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永生
我父親曾走過一段月亮路,也許你聞所未聞吧。
一九七八年,幸運女神開始眷顧我們家。母親、姐姐、妹妹和我都解決了“農轉非”,隨縣城教書的父親吃上了“國家糧”。父母操勞全家吃穿的擔子也減輕了不少。
其實,這個消息年初就吹到了父親的心坎上。從此,他開始對“電話”多了一份敏感??旆攀罴俚臅r候,他就早早寫信,讓母親把我們仨姊妹接回鄉(xiāng)下,自己一個人留在學校的電話機旁,“靜”候佳音。直到快要收假的前幾天,父親才等到通知,要他火速趕回老家,辦理大隊證明。
我家祖籍在沅陵縣清浪公社。老家角灣在清浪將軍山與洞溪蓮花山相間的葉溪畔。從縣城回去,選擇坐船,要趕一天多的路程。如果乘車到蓮花,接著走七、八華里小路,一天就可到家。在那個年代,“農轉非”可是件耽擱不起的事,父親急忙趕到汽車站,打了一張車票。
事有機緣巧合。第二天,班車半路拋了錨,等顛簸到蓮花山白蓮埡,已到了雞麻眼(傍晚,雞受光線影響,難以覓食,紛紛回籠)時分。父親再走三華里縣道,到大埡田的時候,蒼天便匆匆收攏了夜簾,暗淡了灑向人間的光芒。
很快,父親遇到一樁蹊蹺的事情。走到埋人崗的嶺口,父親就感到肩頭一沉,明顯有人拽了自己一把,但轉身一看,卻杳無人影。稍一楞神,腳下一虛,一咕隆咚,人就滾下十多米的陡坎。
好一座蓮花山,群峰羅列,山勢奇?zhèn)?。站在山巔,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落入山谷,空山不見人,唯聞人語聲。
父親顧不上傷痛和行李,想爬出刺蓬,暫且脫離險境。然而,這個看似平常的想法,竟然被“黑夜”揉得“粉碎”。父親只能深一腳、淺一腳,滾一陣,爬一陣,在在芭茅、荊棘和灌木織成的“樊籠”中四處突圍??墒?,半夜過去了,父親精疲力竭,卻依然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
父親幾乎絕望的時候,天邊忽然升起了一輪“明月”。在月輝的映照下,父親發(fā)現(xiàn)一條亮瀅瀅的稻田“浸水溝”。父親心想,田塍的一隅,必然會探尋到農民耕作的苡口,只要順著小路,就容易鉆出心中這塊簸箕大的天了。
父親的愿景,又被接下來的一幕攪得稀爛。父親在“田塍”上行走,冷不丁撞上一棵小樹。被撞懵的父親,霎時間感到“月亮”暗淡了,四周一片漆黑,低頭一看,腳下哪里還有“水溝”的影子。
父親只好坐下來,與小樹做伴歇息。父親停止了撲騰,遠處的狗吠聲、鳥鳴聲也漸漸隱去。大山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出門的老鄉(xiāng)路過山下,清脆的談笑聲劃破曉空。父親睜開眼睛打量,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父親依附的小樹,是扎在崖壁縫隙間生長的,而父親所處的位置,上面有一人多高的斷崖,下面是十來米的巖坎,上下無援梯,左右無引枝。稍有不慎,就會跌落深淵,性命難卜。父親顧不上后怕,開始拼命地呼救,等鄉(xiāng)親們趕來搭救,父親才脫離險境。
幾十年過去了,我們仨姊妹都參加了工作。父親仍然不愿多提當年的往事。也許,父親一直不明白,那段亦夢亦幻的“月亮路”,是怎樣不留痕跡地把自己“送”上絕壁斷崖的吧。
“但愿是祖上福蔭庇佑我吧?!甭犃死细赣H意味深長的“自圓其說”,我們猶如滿飲了一杯人生苦酒。
——2014年感恩節(jié)于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