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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沅陵的那些歲月

      2016-05-14 05:41曹懷平
      湖南文學(xué)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祖母母親

      曹懷平

      從沅水岸邊往北,往山里走五六公里的樣子,還在武陵山脈的邊緣吧,但山已經(jīng)蔓延得沒有邊際了。一座沒有名字的大山的山腰上,散落著二三十戶人家,清一色的木頭房子。這個小村,就是我的出生地,叫土壘坡。也有人叫土地坡,究竟是壘還是地,好像從來沒有人在意過。寫的時候,你高興“壘”就是“壘”,高興“地”就是“地”,沒有人深究你的對錯。我后來想,這興許就是真正的“卑微”吧。地方和人一樣,一個身份低賤的人,隨便叫個什么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誰又會管你呢。

      往往,人們在面對難以讓自己驕傲的祖先或故鄉(xiāng)的時候,總是感嘆,我們沒有選擇的自由,這個是上天安排好的。有時候我就想,若是沒有了上天呢?若是我們可以選擇呢?

      若是可以選擇,我肯定不會選擇湘西大山里的這個小山村做故鄉(xiāng)。這里的山太高了,路太難了。僅是從山腳到村子的那條石級路,就有一千多級臺階。站在山腳路的起點(diǎn),使勁仰頭看路的終點(diǎn),看到的是蒼老的松柏和在它們頭頂時常變臉的云。我先天瘦弱,小時候外出回去,一級一級地數(shù)那些石階,每次都數(shù)得直想哭。那時候,我就在心里咬牙切齒,發(fā)誓長大了一定要到山外去,不能一輩子在這兒數(shù)石階。

      人是難以說清的生物。后來,我離那條路越來越遠(yuǎn)了,卻經(jīng)常毫無緣由地夢到它,想起它。比如,想起在哪塊石階上刻過自己的名字,想起路邊板栗林里初秋時節(jié)掉得一地的紅紅的板栗,想起路中間有棵老柏樹被雷劈了一半的怪怪的樣子,想起路邊的一個小坳里有座墳,墳里不知埋著什么人,墳上的小花一到深秋就開得黃燦燦的。

      所以,若干年之后,我心里總是不斷地涌起疑惑與問題:如果可以選擇,我一定選了別的地方做故鄉(xiāng)。什么地方都行,就是別有那么高的山。但問題是,我的選擇就一定對嗎?人們總是在選擇之后就后悔,總是不停地說,假如讓我再來一次。只是對于生命來說,任何的“假如”都是沒有意義的。就算有些事可以讓你從頭再來,但此時的你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的你了。而且,到底是此時的你讓你滿意還是當(dāng)初的你呢?這恐怕是一個很難說清的問題。人們總是在憧憬明天,期待下一個,但同時,又總有人在不斷地說,人生若只如初見。

      再回到那個假設(shè)。假如我選擇了一個別的地方做故鄉(xiāng),那地方?jīng)]有高山,沒有那么難行的路。那么誰能保證,這就一定是一種驕傲,任何時候都不會成為我心中的缺憾?

      這些年,我經(jīng)常長時間地被困在城市鋼筋水泥的森林里,老感覺自己的靈魂在這光怪陸離的森林里走失,于是夢里也就老是出現(xiàn)那些高山,那條石級路,還有那些山里的小溪。那么好吧,我逃離,一放假我就逃離。我去過海邊,去過平原,最后還決定把家安放在中原的一片平原里。可是每次,我在那片平原的小家里住久了,就會強(qiáng)烈地感覺那里的一望無際的平坦太過單調(diào),夢里還是會出現(xiàn)那些山那條石級路。

      我這是怎么了?我想回去嗎?其實(shí)我十分清楚,我回不去了。半山腰的那個小村,如今已經(jīng)衰落了,只剩下極少的幾個老人和孩子在那兒留守,夜里連一聲狗叫都聽不到,寂靜有如遠(yuǎn)古洪荒。

      就算吧,那個小村還如我小時候一般熱鬧,我依然回不去。這世界就是這樣,很多地方,很多人,你一旦離開,就再也回不去了。

      看來上天是真有的,他老人家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做好了安排,我這輩子,永遠(yuǎn)只會在路上不停地走,不知要走向哪里。那個半山腰的小村,只是我的靈魂在極度疲勞時暫時的棲居之地。

      文革十年的后五年,我已經(jīng)能夠清楚記事了。在那個半山腰的小村里,發(fā)生過許多我能夠記一輩子的事,當(dāng)然印象最深的都與祖母和母親有關(guān)。

      先說說祖母。因為年深月久,祖母的容顏在我腦中只剩了一個模糊的影子。我記得清的,就是她很瘦小,可是極頑強(qiáng),忍得世間最難忍的苦,卻從沒聽過她抱怨什么。后來的很多時候想起來,我都在心里驚嘆,瘦小得像一根干柴,八十多歲了,吃糠咽菜的日子,可她就是硬朗,做飯洗衣,上山砍柴,樣樣都自己做,老天爺究竟在她的身上注入了什么樣的力量?我總以為,祖母那輩人,一定是創(chuàng)造了人類忍受苦難的極限。

      不過,順便說一下,我從不認(rèn)為,忍受苦難是人應(yīng)該有的什么優(yōu)秀品德,因為每一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是朝著幸福與美好的??赏瑯佣际腔钤谑郎?,憑什么有些人要忍受苦難?這些苦難都是從哪里來的?是誰帶來的?又是老天爺?shù)陌才艈??我想不是,上天是公平的,如果連公平都做不到,它就不配讓所有人都在心里崇敬??嚯y本不該有,能不能忍受就與品德無關(guān)。大苦大難中,能忍得了活下來是大幸運(yùn),忍不到最后是大不幸。

      那些年,祖母的幸運(yùn)也惠及我。要是沒有祖母,從小體弱的我,怕是熬不下來的。沒有吃的是那年月最要命的問題,記憶中,有好幾年吧,祖母一天到晚唯一的事情,就是帶著我滿世界角頭角落找吃的。饑餓于人來說,不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是最危險的敵人。為了對付這個敵人,人可以逼出自己殘存于體內(nèi)的最后一點(diǎn)精力和智慧。

      我們先是去溪里溝里抓魚找蝦捉螃蟹,那些東西可是又美味又營養(yǎng),費(fèi)盡力氣弄到一點(diǎn)就是老天爺?shù)拇缶祛櫋5菦]多久,溪里溝里就沒了魚蝦們的蹤影,需要它們填飽肚子的人太多了!許多人不再只是用手去抓,他們動用了各種手段和工具,近乎瘋狂地搜尋和捕捉,甚至毒殺。你不能責(zé)怪他們殘忍。如果他們對魚蝦們不殘忍,那就只有對自己殘忍了。對別的生命殘忍和對自己殘忍,你能告訴他們?nèi)绾芜x擇嗎?

      水里沒了吃食,就去山上。記憶里,祖母不會打獵,鳥啊兔子之類我們沒辦法弄到,只好去抓蛇和老鼠。蛇肉炒著煮著,嗅起來都很香,但我就是不敢吃,為這個祖母有一次還氣得打了我一耳光,罵了句“真是賤命”!老鼠肉我吃過,感覺有些酸味,而且骨頭太多肉太少。現(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的老鼠日子也不好過,沒有什么吃的,瘦而又瘦很正常。

      再后來,蛇與老鼠之類也弄不到了。山野林間,似乎能動的都沒了,連麻雀也看不到了。動物絕跡,人們只好去照顧植物。如今生活在城里的有錢的人們,經(jīng)常花大價錢到處尋著去吃的山野農(nóng)家菜肴,都是那個時候我們從田邊地頭山里找來續(xù)命的。比如竹筍,比如蕨菜,比如一種叫“胡蔥”的東西,應(yīng)該與蔥蒜韭菜是同科植物,葉子更像韭菜一些,等等。在粒米都無的日子里,天天吃那些東西,一直吃到我惡心嘔吐。但無論如何我都得感激那些東西,山里長得多,那些年救了很多人的命。

      胡蔥喜歡生在開墾過的田邊或地里,油菜花開的時候,它們長得很瘋。每年總有個把月時間,祖母幾乎天天領(lǐng)著我們一群孩子上山采胡蔥。那時候開墾的荒地多。因為田里產(chǎn)的糧食不夠給國家交“公糧”,只有在山上開荒地種雜糧上交。地里種的糧食人們吃不上,倒是“副產(chǎn)品”如胡蔥之類,成了救命之物。那一坡連一坡的油菜地玉米地,胡蔥長得極多極好,油綠綠肥嫩嫩。每天,祖母和我們一群孩子,人人都能采上滿滿一背簍。吃不了的曬干弄成酸菜,再吃不了的到鎮(zhèn)上賣給那些神氣的國家工作人員,還能換幾個油鹽錢。

      人說靠水吃水靠山吃山,人只要勤快就餓不了??晌业挠H人們,靠著那么大的山,也沒有一個懶惰,在那些年月怎么就老是沒吃的,甚至還有餓死的呢?天乎?人乎?一般情況下,中國的百姓有的是辦法對付天災(zāi),可他們無力對抗人禍。

      我吃胡蔥拌紅薯吃到惡心嘔吐,吃到胡蔥炒肉這樣的美味就是好幾年以后的事了。胡蔥炒臘肉,放上幾顆酸辣椒,濃香四溢,最好。沒有臘肉,炒新鮮肉也是不錯的??上?,祖母沒能熬到我們有肉吃的時候。八十六歲,也就是分田到戶生活真的發(fā)生大變的前三年,祖母走了。祖母走的時候我在旁邊。她走得很安靜,一句話都沒說。

      說完祖母,再來說說我的母親。若把祖母和母親做個比較,祖母瘦小母親高大,祖母硬朗強(qiáng)悍母親柔弱溫順。這樣的婆媳二人,相處卻極融洽。祖母有四個兒子四個媳婦,她只與母親過得來處得好。也許,這種情形的出現(xiàn),正是母親柔弱溫順的緣故。

      母親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這倒不是因為“人人心中的母親都是最好的母親”,而是一句理性的實(shí)話。直到現(xiàn)在,家鄉(xiāng)的人們,凡認(rèn)識母親的,見了我都要念叨幾句母親的好,即算是以前和我們家有過“過節(jié)”的人也一樣。

      記得我四歲以前,父親在縣城航運(yùn)公司工作,每次回家,都會帶些糖果之類。那個年代,糖果的滋味對于農(nóng)村孩子的誘惑力是超強(qiáng)的,我無法用言語來描述。就是這樣的好東西,幾乎每一次,母親都要先分發(fā)給左鄰右舍的所有孩子(包括與我們不睦的人家),最后才輪到我們兄妹幾個。記憶中有那么一兩次,可能是父親帶得少了,待別的孩子分發(fā)完畢,我們兄妹卻沒了!幼小的我,當(dāng)時對母親的這種做法,心里充滿抱怨。

      應(yīng)該是我四歲那年,父親因不愿參加“武斗”偷跑回家,被公司開除了。從那以后,一直到我去鎮(zhèn)上讀書,好些年我都與水果糖的味道無緣。偶爾鄰居家有,卻沒有母親一樣的好心分給我們兄妹幾個。一天,大隊會計的兒子拿著幾顆糖在吃,我想跟他要一顆,理由是以前他吃過不少母親給的糖,結(jié)果呢,我讓他狠狠地打罵了一頓?;氐郊蚁蚰赣H哭訴,母親也只是緊緊地抱著我,一句話都不說。

      唉,貧窮,真是一種可怕的病毒,在它的侵蝕下,人的頭顱與雙膝可能都不再高貴。什么驕傲,什么高尚,什么尊嚴(yán),似乎都離窮得連飯都吃不上的人那么遙遠(yuǎn)!倉廩不實(shí),囊中羞澀,哪兒來的什么“禮節(jié)”?

      不過,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是少有的例外,她在自家極窮困的時候?qū)θ艘矎牟皇А岸Y數(shù)”。平日里自己吃糠咽菜,積攢下來的一點(diǎn)點(diǎn)好吃的東西,比如幾個雞蛋幾只小魚小蝦之類,都給偶爾來家的親戚客人吃了。母親這種似乎與生俱來的善良,相較于如今某些口袋富得冒油而毫無德行的人,怕是用高尚一類的詞語也不足以形容的。

      母親的柔弱溫順并沒有讓她變得懦弱無用,相反,母親在那些極艱難的年月里是非常堅韌的。父親從縣航運(yùn)公司回家后,以“待罪之身”被生產(chǎn)隊發(fā)配去深山里燒炭。燒炭的事情很苦,早出晚歸兩頭見星星不說,碰到“封窯”就得守著,在山里過夜。如此這般,家里的事情,諸如打柴挑水,洗衣做飯,種地喂豬,都是母親一手操持,白天還得隨集體上工。母親體弱,卻要干與強(qiáng)壯勞力一樣的活,其辛苦可想而知。晚上回來了,拖著一身的疲憊,照顧了我們兄妹,還得喂飽牲畜。深夜里,別人家早已睡去,母親還在用菜刀切剁豬吃的草料,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有節(jié)奏的聲音響遍靜寂的村子,每天都是伴我入夢的音樂,單調(diào)而苦澀。

      有一年夏天大旱,家鄉(xiāng)最大的河沅江差不多斷流了,村子旁的幾條小溪全都沒了水。全村二三十戶,近兩百口子,就靠兩口水井。井里的水流量也極小,只有細(xì)細(xì)的一線。水太少,村里幾乎天天都要上演搶水大戰(zhàn)。中國農(nóng)民嘛,他們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一群,同時也是最無序的一群。某種生存資源極度匱乏時,若無外力強(qiáng)制約束,混亂哄搶實(shí)屬正常。

      那時是集體勞作,白天,是勞力的成人都上工,搶水靠老人與孩子。那年,祖母已去世,我們家白天只剩我與兩個妹妹,年齡都偏小,又都體弱,根本搶不過有老人有大孩子的別的人家。于是,每天深夜,井邊沒了人,母親才叫醒已經(jīng)入夢的我,陪她去挑水。井水那點(diǎn)兒流量很可憐,接滿一桶水往往需要一個多小時。母親坐在井邊的石頭上,等著等著,扛不住一天的勞累,睡著了。我倚在母親身邊,呆呆地看天上的月亮或者星星。那些夜里的星光月色,那么美麗,又那么憂傷。

      母親以極強(qiáng)的韌勁熬過最艱難的年月,但到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們的生活有了大改變的時候,卻一病不起,這一臥床就是整整二十年,直到去世?,F(xiàn)在想起來,我大概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兒子。記得在病倒的前一年,母親曾怯怯地向我提出,是否可以跟我一起住到我工作的學(xué)校去,讓我把弟弟帶在身邊讀書。當(dāng)時的我,一心只想著一個人自在,竟然沒有答應(yīng)母親的請求。我不答應(yīng),母親也就不再說什么,繼續(xù)一個人帶著弟弟待在小村里。那時,父親已經(jīng)恢復(fù)工作,常年在船上東跑西漂。雖說日子已不再那么苦和難,但母親的心力與體力,都可能在最苦最難的那些歲月里消耗殆盡,此時已是崩潰的邊緣了。待母親被徹底擊垮躺倒,我的泣血悔恨又能為我贖回些什么呢?

      我十二歲不滿到北溶鎮(zhèn)上讀初中。那時候我的眼中,北溶蠻熱鬧,怕有兩百來戶人家,千多人口的大地方。鎮(zhèn)子沿沅水狹長的河谷蜿蜒,靠河一邊基本上是百姓的木房子吊腳樓,靠山基本上是磚房,是區(qū)公所和公社機(jī)關(guān),當(dāng)然山上也有百姓的木房子。一條黃土公路,把靠河的木屋與靠山的磚屋分隔開來。整個鎮(zhèn)子高低錯落,散中有序,簡陋里也透著些古色古香。

      很小的時候,每次隨父母到鎮(zhèn)上,我都喜歡久久地看那條黃土公路和那條長長的沅水,看它們從近處的寬闊變成遠(yuǎn)方的細(xì)細(xì)彎彎??吹臅r候,就拼命地想啊想,它們都通到哪些地方去了呢?那些地方是什么樣子呢?都有高高的山嗎?那些地方的人應(yīng)該天天有白米飯吃,有好看的衣服穿吧?嗯,有米飯吃,有新衣穿,多好!想著想著,我就想哭。然后,就在心里拼命地對自己說,長大了一定要到那些地方去,到那些很大的地方去,到有很多汽車很多洋房的地方去。

      唉,孩提時的天真真是可愛而又可惱。在那些想法的驅(qū)使下,我一路走去,風(fēng)雨幾十年,那條河流過的地方都到了,那條河流不到的很多地方也去了。汽車有了,洋房住了。有一天,突然又討厭起它們來,反過去想念那些河邊的木頭吊腳樓。我突然覺得有些悲哀,我的腦子為什么停不住呢?是天生的還是什么時候變成的?腦子總是停不下來的人,什么地方都不會完全滿意,那么他注定沒有故鄉(xiāng),注定一輩子流浪。

      我上學(xué)的那所初中叫花園學(xué)校,建在半山的一塊臺地上。學(xué)校后面是林子,林子里有條小溪,溪邊盡是些怪模怪樣的石頭。林中溪邊,安靜;溪水沖激石頭,聲音好聽。那時候,我一下課就愛往那兒跑。多數(shù)時候是一個人,拿一本小說,一會兒就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那會兒,有小說看是最歡快的娛樂,也是最大的享受。經(jīng)常,一本小說在班上傳閱,書頁已經(jīng)發(fā)黃,卷曲得不成樣子,也還有人在看。

      往往,一本小說班上同學(xué)人人都會看??珊髞砦野l(fā)現(xiàn),人家看了都沒什么,偏偏我看了之后,書里的人啊物啊花啊草啊,總在心里念念不忘,以至于上課的時候都走神,身心飄到看過的書里面去了。再到后來,甚至開始想著自己也要寫書??尚ψ约耗晟俨恢煊卸喔叩赜卸嗪?,作家夢一夢三十年,癡啊狂啊地弄得滿身傷痛,到頭來這天底下可有一個半個識君人?

      蘇老夫子說,人生識字憂患始。我說,人生讀書流浪始。設(shè)如,那個時候我不看那些什么小說,或者,和別人一樣看了就如輕風(fēng)掠過不留痕跡,還會有這停不下來的腦子嗎?沒有這停不下來的腦子,也就不會覺得這邊廂不滿意那地兒也有問題,弄得一輩子心都在路上沒有歸宿??上?,人一生啊,做什么事到哪里去都是單程,沒有往返。

      忽然想起《河的第三條岸》。那是我這輩子讀過的最奇特最感動的小說了?,F(xiàn)在讀來,懷疑自己像那個固執(zhí)地要去尋找河的第三條岸的“父親”??墒?,這世上,除了那個“父親”,在幾乎所有人心目中,河沒有第三條岸。所以,理所當(dāng)然的,那個“父親”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其實(shí),瘋子都是這世上最善良的人。可是,善良只在天堂有用。

      記得那個一群人拿著長長的勺子在一個鍋里舀食的故事嗎?天堂里那群人,把食物往別人嘴里喂,他們都幸福地活著;地獄里那群人,都拼命地想把食物舀進(jìn)自己嘴里,可勺子太長,食物到不了自己嘴里,他們就都餓死了。按正常的邏輯,除了母嬰之類的特殊關(guān)系,人們拿勺子舀東西,都是想把東西舀進(jìn)自己嘴里,把東西喂進(jìn)別人嘴里是反邏輯的。所以,地獄里的人是正常人,天堂里的人都是瘋子。我常想,人世間的瘋子死后應(yīng)該都去了天堂。他們在世上活著時候,因為和別的人不一樣,所以是瘋子。死后去了天堂,那里的人都一個樣子,沒有人叫他們瘋子了,他們就都很幸福??墒?,天堂在哪里呢?河的第三條岸在哪里呢?要去那些地方,是不是都要等死了以后?

      一九八五年,我十九歲,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沅陵第四中學(xué)教書。四中與沅陵縣城一河之隔,不屬縣城管轄,所以在嚴(yán)格意義上,我那時還不算是城里人。

      四中所在地叫太常村,沅水與酉水的交匯處,是個很美的地方。酉水很神奇,潮落潮漲都是清澈的水藍(lán)。夏天,洪水泛濫的時候,沅水渾黃,酉水拖一條靈動柔滑的藍(lán)帶,伴著沅水飄漾。秋冬時節(jié),酉水清淺,水中藻草與卵石可以指數(shù),清冷而可愛的樣子。每次往返學(xué)校與縣城,坐在渡船上,總覺得那水不是在腳下流過,而是在心的世界里某個極遠(yuǎn)的地方流淌。若是早晨,薄霧在岸邊的一排頗有些年頭的垂柳間浮動,這時候乘船過渡,槳聲伊呀中,就是絕句或小令的意味了吧。

      抗戰(zhàn)的時候,沅陵可不得了,是湖南的臨時省會。沅陵不得了,太常村也跟著了不得了一回,湖南省政府就在這兒,第九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兼湖南省主席薛岳的臨時行營也在這兒。據(jù)說,薛岳還在省政府后面的山坳里為蔣介石修了別墅,只是蔣從來沒到過沅陵,小小的太常村也就無緣沾上“領(lǐng)袖”的福氣了。

      那座傳聞中的別墅我曾去看過,壁斷垣頹,蔓草叢生,成了當(dāng)?shù)卮迕耜P(guān)牛的所在??吹侥乔樾危耶?dāng)時就有些想笑,但終于還是笑不出來。我腦子里閃過了“牛棚”一詞。蔣介石薛岳這些大“反動派”都跑臺灣去了,不能把他們抓來關(guān)進(jìn)“牛棚”,用他們曾經(jīng)的華麗別墅關(guān)牛,是百姓們的一種幽默嗎?歷史的玩笑,有時真是讓人難以品味其中的味道。

      四中的校園就是當(dāng)年省政府辦公地,那些房舍經(jīng)歷了近半個世紀(jì)的風(fēng)雨,頗顯老舊。四中成立的時候也沒建什么新屋,只在小運(yùn)動場的旁邊蓋了兩排低矮的平房作為學(xué)生和老師的宿舍,整個校園看起來極寒酸,當(dāng)時政府之窮以及對教育的投入可見一斑。盡管如此,我卻很喜歡這地方,尤其是校園里那些高大的刺槐樹。每年春末夏初的時候,刺槐綠影重重,把個校園遮得陰涼而寧靜。那些粉白的花瓣兒,風(fēng)一吹就無聲地飄灑下來,勻勻地鋪了一地,無人的時候靠近她們,你就能凝視和觸摸一縷香魂,恍恍忽忽,飄飄蕩蕩,散著幾絲淡淡的幽怨。迷離之間,你會認(rèn)定這些花瓣兒是無數(shù)隔世的絕代佳人。

      在四中的那些年,我似乎依然延續(xù)著自己的學(xué)生時代,讀書,愛詩,幻想,和一幫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學(xué)生混在一起。正因如此,校園的后山才成為我的最愛。校園后山上是一些柔和的崗巒草地,還有幾片松林,林子里很干凈,鋪滿松針。只要不下雨,幾乎每天的黃昏,我都會去后山。多數(shù)時候,是獨(dú)自拿一冊臺灣詩集之類,或看或不看,任由一些淡而遠(yuǎn)的情緒,比如一絲絲憂郁和孤獨(dú),將自己籠罩住。

      和幾個親近的學(xué)生一起走的日子也不少。經(jīng)常,會有靈秀的女生在身邊,禁不住就幻想她是或者可以是紅顏知己,但師生戀這種看似浪漫的事情終究沒有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歲月流轉(zhuǎn),當(dāng)那些容顏與身影從我的心幕淡出,回想起來,覺得有幾次似乎是可以走向愛情的。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忽然明白,這世上有太多的美麗都只會是你生命中的匆匆過客,一些美麗能夠陪你一程,已經(jīng)是你的莫大幸運(yùn)。當(dāng)一種美麗從你身邊無可奈何地離開,遠(yuǎn)去,你可以傷感,但不能永遠(yuǎn)駐足和回望。

      還記得有一年暑假,我回家陪母親住了不到十天就回了學(xué)校。沒了學(xué)生的四中校園,寧靜得連日子也拉得悠長悠長。每天,我睡到中午起床,吃過午飯開始看書,晚飯后一個人在后山上漫無目的地走,走累了回來洗個澡,再看書到凌晨兩點(diǎn)。一個月,我啃完了佛雷澤的《金枝》、李元洛的《詩美學(xué)》,重讀了《莊子集注》,做了兩萬多字的讀書筆記。對這個暑假,有很多年,我都認(rèn)為過得極有意義,收獲豐厚??涩F(xiàn)在只要一回想,心里就很迷茫。我刻意將一段日子與書捆綁在一起,真的有意義嗎?書,或者讀書,是用來干什么的?老祖宗們早就說,書中有黃金屋,有顏如玉,可笑我一直都冥頑不靈,沒鬧明白書無非就是一把劍或者一朵花,用的時候拿它除除草開開路,沒用的時候別在胸前讓自己裝裝紳士。如此而已??墒?,真是如此而已么?

      最惱恨的是,那個暑假,我不顧母親要我在家多住些日子的懇求,決意提前一個月回校,去完成所謂的既定讀書計劃。對于那時已經(jīng)心力交瘁的母親來說,那是怎樣一種殘忍的傷害?后來聽叔叔說,我離家的那天,母親悄悄地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我后面,跟出了好幾里地。

      就是那個暑假后兩個月,母親便一病不起。母親的病倒,讓日子剛剛好過一點(diǎn)兒的家庭,經(jīng)濟(jì)上再一次陷入極度的困窘之中。于母親,于家人,我都是個罪人。

      由于沅水下游修建五強(qiáng)溪大型水電站,北溶小鎮(zhèn),沅陵老城,還有太常村,那些樸素而美麗的地方,都成了水底世界。如今回沅陵,到酉水渡口去站站,面對煙水蒼茫,只能想象自己年輕時那些平淡的故事,在液態(tài)的時間深處,與往來的魚們耳語了。

      一些留下自己生命溫度的地方,是一個人心靈的故鄉(xiāng)。人是感性的生物,在前行的路上,很多時候需要短暫的駐足與回望,以獲取心靈的潤澤,這種潤澤是重新上路的重要動力。而心靈故鄉(xiāng)的消失,讓人的回望成為虛空。這也是一種殘忍。

      我也曾去過新建的太常村。從新碼頭過河,渡船都是新的,行走在寬闊的江面,完全沒了當(dāng)年過渡時的感覺。新太常村建在我以前常常閑走的山巒上,整齊劃一的街道,整齊劃一的兩層或三層的小洋樓,挺漂亮的??蓻]有了高大的刺槐,沒有了蒼老的垂柳,我心里悵悵的,空空的,總像是丟失了什么東西在這里,再也找不回來了。

      其實(shí),如果夠理性,我應(yīng)該高興才是,為這里的發(fā)展,為百姓們生活的改變。世事的變幻就是這樣,不管你有多么的不情愿,舊的會去,新的會來。舊的東西再有意義,也無力永久地與時間的流逝對抗。傾圮,崩塌,荒蕪,消失,是它們注定的命運(yùn)。人為刻意的保護(hù),可以延續(xù)它們的存在,但改變不了最終的結(jié)局。當(dāng)新的文明完全覆蓋了舊的文明,一代新人終會擁有屬于他們不一樣的心靈故鄉(xiāng)。這時候,會有一些人,垂垂老矣地站在路邊回望,傷感,但大道中浩蕩的隊伍不會因此而停留片刻。這很有些無情,卻是鐵律,無可動搖。

      當(dāng)然,這里并不意味著回望就一定錯,就一定沒有意義。往往,那些懂得回望的人,他們更懂得什么是美的,對于美的逝去,他們有切膚之痛??赡怯衷鯓幽??人們的腳步依舊往前走,目光還是得投向明天,不是嗎?

      在太常村被淹的前半年,四中搬遷到沅水南岸。那是原“五一兵工廠”的子弟學(xué)校校園和干部宿舍區(qū),條件比原來在太常村時好得多。在這里,我結(jié)婚成家,有了女兒。曾有一段時間,我一個人帶著女兒住在這里。那時女兒四歲,上幼兒園,我被抽調(diào)到縣里一所專為高中畢業(yè)生再參加高考辦的補(bǔ)習(xí)學(xué)校工作。每天清晨,匆匆洗漱,為女兒穿戴,然后拉著女兒去趕第一班渡船。父女二人的早餐,就是在路上順便買的幾個包子饅頭之類。好在我工作的學(xué)校和女兒上的幼兒園都在縣教育局大院內(nèi),樓上樓下的,倒也方便。通常,我的學(xué)校放學(xué)遲,幼兒園放學(xué)早,我下班去接女兒的時候,絕大多數(shù)孩子都已接走,有時候就剩女兒一個。我一直都很感激那所幼兒園的老師,她們每天都會安排一名值班老師陪著女兒等我,直到把女兒交到我手上。

      我在沅水南岸的四中校園居住和工作,一直到一九九八年。那年八月的一天,我咬咬牙,離開沅陵,逃離掙扎了很多年都沒有擺脫的窮困,開始了在南方的漂泊。

      后來的幾乎每一個年節(jié)和暑假,我還是會回沅陵。不是回古樸的小城,而是回到建在水線以上的新城。新城很干凈,很漂亮。新城比老城大了很多,但還是小城。小城里,還住著我的九十歲的父親,還住著八十多歲的叔叔嬸嬸。是他們,仍然把我和沅陵聯(lián)系在一起。

      終有一天,老父親,老了的叔叔嬸嬸,都會離去。他們走了,我還會回沅陵么?沒有了北溶,沒有了太常村,沒有了老城里穿過了幾個世紀(jì)的幽長曲折的小巷,遙遙遠(yuǎn)遠(yuǎn)喊我回去的,是母親墳頭開落榮枯的野花青草,還是依舊繚繞在土壘坡山野林間的晨霧晚云?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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