xiāng)村婦女的喜怒哀樂,描述他們在困境中的掙扎與努力,刻畫他們的堅韌與犧牲精神②”。如其發(fā)表于《民族文學》2011年第3期的小說《漫山遍野的秋天》的主人公,身殘貌丑、被愛情遺忘、無法生育的三彩,面對悲苦的命運,從不怨天尤人,而是憑著勤勞善良與隱忍執(zhí)著,終于收獲了愛情,收獲了“和門外漫山遍野的糧食一樣,金燦燦沉甸甸”的孩子。張柱林指出,該小說通過“自內(nèi)向外的女性視角,不僅寫出失愛女性心理精神的宿命感,更表現(xiàn)了女性堅強與隱忍的生活態(tài)度,尤其女性靈魂散發(fā)的人性光輝與生之快樂③”。但其刊登于《野草》2015年第1期、并轉(zhuǎn)載于《小說月報》2015年第3期的新作《母親的島》卻一反常態(tài)描寫了一個在“家里經(jīng)濟條件漸漸好起來”之后置家人于不顧,離家出走的母親的形象。以三彩為代表,陶麗群筆下的女性大都堅韌隱忍、富有犧牲精神,具有像大地母親一樣能夠包容一切的寬廣的胸懷,那么《母親的島》中兒孫滿堂的母親為什么一定要拋下一家大大小小的九口人出走呢?
小說一開頭就寫著:“五十歲的母親做出一個決定?!乙鋈プ∫魂囎印_@是母親簡潔明了的原話。為什么要出去住,去哪里住,母親都沒說,這很不像她。在我的印象中,我從沒見過母親有任何關(guān)于她自身的決定,仿佛她是一件東西,屬于這個家里的任何一個人,唯獨不屬于她自己”。
母親是一件“十九歲時被我奶奶買來給父親當老婆”的“東西”,正如康德所言:“一個有價值的東西能被其他東西所替代,這是等價;與此相反,超越于一切價值之上,沒有等價物可替代,才是尊嚴④”。不管是因為娘家太窮自愿被買來還是被拐賣來的,在以金錢為等價交換物的交易中,母親的價值被金錢所替代,其絕對價值,即人的尊嚴當然也就蕩然無存了。所以,“我奶奶”“對父親的教誨就是:不能讓女人上臺面。這個臺面泛指一切,包括嘴里說上話,心里做得主,口袋里有錢,尤其是對買來的女人,更不能對她掏心掏肺”。母親“大半輩子在家里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但她不僅得到?jīng)]有經(jīng)濟上的獨立,也沒有表達自己內(nèi)心訴求的話語權(quán),更不可能有當家做主的地位,“她從來左右不了家里任何事情”。
“父親從我未見過面的奶奶那里學到了對母親的戒備,時刻擔心母親逃走。這種戒備在漫長的時間里逐漸成為父親的習慣”,在由老人們一代一代傳下來、長期形成的、具有強大力量的“習慣”、社會習俗、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下,父親認為“怕老婆簡直就是一件和敗壞門風一樣可惡的事情”,所以雖然“有時候我覺得父親只是披著一副強硬的皮囊而已,里面軟弱不堪,我甚至認為他其實是挺怕我媽的”,但在傳統(tǒng)“習慣”的驅(qū)使下,父親對母親總是漠然或頤指氣使。當出走后的母親回家來拿一些舊東西去毛竹島時,“父親端坐在他慣常坐的太師椅上,一聲不吭地看母親走進走出,臉上是一幅嘲諷的表情”。
“父親的習慣又長期潛移默化了我們幾兄妹”,“我”的三個哥哥從父親那里學來了“對母親的漠然態(tài)度”。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的沖擊下,他們忙著包地種藥材發(fā)家致富,根本沒有時間關(guān)心母親,甚至從父親身上學來了對母親發(fā)號施令。例如,飯桌上由于一點兒小事,大嫂“把筷子一摔,抱起兒子起身就走”,怕老婆的大哥在父親的呵斥下不敢跟出去,于是“朝站著的母親瞪了一眼,說:還不趕快去看看”。
雖然“我”是母親唯一的女兒,但“我感覺到母親和我之間缺乏一對母女該有的自然和親昵的感情”。我很少“安靜地待在母親身邊”,氣急敗壞時甚至會“朝母親叫嚷”?!拔也挥X得這樣有什么不對,我們村很多孩子也會這樣責罵自己的母親,和母親頂嘴”。
總之,母親就像“一件東西”一樣總是“沉默著”,家里人“從來不了解她心里有什么想法”?!皫缀鯊臎]離開過家,我們隨便在家里什么地方叫一聲”,“都會帶著恭順的、略顯驚慌的表情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母親,由于在家里得不到任何人的愛與理解,更得不到作為一個人應有的尊嚴,在五十而知天命的時候決定沖破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母親天生就是為丈夫和孩子而存在的”這個人們習以為常的習慣而離家出走,獨自一人搬到毛竹島去住。
從存在于符號與現(xiàn)實之間的指謂意義而言,“母親”這一概念可以說僅指雙親中具有妊娠、生產(chǎn)、哺育功能的女性一方。但隨著男權(quán)社會的應運而生,為了維持物種的生存和延續(xù),維持家庭及社會的穩(wěn)定,在女性的集體沉默中,“母親”的指謂意義逐漸被男權(quán)話語體系賦予其的內(nèi)涵意義——“賢妻良母”、“家庭的天使”所替代,“母親”被塑造成“天生就是為丈夫和孩子而存在的”、富有奉獻和犧牲精神的“東西”。日本學者青木指出,這種“超越了直接性世界、被抽象化了的符號或概念”,人們稱之為“二級符號”?!八械纳鐣?,尤其是近代之后,人類反過來受到了自己制造出來的這些二級符號的支配⑤”。
“作為男權(quán)社會杜撰出來的又一個神話⑥”,母性神話在不斷被掠奪、歪曲及無限擴張過程中逐漸被內(nèi)化成一種人們習以為常的習慣。所以陶麗群在《母親的島》發(fā)出了發(fā)聾振聵的吶喊:“我們都是在母親的哭泣聲中長大的,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習慣是一種多么可怕的力量啊”。
村里被買來的婦女們“幾乎都老老實實地在這個四面環(huán)水的村莊生兒育女,到死都沒再回過一次娘家”。偶有想逃走的婦女也因為“擺渡的光叔不允許那些買來的外地媳婦上他的船,怕惹麻煩”而望江興嘆。這條“差不多五百米寬的江”仿佛一條沉重的枷鎖把婦女牢牢地束縛于家庭之中,隔絕于社會之外。她們“似乎一直都很孤獨”,臉上總是一副“慘淡的愁容”。而那些“允許出去的女人往往是來婆家已十多年,兒女一群,死心了,想走也走不了”。在“習慣”的禁錮下,女性們也集體無意識地迷失在了男權(quán)社會塑造出來的“母親天生就是為丈夫和孩子而存在的”這個神話之中而不能自拔。
可貴的是,兒孫成群的母親卻在五十歲的時候突然離家出走“到毛竹島上去鋤地”了。母親的出走無疑是自覺自愿的,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描寫:“我又說:‘村里人都覺得我們把你趕出來呢。母親臉上隱隱掠過一絲不安,說:‘我自己出來的?!蹦赣H的出走也是態(tài)度堅決的,當父親領(lǐng)著四個子女開著皮卡在岸邊等著她,準備幫她把菜拉到集市上去賣時,“我看見她臉上有類似在忍耐某種隱秘疼痛的表情,想說又說不出來,然后漸漸變成憤怒,她調(diào)轉(zhuǎn)竹筏,朝毛竹島劃回去了。”“母親背對我們劃竹筏的背影變成一種堅硬的拒絕”。
除了種菜,母親還從好友玉姑手里借了三百塊錢買了上百只鴨崽來養(yǎng)。賣鴨子的時候,母親也不需要家里人的幫忙,而是要求鴨老板自己到江邊來拉鴨子。“那群鴨子賣了差不多五千塊錢,母親拿著一把錢,我發(fā)現(xiàn)她竟然眼淚汪汪的。我和哥哥們都感到很驚訝,母親在我們的印象中并不是個在意金錢的女人。然后她給我們四兄妹每人一百,哥哥們都不好意思拿。母親卻笑著說,第一次給你們錢,拿吧?!蹦赣H之所以“眼淚汪汪的”,是因為她在五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體驗到了自己的辛勤勞動得到社會認可的喜悅,這寓意著從家庭中走出來的母親通過勞動獲得報酬,從而實現(xiàn)了自己的獨立并獲得了尊嚴。
在男權(quán)社會中,男性因為占有生產(chǎn)資料而成為家庭的供養(yǎng)者,被束縛于家庭之中的女性雖然也通過生兒育女、操持家務等方式為家庭做出貢獻,但其勞動得不到社會的承認,得不到應有的報酬,因此只能淪落為被供養(yǎng)者,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地聽任供養(yǎng)者的指使與呵斥。但正如小說中玉姑說的那樣:“三十年了,你媽的口音還沒學好”。母親“話的尾音多多少少帶有點她們出生地的調(diào)子。這像一個烙印,時間久了也許你會忘記了,但它其實一直不動聲色地存在著”。這說明三十年來母親雖然沉默寡語,但她始終不曾完全被“習慣”同化,與自己身處的環(huán)境保持著一絲的格格不入。所以,有些時候會和玉姑一起“突然莫名其妙沉默下來,各自臉上帶著沉浸在某種冥想里的落寞表情”。在五十而知天命的時候,母親堅定地拒絕了家里人的幫助,通過在毛竹島上鋤地種菜和養(yǎng)鴨子第一次獲得了金錢收入,在走出家庭,以一個獨立的個體走向社會的同時,實現(xiàn)了自立、自強與自尊,成為了一個大寫的人。
陳茂指出:“陶麗群的小說中存在著一個非常大的群體——‘出走者⑦”。《母親的島》中的母親無疑也是一位“出走者”,但她是否會重蹈娜拉的覆轍,出走之后無路可走,只好重新回歸家庭?或者像陶麗群在其發(fā)表于《廣西文學》2010年第2期的小小說《尋找土地》中描寫的那位母親一樣,離開熟悉的土地之后因為生活方式的變化帶來的“無根所依的空虛感⑧”而患上癡呆癥?但無論如何,自我意識覺醒了的母親不再沉陷于“冥想的落寞”中,而是毅然決然地沖破鄉(xiāng)土習慣的桎梏,勇敢地邁出了家門,邁出了鄉(xiāng)村底層婦女尋找自我、實現(xiàn)自我的第一步。這抑或可以說是《母親的島》區(qū)別于陶麗群其他小說的亮點之一。
但該小說仍然延續(xù)了陶麗群一貫以來堅持的“理性、節(jié)制和溫暖⑨”的寫作立場。母親說要出去住一陣子時,父親覺得她“肯定中邪了”;母親搬到毛竹島去住后回家拿一些舊的生活用品時,父親“臉上是一副嘲諷的表情”,但父親內(nèi)心里是牽掛著母親的。例如,“父親常常在晚上時到江邊朝毛竹島上張望”,他“坐在矮荊棘后面,盯住對面孤島上那同樣孤獨的木屋,有時候到下半夜才回家”。在一個“閃電和雷聲不斷交替”的暴風雨的夜晚,因為擔心湍急洪流把毛竹島卷走,父親帶著兄妹四人開了大價錢準備雇船渡河,最終因為江水咆哮而止步不前。兄妹四人在江邊大聲喊叫母親,“果然,毛竹島上的小木屋里有隱約的亮光透出來”?!澳菬艋鹨恢绷林?。我想母親肯定聽見我們的叫喊聲,故意給我們亮著的”?!懊駦u上小木屋里透出來的如豆燈火”不僅讓父親及四個兄妹“幾近貪婪地緊緊盯著”,久久不愿回去,也像一抹暖陽溫暖著每個讀者的心。
離開家搬到毛竹島去鋤地、養(yǎng)鴨,繼而又離開了毛竹島的母親究竟去了哪里?作者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顯然,鄉(xiāng)土習慣所具有的“可怕的力量”,被陋習潛移默化之后無意識地將其內(nèi)化為習以為常的規(guī)則的鄉(xiāng)土社會以及家人的“漠然態(tài)度”是促使母親離家出走的深層原因。但不同于其他一些“底層敘事”作家的是,在揭示出這些原因之后,具有高度文學自覺的陶麗群又以溫暖的筆觸為出走的母親留下了一條回歸的路,小說結(jié)尾寫到,父親“想待在島上等母親”,他“從此再也沒離開過毛竹島”,“每年梅雨季節(jié)過后,他總是把母親的衣物翻出來晾曬,仿佛母親只是出了一趟遠門,過不了多久就回來了”。但愿母親“過不了多久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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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gxwenlian.com/index/zpxs/20130731/115457.asp,2015年3月22日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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