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泰山
何老,即何微先生,一位中國新聞界的傳奇人物。
我與何老“結(jié)緣”于風景秀麗的珞珈山。1986年夏,我完成武漢大學中文系研究生學業(yè)留校任教。當時,武大新聞系新成立,因新聞人才走俏,很快成為熱門專業(yè)。劉道玉校長力排眾議,聘請年近古稀的何老“出山”,創(chuàng)辦新聞研究所,更在校內(nèi)外引起不小反響。恰好,我的同鄉(xiāng)劉惠文在新聞系任教,后來又考上何老的碩士研究生。在他引薦下,我有幸結(jié)識仰慕已久的何老。
(一)
也是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
一天下午,我和惠文相約拜訪何老。我們沿珞珈山南麓山路,走到一棟五層樓前。這是學校新建的教授樓,只有德高望重的教授才有資格入住。登上三樓,敲開房門,笑容可掬的何老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屋。
“哎呀,我現(xiàn)在也成了單身漢,屋里亂糟糟的,你們別介意。隨便坐,自己倒茶?。 焙卫衔⑽Ⅰ劚?,臉龐清瘦,但步履矯健,精力充沛。他說話之間摘下老花鏡,從櫥柜拿出茶葉、茶杯,端來熱水壺。
1984年調(diào)任武大之前,何老擔任陜西省社科院院長。早年,他勤奮耕耘于新聞、教育戰(zhàn)線,是一位老革命、老報人、老教育家。豐富的新聞閱歷、深厚的理論功底、執(zhí)著的創(chuàng)新精神,奠定了何老在新中國新聞界獨一無二的地位——“西北何”。以改革著稱的劉道玉籌建武大新聞系時,四處物色有影響力的“掌舵人”,遇見何老,一拍即合。劉校長“三顧茅廬”,何老欣然南下,演繹一曲“西北何”變身“華中何”的佳話。
寶刀不老的何老一到武大,就新聞系的發(fā)展方向、學科建設(shè)、研究重點等提出了許多真知灼見,并發(fā)揮獨特影響力,整合各方資源,聚集“人氣”“精氣”,推動武大新聞系后來居上,快速躋身全國高校新聞系排名“三甲”。
然而,眼前的何老絲毫沒有架子,分明就是一位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的老人??蛷d案幾上,攤開一部《中國新聞思想發(fā)展研究文集》初稿,是何老正在??钡男伦?。我們搬來椅子,面對面坐下,聽他滔滔不絕地講述新聞學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新聞界的現(xiàn)狀與積弊,仿佛是面對一座徐徐開啟的新聞“寶庫”。
“現(xiàn)在,新聞界也是百廢待興!很多新聞,導語都是寫‘最近怎樣怎樣、‘不久前怎樣怎樣,這是掩蓋新聞嗅覺遲鈍,是記者工作不稱職的遁詞!”講到激動之處,何老聲音逐漸升高。他點著一根煙,兩指夾著,繞室踱步,眼神里似乎透出一位職業(yè)報人臨陣沖鋒的神采。
一談兩小時,到了晚飯時間。我們準備起身告辭,但何老一把按?。骸岸紕e走!晚上在這兒陪我這個單身漢,吃餃子,喝啤酒。”說罷,他換上皮鞋,跨起竹籃,樂呵呵地拉開門,去附近菜市場買餃子。
“一位十足可愛的老人!”這是何老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對于我這個新聞“門外漢”,何老毫不排斥,有問必答,與他自己所帶研究生一視同仁。本來,我是研究中國古典文論的,對新聞學并無認識,聽了何老一番話,對新聞學也產(chǎn)生了興趣。此后,一有機會,我總喜歡和何老幾個研究生一起,去他家里聽課、聊天、蹭飯,成了他“半個弟子”。
1988年春,“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運動浪潮洶涌,武大校園氣氛壓抑,促使我萌生去意。此時,中國新聞社派人來武大選調(diào)畢業(yè)生。何老得知我有意涉足新聞,便極力推薦我,并給時任中新社總編室主任的藺安穩(wěn)寫了一封熱情周詳?shù)耐扑]信——因首次披露秦始皇兵馬俑而一舉成名的藺安穩(wěn),畢業(yè)于何老一手創(chuàng)辦的西北政法學院新聞系,與何老有師生之誼。
“新時期,中國新聞事業(yè)需要年輕人!”在他們的感召與幫助下,我告別學習、工作了9年的珞珈山,走上新聞從業(yè)之路。
(二)
1988年9月底,我拎著兩只行李箱,第一次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廣州。中新社廣東分社的牌子掛在海珠區(qū)泰康路一排騎樓之間。我穿過一樓木材雜貨鋪,上到二樓報到,正式成了新聞界一員新兵。
來廣東之前,我對中新社一無所知。臨行之前,我登門請教何老:“如何做一名中新社記者?”何老笑瞇瞇,一五一十,不厭其煩,給我講述中新社的歷史、稿件特點、發(fā)稿對象,并從書架中抽出一本中新社特稿選,對照分析,評點優(yōu)劣,算是為我“惡補”了一課,“勝讀十年書”!
武漢、廣州遠隔千里,但何老沒有忘記我這個“編外”學生,經(jīng)常致電詢問情況,關(guān)注我的成長。“寫了多少稿?有沒有困難?要不要幫忙?”何老電話里重復最多的,就是這幾句話。只要聽到我有畏難情緒,他總會加重語氣,叮囑“要有勇氣、有膽識、有毅力”。偶爾,他也會幽默一下:“我是一頭老黃牛,趁現(xiàn)在還有余力,用得著時,你們盡管使喚??!”
逢年過節(jié),我會按時收到何老親筆回復的賀卡。賀卡上,筆跡顫抖,囑咐溫馨,一筆一劃寄托著一位新聞前輩的厚望。這些賀卡,我至今收藏在抽屜,也珍藏在心底!
幸運的是,我來中新社廣東分社報到,藺安穩(wěn)已調(diào)任廣東分社副社長,算是我當記者后第一位領(lǐng)路人。老藺為人隨和,宅心仁厚,成名雖早,卻工作勤奮。分社老少都親切地喊他“老藺”,而不稱職務(wù)。一到周末,他書包里裝幾個冷饅頭,鉆進中山圖書館,查史料,寫札記,一泡一天,樂此不疲。老藺亦師亦友,對我愛護有加,與何老一樣,是我職業(yè)生涯中的恩人。
上個世紀90年代初,小平南巡之后,各地改革開放提速,辦報辦刊成風。我和幾位同仁利用業(yè)余時間,創(chuàng)辦《廣東求職報》(后改名《廣東職業(yè)導報》),掛靠于廣東省人事廳。因為是“不務(wù)正業(yè)”,擔心會挨罵,我沒有及時給何老匯報。殊不知,何老得知消息,不但沒有批評,反而打電話“鼓勁”:“自己辦報,好!別怕,只管往前沖,搞新聞就是要有一股闖勁。闖出來了,就是勝利!”他還交代,寄幾份報紙給他,作為教學、研究參考。
1992年,武大校長劉道玉突遭免職,他所倚重的一批志同道合的學術(shù)骨干遭到冷落。何老與我的研究生導師王文生一樣,受到極不公正的對待,便選擇離休,回西安居住。見過槍林彈雨的何老,一輩子何曾向困難低頭?被迫選擇歸隱,足見壓力之大。只可惜,創(chuàng)建不久的武大新聞系痛失巨擘!
何老離開武大的情形,我是幾年后才略知一二。1996年,我離開廣州,回中新社總社海外中心,協(xié)助編輯《美國僑報·大陸新聞》。老藺大約在1991年已調(diào)回北京,任中新社副社長,兼任海外中心主任。我倆多次約定,找機會去西安看望何老。沒想到,這個愿望卻再難實現(xiàn)。
1999年夏,我請了公休假,專程赴西安,拜訪一別多年的何老,卻驚聞他已于3個月前仙逝,一時間追悔莫及!
(三)
尊師雖去,大德永存。
30年來,我無論在哪里工作,難忘懷何老的音容與教誨。尤其是,他對新聞“創(chuàng)新”的高度重視,給我印象至深。記得離開武大前夕,他與我談話時特別強調(diào):“中新社的稿子短小、生動、鮮活,就是一種創(chuàng)新。這也是記者立身之本。”
他送我一本《新聞寫作基礎(chǔ)與創(chuàng)新》,書中許多段落下,劃有一道道波浪線。一些書頁空白處,工工整整地寫著評語:“新聞貴在創(chuàng)新!寫新聞,接觸的是新鮮事,表現(xiàn)形式也應(yīng)該有新意?!薄傲藷o新意、毫無生氣的新聞,讀者絕對不歡迎?!薄耙庠诠P先,新從意來。”至今翻閱,這些零星點評依然精到、貼切。
可以說,“創(chuàng)新”是何老一輩子的追求。
他講課常常舉到一個例子:新中國成立之初,他擔任新華社北京分社社長,策劃過一組新年零點的現(xiàn)場特寫。每年新年都發(fā)通訊,如何才有新意呢?何老別出心裁,安排記者跟蹤一些特殊行業(yè)工人,現(xiàn)場采寫他們辭舊迎新一刻的工作狀況。結(jié)果,稿件發(fā)出,贊聲一片,成為新聞界爭相仿效的案例。
事實上,何老退休之年任教武大,本身就是一個挑戰(zhàn),也是一種創(chuàng)新。一到武大,何老就思考,如何打造“三個一”工程——一間新聞研究所、一個碩士學位培養(yǎng)點、一份新聞評論刊物,為新創(chuàng)辦的新聞系注入強大活力。他高屋建瓴,率先探索信息時代“傳播學”新路徑,更可謂“大膽之舉”。
武大8年創(chuàng)業(yè),何老老驥伏櫪,以驚人毅力,精心梳理中國新聞思想史發(fā)展脈絡(luò),建立中國特色的新聞學體系,填補新聞學研究空白。他在設(shè)置新聞專業(yè)研究方向時,把微電子、數(shù)據(jù)、信息傳播置于突出位置,具有強烈的超前意識。20年之后,互聯(lián)網(wǎng)強勢崛起,新媒體、全媒體、自媒體等一路高歌,人們不得不欽佩何老眼光獨到!
我與何老相識偶然、相處短暫,但其人格魅力與創(chuàng)新意識,卻讓我景仰、受益一輩子。后來,我調(diào)入人民日報社工作,依然把“創(chuàng)新”當做座右銘,力求采寫稿件出新意、有特色。每逢事業(yè)陷入“倦怠期”,我就會想起何老的教導,多從“創(chuàng)新”角度思考對策,往往有“柳暗花明”的感覺。
記得2000年春,劉蓉師母來到廣州、香港,替何老了卻一個心愿——何老生前多次講,希望南下看一看,與工作在沿海地區(qū)的學生聚一聚,終因身體不佳,未能成行。耄耋之年的何老始終惦記著遍布各地的學生、晚輩!
“桃李天下,師恩似海。”今年7月,是何老誕辰100周年。盡管何老離開已有17年,但漫漫歲月并沒有減弱人們對他的無盡思念,因為他是中國新聞事業(yè)一座高峰,德才雙馨,精神不滅!
(作者系《人民日報》主任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