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孽子》展示了同性戀人群邊緣化的生存狀態(tài),及同性戀者對情感的渴求。本文通過對文本中呈現(xiàn)的同性戀者生存狀況與精神世界的解讀,來揭示作者對同性戀者的同情與禮贊,及其文本關(guān)于同性戀者如何與社會規(guī)范和解的思考。同時,本文也將就《孽子》作為同性戀題材的先驅(qū)在當(dāng)今社會的意義進行探討。
關(guān)鍵詞:白先勇;《孽子》;同性戀;情感渴求;回歸社會
作者簡介:胡亦心(1991-),女,江西南昌人,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20-0-02
白先勇的《孽子》是一部以同性戀為題材的長篇小說,其首次以中國人的角度,用長篇小說的形式正面為讀者提供了一幅同性戀者生活與精神狀態(tài)的畫卷。本文中主要通過解讀《孽子》來探索文本及作者對于同性戀者所面臨的生存危機的思考。
一、“孽子”們面臨的問題
白先勇的《孽子》講述了臺北新公園里一群被稱為“青春鳥”,以出賣肉體為生、無家可歸的同性戀者的故事。文本對這群同性戀者的生存狀況、精神世界進行了詳盡的描述和深刻的挖掘,從而呈現(xiàn)了一個同性戀者的世界。
(一)徘徊于社會邊緣的生存狀態(tài)
白先勇在《孽子》的題辭中寫道:寫給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猶自彷徨街頭,無所歸依的孩子們。這不僅表現(xiàn)了白先勇個人對“李青們的禮贊與同情”,1也是小說的整體氣氛的集中體現(xiàn)。
《孽子》的第一部分“放逐”講述了主人公李青因與男老師發(fā)生淫猥行為而被學(xué)校開除,同時也被父親趕出家門。這部分只有兩個場景,短短幾百字,但卻凝聚著強烈的情感張力,清晰地揭示了主人公的處境。李青的“放逐”是這部小說思想情感的濃縮和象征寓體。
文本敘述了同性戀人群徘徊于社會邊緣的生活與交往方式。如同李青所感受到的“在我們的王國里,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同性戀人群承受著巨大的社會壓力,成為了整個社會的邊緣人。他們隱藏起真實的自己,以不同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白天,他們是普通人,有的也有體面地職業(yè)。黑夜,他們才敢和自己的同道人交往。他們沉默地面對社會對他們的偏見,即使是面對同道中人,彼此也是沉默的,這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一種默契。沉默,是因為“青春鳥”們心中有太多無法言語的傷,也因為只有沉默地將同性戀者的身份隱藏起來他們才能勉強在社會中生存下來,才能在黑夜冒險聚集在公園一角。
由此,《孽子》直觀的將李青們?nèi)狈Π踩械纳鏍顟B(tài)展示了出來,社會對他們的“放逐”把他們推入生存的夾縫和邊緣,迫使他們選擇這種生活和交往方式。
(二)難以尋獲的情感寄托
《孽子》還對李青們的情感世界進行了挖掘,表現(xiàn)了其情感渴求。在嚴苛的社會環(huán)境下,普通人大都擁有的東西,對他們而言卻是付出巨大努力也難以得到的,比如父愛,家庭,完整的青春……正因如此,他們才會不懈地追求情感。
文本用了很多筆墨來敘述新公園中的李青們對于情感的渴求與追尋?!凹冋媲楦泻蜕屏颊\摯情愫的流瀉,幾乎涌出于《孽子》中的每一個主要人物”3李青自小感受不到父母的關(guān)愛,因此將所有的情感都投入到他的弟弟身上,弟娃的忽然離世讓主人公李青失去了唯一的情感寄托。他試圖向外尋找安慰,趙勝武的引誘使得李青潛在的同性戀傾向顯現(xiàn)出來。在這種情況下李青淪落到公園中,但李青對情感的追求卻沒有停止。他試圖收養(yǎng)癡傻的小弟;從俞先生身上找尋兄長的感覺;在傅老爺子身上捕捉父親的影子。
小說還塑造了小玉、吳敏和老鼠三個人作為李青形象的補充。小玉對尋父的執(zhí)著;吳敏對無情的張先生始終不離不棄;老鼠在他的百寶箱中寄托情感。而趙無常之流對往日“四大金剛”的歲月的深情回憶也是其內(nèi)心情感渴望的流露。龍子與阿鳳的愛情悲劇更猶如神話般,讓他們不斷回憶與敘說。
文本中的“青春鳥”們雖然是一群以出賣肉體為生的男娼,賣身卻只是他們尋找情感寄托的手段。他們對真摯純潔的情感極度渴望,但尋找到情感寄托對他們來說卻又是如此的艱難。
(三)嘗試回歸的失敗
雖然社會將李青們拋在了邊緣地帶,但他們卻一直不曾放棄回歸其中。書中的人物曾經(jīng)試圖以各種方式使自己被納入正常的社會秩序里。他們也曾經(jīng)有過正常的職業(yè),但總是因為各種理由而無法繼續(xù)。楊教頭重開酒館安樂鄉(xiāng),希望可以給“青春鳥”們尋一個安身之地,但最終還是被殘酷的現(xiàn)實擊潰。除了嘗試使其社會身份合理化,這群被放逐的孽子們也不斷尋求精神的回歸。如王夔龍在李青身上尋找阿鳳的影子以求解脫,還常常幫助一些病弱的少年來為自己贖罪,但始終被自己的內(nèi)心折磨,無法得到救贖。他們最終還是回到了公園一角。
《孽子》中的人物嘗試用各種方式進行自我救贖與回歸社會,但最終都失敗了。一方面白先勇有意將他們這些嘗試的失敗作為鋪墊以引出自身對于孽子如何回歸到社會規(guī)范中的思考。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他們想要回歸到正常的社會生活中的艱難。也正因此,白先勇才會用這部長篇小說來表達對于他們的同情與禮贊,并在文本中思考他們的歸路何在。
二、“孽子”回歸社會的可能性
白先勇在其文本中不斷地探討作為社會邊緣人的孽子回歸社會的可能性,將“父親”作為其回歸的突破口的同時,又以“情感”作為連接孽子與父親的媒介。
(一)有關(guān)“天性”與“情感”的自我辯白——回歸的前提
《孽子》飽含對李青們執(zhí)著追求情感的禮贊之情。作者之所以如此看重“情感”,和他自己對于同性戀的看法是密不可分的。白先勇認為其性取向是天生的,他曾在訪問中對此有明確的回答。4而誠摯情感又是人類共同向往的美好。因此白先勇認為天性的同性戀者追求美好的感情是無可厚非的。由此,作者從“情感”與“天性”兩個方面為同性戀者做出了辯白。
在文本中,白先勇不斷用身世的象征意蘊說明同性戀者的天性是無法選擇的。小說對主人公李青及其他人的家庭做了很多敘述。李青自己也困惑為何會被放逐成為孽子,再次見到母親時他找到了答案。他的母親最后帶著一生的罪孽病死在一床爛棉被中,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他的孽是骨血里帶來的,他天生就有母親的孽。
又如阿鳳,他是一位啞女被人強暴后所生,一出生就被送到孤兒院。阿鳳便是 “青春鳥”們的整體象征,他是骨血里就有孽與野性。因此阿鳳莫名慘烈地哭的舉動,便頗具用眼淚來洗刷自己血里的毒和哀悼宿命象征意味,他是在替他們這一群生來就有罪孽的人哭。再如,老鼠從小無父,跟著在妓院做保鏢的哥哥生活,受盡苦頭;吳敏渴望家庭卻從來沒有過家。
文本不斷地敘說這群少年帶著隱痛的身世,使得他們的身世具有明顯的象征意義,這是為表現(xiàn)及說明他們的性取向是像他們的家庭身世一樣不可選擇的,他們“原來背負著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的命運?!?文本由此敘述了他們因為天性而遭放逐的辛酸,折射出世人偏見。
其次,文本站在了一個情感的高度來理解李青們。如前文所述,白先勇對同性戀者的情感世界進行了深度的挖掘,盛贊他們對于情感的執(zhí)著。
李青們的天性不能成為人們歧視他們的理由,相反他們內(nèi)心對情感的渴求是美好的,作者由此為同性戀者作了辯白,并以此立足點為敘述策略。
(二)“父親”形象的雙重意蘊——回歸的橋梁
人們害怕的“不是同性戀行為本身……人們最不能忍受同性戀者會去創(chuàng)造一種未曾有過的關(guān)系?!?《孽子》正有對于這種關(guān)系建立的可能性的探討。在種種失敗后,孽子們從家庭與社會的聯(lián)接點——父親,開始他們的從“孽子”走向“人子”的歸途。
白先勇在《孽子》中不斷深化父子關(guān)系的題材,并且跳出了家庭局限,將目光投向整個社會,因此“父親”的形象在文本中具有雙重意蘊,父親同時也是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捍衛(wèi)者?!赌踝印分袔孜桓赣H都是軍人出身,軍人的天性使得他們對于維護社會規(guī)范更加堅決。孽子們跨越了父親們心中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底線,作為父親便不得不對他們進行懲罰。
李青們遭到了“放逐”的同時也喪失了話語權(quán)。盡管父親作為道德的實施者對孽子們進行了放逐,但父子是有天然血緣關(guān)系的人,他們具有傳統(tǒng)觀念中最天然可靠的關(guān)系。由此,父親又成為了最有可能傾聽孽子們聲音的人。傅老爺子正是這樣一個關(guān)鍵人物。兒子的去世使得傅老爺子所捍衛(wèi)的道德觀念開始動搖,突發(fā)心臟病正是傅老爺子內(nèi)心動搖的寫照。他對王夔龍說“你以為你的苦難只是你一個人的么?你父親也在這里與你分擔(dān)的呢!你愈痛,你父親更痛?!?正因為“父親”能夠理解兒子內(nèi)心的痛,“痛,陡然間成為彌合生理父子裂痕的溫暖情愫”。8“父親”由此成為孽子回歸社會的最佳突破口。
傅老爺子與阿鳳的相遇使其真正放下了世俗之見。傅老爺子了解到他們對情感的渴求,以及為追求誠摯的情感而受的苦。正因為世上還有許多這樣苦苦掙扎的孩子需要幫助與理解,傅老爺子才走上了這條救助他人與自救的路。
文本中的同性戀者尋找的是超越血緣關(guān)系的更廣闊意義上的父子兄弟的同性之愛,正如維持家庭的除了血緣更多的是親情一樣。傅老爺子正是參透了這點,才對傳統(tǒng)的倫理關(guān)系產(chǎn)生動搖?!扒楦小背蔀闇贤ǜ概c子,連接黑暗王國與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橋梁。
孽子們也在這條路上艱難前行。李青盡心伺候傅老爺子,希望在傅老爺子身上找到父親的影子;小玉沒有見過父親,但對與尋父卻萬分執(zhí)著,從未放棄他的“櫻花夢”;王夔龍日夜渴望得到父親的寬恕;傅衛(wèi)自盡前唯一的要求是見父親一面。這些被放逐的孽子不斷地尋找著父親,他們找的其實是一條最終的歸路。
孽子們?yōu)楦道蠣斪铀驮岬那楣?jié)是全書的高潮與結(jié)束,送葬象征著孽子們完成了向“人子”的回歸。最終白先勇為書中的孽子找到了回歸的路。
三、《孽子》的時代意義
今日,同性戀題材依然是嚴肅文學(xué)的冷門。盡管如此,同性戀題材卻始終貫穿了白先勇創(chuàng)作生涯。或許是因為白先勇自身的同性戀傾向使得他對這個題材有所偏愛,但是其作品中流露出的嚴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卻是值得每一位讀者深思的。
一九七七年,沉寂了六年的白先勇帶著《孽子》再次出現(xiàn)在文壇。這是他唯一一部長篇小說,在他較早的作品中已經(jīng)涉及了《孽子》所表述的題材和問題,比如父與子的關(guān)系;同性戀者對于親情和青春的渴求等,但都是淺談則止。白先勇的《孽子》以長篇小說的形式為我們提供了一幅真實的同性戀生活與精神狀態(tài)的畫卷。六年的沉寂對于白先勇來說“是一個作家準備著要在創(chuàng)作征途上邁入一個新境界”9的準備。白先勇對這一題材不斷敘寫實際上也是他自身不斷思考的過程,我們也可以理解《孽子》是其心中郁結(jié)的一次宣泄。《孽子》無論是題材還是書中對于同性戀者生存狀態(tài)的敘述都是作者長期思考與探尋的結(jié)晶,它是第一次由中國作家正面且嚴肅認真地呈現(xiàn)同志世界的作品。
今日,同性戀者作為邊緣人群,其生存環(huán)境依然不容樂觀。離人們拋去偏見,掙脫傳統(tǒng)觀念枷鎖的那天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文學(xué)作品常常以其真摯的情感引起讀者的共鳴?!赌踝印纷鳛橐徊繃烂C而認真的文學(xué)作品出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是具有示范意義的,其作為同性戀題材小說的先驅(qū)在當(dāng)下依然有著時代的意義。
注釋:
[1]劉俊.悲憫情懷——白先勇評傳[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349.
[2]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三卷——孽子[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9:2.
[3]劉俊.悲憫情懷——白先勇評傳[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357.
[4]蔡克鍵.訪問白先勇,見白先勇文集第四卷——第六只手指[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552-553.
[5]白先勇.寫給阿青的一封信,見白先勇文集第四卷——第六只手指[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80.
[6]李銀河.福柯與性——解讀??隆缎允贰穂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199.
[7]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三卷——孽子[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272.
[8]張體.在敞開與遮蔽之間——試論20世紀80年代以來臺灣及大陸同性戀小說的情欲言說策略[D].暨南大學(xué),2005.29.
[9]劉俊.悲憫情懷——白先勇評傳[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