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一
我沒想到我的煩惱是從一把“手槍”開始。當然要加引號了。說明這不是一把真的手槍,而是一把玩具手槍。從圖片上看,幾乎跟真的一模一樣,形象逼真。我坐在電腦前,舉起右手,就像真的握著一把手槍似的,舉起來,對著墻壁勾動扳機。我甚至聽到了“砰——”一聲槍響。那一刻,我是興奮的。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電影里那些開槍的人,收回手槍,對著槍口吹了吹。我聞到了火藥的味道。哈哈。是的,火藥的味道。嗆人。我神經(jīng)質(zhì)地抬眼看了看雪白的墻壁,那里仿佛真的出現(xiàn)了一個黑洞?;秀薄N艺酒饋?,手里拎著槍,來到墻壁跟前,左手摸了摸墻壁,什么都沒有。沒有。我嘲笑著自己,你他媽的幻覺了。我搖了搖頭。我還沒有忘記我手里拎著槍,來到窗前,看著對面馬路上走過來一個黑衣女人,我舉起槍,射擊……耳朵里響起一聲槍響之后,我連忙躲到窗簾后面,心怦怦直跳,透過窗簾的縫隙觀看著那個黑衣女人的反應(yīng)。她竟然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還在走著,還拿出手機在打電話。我沮喪地看著,懷疑地看了看手里的“手槍”。我再一次把槍口對準了太陽穴,模仿著電影里的自殺,勾動扳機……子彈從右邊射進去,從左邊射出來……一股紅色的血霧……騰起……
嘿嘿。我什么事都沒有。
我沉浸在虛擬的游戲之中,心想,我需要這樣一把“手槍”。我開始在那個網(wǎng)站注冊。姓名。地址。郵編。電話號碼。貨到付款。我喜歡這樣的方式,起碼我不會上當受騙。鼠標在“訂單確認”上一按,屏幕上顯示“成功”。我心里一樂,想,我就要擁有一把手槍了。是的,手槍。此刻的內(nèi)心,我忘記了“玩具”兩個字。
“手槍,手槍,我的手槍,你將看著我走在路上……”
我模仿某首歌曲的旋律哼唱著。
今天是初一,朱米去望城的熙元寺進香,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她說要中午才能回來。早上我們吃的是素食。牛奶。面包。我從不干涉她的信仰。至于我,是個沒有信仰的人。
我興奮,或者說近乎亢奮。我即將有一把手槍了。手槍,手槍,手和槍……
朱米發(fā)來短信說,熙元寺上香的人很多。
我可以想像那個場面。那座山腳下的寺廟,香煙繚繞。虔誠的信徒們跪拜在那些佛像面前。
我想讓朱米分享一下我的興奮,短信說,我買了一把手槍。
朱米說,什么?手槍嗎?你要干什么?買賣槍支可是犯法的。回去再說,我要拜佛了。我可不想讓佛祖知道你買了一把手槍。
我沉默而沮喪著,想,哈,犯法?玩具手槍而已。
我是個肉食動物,早上吃的那點東西,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消化光了。肚子嘰里咕嚕地叫起來。我在屋子里尋找可以吃的東西。冰箱里倒是有前幾天買來的肉,凍得硬邦邦的。我再怎么肉食,也不能茹毛飲血吧。沒辦法,我只好沖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塊沙琪瑪?;氐诫娔X前,我再一次確認訂單的消息,已被確認,2014年1月2日至3日到貨。哈哈。我握著鼠標的右手又癢癢了。來到窗前,那個黑衣女人竟然站在對面樓下的街道上,雪融化后的瀝青馬路,黑色、濕潤。她背對著我,長發(fā),體形不錯,上身穿一件黑色棉襖,下身是黑色打底褲,兩腿細長,腳上蹬著一雙紅色長筒雪地棉靴。腳下的紅色很扎眼,像踩在火上。我的目光扳了她幾次,都沒把她的身體扳過來,我想看看她的臉……是的,臉……當我對一個女人的身體不能進一步了解的時候,我還是想看看她們的臉。一張美麗的臉是賞心悅目的。她始終沒有轉(zhuǎn)過身,仰頭看著對面的樓上。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我再一次舉起“手槍”瞄準著她的背影,還沒等我扣動扳機,一個白發(fā)老人領(lǐng)著一個小孩走來,小孩的手里還拉著一個紅色的氣球。那氣球,正好擋住了我的射擊目標。我愣了一下,小孩拉著紅色的氣球移動著。我轉(zhuǎn)移目標,對著小孩的氣球開槍了?!芭椤钡匾宦?。那氣球爆炸了。黑衣女人轉(zhuǎn)了一下身,又轉(zhuǎn)回去。她好像在那棟樓下緬懷著什么。還是憑吊?小孩哭了??蘼暭怃J地傳過來。我?guī)缀醪荒芟嘈?,我的手里可什么都沒有。沒有。那氣球是怎么爆炸的呢?世上真的有這樣的巧合嗎?可是,那紅色的氣球真的就在我瞄準、扣動扳機的時候,爆炸了。爆炸了啊!我懊喪起來。我不應(yīng)該跟一個孩子搞這樣的惡作劇。即使不是我真正射擊的,但我的行為已經(jīng)那樣做了,或者說我的意識。我還是后悔。地面上幾片爆炸后的氣球,就像幾灘血跡,在日光下反光。老人拉著哭泣的小孩走開了。那個黑衣女人還站在那里,與我背影相對。她再一次拿出手機打電話。這時候,只見對面樓上突然潑下來一盆水,從天而降,落在黑衣女人的頭上。女人躲閃不及,那一盆水都澆在了她的身上。我甚至能看到那些水珠從她的棉襖上滑落,瞬間,凝成了冰珠。我只顧懊悔那個小孩氣球的爆炸,沒有看清是從對面樓上的幾層潑下來的水。黑衣女人掏出手絹從頭上開始擦著。濕漉漉的女人。她仰頭望了望,轉(zhuǎn)身離開,繞過樓拐角的那家食雜店,消失了。
我回到床上躺了一會兒,翻看著一本我從網(wǎng)上下載打印出來的川端康成的小說《睡美人》。眼睛有些累,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無聊滋生出來?;蛟S是煙癮犯了。我看了看時間,朱米還不會回來。她一直約束我抽煙??赡苁桥挛以缢腊?。將來留下她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孤零零的。我在心里責備過她,想想是對我好,也就算了。我控制著煙癮,喝水,吃東西,躺在床上裝睡,聞著被子里做愛的氣味。精液的氣味。朱米的氣味。
不行。我必須下樓買煙。穿上棉襖,下樓,路過黑衣女人站立的樓下,我下意識仰頭看了看,除了幾個陽臺,什么都沒有。一個陽臺上的不銹鋼晾衣架因為屋檐上的冰溜融化后,落下來,砸變形了,彎了。女人站立的那個位置上,已經(jīng)結(jié)冰,腳踩上去很滑。那爆炸的氣球碎片,有幾片已經(jīng)被凍結(jié)在冰下面,清晰,刺眼。我尋找著其他的碎片,用腳碾著,確定那不是血跡。我甚至懷疑黑衣女人的出現(xiàn)只是我的一場幻覺。是我即將擁有一把“手槍”之后的幻覺,或者是我的虛構(gòu)。但腳下的冰,在那兒,還有那些氣球爆炸后的碎片在那兒。它們是有力的證據(jù),證明黑衣女人不是我虛構(gòu)和幻想出來的。
我像個孩子似的,在那塊冰面上,滑來滑去。天冷,鼻子冰涼。我去了那家食雜店,買了盒軟的云煙。十塊錢。朱米說,要抽就抽好的,要不就不抽。以前,我都抽五塊錢的。人就是怪,抽上十塊錢的,再抽五塊錢的,身體都不適應(yīng)。先是咳嗽,痰多,然后是嗓子疼。從食雜店出來,我想隨便走走,回去也睡不著覺。上哪去呢?我感到茫然。對于我這個軋鋼廠的吊車司機,四班倒的生活,我上班的時候,囚禁在工廠里,下班的時候,囚禁在家里睡覺。對于外面的世界,我不關(guān)心。我關(guān)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