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云南楚雄州的牟定縣,是一個為低緩山岡包圍著的壩子。一半是彝族,一半是漢族。這個縣以腐乳著名,叫作牟定鹵腐,味道極好。云南許多地方被記住,都是因為土產(chǎn),祥云辣子,鄧川乳扇,馬龍蕎絲,宣威火腿……牟定還有彝族人創(chuàng)造的左腳舞,來自遠古的祭典。成千上萬的人在月光下圍著篝火,手拉手轉(zhuǎn)著圈,先跺左腳,再跟上右腳,通宵達旦,跳累了走到邊上喝口包谷酒,接著跺。天亮時,場子上全是橫七豎八、爛醉如泥的人。
16世紀的時候,詩人楊慎到過此地,為縣城里面的文廟寫過一篇文字,說牟定是個“風厚氣和”的地方。文廟乃儒教圣殿,一般都比較森嚴蕭肅,這個面積不大的文廟卻是個花園,植物們胡亂地長著,到處攀爬,青苔蔓延到臺階上,“君子行不由徑”,文廟的正道禮門幾乎都被這些野生的、培植的家伙改成了小徑。
最后的老街是一條十字街,街口有一家包子店,蒸籠在冒汽,有人告訴我,要吃包子的話,還是要到老城來。街上有裁縫鋪、銀器鋪、冥器店、米店、油坊、咸菜鋪、補鞋店、理發(fā)鋪、雜貨鋪、麻將室、診所。有位老太太在賣她自己用麻紡的線。她扯給我看,繃得緊緊的,“你家瞧,你家瞧,牢不牢嘛。”幾個女人坐在一家裁縫店的門口等著自己的衣裳,裁縫是個女的,將縫紉機支在門口,對著街面,討得亮,也可與街坊鄰居閑聊。打醬油的男人穿著拖鞋在街上走過,站下,與女裁縫搭訕。理發(fā)店的理發(fā)師也是女的,就像來自魯迅筆下的人物,圓規(guī)般叉腿站著,大聲問:“拍哪樣啊,爛房子,要拆了?!甭愤呌袀€廢棄的電話亭,灰蒙蒙的,話筒吊著,手柄在黑垢間發(fā)亮,看上去就像百年老店,從前這里總是排著小隊。
好多地方,不是已經(jīng)拆掉了,就是要拆了。舊世界凋敝破敗,最后的居民們像熱鍋上的螞蟻,興奮而又迷茫。許多老作坊、老店搬到新城去怎么開業(yè),房地產(chǎn)公司可不考慮這些。沒有“臟亂差”的作坊鋪子的小區(qū),才符合衛(wèi)生標準??h城比省城拆得更快,地方小,幾乎沒有阻力,拆得更干凈麻利——其實已經(jīng)拆到了鄉(xiāng)鎮(zhèn)、村莊??h城早已變成了一座座小區(qū)。
日歷上是冬天,中原還在蕭疏,云南的春天已經(jīng)到了,萬物欣欣向榮。幾頭牛在稻田里悠然閑逛??匆娢遥瓮染透Z。我停下,它們也停下。這幾頭牛老邁,跑不快。只是跑了幾步,我的構(gòu)思就被破壞了。我本想拍一張幾頭耕牛在悠悠蒼天下嚼食灰黃色的稻草根的遠古鏡頭,但并不好拍,要避開電線,還要避開田野邊緣上的建筑物。我本想做個騙局,拍出農(nóng)耕時代的大地,但是地面太小,局也做不成了。
這塊田野邊上,有一個村子,從前是個鐵匠村。最興旺的時候,全村有70多家人打鐵,一邊打鐵,一邊眺望稻田。這些鐵匠鋪,就像金黃地毯邊緣的火炬,很美。大地那邊越是豐收,鐵匠們的爐子越是熱烈。這些鐵匠鋪,打造的是農(nóng)具,鐮刀、犁頭之類,如今還剩著七八家。打鐵已經(jīng)不用大錘,用的是被工廠淘汰的小型汽錘,這汽錘的聲音聽起來不煩,像某種低調(diào)的鼓,徒勞地召喚田野回來。
詹鐵匠正在咬緊牙關(guān)打鐵,火光舔著他的臉頰。他一只腳踩著汽錘剎,鉗子上夾著一塊通紅的鐵泥,揉面似的翻著,得心應(yīng)手。他妻子當幫手,將爐子里燒紅的鐵塊用一個長鐵夾子夾給他,像是遞食物似的。這與英國畫家約瑟夫·萊特18世紀中葉畫的那些鐵匠作坊類似??吹贸鏊麄冃男南嘤?,相依為命,相得益彰。鐵匠長得就是那種鐵匠的樣子,臉龐寬闊,濃眉大眼。女人是鐵匠的女人,俊俏而堅毅。
鐵匠就像真理的一種隱喻,或者說真理具有一種鐵匠般斬釘截鐵的氣質(zhì)。來自黑暗的炭和鐵,燃燒產(chǎn)生的光輝,鍛造之舞,斬釘截鐵的成形……這一切都隱喻著真理的質(zhì)地。真理不是概念,而是行動,是材料的品質(zhì)(堅硬、鋒利等)被召喚、去蔽的過程,朝向田野和勞動。鐵匠不僅僅是一門生計,它也是鄉(xiāng)村世界暗藏的哲學,構(gòu)建著鄉(xiāng)村世界的真理。鐵匠要直接對大地負責,他必須像大地一樣誠實?!靶揶o立其誠”。詹鐵匠的每件產(chǎn)品都要打上一個標記“一”,他對這個一負責,就像真理,說一不二。
有一年,我在法國奧爾良市的一條凸凸凹凹的小巷里,發(fā)現(xiàn)一位鐵匠,他叫索倫,駝背白發(fā),一生都在奧爾良打鐵。他的鐵匠鋪1842年開業(yè),傳了四代人。到他,產(chǎn)品已經(jīng)不是僅供應(yīng)田野,也賣給懷舊的游客。他沒有生火作業(yè),櫥柜里擺著他的各種產(chǎn)品,錚亮??吹贸鏊炙嚫叱髌奉H有視覺沖擊力,打造的方向不只是實用,更著意于工藝品的乖巧。不像詹鐵匠的農(nóng)具那么笨實憨厚,似乎是用泥巴、石頭做的,直截了當,鋤頭就是鋤頭,錘子就是錘子,鐵器時代的風格。索倫的每件作品下面都貼個小標簽,寫著打造這件產(chǎn)品所用的時間,是用計算機計算出來的。一把鋤頭,打造的時間是182.6分鐘?!按慊穑阒挥?秒鐘。”索倫告訴我,鐵匠在法國,很可能只剩下他一個了。“我是一只怪鳥。”索倫說。過4年我再去,鋪子關(guān)著門。不知道是否已經(jīng)停業(yè),上次我見到他時,人已垂垂老矣。就是那些懷舊的旅游者也垂垂老矣,不久,只有看過去年代的電影、小說什么的,年輕一代才知道世界上曾經(jīng)廣泛地存在過鐵匠這一行。
鐵匠不僅是一個生計,也是一種美學。生生之謂易,花開,鳥鳴,生生的事都是美的。美也是時間的結(jié)果,古老的事物無一不美,就是那些在它的時代里生著生的庸常事物,經(jīng)過時間陶冶,也會歸于美。對我們這些在場的人來說,美永遠在過去。鐵匠、農(nóng)夫、漁夫、樵夫、裁縫、紡織娘……就像大地一樣,曾經(jīng)是古典文學的主角?,F(xiàn)代主義很實用,但是不美,或者美得很勉強,很做作,很霸道,需要釋義,與人類根深蒂固的審美經(jīng)驗沖突。不美的實用令生命無聊。人類最終得適應(yīng)一個沒有鐵匠及其派生的片語、詩歌、藝術(shù)、手藝的世界,這就是現(xiàn)代。但是,這種適應(yīng)也許沒有那么容易。
從前,詹鐵匠在自家的爐子前打鐵的時候,時常會看見那些農(nóng)夫在大地上彎著腰。他不知道讓-弗朗索瓦·米勒畫過這場景,牟定縣的米勒還沒有來得及誕生。他見我有相機,就翻出一塊塑料布,與他妻子一人扯著一頭展開,上面印著他的廣告:傳統(tǒng)手工藝,遠銷省內(nèi)外,專門打造各種農(nóng)具、刀具,1字號。上面還有他的手機號碼。他讓我多拍幾張,“幫我們宣傳宣傳?!?/p>
(留 痕摘自《新民晚報》2016年2月2日,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