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到了草原,我們也像狂奔的駿馬,馬不停蹄從一個地方奔向另一個地方。我們追逐的不是肥美的水草,而是豐厚的草原風情和文化。
離開明安草原,我們來到達爾罕茂明安聯(lián)合旗,這里正在舉辦盛大的那達慕大會和中國游牧文化旅游節(jié)。
達爾罕茂明安聯(lián)合旗是一片神奇的土地。1936年,烏蘭夫領導百靈廟暴動,打響了蒙古族人民武裝抗日第一槍,隨后傅作義領導的百靈廟戰(zhàn)役,極大鼓舞了全民抗日的決心。在這里,至今流傳著“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動人故事。
每一天的故事都從早上開始。這一天的故事開始得特別早,7月11日凌晨4點多鐘,我們的汽車已行駛在通向巴音寶格達敖包的路上。依照安排,那達慕大會和游牧文化節(jié)開幕式前,將在那里舉行隆重的敖包祭祀儀式。
天空一點一點變亮,奔向巴音寶格達的車輛越來越多,快到目的地的時候,公路上所有的汽車都朝著一個方向。北方夏天的早晨,風居然涼颼颼的,特別提神。在群山之巔,高大渾圓的巴音寶格達敖包上彩旗獵獵,經(jīng)幡飛舞。在盛裝而擁擠的人群中,我這個穿著襯衫的南方人格外顯眼,兩位電視臺的記者很快追了過來。
祭祀開始,一位大師擊鼓跳躍入場。敖包周圍近千人眾頓時鴉雀無聲,表情莊重,目視敖包,無比虔誠。大師用天籟般的嗓音吟唱祭天禱詞,祈求上蒼恩澤大地、民眾和樂。眾喇嘛奏樂誦經(jīng)祈福,祈愿風調雨順、百業(yè)興旺。
一匹矯健的白駿馬被“請”到敖包前,聯(lián)合旗的書記付瑞峰先生在駿馬的脖子上套上彩色布條結成的花環(huán),在祭師的禱告和引領下,駿馬沿著人們讓出的一條道,跑出了人群圈子。這匹馬是經(jīng)過精挑細選的“德才兼?zhèn)洹钡尿E馬。此時它是一匹承載人們美好祝愿、象征吉祥安康的“圣馬”。這個放生的儀式,就叫“放圣馬”。這匹馬從此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山野和草原,獨來獨往,直至終老。當圣馬從我面前經(jīng)過時,我仔細觀察那匹馬的眼睛,晶瑩剔透,嬰兒般單純。從此以后,這匹圣馬被視為神物,誰也不能捉這匹馬,捉了預示著將有災禍降臨。誰要有幸再次與之相遇,應以禮相待,促其遠行。作為馬背民族,駿馬是蒙古民族的精神寄托。蒙古族人通過放圣馬,傳達敬畏生命、敬畏自然,以及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理念。
在祭祀敖包的儀式上,有的地方也放圣羊或者圣駱駝。
參加祭祀的民眾紛紛向敖包祭臺敬獻哈達、磚茶和美酒,然后順時針繞敖包轉三圈,往敖包上撒小米、糖塊和茶葉等食物,以表達對上蒼和自然的真誠感謝。
祭祀儀式結束,我們驅車趕到那達慕和游牧文化旅游節(jié)開幕式會場。開幕式主題為“英雄牧歌”。來自包頭市和阿拉善、呼倫貝爾、鄂爾多斯等自治區(qū)的數(shù)千各族群眾齊聚一堂,穿上節(jié)日盛裝,扶老攜幼,共同見證盛大的入場儀式。
入場式環(huán)節(jié)眾多,個個精彩,卻也讓記憶疊加在一起。到提筆寫這篇文章時,仍然記憶猶新的是蒙古族武士、摔跤手、民族服飾等方陣依次經(jīng)過檢閱場,讓我感受到蒙古族人的勇武和美麗;馬隊、駝隊、勒勒車隊還原游牧生活場景,讓人感受到懷舊的風情;草原越野車、摩托車和移動房車方陣,展示了戶外旅游的樂趣。最精彩的是蒙古族少年騎術表演,一色青衣,身輕體健,在駿馬奔馳的情況下,單腳快速著地,然后飛身上馬,馬腹和馬側藏身,馬背上站立平衡、頭頂馬鞍倒立、空翻、轉體、單手支撐……一個個精彩而出人預料的動作,博得全場熱烈掌聲和喝彩。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蒙古族先輩勇猛無畏的身影。
退牧還草以后,諸如馬術之類的技能,如今更大程度成為一種技藝,一種展示和表演,而不是生存的必須技能。牧民進入集鎮(zhèn)后,祖先的許多技能都可能用不到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他們將接受更多更新的技能、知識和理念,以適應現(xiàn)代生活。
可是,我們又不能與傳統(tǒng)徹底割裂,否則我們就會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在傳統(tǒng)優(yōu)秀倫理缺失后,假如新的社會倫理道德還來不及架構完成,必定方寸大亂,恣意妄為。
尤其不能將祖先留下的優(yōu)秀理念忘記了,不能把我們的語言給弄丟了。一個民族的語言是一個民族文化的載體。一個民族的基因密碼事實上蘊藏在其文化之中,也就是在其語言當中。
生活在南美洲、澳洲的土著,生活非常優(yōu)裕,國家為他們提供了豐厚的物質保障。他們每天的工作就只是像風景那樣接受來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參觀。但是,誰還認為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土著呢?他們放棄了自己的語言,操著流利的英語。
這是個世界性的問題。據(j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統(tǒng)計,世界每年各種方言消亡的速度超過地球物種消亡的速度。
為了適應時代的需要,跟上時代發(fā)展的步伐,推動民族間的交流、合作和發(fā)展,全中國人都要說好普通話。與此同時,講好自己本民族的語言,讓母語傳承下去。
作為普通的民眾,應該舍棄哪些傳統(tǒng),保留哪些優(yōu)秀的文化,他們是不清楚的,是模糊的。這時候,官方的主導和積極作為就顯得格外重要、意義非同一般。就像這那達慕大會和游牧文化節(jié),寓教于樂,潤物無聲。
如果我不來草原,“那達慕”這三個漢字所承載的內容,永遠是一張空白的紙,甚至連紙都沒有一張;我將永遠無法理解這個大會涵蓋的那么豐富的文化,那么深刻的寓意。
“記住”兩個字,貫穿了我的整個草原之旅。
我徜徉在草原文化的海洋之中,哪怕只被幾朵浪花打濕衣襟,也是幸運的。
第二天,在艾不蓋河邊上的一所中學禮堂,觀看八省區(qū)蒙古族傳統(tǒng)服飾大賽。參賽隊中年紀最大的平均年齡超過七十歲,從頭到腳,每一樣服飾都是她們自己一針一線純手工制作的,上面點綴著精美的手工玉和寶石,一套行頭的價格超過十萬元。詩人恩克哈達的家鄉(xiāng)阿拉善左旗派來一支蒙古族伊斯蘭教時裝表演隊,一群青春活潑的女孩,單單看她們面紗后面美麗的眼神,都能猜到她們個個都有一張漂亮如花的面孔。她們參賽告訴大家,在內蒙古的阿拉善左旗,居住著一群信奉伊斯蘭教的蒙古族人。
三天后,我們趕到恩克哈達的家鄉(xiāng),阿拉善左旗的藝術家們再次讓我們體會到“記住”的分量。這是個小型的音樂會,卻堪稱經(jīng)典。
阿拉騰圖亞、蘇仁扎布、達熱瑪、呼日查四位年輕的琴師合奏了一曲慷慨激昂、圓潤婉轉的馬頭琴,讓我們聽到了疾馳的馬蹄聲、駿馬歡樂的嘶鳴、騎士耳邊呼嘯的風,看到了駿馬踩踏的遼闊草原上,陽光明媚、鮮花綻放、百鳥齊鳴。
“非遺”傳承人、從爺爺那里繼承絕技的青年長調歌唱家斯琴格日勒連唱了兩首長調,淋漓盡致地演繹了獨行在草原上的人的寂寥、悲憫、感動和傾訴,如泣如訴,如怨如慕。蒙古長調堪稱草原音樂活化石。在這飛速發(fā)展的時代,你沒有錢可以掙;不會算數(shù)和化學,通過學習可以獲得。而像長調這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一旦失傳,將永不復有。
歌唱家蘇仁甲布一首從喉嚨底部發(fā)出的“呼麥”,穿過時間的隧道,將蒼穹之高、幽谷之深、涓流之纏綿、草原之博大,像畫卷那樣鋪展在眼前。
小型音樂會的主體節(jié)目就這三個。三種刻進蒙古族人骨髓的藝術手段,串起了蒙古族博大精深的藝術史。
連兩位一路辛勞的駕駛員也讓人“記住”,讓人感動。一人一輛車,連日狂奔近五千公里。寶音正患蕁麻疹,不可以食用刺激性食物??蔀楸WC大家的安全,一路上喝了好多“紅?!?。斯琴巴依爾帶著扭傷的腰一直堅持到我們離開內蒙古,哼都沒哼一聲。
我深深感動于這一次次想忘記都無法忘記的“記住”。作為草原的過客,我就像一朵飄向天邊的云,這朵云將因為這一次次“記住”而色彩豐富。尚未離開,便已開始了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