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1
必須給眾神一個落腳點,在中國,她是帕米爾。
必須給眾生一個仰望的高度,在中國,她是帕米爾。
必須給信眾一個感知神性的神地,在中國,她仍是帕米爾。
必須給恒久的時光一個存放的地點,在中國,她依舊是帕米爾。
帕米爾,塔吉克語意為“世界屋脊”,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世界排名前七的高峰,有四座在帕米爾。從衛(wèi)星地圖上看,帕米爾高原如同蒼穹巨手,緊緊握住地球上兩條巨大山帶: 阿爾卑斯-喜馬拉雅山帶和帕米爾-楚科奇山帶,它們翻騰而去,構(gòu)筑了地表的基本面貌。喜馬拉雅山、喀喇昆侖山、昆侖山、天山和興都庫什山以帕米爾為中心,如騰轉(zhuǎn)于蒼穹之下的巨龍,凌空于人間之上。
車到喀什,我已穿越了大半個中國。三月,江南春暖,西域依舊風寒,由喀什再南向,駛?cè)?14國道,一路崎嶇盤旋,海拔劇烈抬升,奧依塔克冰川、恰克拉克湖、卡拉庫里湖、公格爾雪山、慕士塔格峰相繼呈現(xiàn),一路雪山摩天,冰湖云影,一望無際的紫云英純粹得如整塊的紫色水晶,蒼鷹挾一聲長鳴劃過蒼莽,它拉開的天幕下,草場遠看青青,牦牛綴一身冰棱,折射如七彩寶石,它們?nèi)绻抛镜闹钦撸捉纴児诺臅r光。一切美得太純凈,美得不真實,讓人恍惚到了神的國度。微風過耳,白云在天,天籟清遠,人立于寥廓里,站在寂靜中,仰于高峻下,似有眾神聯(lián)袂蒞臨,正面含微笑,慈悲垂問,不由心生肅穆,面色莊嚴,眼含淚水,不由自主要趴伏跪拜。
來帕米爾的游客不多,遼闊的高原上,頭頂是藍天,身邊是白云和草場,草場上零星點綴著牛羊。你走在純凈的水晶里,走在玄幻中,大寂靜里,你迷失了時間,卻會找到自己,你聽得見很多聲響,風吹過草甸的聲音,云滑過雪峰的聲音,羊輕輕的喚聲,還有自己靈魂簌簌飛動的聲響。沙棘、胡楊、紅柳,綿延的草甸,白森森的動物骨架,驛道在微寒的陽光下靜穆,靜靜的碧藍的湖水,幾千幾萬年了,它們似乎都不曾改變。而你,一個游客,一個路過的人,跌進了一個亙古的大夢里,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今生往世。
我和阿城斜靠在他的越野車上,從遠處看,我們的身邊白云繚繞。我們目送太陽滑落,這個時候,語言是蒼白的,我們在等星星綴滿夜空。我們要用最原始的方式感知時間的流逝,感知時間流過身體的微痛,在滿天的星子下,與造物對視,每個人都有天問的自覺:我的來路?我的歸途?我存在的意義?
2
雖然“當帕米爾高原還是滿天星斗的黑夜時,烏蘇里江已經(jīng)是撒滿陽光”,但帕米爾的早晨還是到了。當慕士塔格峰回映出第一縷朝陽的反光時,高原的溫度漸漸回升,一個嶄新的帶著冷冽清新氣息的早晨,在熠熠生輝的草尖珠露上展開。這時我們看到了一個騎馬的塔吉克人,他身著白色襯衣,外罩一件青色無領(lǐng)對襟長大衣,系一根腰帶,右側(cè)掛一把小刀,腳蹬長筒靴,頭上戴著圓形卷邊高統(tǒng)帽。他在路過我們時忽然駐馬,翻身跳下,滿臉是笑說了一句什么,阿城迎上去,兩人擁抱,互吻手背,然后他走過來,擁抱了我,并跟我說了幾句,我聽不明白,只好對他微笑,然后目送他騎馬飛馳而去,消失在藍天碧草間。
阿城懂一點塔吉克族的語言,他告訴我,那個小伙子名叫阿布拉江,十天后他就要結(jié)婚了,他這是要去幾百里外一個名叫喀拉提克的小村去送喜訊,請他的親朋來參加他的婚禮。在帕米爾,有時候幾十里上百里路才能遇到一兩個同類,比如說庫科西力克鄉(xiāng),總面積4644平方公里,只住著1619人,而阿克陶縣西北部的木吉村,面積7602平方公里,比上海還大,人口只有3876人。帕米爾上的相逢是一件盛事,在清晨的霞光中看到我們,阿布拉江非常高興,他認為這是真主對他的祝福,所以他下馬擁抱了我們,接受我們的祝福。
帕米爾上任何一個喜訊或一件喪訊,都會由塔吉克漢子們騎馬奔馳上百里甚至上千里,將它們送達。他們在喜事或喪事里一起歡笑、一起流淚,一起吟誦《白鷹》、吹響鷹笛,跳起鷹舞,歡慶或祭奠“人”的存在或失去。 “人”在這里是一種尊貴的物類,因為孤獨,所以珍惜彼此,愛人,就是愛自己。
我們繼續(xù)向前,漫無目的。“三棵樹村”是我們在行駛約七十華里處遇到的一處村落,這是阿城對它的命名。村口三株紅柳,只有三戶人家。臨近中午了,金色的陽光灑在他們的房子上,灑在房前一堆曬干的牛糞上,灑在仰頭看著我們走近的女孩子碧綠的眼睛里,她純凈得像一塊綠水晶,像是天國的孩子。她站在石頭和土坯壘砌的墻邊,歪著腦袋看著我們,不說話。阿城蹲下來,問她一些事情,她也不羞怯,語速很快地嘰嘰咕咕著。不一會兒,高狹的墻門里走出三個身穿紅衣頭裹紅巾的塔吉克婦女來,最后出來的是一個老人,他們都帶著好奇帶著微笑看著我們,眼神純粹如孩子。
老人名叫拜合提汁,我們在她家用的中餐。她生于1896年,這個遼遠的數(shù)字讓我想起高原下紛繁的中國近代史,百年的信息至今還流淌在她的血液里。我們吃的是酥油青稞馕和羊肉,說實話,我不適應(yīng)這樣的食物。阿城跟老人說著話,我打量著老人的屋子,土木結(jié)構(gòu),無窗,平頂,頂部架樹枝,抹上拌有麥草秸的泥土,留一處開著天窗,陽光下徹。屋內(nèi)不分間,四周筑有土臺,土臺上鋪毛氈以供坐臥起居。爐灶在大門對側(cè),說是爐灶其實只是馕坑,石頭和泥土構(gòu)成,柴草和牛糞為燃料。灶后另有小間儲藏室,存放油、肉、干果和糧食。院墻用石塊、草皮砌成,厚而結(jié)實。院門向東開,靠近墻角,說是院門,其實幾家都沒有門,只有高狹的長方形門洞,用以出入,而圍墻只是為了抵擋高原尖利的寒風。他們的用具極為簡單,生活資料極為貧乏,生活內(nèi)容極其單調(diào),他們還活在自然里,與草場上的牦牛和天宇下的蒼鷹并無區(qū)別——當空間將人稀釋到極少時,人才是自然的吧?
在高寒的高原,他們因為寒冷而崇拜火和太陽,因為勇敢和渴望自由而崇拜雄鷹,而往往崇拜的,恰恰是缺少的。他們?yōu)楹尾蝗嘏皇慕希炕蛘叽┻^蔥嶺,跟隨玄奘的足跡前往溫暖的印度?或者順著匈奴的路線,進入富裕的歐洲?他們是先有信仰而選擇了高原,還是來到高原,才產(chǎn)生了伊斯蘭的信仰?或者,這只是上蒼的選擇?塔吉克人今天的生活狀況,他們自己有多少選擇的主動性?我讓阿城問問老人,高原如此嚴酷,生活如此艱困,為何還要世世代代居留?阿城看我良久,沒有轉(zhuǎn)達。
老人和孩子們站在土墻邊,在溫暖的陽光里目送我們離去,他們的衣裳和頭巾,在大地的玄黃映襯下,鮮艷奪目,那是他們內(nèi)心的浪漫。
3
他們因何羈留在高寒的帕米爾?
塔吉克人的歷史要追溯到漢武帝時,那時他們建立的小國隸屬于大漢王朝,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xù)到大唐。到大唐開元年間,阿拉伯勢力侵入西域,并聯(lián)合吐蕃一起擾亂大唐邊防,由于地理上的絕對優(yōu)勢,再加上大唐的內(nèi)憂,阿拉伯的耐心收到了成效,西域的唐朝屬國紛紛倒向。恒羅斯大戰(zhàn)唐軍戰(zhàn)敗后,突厥語民族揚刀躍馬突入西域,對原住民塞種人采取種族滅絕政策,遍布塔里木的塞種人從此消失,只剩下了塔吉克民族,他們大部分進入了帕米爾高原的塔什庫爾干,其余分布在阿克陶、莎車、澤普、葉城和皮山等地,他們放棄了佛教、襖教等或自己的傳統(tǒng)宗教,信奉了阿拉伯人的伊斯蘭教。
終究風流云散,匈奴人建立的草原帝國也罷,突厥建立的突厥汗國也罷,塔吉克人建立的強大的薩馬尼德王朝也罷,都在歷史的大風中風化成塵,在它們身邊的帕米爾不動聲色,冷眼旁觀。天下紛紛若走馬,帕米爾以兩大山結(jié)的雄渾,以萬山之祖萬水之源的高度,以晝夜溫差極大的冷酷,遴選著守護者的品質(zhì)和格局。最終,帕米爾以她的寬廣和高峻庇護了塔吉克民族,而塔吉克人以異常的堅忍擁抱了帕米爾。
我不知道第一批高原塔吉克人是怎樣度過他們在帕米爾的第一個夜晚的,我不知道他們?nèi)绾窝鐾埴梾s將自己囚禁在高寒的帕米爾的,我不知道他們經(jīng)過多少代的磨礪,終于如梅花愛雪一般愛上了帕米爾。我能猜想的是大風鍛打了他們的狂躁,寒雪冷卻了他們的熱望,高峰撐開了他們的高度,雪山、碧湖和徜徉其間的一切純粹映照出他們的維度,而熊熊的篝火和溫暖的陽光給予了他們不滅的希冀,他們的血液終于純良如喬戈里峰上的陽光,他們的眼睛終于純凈如恰克拉克湖的湖水,他們的心靈終于純粹如安靜的帕米爾云靄,他們與帕米爾的純凈是如此的相諧。他們將帕米爾的干凈保存著,等待神的降臨,為我們繁復囂攘的世界保存著一塊凈土,讓每一個來訪者感知存在于帕米爾一草一木中的神靈,感知身體中殘存的神性被呼喚覺醒的戰(zhàn)栗。
車在高原上慢行,我們要以牦牛漫步的速度,咀嚼帕米爾的孤獨,以及孤獨帶來的身心澄澈感。我們很少說話,在大寂靜面前,說話需要勇氣。一戶人家的村莊,十多戶人家的村莊,隔著幾十幾百平方公里的距離,如高原上的牛糞,毫無規(guī)則地散布于藍天下草場邊碧湖旁。居民們或是在擠奶,或是在放牧,或是在石墻邊縫制著結(jié)婚的衣帽,或是在曬太陽??匆娢覀儯麄円欢〞畔率种械幕顑?,微笑地看著,有點羞澀;若是我們?nèi)ビ懰?,他們卻一定會把你當成他久別乍逢的親人,要拿出馬奶,奉上貴重的馕,讓你坐到他們溫暖的炕上,享用他們的誠意和愛心。
這不是他們的客氣,而是寫在帕米爾居民基因上的銘文。他們必須拿出自己能夠給予的,給每一個同類,以使他們與自己一同活下去,以使自己的群體足夠強大,一同對抗惡劣的環(huán)境和不可知的災(zāi)難,以使自己在蒙受災(zāi)難時,接受別人的贈予和提攜。他們必須像神一樣活著,像神一樣對待每一個遇見的人,愛每一個人,每個人都是自己生命大陸的一部分,每個人的逝去都是潮水沖刷走了一小片陸地,每個人的喪失都是自己的某個觸角的折斷。救人就是自救,他人即是天堂,在高寒的帕米爾,人性中最原始、最質(zhì)樸、最高貴的神性被保留著,讓工業(yè)和后工業(yè)時代的世人看到了救贖的希望。
為了共同活下去,帕米爾居民在長久的生存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俗和傳統(tǒng)。他們敬天惜物,他們熱情好客,崇尚道德,他們講究禮節(jié),真心愛自己的同類,見面以吻禮相待。敬天惜物愛人,都是為了活下去,而活下來后,它們成了他們骨子里的天然。當拜合提汁老人分享食物給我們時,我們是不安的,但當看著她歡喜地看著我們享用時,我們又平靜且欣悅了;當她吻我的額頭時,我沒有想象中的抵觸,而是輕輕地抱著她衰老的身體,像擁抱自己的祖母一樣。
在那個夕陽漫天的傍晚,我和阿城又看到了一個一戶人家的村莊,它在陽光里染成金紅的色澤,靜靜地與自己的影子相伴著。我和阿城進去討水,院子里、屋子里寂然無聲,屋門大開,杳無人跡,炕上一只馕橫放著,儲藏間里,一袋袋麥子壘起,像所有游子自己的糧倉。
我怕看夕陽中的帕米爾居民,怕看陽光將他們的身影拉長,在澄碧之中孤獨無限。我怕看牦牛在夕陽里吞吐時光,怕看見殘破的驛道和烽燧模糊了時間。我曾在塔吉克人的屋子里,透過天窗與近在眼前的星星對視。我知道那一刻我的情感被帕米爾加持了,我平靜、安寧、身心輕松,似乎可以飛翔,但我也知道,這是暫時的,我很難適應(yīng)帕米爾的嚴酷和亙古的孤獨,當初也定有帕米爾居民如我一般,偷偷下了高原,去了喀什,去了中原或繁花似錦的江南,但卻在紛繁復雜的大地上處處碰壁,在叵測高深的叢林里血淚潸然,在溫熱的氣候里黏濕難耐,他們終于重返了帕米爾。帕米爾是他們靈魂的安放處。
“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上蒼將這一片放逐之地賜予帕米爾居民,是要讓他們完成怎樣的大任?喬戈里峰直插云天,冰光四射,默然無語。
4
七天之后的黃昏,我們來到石頭城,這次,我們遇見了三個憑吊者。
墻基、炮臺、皇宮依稀可見,官府、佛寺和城樓依稀可辨,這座曾經(jīng)煊赫了500余年的西陲邊城,今日已是風流早被雨打風吹去,西風殘照,斷壁殘垣,繁盛后的凋敝,最讓人神傷,也最讓人警醒。亞歷山大帝國、斯泰人、塞種人、月氏人、烏孫人、吐蕃人,這些參與戰(zhàn)爭和競爭的同類,都消失在歷史深處,以廢墟的形式,以模糊的面目,提醒著人們在時間的洪流里,什么樣的恪守才有意義。
在海洋文明尚未開啟之時,帕米爾是印度文明、波斯文明、巴比倫文明、阿拉伯文明以及更遠的埃及文明、希臘文明、羅馬文明的交匯處,帕米爾像一個文化的“山結(jié)”,以凌空之勢,以巨大的握力,緊控著文化的蒼龍,讓它們集合、碰撞、生發(fā)。在張騫之后,穿越蔥嶺的是商隊。如果沒有石頭城的遺跡,如果我們沒看過歷史的記載,絕難相信如此險峻高寒之地,曾經(jīng)駝鈴聲聲,大漢、大唐的茶葉、絲綢、瓷器,在豪邁雄渾的號子中,從長安出發(fā)到玉門關(guān)再穿越帕米爾,與世界相連。
在商隊之后,是信仰的探求者,這里走過法顯、玄奘、馬可·波羅等。走過這里的勢力,經(jīng)過這里的財富,擁有過它們的人,都已經(jīng)灰飛煙滅,而峽谷寒冷的高原風,猶然吟誦那些偉大行者的精神和偉績。
東晉隆安三年( 399年),法顯已經(jīng)65歲了,他由長安出發(fā),過河西走廊,入焉夷國,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過于闐國,那年冬天,他翻越了帕米爾,當時他所見的景象是“上無飛鳥,下無走獸”,更別說可以相互溫暖和問詢的人類了,只能“望人骨以標行路”,在累累白骨的指引下,他穿越了帕米爾,來到了印度。輾轉(zhuǎn)回國時,他已經(jīng)七十九歲了。八十歲那年,他開始從事佛經(jīng)的整理和翻譯,并撰寫《佛國記》。
200多年后,唐太宗貞觀元年(627年),30多歲的玄奘還是從長安出發(fā),開始了他的西行,在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之后,來到了帕米爾,與他的前輩法顯的足跡在這里重疊。他稱帕米爾為“波謎羅川”,在后來寫成的《大唐西域記》中,玄奘是這樣描述的:“國境東北,逾山越谷,經(jīng)危履險,行七百余里,至波謎羅川。東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狹隘之處不逾十里。據(jù)兩雪山間,故寒風凄勁,春夏飛雪,晝夜飄風。地堿鹵,多礫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絕無人止?!?8年后,玄奘攜著取來的經(jīng)卷,再次翻越帕米爾,回到大唐。
他們以個人的行走,為世界打通了認知的壁壘,撐開了精神的維度,更為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添加了一種叫“佛教”的宏大因子?;蛟S每個人都是“天將降大任”的那個人,只是一定會有一座帕米爾橫亙在他的世界里,翻越它便有了自己的西天,而很多理想連塔克拉瑪干都未能穿越,更遑論看見帕米爾的蔥綠。
600多年后,那個叫馬可波羅的威尼斯商人一路向南,駛?cè)氲刂泻?,橫渡黑海,進入兩河流域,到達巴格達,沿波斯灣經(jīng)過霍爾木茲海峽。從霍爾木茲上岸,穿過伊朗的一個大沙漠,進入阿富汗,來到帕米爾高原,經(jīng)過半個月的行走,他到達喀什,再到敦煌,穿過玉門關(guān),一直走向大都。很多年以后,那本叫《馬可波羅行紀》的書,引發(fā)了歐洲人對東方的向往,西方地理學家還根據(jù)書中的描述,繪制了早期的“世界地圖”,對后來新航路的開辟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偉大的航海時代即將來到,它帶來的交流和掠奪影響了帕米爾的命運。
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英、俄兩國開始分別從南北兩面侵入帕米爾,以控制中亞。帕米爾高原之下,左宗棠厲兵秣馬,曾紀澤折沖樽俎,但依然無法拯救帕米爾被瓜分的命運。1892年,俄國大舉侵入帕米爾,向東推進到薩雷闊勒嶺,向南推進到瓦罕谷地,意欲接壤印度,兵臨中亞,飲馬恒河。日不落帝國開始謀取和俄國妥協(xié),1895年,兩國達成協(xié)議,私自瓜分了屬于中國的帕米爾地區(qū),由薩雷庫里湖向東畫一直線,以北地區(qū)劃歸俄國,以南地區(qū)劃歸阿富汗。帕米爾分八帕,至此除一帕半左右留在中國之外,其余均被英俄兩國劃分。但世事白云蒼狗滄海桑田,日不落帝國早已江河日下,而繼承俄國的蘇聯(lián)也分崩離析。對于帕米爾來說,這些爭奪和占有,只是誰屬于她,而非她屬于誰,她占有著漫長的時間和絕對的高度。在易逝與不變之間,帕米爾只崇尚永恒的精神,它們化作冷冽的、純凈的地理和人文面貌,保留在帕米爾。
月輝如水,站在石頭城上俯瞰人間,點點燈火刺破黑暗,因彼此的輝映而成人間,但每一堵墻都是一個壁壘,每一扇窗都是一個瞭望口,我們渴望親近又處處設(shè)防,面具之間的距離比帕米爾更難翻越;月光下徹,人間如海,蕓蕓眾生卻生而孤獨,仰望高天時,渴望能有慈愛的目光沐浴身心,有一個懷抱可以依靠,有一顆心可以懺悔傾訴,在離開人世之時,有一雙手可以溫柔接引。
站在帕米爾之上,伸出雙手,就像祈禱神靈的信號塔,高天之上的他們,必然可以感應(yīng)。
5
如果真有神靈,他們必定會留下一條與人界相通的路徑,用來接引人中深具神性者。這條路徑應(yīng)該離眾神聚集的地方不遠,為最初的住民所知并口口相傳,在漫長的時間里,漸漸變?yōu)樯裨挘辉贋槭廊讼嘈?。相傳不周山就是這樣的一條路徑。
據(jù)考,不周山就是帕米爾?!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記載:“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淮南子·天文訓》:“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不周”之名,是在共工怒撞之前,這是個意味深長的名字,充滿著悲劇和宿命的意味。被撞斷的天柱、震斷的地維,它們以天柱為結(jié),綿延下去而成山脈,它們是喜馬拉雅,是喬戈里峰,是慕士塔格峰,是興都庫什山,是昆侖,是天山,這里成了眾神的活動場所。
盤古開天地,大羿射日,夸父逐日,女媧補天,精衛(wèi)填海等一系列創(chuàng)世神話,都以昆侖和帕米爾高原為場景;西王母、黃帝、共工、伏羲、大禹、周穆王等亦人亦神的存在,活動于以帕米爾為中心的山脈。帕米爾是離天最近的地方,是離神話最近的地方,是人類最早產(chǎn)生信仰和天問的所在,是我們藉此親近神靈重返神界的地方。
人應(yīng)該怎樣活著?是否該像神那樣,超越生死,只有淡淡喜悅?神是否存在?如果有,我們是否還有重返的機遇?沒人能夠給出刻石一般篤定的答案,“意義”成為人活著的唯一驗證,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提供一個意義的選擇,它應(yīng)當是自己所能達到的最高峰,是自己的帕米爾。它輕則是生活的態(tài)度,如馬可波羅的周游;重則為信仰,如法顯和玄奘的艱苦西行。自己的“帕米爾”需要摒棄蒙蔽、欲望的蒙蔽,需要像高原塔吉克人一樣,活成簡單的、質(zhì)樸的、純粹的人,活成去掉概念附加的人,活成陽光下的赤子。這樣的人,才能有塔吉克人一樣純良的眼神,才會有拜合提汁老人一樣嬰兒般的睡眠,才會被“神”揀選,成為一個表里俱澄澈的人。
我們在塔什庫爾干住下,打算第二天返回喀什。雖然很累,卻因為就要離開而生出鄉(xiāng)愁一般的情緒,沒有睡意,就披衣到塔城街頭漫步,無意間,我們聽說杏花村的杏花開了?!靶踊ù濉??難道高原上的杏花,也能接受到花神在遙遠的江南發(fā)出的開花指令?我們決定推辭返程時間,去看看高原上的杏花村。
杏花村在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東南部的馬爾洋鄉(xiāng),距塔城105公里,沿途溝壑縱橫白雪皚皚,4小時車程中沒有遇到一輛車一個人。到達馬爾洋鄉(xiāng)后,我們舍車就馬,塔吉克人的駿馬如同塔吉克人一般,溫順,和善,堅忍,只騎過牛的我們很快就適應(yīng)了它,15公里崎嶇的山路,顛簸如拖拉機的引擎,但塔吉克馬沒有一次馬失前蹄。當我們翻過最后一道山梁時,驟然噴薄而來的嫣紅、青綠與金黃,如同火焰一般灼燒了我們快要雪盲的雙眼,杏花村到了,就在雪谷底部,在大雪圍繞之中。
一條小河緩緩流過,塔吉克民居沿河而落。耕地片片青綠,家家炊煙裊裊。每家院子外杏花開放,金黃色的杏葉迥異于山下的杏樹,金秋一般,宗教一般的神圣色彩。雞犬之聲相聞,潺潺流水相和,更有霧嵐如云,在杏花之間,在村居之間飄渺如帶。樹下站著幾個塔吉克孩子,男孩金發(fā)碧眼,纏著花頭巾的女孩抱著自己的小弟弟,被抱的孩子扭過身子,吮吸著自己的手指,看著金黃的杏葉。村口的曬場上,跪著塔吉克婦女,她們或纏著白頭巾,或裹著紅紗巾,說著話,揀著麥子里的沙粒。在雪的銀白之中,杏花村安閑、寧靜、祥和、幻美,如同非人間,這里一定住著“神”。
村里五十多戶人家,五百多人口,平均壽命89歲,百歲老人有四位。他們大多數(shù)人從生到死,都生活在這個小村里。他們生命的河流靜靜流淌,澄凈、平緩,沒有大悲喜,只有淺淺的帶著禪味的幸福。
忽然聽到鷹笛聲,看見許多孩子呼嘯地朝著一個地方跑去。我們順著他們奔跑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家屋前的場地上,許多年輕人圍成一圈跳起了舞蹈,他們雙臂一前一后地舒展,雙肩微微抖動,模仿雄鷹展翅的姿勢。哦,這是塔吉克人的婚禮,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沒有桃,杏花也灼灼,風過花落,落在他們鮮艷的衣飾上,落在他們或深情或嬌羞的面龐上。熱瓦甫琴俏皮而熱烈,鷹笛峭拔而清澈,杏花如雪,天空如翡翠,大片的白云累積如山,如獸,如城,如海,天上地上,如詩如畫如夢。
跳舞的人群里,忽然跑出一個人來,啊,他竟然是阿布拉江,他操著夾生的漢語說:“??!你們回來啦!”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