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似不期而遇的風(fēng)

薏苡薇

年少時的感情，大概就是一陣風(fēng)，穿過了重山萬嶺，卻撞上不期而遇的海，最終只能被吞噬淹沒，了無蹤跡。

作者有話說：

這個故事開始在秋天，結(jié)束在夏天。這是我很喜歡的兩個季節(jié)，關(guān)于秋天，我的記憶里總是有校園里馥郁的桂花香、潔白的花瓣；而夏天，則是明亮的陽光、璀璨的星空。所有這些美好的畫面，一定離不開青春活潑的少男少女們，他們有著無可匹敵的勇氣、純真美好的心靈，讓人僅僅是想到就會忍不住揚(yáng)起嘴微笑。就像稿子里的男女主，一個雖然有一點(diǎn)點(diǎn)自戀，但很可愛；一個即使平凡，仍然向著美好生長。他們手牽著手，沿著夏天的馬路，好像走不到盡頭，太陽也仿佛永遠(yuǎn)都不會下山。但人生從來不是我們以為的那么回事。

1

九月是丹桂飄香的時節(jié)，從窗口向外望去，看得見校園里桂樹亭亭，朵朵潔白的花瓣襯著深綠的葉，在空中肆意舒展著?？扇~枝芽的心，卻像被誰緊緊揪住，有點(diǎn)喘不過氣來。

離攝影展開始還有三個小時，她在心里暗暗祈禱，池桉千萬不要在這時過來展廳視察，千萬不要走到她這邊來。

身為剛?cè)霐z影社一個月的菜鳥，卻被指派來幫忙準(zhǔn)備學(xué)校一年一度的攝影展，葉枝芽心驚膽戰(zhàn)地忙碌了好些天，希望能順順利利地把展覽辦完，沒想到卻在關(guān)鍵時候，丟失了最重要的一張照片。

那張照片名字叫《星光》，是社長池桉去旅行時所拍，并憑此斬獲了全國中學(xué)生攝影比賽的三等獎。葉枝芽只在剛?cè)肷鐣r見過一次，好像拍的是大海上的星光，她當(dāng)時匆匆一瞥，只覺得非常美，那種寂寥又壯觀的美，讓人驚嘆。

她也喜歡大海，喜歡星光璀璨的夜晚，喜歡用相機(jī)記錄下美麗的風(fēng)景，可什么時候才能拍出《星光》一樣好的作品呢？

池桉把那張照片看得很寶貝，平時是用相框裱好，鎖在學(xué)校攝影社的辦公室里，盡管他常常會跟人炫耀它，但因為怕弄壞，很少拿出來。這次攝影展，《星光》是其中最重要的作品。

這片展板剛好是她負(fù)責(zé)看管，照片丟了，損失肯定要算到她頭上，想起池桉那張冰山一樣冷厲的面孔，她非?；炭?。然而她把展廳里里外外翻找了好幾遍，眼珠子都要把地板戳出洞來了，都沒找著。

她想去問問攝影社的其他社員，又怕鬧出很大動靜，會使得人心惶惶。她正忐忑不安時，身后忽然傳來冷冷的質(zhì)問聲：“照片呢？那張《星光》呢？”

池桉來了！

葉枝芽雙手絞在一起，臉色有些發(fā)白，好半天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答上一句：“我……我正在找！”說著，也不管他的反應(yīng)，哭喪著臉跑到最前面的儲物柜前，一格一格地翻找起來。

池桉雙手插在褲兜里，冷眼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明明發(fā)覺了這個女生緊張得身體顫抖，心里卻還是覺得惱火。之前開會的時候，他一遍遍叮囑過，工作一定要認(rèn)真謹(jǐn)慎，尤其是那張《星光》，絕對不能有任何閃失，卻還是出了問題。

“展覽馬上就要開始了，大家一起來找！”他雙手一揮，對著正各自忙碌的社員們喊了一聲。

于是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十幾個同學(xué)都在翻箱倒柜，大家一臉如臨大敵的表情，既害怕搞砸展覽，又擔(dān)心會得罪池桉這個小少爺。要知道攝影社的十幾臺相機(jī)，還有社員們每次出去采風(fēng)的交通費(fèi)、飲食費(fèi)，都是由池桉的父母贊助的。

已經(jīng)是入秋的天氣，室內(nèi)還開了空調(diào)，葉枝芽的棉布上衣背后，卻一片濕漉漉的，汗水不停地從額頭滑落，她甚至顧不上抬手去擦。

陸航暴躁地在她身后走來走去，氣急敗壞地催促：“你到底放在哪兒了？放哪兒了？到底能不能找到??？”

被他一吼，葉枝芽緊張得更加手忙腳亂，濕漉漉的雙手抓不穩(wěn)東西，差點(diǎn)失手推倒一個展板，立刻又惹來了池桉怒氣沖沖的瞪視。然而直到展覽開始，他們始終沒找到那張《星光》。

這張全國中學(xué)生攝影比賽三等獎的作品，本來是這次攝影展最大的噱頭，吸引了各界知名人士特地來觀賞，結(jié)果卻讓人大失所望。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親自趕來向貴賓們道歉。

當(dāng)來參觀的人都離開之后，當(dāng)著所有社員的面，池桉陰沉著臉，劈頭蓋臉地罵了葉枝芽一頓，絲毫不顧忌對方是個女生。

“以后別再讓我看見你！”

最后，他冷冷地說完這句就走了，留下葉枝芽難堪地低著頭，如果不是礙于當(dāng)著一群同學(xué)的面，她早就號啕大哭了。

她當(dāng)初可是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進(jìn)入攝影社，可是結(jié)局如此殘酷，池桉的這句話令她先前的堅忍與努力全部落了空。

2

連續(xù)兩個星期，葉枝芽都沉浸在無邊的懊惱與沮喪之中。她一直不敢再去攝影社，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找到了《星光》。

但愿找到了吧，如果沒找到，池桉一定不會放過自己，想起那個人冷峻的面孔，葉枝芽的心中仍然是烏云壓頂。

“在攝影社不是也挺辛苦的，別多想了，等我有錢了，給你買個最好的相機(jī)！”跟她青梅竹馬的周堯豪氣萬千地這樣安慰著，還扮了個鬼臉逗她開心。

雖然知道周堯跟自己一樣還是學(xué)生，而且他是單親家庭的孩子，不可能會有錢幫自己買相機(jī)，葉枝芽還是開懷地彎唇笑了。

周六的傍晚，她去書城買幾本攝影方面的書，沒想到竟會跟池桉在電梯里狹路相逢。兩人面對面時，他的表情相當(dāng)冷淡，好像根本不認(rèn)識她一樣。

葉枝芽小心翼翼地偷覷了他一眼，心里暗暗想著，他到底有什么好呢？做社長助理的那一個月，她被他各種苛刻的要求整得身心俱疲，還要時常挨訓(xùn)。

雖然他的確家世好，成績好，長相也可以媲美韓劇男主角，卻是個驕傲自大、脾氣暴躁的怪胎。

她實在不懂為什么大家只看得到池桉的優(yōu)點(diǎn)，一幫沒大腦的女生成天談?wù)撝罔襁@樣、池桉那樣，活像麻雀一樣聒噪而嘈雜，更不要提竟然還有很多男孩子崇拜地蜂擁在他身邊。

如果不是因為池桉大發(fā)善心，把進(jìn)入攝影社的最后一個社員名額給了葉枝芽，她才不會一直任勞任怨地任他差遣呢！

池桉似乎聽到了她的腹誹，慢慢轉(zhuǎn)過頭來，視線與她撞個正著。

那雙眼睛如秋水幽深，跟他對望了幾秒鐘，葉枝芽的臉?biāo)查g就紅了，立刻移開視線，暗暗盼著電梯快到自己要去的那一層。

好不容易等電梯終于到了，門卻沒有開！與此同時，照明燈也突然熄了，偌大的空間里，只剩一片漆黑。

“?！ｋ娏耍　彼@悚地靠著墻壁，臉色慘白無比。

“我看到了，不用你來說。”

池桉的聲音淡淡的，透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葉枝芽即將脫口的話，又訕訕地咽回去了。即使再怎么害怕，她也不該向這個人求救，他根本就是……世界上最冷酷的人！

沒有光亮，看不到任何東西，外面也是一片寂靜，葉枝芽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只感覺到呼吸越來越急促，心跳快得幾乎要沖出喉嚨。

“你怎么了？”池桉終于感覺到她的不對勁，可是她只感覺到胸悶氣短，已經(jīng)沒有說話的力氣。

“葉枝芽！”他往前跨兩步走過來，突然蹲下身將她背了起來。

葉枝芽被嚇得一個激靈，頓時清醒了不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你……你干什么？”

“你看這樣的黑暗，像不像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大海之上，只有一片無止境的黑?！彼穆曇艉艿停恋木渥硬粩嗟貜乃炖锉某鰜?，“可是星光正努力地穿越光年而來，很快就會有光華耀眼的風(fēng)景?！?/p>

葉枝芽愣住，忍不住瞪大眼睛，目光似乎穿透黑暗，真的望見了汪洋大海，望見了星光破空而來。

“像那張《星光》一樣美嗎？”她喃喃道，雙手下面貼著的是池桉寬厚的背，看起來冷漠如冰山的他，原來也可以散發(fā)出這樣的溫暖來。為他突如其來的善意，葉枝芽幾乎快要忘記，之前他曾經(jīng)多么惡劣地羞辱過自己。

聽她提到《星光》，池桉忽然沉默了。電梯門在這時打開，燈光透亮，他松開手，讓葉枝芽從自己背上下來。走出電梯時，他忽然間轉(zhuǎn)過身，用命令式的語氣說：“《星光》已經(jīng)找到了，你可以回攝影社了?！?/p>

葉枝芽看著他的背影遠(yuǎn)去，想起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心里忽然生出模糊的感動。

出了書城，外面正下著雨，半空滾過一道響雷，轟隆隆劃破天際，四周白茫茫一片水汽。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diǎn)，她有點(diǎn)害怕，打電話向周堯求救。

周堯來得很快，他穿一件灰色毛衣，挺拔如樹，雨傘邊沿落下的水珠一泄如線，他笑容明亮得幾乎可以照亮黑夜。

周堯大概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孩了，葉枝芽想，隨即又冒出了一個古怪的念頭，要是池桉也能變得這樣好相處就好了。

她沒想到，愿望實現(xiàn)得這樣快。

3

葉枝芽后來才知道，《星光》的失蹤根本就是一場烏龍，它一直被鎖在池桉的桌子里，從沒拿出來過，所以那天攝影展才沒有找到！

想起自己那天被池桉訓(xùn)得那么慘，她忍不住恨得牙癢癢，他可能是覺得愧對自己，才在電梯里對自己出手相救的吧。

重回攝影社的辦公室，才一露面，葉枝芽就被社員們委以重任——把那張《星光》送去池桉家里，今晚他家里會來重要客人，需要照片裝點(diǎn)門面。

“是社長說的，你是他的助理，他一定要你送過去！”大家對她表示了同情。

池桉就好比那可惡的地主黃世仁，逮著機(jī)會就壓迫自己。跑腿的路上，葉枝芽的憤怒之情直沖云霄。然而她就快走到他家時，公路旁邊的山上有一片楓樹林，她從枝繁葉茂的楓樹下走過，抬頭看見那一片絢麗的火紅時，郁悶之情一掃而空。

她在樹下流連忘返了很久，連頭上落了幾片殘葉也不自知。直到見到池桉時，看到他莫名其妙地傾身靠近自己，葉枝芽心跳如雷，忍不住往后瑟縮了一下。

池桉卻雙手重重地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讓她保持這個姿勢別動，然后從她頭發(fā)上拈下一片楓葉。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那天電梯里發(fā)生的事情，想到了他描繪出來的，大海上的絕美星光，臉上莫名染了一層緋色。

“楓葉這么紅了??！”他拈住那片楓葉，若有所思。

“是的，可惜我沒帶相機(jī)，不然可以拍下來給你看?！比~枝芽雙眉彎彎，想起剛剛在路上看見的美景，清澈眼眸中有瑩潤光芒流瀉而出，面對他時的緊張突然消散了。

“你拍的能有我拍的好看？”池桉傲然昂頭。

葉枝芽想起兩人之間的新仇舊恨，壯著膽跟他抬杠：“那你倒是去拍啊，口頭逞強(qiáng)有什么意思！”

池桉低頭冷冷瞥她一眼，轉(zhuǎn)身往屋子里走，連跟她說再見的意思都沒有。葉枝芽悻悻地對著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之后的幾天，一直不見池桉出現(xiàn)在辦公室，葉枝芽每天借了相機(jī)四處拍景色，自得其樂。然而兩個星期過去了，他還是沒有出現(xiàn)。葉枝芽跟周堯聊天時，已經(jīng)不自覺地提到過池桉很多次。

周堯端詳了葉枝芽半天，正是深秋時節(jié)，校園里落了一地桂花，隨風(fēng)飄來隱隱淡香，而他嘴角上翹，清冽眼神中有莫可名狀的神采。

她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有點(diǎn)發(fā)毛，極不自然地說：“干嗎？”

“我發(fā)現(xiàn)你可能有點(diǎn)受虐傾向，葉枝芽同學(xué)?！彼槐菊?jīng)。

她大窘，撲過去作勢要打他，他也不躲，就這么眉開眼笑地望著她，看得她也忍不住笑起來，高高揚(yáng)起的手調(diào)皮地拍了拍他的頭，像在撫摸一只寵物。

學(xué)校里開始有了各種流言，說是池桉上山拍楓葉，因為那時下了雨，泥土疏松，他不小心踩空從山上摔了下來，傷得很重。

至于他到底傷得多重，幾乎沒人知道。有好幾天晚上，葉枝芽都會夢到渾身纏滿了紗布的池桉，那樣驕傲光鮮的他，毀了容，像個殘疾人一樣坐在輪椅上，一臉幽怨地對她控訴：“都是因為你讓我拍楓葉，我才從山上摔下來的！都是你的錯！”

她眼淚汪汪地大喊冤枉，誰知道自己隨口說說，他真的會跑到山上去?。?/p>

醒過來后，葉枝芽再也睡不著，心里不斷翻騰的愧疚和擔(dān)心告訴她，對于池桉受傷這件事，她無法做到袖手旁觀。

4

葉枝芽決定去探望池桉。她原本還擔(dān)心陸家會大門緊閉，沒想到會在楓樹林旁邊遇到他。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家居服，正蹲在路邊，聽見有腳步聲，抬起頭看時，臉上的表情有點(diǎn)茫然。

好幾個星期不見，池桉看起來有點(diǎn)頹廢，但是胳膊和腿都在，那張平時總是冷傲的俊臉也完好無損，葉枝芽放心了。

“社長，那個……上次故意激你去拍楓葉是我不對，你沒事就……就好?！焙煤靡痪湓挶徽f得磕磕巴巴的，葉枝芽很心慌，生怕池桉會突然跳過來暴揍自己一頓。

池桉靜靜地盯著她，沒有吭聲。

“那……我走了……”

她鼓起勇氣準(zhǔn)備撤退，可是池桉突然開口了，那句“既然你知道自己錯了，那我給你一個贖罪的機(jī)會，我離家出走了，你找個地方給我住吧”徹底驚嚇到了她，這個大少爺肯定是跟家人鬧脾氣吧。

“社長，你你你……你還是回家去吧，這個忙我真的幫不上?！?/p>

她飛快地說完，然后以逃離火災(zāi)現(xiàn)場的速度迅速離開楓樹林。跑了一段路，她感覺不對，回頭一看，果然，池桉也跟上來了。

看來他還真的想賴上她啊！

相對于她的驚慌失措，池桉則顯得淡定多了，他就這樣穿著一身睡衣，像個神經(jīng)病一樣尾隨著她，一直走到了她家門口。

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臉皮這么厚的，葉枝芽不想在這里跟他爭執(zhí)，驚動父母和鄰居。她想了想，把他帶到天臺上的小屋。去年她家二次裝修時，爸媽將小屋改為臨時住所，雖然條件很簡陋，但勉強(qiáng)可以住人。

“你就讓我住這里？”池桉皺著眉，露出不滿的表情來。

“那你現(xiàn)在回家？”葉枝芽巴不得他早點(diǎn)滾。

“就這樣吧。”池桉懶洋洋地躺上床，打了個呵欠說，“等下記得給我?guī)澄镞^來，我餓了。”

葉枝芽花了好大力氣才克制住不沖過去對他狠狠踹上幾腳的沖動。她覺得自己真是窩囊透了，一直以來在池桉面前總是忍氣吞聲，才會讓他變本加厲地欺壓她。

吃了晚飯后，她早早就洗漱好準(zhǔn)備休息，打定主意不去理會池桉。他身上又沒帶錢，如果實在很餓了，應(yīng)該會自己回家吧。

葉枝芽努力告訴自己，不要把自己的同情心浪費(fèi)給那個自大狂，可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很久后，她還是忍不住爬起來，從冰箱里翻出剩菜打包好，躡手躡腳地上了天臺。

小屋里只有一盞暗黃的燈，窗戶沒有裝玻璃，陣陣清涼的風(fēng)穿堂而過。池桉就坐在窗前，愣愣地望著一片漆黑的夜空。

他的背影看起來有種寂寥的感覺，不會是餓傻了吧……葉枝芽莫名有點(diǎn)心虛，她故意重重咳嗽一聲：“喂！吃飯啦！”

池桉回過頭，沒有理會她遞過來的食盒，而是眼神迷茫地問道：“葉枝芽，你很喜歡攝影嗎？”

“當(dāng)然?！彼龓缀跏窍乱庾R地回答。

“你也像我一樣，從五歲時摸到相機(jī)開始，十幾年都一心一意地喜歡嗎？可如果有一天，你爸媽說你根本沒天賦，強(qiáng)迫你放棄呢？”池桉聲音顫抖地說，幾乎是在同時，他的眼淚也落了下來，“那張《星光》……是因為我父母贊助了那場攝影大賽，所以我才能拿到三等獎?！?/p>

他永遠(yuǎn)忘不了那天，在滿堂賓客面前，他跟父母爭吵了起來，他們不允許他再繼續(xù)攝影，想讓他出國念書，于是把這個秘密抖了出來。

因為心情煩悶，所以他才上山去拍楓葉，沒想到會摔下山受傷，于是父母更加震怒，直接把所有的相機(jī)都沒收了。

天哪！葉枝芽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他。

是因為這個原因，池桉才離家出走的嗎？她想起認(rèn)識以來，他有多么重視那張照片，常常跟人炫耀。那幾乎是他全部的驕傲，令他成為一個好像會發(fā)光的少年。

“你別難過了……”腦子里翻來覆去很多話，可是葉枝芽只能干巴巴地說出這句。她還想說：其實我覺得你的攝影技術(shù)非常好，《星光》真的非常好看。

她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雖然再沒有安慰他，但一直坐在那里。

5

池桉在天臺上的小屋里住了半個月，每天都是葉枝芽定時送飯菜過去給他，她對爸媽謊稱是小區(qū)里有只流浪狗需要喂，勉強(qiáng)蒙混過關(guān)。

而池桉竟然就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著葉枝芽的照顧，他甚至沒再去過學(xué)校，每天坐在小屋里發(fā)呆，睡覺。

他只是不想變得和所有人一樣而已，他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朝著夢想的方向邁進(jìn)?？墒乾F(xiàn)實那么殘酷，一直以來他引以為傲的榮譽(yù)，只是一個假象。

而現(xiàn)在，父母也不再支持他，他們試圖把他變回一個普通人，一心一意念書，考一個好大學(xué)，找一份靠譜的工作。

池桉生平第一次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害怕自己如同傀儡般，成為庸庸碌碌、面目平凡的蕓蕓眾生。

在葉枝芽偷偷把爸爸的兩套衣服拿去給池桉換洗時，媽媽還以為家里遭賊了。葉枝芽不敢再偷家里的衣服，把爸爸的衣服放回去之后，她拽著池桉出去買新衣服。

“你爸媽也是為你好，你跟他們好好溝通下吧?！痹诎炎约捍媪税肽甑乃椒垮X都貢獻(xiàn)給池桉后，葉枝芽委婉地勸說。她真的很懷疑如果池桉父母報警的話，她會落一個綁架的罪名。

“看心情吧。渴了，我去買水喝?！背罔衲弥腻X包，大搖大擺地走向旁邊的超市。而葉枝芽像個用人一般，提著他的東西等在外面，幾乎要咬牙切齒了。

正在這時她遇到了周堯，兩個人聊了幾句，他忽然像下了很大的決心般說：“枝芽，你別再去攝影社了吧，也別再理那個池桉了。我過段時間給你買個相機(jī)好不好？”

“相機(jī)那么貴，你哪有錢買……”葉枝芽“撲哧”一笑，渾然沒想到，自己無心的一句話，會給面前的這個少年帶來多么嚴(yán)重的一場災(zāi)難。

池桉拿了兩瓶水出來，扔了一瓶給葉枝芽，錢包卻沒有還給她，也不管還有周堯在，目中無人地走了。

“這個人是……”周堯瞇著眼思索了一下，“池桉？”

葉枝芽頭疼地點(diǎn)頭，她對周堯揮了揮手：“我還有事，先走了！”然后小跑步地追上池桉，而池桉突然劈手奪過她手里的一堆東西，自己拎著。

被丟在原地的周堯似乎還想說什么，卻什么都沒再說出來，直直地看著那兩人的背影，他的表情有些失落，平?？偸巧蠐P(yáng)的嘴角，此刻漸漸地凝成了一個悲傷而隱忍的弧度。

少了池桉的學(xué)校，很是冷清。從前那個驕傲矜貴的少年，每周的師生大會時，都會站在國旗下進(jìn)行演講，他無與倫比的風(fēng)姿，曾吸引過多少女生的目光。如今池桉不在，演講的人變成了一個矮矮胖胖的男生，女同學(xué)們都提不起興致。

“池桉到底什么時候能回來??？都快高考了，他不會偷偷地出國留學(xué)了吧？”攝影社也暫時停止了一切活動，社員們這樣悄悄議論著。

也有消息說他跟父母鬧翻了，但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葉枝芽獨(dú)自在水深火熱里苦苦掙扎，她幾乎把自己所有的空閑時間都貢獻(xiàn)給了池小少爺。

“葉枝芽，快來天臺陪我看星星！”

“你說，我是不是長得很帥，比那天我看到的那個跟你一起的男生還要好看很多？”

“明天我要去打球，你陪我一起去！”

面對池桉這些胡攪蠻纏的要求，葉枝芽每次都無力招架，她想自己真是昏了頭，否則為什么從來都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她有時候甚至?xí)岩?，其實池桉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賴在這里折磨她，以他之前的惡劣行徑，這樣的事情他是絕對干得出來的。

所以，在池桉的父母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質(zhì)問池桉的下落時，她誠實地回答了。

6

池桉終于回學(xué)校上課了，攝影社的活動也重新開展起來了，但因為即將高考，社長換屆，已經(jīng)另由高二的學(xué)長擔(dān)任社長。

葉枝芽沒有了再見池桉的理由，他也沒再找過她。甚至連周堯，好像也突然從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即使兩個人住在同一個小區(qū)，也幾乎不再碰面。

生活里沒有了那個讓她討厭又害怕的池桉，也沒有了讓她感覺溫暖的周堯，快滿十六歲的那段日子，她過得有點(diǎn)孤單，偶爾照鏡子時，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眉宇間少了過去的畏縮，變得更加從容。

這是自己嗎？葉枝芽看著鏡子，嚇了一跳。那個五官秀麗，長發(fā)垂落，穿著杏色連衣裙的女生，亭亭玉立，儼然長成了大姑娘。

在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池桉，心里隱約閃過一個連自己都覺得羞恥的念頭——不知道這樣的自己，是否有資格與他比肩。

五月底的一天，在跟著攝影社眾人去濕地公園采風(fēng)時，葉枝芽意外地遇到了池桉。他舉著相機(jī)隨意地走走停停，青翠的柳條在他身后隨風(fēng)舞動，有女生想要跟他說話，都被他冷冷的眼神嚇退了。

葉枝芽縮在人群里，傻傻地看著不遠(yuǎn)處那個玉樹臨風(fēng)的男生，心緒起伏不定。然而因為他刻意疏遠(yuǎn)的態(tài)度，令她始終鼓不起勇氣主動跟他打招呼?？磥硭改敢呀?jīng)和好了吧，所以還能繼續(xù)抱著相機(jī)拍照。

池桉對她而言，有了與其他任何人都不同的意義，她早在心里想明白，可是對驕傲的池桉來說，自己是不是渺如塵埃的存在呢？葉枝芽害怕知道答案。

悶悶地溜達(dá)了一圈后，她正捧著相機(jī)查看今天拍的照片，不知何時身邊的人忽然越圍越多，伴隨著陣陣尖叫聲。

“今天來得太值了，居然可以在公園里看到馬戲團(tuán)的表演！”

“那只棕熊是真的！葉枝芽，你不是很喜歡看動物嗎，快過來??！”

聽到同學(xué)的呼喚聲，葉枝芽瞠目結(jié)舌地抬起頭，果然看見廣場中間，有一只笨拙的大棕熊挽著花籃，打著一把小花傘，正滑稽地表演著。

天哪……她震驚了。本地動物園的動物非常有限，偶爾能看見一只老虎、鱷魚，都是非常稀奇的事情，可是今天她居然能在一個公園里看見真真實實的棕熊表演！

“喂，葉枝芽！我要去拍照，你幫我拿著這個！”

她正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表演時，有人走過她身邊，倨傲地命令了一句，然后一個重重的東西就被塞進(jìn)了她懷里。

她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個單反相機(jī)！

池桉走了兩步，又故作不經(jīng)意地回頭看她，口氣嫌惡：“這是我以前用過的，但是現(xiàn)在不喜歡了，要不就給你吧?！?/p>

什么用過的……明明看起來就是嶄新的！葉枝芽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愕然中又帶有隱隱的驚喜。

她直覺不應(yīng)該收這么貴重的東西，張口要拒絕時，忽然接了一個電話，只說了兩句，她的臉色就變了，于是把相機(jī)塞回給池桉，拔腿就要跑！

“葉枝芽，你什么意思！”池桉表情難堪，惡狠狠地叫住她。

正在此時，馬戲團(tuán)中的主持人忽然舉著話筒大聲喊起來：“這次的表演，是池桉為他的朋友葉枝芽準(zhǔn)備的驚喜，為了替她慶祝十六歲的生日。讓我們用掌聲歡迎兩位主角！”

聞言，所有人都回頭看向正在僵持的兩人。那樣驕傲的少年，第一次低聲下氣、費(fèi)盡心思來討好她，讓人無不羨慕。

葉枝芽也愣了，她望著臉色晦暗不明的池桉，心頭有萬千情緒涌過，鼻子酸得要落下淚來。然而想到正面臨困境的周堯，她咬咬牙，最終還是轉(zhuǎn)身跑了。

人群發(fā)出驚呼聲，池桉似乎是面子上過不去，對著她的背影咆哮：“葉枝芽！你今天走了，就再也不要來見我了！”

葉枝芽腳步一滯，內(nèi)心陣陣絞痛，卻沒有停下來。

暮色四合，天邊悶雷滾滾，風(fēng)雨欲來。后來似乎有一瞬間，黑夜亮如白晝，照見了池桉眼中清晰可見的淚光。

7

葉枝芽接到的是她媽媽的電話。

媽媽口氣嚴(yán)厲地質(zhì)問她：“你是不是跟周堯提了什么讓他為難的請求？我剛聽說周堯賣掉了自己的電腦，還偷偷跟朋友借錢，說是要買相機(jī)！枝芽，喜歡攝影一直想要相機(jī)的是你，你說這件事到底跟你有沒有關(guān)系，周堯媽媽都要?dú)獐偭?，家里正鬧得天翻地覆。”

在周堯家里，葉枝芽見到了氣急敗壞的周媽媽和沉默地跪在地上的周堯，才知道事情比想象中更壞，因為周堯已經(jīng)逃課兩個月了，每天都在幫人送快遞賺錢！

周堯是單親家庭的孩子，他媽媽獨(dú)自撫養(yǎng)他長大，對他寄予厚望。從小到大周堯一直懂事聽話，因此周媽媽這次才會如此暴怒，不顧兒子的自尊而打罵他。

“你缺錢，要買給朋友買禮物，不會跟我商量嗎？竟然膽子大到逃課，還一直瞞著我們，你要?dú)馑牢野?！”周媽媽呼天搶地地哭著?/p>

葉枝芽訕訕地站在旁邊，不敢吭聲。她已經(jīng)看到桌子上那個嶄新的單反相機(jī)，毫無疑問，周堯的反常，跟自己有關(guān)。

而無論被媽媽怎樣訓(xùn)斥，周堯始終倔強(qiáng)地低著頭，不肯為自己解釋一個字。

罪魁禍?zhǔn)资亲约海~枝芽既難過又心痛，正想把錯都攬到自己身上時，周媽媽卻突然抓起相機(jī)，狠狠砸在了地上。

清脆的聲音響起，周堯愣了幾秒鐘，然后從地上跳起來，雙眼猩紅地跑出了家門。

接下來的半個月，讓所有人身心俱疲，為了尋找周堯，周家和葉家都鬧得人仰馬翻。他們最后才在鄉(xiāng)下的親戚家里找到了他。

葉枝芽聽到消息后，立刻就跟老師請了假，要去鄉(xiāng)下找他。永遠(yuǎn)那么溫暖體貼的周堯，陪伴著葉枝芽走過漫漫成長路的周堯，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她不能失去他。

站在金黃色的田野間，周堯卻倔強(qiáng)地不肯走。葉枝芽紅著眼眶勸了很久后，他終于抬起頭，雙手攥成拳頭：“枝芽，你以后別再見池桉了吧。你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很重要！如果失去你，我寧愿永遠(yuǎn)待在這里不回去！”

盯著少年賭氣般的面孔，她沒有當(dāng)面拒絕，只是認(rèn)真地點(diǎn)頭說：“周堯，你讓我好好想想，等我想清楚了，再回答你，好嗎？”

周堯終于咧嘴笑起來，滿懷欣喜的樣子，像得到了心愛玩具的小孩，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天回到學(xué)校，葉枝芽獨(dú)自在攝影社的辦公室里待了很久，默默回想過往，眼淚汩汩地流了出來。

天快黑的時候，一室清冷中，她終于站起身走了出去，沒有再回頭。

8

校園的桂花好似在一夜之間盛放，花香彌漫，天氣也很好，明亮的玻璃窗透進(jìn)陽光，一室燦爛。葉枝芽埋頭將自己扔進(jìn)了書本，直到下課鈴響起才揉揉發(fā)酸的脖頸，抬起頭來。

時間過得好快，轉(zhuǎn)眼她就高二，池桉也高中畢業(yè)了。想起這個名字，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暗淡下來。

她記憶里鋪天蓋地的，都是池桉最后一次來找自己時的場景。

在高考結(jié)束，葉枝芽一直躲了池桉半個月的某天，他在公交車站牌下攔住她，眼神里有著些孤注一擲的決絕：“葉枝芽，我被……大學(xué)錄取了，過幾天就要走了?！?/p>

夏天的微風(fēng)揚(yáng)起無數(shù)塵埃，陽光落在他的發(fā)梢、下巴、手背上，他看上去那么耀眼，葉枝芽幾乎要睜不開眼睛。

有沉重的傷慟壓在心頭，想起自己對周堯的承諾，葉枝芽擠出了最后一點(diǎn)勇氣來支持自己不能心軟，她用從未有過的疏離語氣回答了他：“哦……恭喜你啊。公交車來了，我先走了！”

葉枝芽說完，腳步匆匆地越過他，正要跑上車，卻沒想到他突然追上來，伸出雙臂抱了一下她。

那樣輕如塵埃的一個擁抱，她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力量，可是不知怎么，一直到倉促地上了車遠(yuǎn)離了他，她仍然心跳如雷不能自已。

池桉獨(dú)自站在原地，身形蕭索。葉枝芽不敢回頭，呆若木雞地坐著，任由穿過車窗的風(fēng)一直吹進(jìn)她心里，在盛夏帶來徹骨的寒意。

等到周堯終于跟他媽媽和好如初，變回溫暖明亮的少年時，暑假已經(jīng)過了一半。而池桉早已收拾行裝，遠(yuǎn)走異國。

葉枝芽聽說了這個消息后，恍惚想起最后一次見到池桉時的場景，心里有后知后覺的疼痛。她曾以為他不過是去外地上大學(xué)而已，沒想到去的卻是千山萬水之外，是她可能此生都到不了的地方。

池桉離開后，在人去樓空的池家別墅前，她曾一次次徘徊，可既等不到那個十八歲的少年為她翻身越嶺拍下那年最美的楓葉，也等不到離家出走的池桉，每晚陪她在天臺上看星星。

遺憾那么多，人生那樣長。年少時的感情，大概就是一陣風(fēng)，穿過了重山萬嶺，卻撞上不期而遇的海，最終只能被吞噬淹沒，了無蹤跡。

九月的午后，葉枝芽呆呆地坐在窗前，想著陽光這樣美好，他隔著萬里重洋，也一定看得到吧。

這就是他們之間最后的結(jié)局。

她想著想著，垂下頭去，眼角不知何時聚了兩滴水珠，順著眼角蜿蜒而下，最后消失在了十七歲這年的盛夏。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