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婧
摘 ?要:當代作家汪曾祺從發(fā)表《受戒》到《大淖記事》,間隔的時間還不到一年,就完成了其小說中從對烏托邦的建構(gòu)到瓦解。這其中的原因具體表現(xiàn)在汪曾祺小說中描寫出來的自然景觀、風俗民情及人性人情的轉(zhuǎn)變之中。
關(guān)鍵詞:《受戒》;《大淖記事》;烏托邦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02-0-02
1980年,在改名后的《北京文學》10月號上,由負責人李清泉決定刊登的《受戒》進入了人們的視野,文章構(gòu)建出了一幅美好、安和的烏托邦世界。然而,到了1981年2月4日寫成的《大淖記事》,在看似美好的烏托邦愿景下卻隱藏著淡淡地對人事的擔憂,從而開始瓦解了他之前在《受戒》中所建立起來的烏托邦世界。僅僅一年之間,汪曾祺是如何完成了他的烏托邦的建構(gòu)到瓦解呢?
一、《受戒》——烏托邦的建構(gòu)
汪曾祺是一個水文化孕育的作家,因此這樣的生長環(huán)境就為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要素?!八坏诓蛔杂X中成了我一些小說的北京,并且也影響了我小說的風格,水有時是洶涌澎湃的,但我們那里的水平??偸侨彳浀模胶偷?,靜靜地流著。”[1]他憑借對故鄉(xiāng)的熱愛,敘寫故鄉(xiāng)的凡人瑣事,謳歌美的人性。
《受戒》全文美得自然,美得健康,美得自由,美得有詩情畫意。正應了他曾說過的話:“我要寫!我一定要把它寫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詩意!”[2]在《受戒》的結(jié)尾處,作者提示:“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這就暗示給讀者:本小說要表達的只是一個理想的生活境況,這只是作者想象出來的一種抒情性的印象中的童年,只是作者在想象中構(gòu)建了一個詩意的、和諧的、社會。
(一)烏托邦的自然景觀
作者在《受戒》中描寫了充滿詩意的自然風光?!拔蓍芟乱贿叿N著一顆石榴樹,一邊種著一顆梔子花,都齊屋檐高了。夏天開了花,一紅一白,好看得很。梔子花香的沖鼻子。順風的時候,在荸薺庵聞得見?!边@里的自然風景看上去都要比其他地方的風景要美上許多,似乎在這種清新美好的環(huán)境下生存的人們應該是要比其他地方的人要快樂些許。
在小說的結(jié)尾,小英子問明子要不要娶她時,明子小聲地答應了,他們劃船進了蘆葦蕩中,“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jié)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支一支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這些看似平淡無奇的、往日里熟視無睹的景觀,在汪曾祺的筆下就都煥發(fā)出了光彩,從而把讀者引進一個靈動、純潔的境界之中。作者給讀者留下了一個想象再創(chuàng)造的留白,讀者仿佛能看到明子還小英子初戀萌芽時那種羞澀和甜蜜,緊接著還會浮現(xiàn)出他們?nèi)蘸笫切腋7N種,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一種景中含情,景語即情語的意境,達到了一種天人合一的審美追求。
(二)烏托邦的風俗民情
汪曾祺認為寫風俗其實就是寫人,風俗反映了一個民族對生活的熱愛。“風俗中保留一個民族的常綠的童心,并對這種童心加以圣化。風俗使一個民族永不衰老?!盵3]《受戒》這篇小說就是將人物的美好人性放在風俗畫的框架之中加以展現(xiàn)的。
在明子的家鄉(xiāng),“和尚”只是一種職業(yè),是可以賺錢養(yǎng)家的,這里的和尚除了吃齋念佛與俗人無異,荸薺庵雖然是佛門圣地,卻沒有別的寺廟里的那些個清規(guī)戒律。在其《關(guān)于<受戒>》中他寫道:“我認為和尚也是一種人,他們的生活也是一種生活。凡作為人的七情六欲,他們皆不缺少,只是表現(xiàn)方式不同而已?!边@里的百姓活得瀟灑、率性,他們可以不對他人和社會負責,也可以直面生活而不去逃避,因為他們的生命由內(nèi)而外地完全釋放出來,完全生活在一種自由自在之中 。明子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才會對小英子動了心,他們的愛情才會來得那么自然而純粹,與世俗毫無沖突、矛盾,理所應當?shù)呐c當?shù)氐娘L俗民情和諧地融合在了一起。
(三)烏托邦的人性人情
小英子一家的生活充滿了溫馨的情致:男耕女織、溫飽無虞、親切自然。待明子與小英子一家熟識后,小英子的母親認明子為干兒子,明子幫小英子和家人做活,一起玩耍,一起收獲……明子與小英子一家的相處十分和諧、十分溫馨。明子出家當和尚這件事,并沒有影響到他和俗世的關(guān)系。明子雖與小英子在交往中產(chǎn)生了情愫,然而他并沒有因此而變得扭曲,反而是以平常人那種以其為謀生的職業(yè)的心態(tài)來面對受戒儀式,而且還保留著純潔的心靈來體驗世俗生活。小英子也一樣,保留著自己本真的、純凈的自然本性。在明子受戒后小英子還可以無所顧忌地提出要給明子當老婆??梢?,這里的人,無論是男女老少,都沒有俗世中種種的人性約束,這種人性人情的本真與其古樸的民風相交融,自然就呈現(xiàn)出了一片和諧的景象。
在《受戒》中作者構(gòu)建了一個理想的社會生活,這種理想生活和作者的人生追求息息相關(guān)。理想的和諧社會便是做人人生境界的體現(xiàn)。從《受戒》描繪的和諧美好的烏托邦社會中,我們能感受到十分強烈的生命活力,那里的人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那里沒有紛爭,沒有喧囂,一切都那樣的安樂祥和。
然而,烏托邦畢竟只是烏托邦,在建立不久之后,這個令人想往的烏托邦就在他的另一部作品《大淖記事》中傾然倒塌。我認為《受戒》即是在寫一個四十三年前的夢,那么他所構(gòu)建的烏托邦世界便是一種理想,也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反思。
二、《大淖記事》——烏托邦的瓦解
作于1981年的《大淖記事》僅在汪曾祺創(chuàng)作《受戒》后不到一年,《受戒》中明子和小英子那種明快清新的純美愛情就不復存在了,《大淖記事》中十一子和巧云的愛情卻是歷經(jīng)了挫折苦難。相比《受戒》的詩意烏托邦,《大淖記事》中現(xiàn)實暴力的進入,就無情地宣告了烏托邦世界的瓦解。
(一)烏托邦自然景觀的瓦解
《大淖記事》中的環(huán)境不似《受戒》中那樣恬淡自然,“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綠色的木板房,房頂、地面,都是木板的。這原是一個輪船公司……后來因因為公司賠了本,股東無意繼續(xù)經(jīng)營,就賣船停業(yè)了。這間木板房倒沒有拆去?,F(xiàn)在里面空蕩蕩、冷清清,只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來唱戲玩,棍棍棒棒,亂打一氣……”這里的景象一片蕭條,唯一熱鬧的就只剩下“野孩子”了。大淖的“西邊是幾排錯錯落落的低矮的瓦屋。這里住的是做小生意的?!麄冏龅亩际切”旧猓嶅X不大。”這里的人們生活并不富裕。大淖東頭屬于縣城邊緣的貧民區(qū),住的都是些挑夫,“這些人家無隔宿之糧,都是當天買當天吃。吃的都是脫粟的糙米?!蔽覀兛梢韵胍?,這里的物質(zhì)生活上的匱乏自然是無法跟《受戒》中的自給自足相比。
(二)烏托邦風俗民情的瓦解
在第一小章節(jié)里提到“這里的顏色、聲音、氣味和街里不一樣。這里的人也不一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風俗,他們的是非標準、倫理道德觀念和街里的穿長衣念過‘子曰的人完全不同?!?/p>
老錫匠也會經(jīng)常告誡自己的徒弟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婦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東頭的姑娘媳婦有什么勾搭”,因為“她們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文中一再地強調(diào)“異類”,強調(diào)這里跟街里不一樣,無疑給讀者一種心理暗示,是為下文中的男女關(guān)系混亂的問題做鋪墊,讀者既已知大淖這里的人就是這樣的,就不會對此而感到稀奇古怪了。而且后文中十一子跟巧云頻繁的來往,確實給十一子招來了殺身之禍,正應了老錫匠的讖語。
大淖是一個極為特別的地方,其中之最顯著者便是“婚嫁極少明媒正娶”。例如,這里的“媳婦,多是自己跑來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她們在男女關(guān)系上是比較隨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睘榇?,街里的人都說這里的“風氣不好”。
在大淖這看似和諧、寧靜、美好的景象中,卻暗藏著一些足以打破這和諧的因素:做小生意的人為了不惹麻煩,凡事忍讓;男女關(guān)系的混亂;海上保安隊名為剿土匪,實則與土匪沆瀣一氣,凈干些不干不凈的齷齪事;劉號長知道十一子和巧云的事后,找了保安隊的弟兄一起對十一子拳打腳踢,等一系列的事,都使這個本來就不是十分美好的小縣城變得更加污濁,骯臟。
(三)烏托邦人性人情的瓦解
這個看似普通平常的小縣城,卻孕育了一群“不平常的人”。這里的女人最主要的性格特點就是“野”,“沒出門子的姑娘還文雅一點,一做了媳婦就簡直是‘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要多野有多野。”她們的野蠻無可比擬,她們敢扒光男人的衣服,也敢于脫光自己的衣服,這種野蠻近似于原始的勇猛,毫無顧忌,毫不遲疑,連調(diào)情高手對她們也有三分敬畏。
在這里的人,女人同時可以與幾個男人交往,而且總會出現(xiàn)因爭風吃醋而大打出手;丈夫偷情被老婆發(fā)現(xiàn),老婆就會尋死覓活;老婆偷人就會被丈夫家暴等等,這些情形并不少見。在這樣的冷漠、自私的人情人性中生存,人們怎能和睦美滿?
更甚的是,在得知巧云被劉號長強占后,巧云的父親只是罵了一句話:“這個該死的!”就不了了之了。而巧云的反映更為平淡,“她沒有淌眼淚,更沒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彼皇呛蠡跊]有把自己給十一子,覺得對不起十一子。在這種污穢的性關(guān)系中,巧云并沒有表現(xiàn)出反抗的姿態(tài),只是平淡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可見,她對待性這種事情并不看重,這個典型的大淖的女人,可謂體現(xiàn)了大淖女人身上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和底線的“異質(zhì)”。
總之,汪曾祺小說中所描繪的那個時代的生活狀態(tài)和人們的生活態(tài)度,并不是當時的真實的、普遍的的現(xiàn)實,而是來源于作者的想象。他在這篇《在<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后記中曾提及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動機:“小錫匠那回事是有的。 我去看了那個巧云 ,門半掩著, 里面很黑, 床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 我沒有看清她的模樣, 只是無端地覺得她很美。過了兩天, 就看見錫匠們在大街上游行。這些,都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使我很向往。這點向往是朦朧的,但也是強烈的。這點向往在我的心里存留了四十多年, 終于促使我寫了這篇小說。”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在《大淖記事》中大部分的情節(jié)都是作者想象出來的,并不全然是事實。
經(jīng)歷了幾次起落,汪曾祺已經(jīng)對這些俗事看淡了許多,只是他看透了更多的人生人事,構(gòu)建出來的烏托邦畢竟只是想象中的世界,并不真正存在于世界上。從《受戒》到《大淖記事》,既是作者的心靈歷程的變化,表現(xiàn)在作品中便是烏托邦從建構(gòu)到瓦解的過程。
注釋:
[1]汪曾祺:《自報家門》選自《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2]汪曾祺:《關(guān)于<受戒>》選自《汪曾祺全集(第6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3]汪曾祺:《談談風俗畫》選自《汪曾祺文集(汪曾祺散文)》,廣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