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方六

說到了婚姻家庭，古今觀念上還是有明顯區(qū)別的。在現(xiàn)代，人們的婚姻家庭生活更多受到法律的約束，而在古代，受風俗習慣的影響更大。有這么四句老話，曾深刻地影響了古人的婚姻家庭觀，有的至今仍在發(fā)酵。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傳宗接代，舜帝“不告而娶”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是至今仍被常提起的一句話。

“孝”，是長期控制中國古人思維的儒家思想的核心，古代帝王奉行以“孝”治天下。實際上，“孝”原本是因調(diào)整家庭關(guān)系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是以“孝”治家概念的政治升華。“孝”字從“老”從“子”，故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中，將“孝”字歸于“老部”，稱“孝，善事父母者?！?/p>

到底如何才算“孝”？《詩經(jīng)·小雅》中的《蓼莪》一詩，對此有情真意切的表達：“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吳天罔極！”口語化說就是，老爸你生了我，老娘你哺育了我，你們培養(yǎng)我長大成人，待我要報答你們的大恩大德時，卻遇到不測……

可能有人會認為，對待父母的最高境界是“孝順”，實則不然，不讓他們斷香火，結(jié)婚生子，讓家庭后繼有人是第一標準，所以才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一說。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是孟子說的，見于《孟子·離婁上》。這話的后面還有一句：“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君子以為猶告也。”整個意思是，不孝有三種情況，其中沒有生育后代是最大的不孝。當年舜娶妻而并沒告訴父母，是因為擔心不娶妻會沒有后代。為了傳宗接代，在明理的人看來，也和事前告訴父母是一樣的。

孟子這句話透露出了一個非常的意思的信息，傳說中“五帝”之一的舜，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不輸今人，竟然是“隱婚”，當初結(jié)婚時父母都不知道。從這個角度來看，舜帝也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理論的率先實踐者！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實際上是反對丁克家庭和不婚主義者。這一點，對于古代人類繁衍和家庭穩(wěn)定是至關(guān)重要的，大家并不能一味地批評之！至于后成為“妻妾成群”、“重男輕女”的說辭，那是被男人和公婆理解歪了。

“從一而終”——為貞潔，“終身不改，故夫死不嫁”

“從一而終”，這句話已被現(xiàn)代人拋棄了，成了古人的事。

不少讀者可能會認為，“從一而終”是宋朝程朱理學的觀點，以北宋的程顥、程頤，南宋的朱熹為代表，提倡封建的“三綱五?！保骸按嫣炖恚瑴缛擞?、“失節(jié)事小，失身事大”，這被理解為儒家“禁欲”思想。

“從一而終”的本質(zhì)是對貞潔的要求，乃是中國傳統(tǒng)的婚姻思想之一，在先秦時已出現(xiàn)，并非程朱新說。西漢戴圣《禮記·郊特牲》中談到男女的婚姻時稱，“壹與之齊，終身不改，故夫死不嫁。”

用今天的話來說，只要和男人喝過交杯酒，一輩子就不能變心，因此丈夫就算死了，也不再改嫁。從《禮記》所述來看，這本是娘家人對出嫁女兒婚姻的忠告，是岳父岳母代表女兒給新女婿的一種承諾：女婿，你盡管放心，我女兒會與你白頭偕老，共度一生。

這一愿望完全是善良的，符合中國人傳統(tǒng)的婚姻和家庭的要求。它并非秦漢時道德風尚，而是先秦人對待婚姻家庭的態(tài)度。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大成之作《周易》一書便強調(diào)了女人貞潔的重要性，第三十二“恒”卦第五爻即稱，“恒其德，貞，婦人吉，夫子兇”。隨后出現(xiàn)的《象傳》發(fā)揮道：“婦人貞吉，從一而終也?！?/p>

這就是“從一而終”一詞的最早出處，其中的“貞”字，與“孝”一樣重要，與下文要說的“禮”，可謂維系古代中國婚姻家庭的“三駕馬車”。

先秦人對“貞”的要求，其實比程朱理學更高。秦李斯所撰《會稽刻石》便稱，“有子而嫁，倍死不貞?！倍祆鋵Α柏憽弊钟绕涿舾?，其在《易經(jīng)問卜》中就“恒”卦第五爻闡明了自己的觀點，認為妻子行為端正，即所胃“貞”，可讓丈夫免災(zāi)避兇，認定“從一而終”是妻子的“美德”，屬“婦道”。

朱熹的觀點完全是對女性單方面的要求，這不公平。而在先秦時，對男性也有要求，規(guī)定“不再娶”?！洞呵锕騻鳌分小扒f公·十九年”中便有這樣的說法：“諸侯壹聘九女，諸侯不再娶。”當時諸侯婚姻流行媵妾制，一下子可以娶9個女子，婚后即使妻子死了，將來也不再娶老婆的——執(zhí)行如何無從考證。

不只如此，有婦之夫如果與別人老婆發(fā)生奸情，將是重罪，用《會稽刻石》中的話來說，叫“夫為寄猸，殺之無罪”。意思是，如果像借給別家傳種公豬那樣到別人家亂搞，殺之無罪。

至于后來統(tǒng)治者以道德之名義，為寡婦豎“貞潔牌坊”，則完全有悖先秦人的愿望，成了古代無形的“家暴”。

“寡婦門前是非多”——失偶女性“招單身人上門求子”

白頭偕老，從一而終，只是古人的是一種愿望，在婚姻期間，一方亡故或離異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但寡婦也是人，性欲是客觀存在的，發(fā)生婚外性行為或遭性侵，并非不可能，于是有了“寡婦門前是否非多”這句話。

實際上，古代有關(guān)喪偶女性婚外性行為并不新鮮。如在1980年代從湖北江陵張家山編號M247漢墓中出土的簡牘《奏讞書》里，便記載了當時一位杜滹女子在丈夫棺材旁邊與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案例。但此女的行為被認定“奸喪旁者，當不孝”，以“不孝罪”論處，而非“失節(jié)”、“不忠”等有傷風化的罪名。

實際上，古人在不讓家庭解體前提下，如何讓寡婦能明言正順地滿足性需要，有許多風俗學上的設(shè)計。據(jù)民國《民間習慣大全·再醮及孀婦招夫之習慣》，即便在民間時期，如果寡婦不改嫁，不少地方是允許寡婦“養(yǎng)漢子”的。

過去陜西沔縣（今漢中市勉縣），如果丈夫死了，可以招一異姓男子上門，此男子民間稱之為“上門漢”?，F(xiàn)在的罵人話“養(yǎng)漢子”，應(yīng)該由此而來。

這種招夫風俗，既讓寡婦可公開與男性生活在一起，又保全了原有的家庭，可謂一舉兩得。有的地稱之為找“上門郎”，直接一點叫稱“招夫”或“坐堂招夫”。此類風俗在江西、安徽、湖北、浙江、福建等多地流行，非一地特例。

過去福建建陽一帶招“上門郎”風俗更是大膽：“孀婦無子，招單身人上門求子，名叫‘上門郎。”讓未育寡婦公開養(yǎng)漢子，這實則就是古代民間經(jīng)常發(fā)生的“借種”風俗。不只丈夫亡故可以“招夫”，即使丈夫不死，如果他喪失勞動能力，無法養(yǎng)活自己和妻兒，妻子可以“招夫養(yǎng)夫”，公開“養(yǎng)漢子”。

招夫在古代社會底層很流行，而要想從根本上避免“寡婦門前是非多”的尷尬，允許寡婦再嫁是正道。上面說先秦時仕滹女子與人通奸案中，法官當時即表明了態(tài)度：“夫死而妻自嫁，取者勿罪?！边@說明，先秦時再嫁便很正常。

有的朝代甚至鼓勵女性再嫁，否定從一而終。如在唐代，僅皇室再嫁公主便超過30人，而其中有的一嫁再嫁。這與朝廷的態(tài)度是分不開的，唐太宗李世民曾頒布《令有司勸勉民間嫁娶詔》，要求“妻喪達制之后，孀居服紀已除，并須申以媒媾，令其好合”。而唐太宗本人便納弟媳婦齊王妃是楊氏，還生了曹王李明。

“男女授受不親”——“寡婦之手豈可令他人視”

上面所述，都是通過對婚姻內(nèi)關(guān)系的約束和調(diào)整，而維持家庭穩(wěn)定的。在此之外，古人還考慮“婚外性”對家庭的沖擊，于是提出了“男女授受不親”的概念。

“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也影響了中國兩千多年，它要求男女間不要有肌膚之親，以限制男女私下交往。此語與“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同出一處，見于《孟子·離婁上》，也是孟子說的。

當時山東人淳于髡問孟子：男女之間不能親手交接東西，這是禮制規(guī)定？孟子說，這當然是禮制。原文是這樣：“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

可能有不少人會認為，孟子所言太迂腐太封建，實際上在講究秩序、強調(diào)禮制的社會背景下，還是相當有見地的。這對規(guī)范男女的行為，防范亂倫和社會性混亂，有顯而易見的作用，中國兩三千年間沒有像西方那樣出現(xiàn)“一夜情”、“婚外性”一類性開放風潮，與孟子所提倡的口號不無關(guān)系，從而保護了古人的婚姻與家庭生活。

“男女授受不親”的本質(zhì)是成年男女交往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被稱為“禮”?，F(xiàn)在男人在女性面前的不文明舉動仍被稱為“無禮”，便是此遺俗。

但是，再合理的口號被歪曲、利用，就會變味，“男女授受不親”亦然。在隋唐以后，特別是宋明時期，男女交往不可越雷池一步，“授受不親”被錯誤執(zhí)行到頂點。

《明史·列女傳》中，以兩大卷篇幅記述明朝的“烈女”事跡。其中兩位胡姓寡婦：諸成胡氏，年僅17歲死了丈夫，她要殉死，囑家人在她死后裝殮時不得讓男人挨近尸體；而另一位是會稽胡氏，27歲時丈夫去世，守望寡24年。當時生病，家人要給他請醫(yī)生，他對父親說了這么一句話：“寡婦之手豈可令他人視?！弊詈笱郾牨牪∷馈Ｈ绱恕澳信谑懿挥H”，簡直荒唐至極！

（摘自《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