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蘇
我一直認為嘴唇是人類全身器官中最敏感、最挑剔的,因為它代表著親吻和認同。
長大以后的我擁有了很多杯子,塑料的、玻璃的、陶瓷的,但在記憶深處,能夠霸占我嘴唇最喜愛的觸感的,永遠是爺爺?shù)哪莻€破口的搪瓷杯。
我在那個搪瓷杯里喝過阿華田,喝過米粉,還喝過自釀的米酒。那破口的杯子始終沒有被淘汰,但在不知不覺間,爺爺?shù)谋碀u漸彎了。那個支撐著我整個快樂童年的背,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佝僂的呢?我始終沒有想明白。
那個搪瓷杯,是我摔破的。有一回我發(fā)高燒,爺爺喂我吃藥,小小的我發(fā)起狠來,失手將它擲于地上,從此它便不完整了。爺爺舍不得扔掉,就一直湊合用了這么多年。
爺爺總是堅持,別人有的,自家孫女也應該有,所以當別的男孩美滋滋地喝起阿華田在我面前炫耀時,我回家告狀,爺爺摸著我的小腦瓜笑了起來,隔天就用搪瓷杯給我沖了一大杯阿華田。
在教育上,爺爺也希望我能一馬當先,雖然爺爺沒念過多少書。
我握住的第一支筆,就是爺爺和我小手掌間的那支粉筆。爺爺很熱衷于教我畫畫,我畫的第一幅圖,就是爺爺?shù)奶麓杀O犬嫳?,然后再畫三角形的杯蓋子,蓋子上還有一個小圓圈,最后再添上一個月牙形的杯把?,F(xiàn)在看來,如此簡單的線條畫出的作品似乎讓人啼笑皆非,但在我的內心深處,堅信著,這是我一生中最美的簡筆畫。
我像是爺爺?shù)男「ㄏx,我喜歡和他去農(nóng)田里干活。爺爺總是笑瞇瞇地使喚我拔雜草或者播種。但等我再大一點兒開始上小學時,他便不再要求我?guī)兔α?,他說,讀書人的手是不能干活的。當時,我不是很懂讀書對于我的意義,但后輩讀書對于爺爺?shù)囊饬x,我卻從很小就能感受到。因為貧瘠的土地上,太需要一種力量,那種能讓土地上開出花的力量,那便是知識。
每次周末放學,爺爺總是會細細地問我的學業(yè),甚至比我的父母還要積極。我的個子越來越高,爺爺?shù)谋硡s開始彎了,我小小的肩膀上突然就承載起希望和壓力。爺爺說不出什么大道理,他總是叮囑我,丟什么也不能丟了知識。
后來我上了大學,一年回家兩次,與他相聚的日子更少了,我怕與爺爺見一面少一面,總是盡量地多回家陪他。他總問我什么時候畢業(yè),也總希望將來我能成為一位好老師。他看著我從一個又黑又瘦的黃毛丫頭長到一個大姑娘,那份愛沉淀在他越來越昏花的眼睛里,也定格在我的心中。
在我求學的生涯中,給我最大啟發(fā)和鼓勵的就是爺爺,他教會我腳踏實地、天道酬勤,讓我用務實的態(tài)度去面對人生和理想,他是我人生路上的導師。我喜歡和爺爺說話,三言兩語間,親情的溫馨就體現(xiàn)出來。我喜歡用那個舊舊的搪瓷杯,因為它是愛最初開始的地方。
長大之后,才理解血濃于水的親情,就像從阿華田到米粉再到米酒,滋味越來越苦澀,也越發(fā)的清冽濃郁。親情何嘗不是這樣,隨著日月的推移,才能顯得熠熠生輝。
爺爺快到八十大壽了,在那一天,我想我一定要告訴他,我愛他的搪瓷杯,也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