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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的雷雨

      2016-05-14 08:41:53亞當·扎加耶夫斯基李以亮
      湖南文學 2016年8期

      【波蘭】亞當·扎加耶夫斯基李以亮(譯)

      被處勞役和流放的十二月黨人,三十年后回到故地,仍然思想敏銳、睿智和快樂,而那些留在俄羅斯,在政府服務部門、飲宴、紙牌里打發(fā)時光的人,無一例外被可憐地毀了,對任何人都沒有益處,甚至沒有一點美好的記憶可以辨認他們的生活。

      ——列夫·托爾斯泰

      我在西方已經生活許多年。我不斷受邀參加一些大會、研討會和演講。在飛行途中,我總是盡量選擇靠窗的位子,貪婪地看——我總是不能從地球表面移開雙眼。森林像綠色的花邊,城市像珠子,春天的田野像彩色蠟筆畫。

      自從我來到西方,很多都已改變了。在那里,在我的國家,一切都已清楚:很多年我都活在一個營房里,日夜受到迫害。在我可以自由外出的日子,也總有特務人員,暗地里跟在我身后。

      世界是什么?它有條有理還是混亂不堪?一陣陣風,任意地吹過慵懶的草地,山巒讓位于平原,大海沉默而呈淡藍色。

      自從我到了西方,無人監(jiān)視我。然而,很少時候我是單獨一人。因為有太多的友誼、太多的好意。走下飛機,我知道有人在等我。一天的安排,包括宴會、新聞發(fā)布會、專家學者的座談會、晚宴、與部長的見面。我從一只被人圍獵的狼,轉而成為一個名人。干凈優(yōu)雅的紳士和穿晚禮服的女士,隨時與我相伴。我被邀請到他們可愛的家;接受他們的崇敬:彬彬有禮的孩子、溫順的狗、精心照料的草坪、貓、漂亮的衣服、舊家具。到了晚上,絲絨般的星星在天上眨著眼睛,一輛小汽車將我送到城市中心,電梯帶我到達大酒店的十五樓;從房間的窗戶里,我看見倫敦、日內瓦或柏林的燈光。

      我不知道現(xiàn)實是什么。我總是害怕飛機急劇俯沖,進入云層、進入云層污濁的內部,那一刻,我閉上眼睛,從一數(shù)到一百。

      我讀報,接受采訪,發(fā)表評論和預言,因為這就是人們期待我做的。但我知道的并沒有那么多,我所知有限。有時,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我在電視上露面的次日,在街上陌生人認出了我,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我是誰,狼,還是獵人?影視明星,還是一個殘忍政治制度的犧牲品?富豪,還是乞丐?

      在營房里,我相信神,以一種純粹的信念,那么純粹……其實,在寒冷而蔚藍的天空與極度窮困的營房生活之間,什么也不存在。什么也不存在。星辰在我頭頂環(huán)繞,就像輔祭的男童環(huán)繞在圣壇周圍。然而,現(xiàn)在我的信念變味了,在我新寫的書里,我卻沒有承認這一點。

      我總是盡量和某個人待在一起。我感受他們的崇敬,并總能調整自己,以適應那一切。也就是說,我以前的個性——驕傲、韌性、信仰和絕望——又出現(xiàn)了。我以前的無助與現(xiàn)在的絕望毫無關系。我固執(zhí)地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幫助那些人,他們還待在我的祖國,在營房里、在監(jiān)獄里、在丑陋的城市里。我有一個使命要履行,我每天對自己說。

      但是,再一次,我要獨自面對自己。在夜里,在一個大城市。送我到機場的汽車,在路上拋錨了,離旅館不太遠。我的私人司機——一個英俊、有點姑娘氣的男孩——幾近崩潰。他打電話求助,試著找出問題,鉆進汽車的引擎蓋子下面,又好像獲得了一個歌德式的靈感,突然挺身。我一時心血來潮,說我想自己走。我認識路;在那個大酒店我住過很多次。我把手提箱留在后備箱;小車司機不愿聽我說。“太危險了”,他搖著被油泥弄臟的手?!疤kU”,他重復說。

      我對他大笑。“你說什么?在這里,在這樣一個大城市里,離世界級酒店幾步之遙,有什么危險?”

      “你比我清楚”,他說,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汗,結果蹭臟了他的臉頰。

      “那只是幻覺”,我說,“一個愉快的幻覺。他們很久不用過激的做法了?!?/p>

      最后,我自己解放自己,讓他留在那里,和閃閃發(fā)光的汽車在一起,他的頭在一只獅子的嘴里。

      霓虹燈在頭上跳動,緋紅的影子投射在人行道上。

      一個愉快的幻覺——我重復著,此刻只是在對自己說——它讓一代代的前輩,維持他們的憤怒、反抗和勇氣。那時還不算幻覺,我補充說,仿佛在努力說服自己,伸手去抓歷史性的證據(jù)(因為無人嚴肅地談論本體論的證據(jù)……)。

      很久以來,這是第一次我獨自一人,如果不包括悄悄鉆進新認識的朋友家奢華的浴室,不包括睡覺(睡覺很難說是出于逃離集體的動因),溜進致幻的想象,去見我們認識或短暫相識的許多人。

      現(xiàn)在,我獨自一人,沒有翻譯,沒有私人司機,沒有導游,沒有部長、新聞記者,也沒有他們的好奇心以及那些問題,不必去滿足他們;我只交出我的存在、呼吸,或噴嚏。

      我朝四周看了看,沒有人跟在我身后。確切地說,只有晚上成群散步的人——他們對我的政治觀點毫無興趣——他們走在我的身后(我知道,沒有人會記得三天以前出現(xiàn)在電視上的人,而我上次在電視上露面,至少已經過去二個月了)。

      不,晚上散步的人,他們走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沒有煩惱,滿足于天氣的暖和,他們高興地看到,一切正如預期地在進行:三月之后是四月,白天過后是夜晚,而現(xiàn)在,夜晚又開始了,它仿佛是一輪紅潤的新月用一只大購物袋送來的。你能嗅到梧桐樹葉以及被雨水濡濕的塵土氣味。窗戶反射霓虹燈光,大風拂動百葉窗簾,把隨風顫動的紫色光影投射在大街上。連張貼在電影院入口的海報,那上面歹徒的面孔也不再那么兇惡,變得柔和,仿佛在邀請人們進去看看:“我們也不是那么壞的,無論如何,我們只是一些圖片、光影?!币磺卸际敲髁恋摹l(fā)光的電子顯示屏、耐心的汽車尾燈、優(yōu)雅女性的白外套、男人的圍巾、所有經過我身邊的人的眼睛。

      有人從戲院返回,有人準備去電影院,有人正趕往餐館。旅游者,和常住民走路的樣子大不一樣;步履更輕,而少一些從容。他們不把土地當作自己的財產;他們滿懷興致,四處張望,幾乎跟我一樣,盡管我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旅游者。

      我笑了。對著這個城市,對著無限的街道、建筑物、商店、行人、面孔。我不知道這是否平常,然而,在我看來,無限的豐富就是具有一種喜劇的效果,一種更深的宣泄、喜劇性的效果。讓人嚴肅不起來,如此密集的飛機和航線、各種膚色、臉頰、角落、氣味、刺耳的和黏糊糊的、靜止的和迅速移動的、渺小的和龐大的、真實的和虛假的、中國人和拉丁人、鼻子和口、嘴唇和領帶、電影院和餐館、燈塔和醋栗樹、雨水和月亮、哭喊和嘆息。如果我被無限之多的事物包圍,那么我是誰?“我”的一部分就會變成刺耳的、黏糊糊的、小的、高的、帶鼻音的、白天的、夜晚的東西。

      哦,高墻,哦,奧斯曼男爵①建造的市政廳的大門,哦,石頭!請幫助我,讓我理解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切?;蛘哒f,請幫助我,理解這個世界。哪里去了?我那不可動搖的確信、堅定的信念、無法安慰的絕望?哦,灰色的石頭。

      我看著人行道的混凝土路面,仿佛期待從那上面發(fā)現(xiàn)一幅地圖、設計圖、指南手冊。但是路面已被成千上萬勤勉的行人踏平,什么也不能告訴我。小水坑告訴我才下過雨。四月的氣味。春天甜蜜的空虛,預示夏日的熱浪和秋天的衰敗。

      我再一次回望身后:我真是獨自一個人。人群在林蔭道兩邊已經停止他們莊嚴的漫步。謙恭和優(yōu)雅的人群,由于某種神奇的同步性總能找到一個地方,無需擁擠,無需爭斗,無需殺戮或彼此憎惡。還有一些食品雜貨店沒有關門,無恥地展示著火雞、母鹿的尸體;孔雀似的色彩,升起在精美的大理石表面。我是獨自一個人;我是絕對自由的。我此前夢想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夢想之城的高墻之內。

      我在咖啡館和餐館邊漫步,這同一個我,幾年前因寒冷和憤怒,身體顫抖,內心強大,全都合為了一體,那么沉重和明亮,以致看著那些星星時,我也仿佛是一個天體。星星觀看著星星。

      發(fā)生了太多事,然而,仿佛也沒有發(fā)生什么。和物質相比,時間是什么?你用來貯藏寶貝的手提箱,一張玻璃紙——一個售貨員,一個年輕女人,厭倦生活,因為她的生活只有花的芬芳——她正在仔細包扎一束黃玫瑰(黃玫瑰!有五枝,每一枝都充滿神氣活現(xiàn)的、年輕的活力!光滑的花瓣、綠色和黃色的花尖和葉子、每一朵玫瑰似乎都浸透了露水的氣味)。時間及其詭計,再老套不過了。時間之流涌起的泡沫,匆匆刷過每一次注視。時間的老套把戲:皺紋、死亡、成熟、尤利西斯回到家中、林奈②失去記憶。

      人們通常不會談論這些東西,但是我會。在那里,在寒冷的兵營、黑暗的營房,在一個邪惡的國家,我是某個非凡的人,我的物質——在眼瞼、前額、心臟下——比鉆石還堅硬,漠然于時間的流逝。

      我發(fā)現(xiàn),我身在街道的一側;這并不意味燈光更暗。不,城市依然輝煌明亮。這里的人更少。市場已經關門。貨攤就要關。兩個強壯的年輕人,身著藍色工作服——他們就像在進行一項比賽,競選最佳墮落天使的整套裝備設計——他們展開巨大的木制平臺。第三個,手握一截軟管開始噴射,噴出一道水柱直沖到街面上,但他暫時只是用到這可怕的武器,對付他穿藍色衣服的伙伴。另外二個人咯咯笑著逃開了,最后,也開始利用剩下的西紅柿、蘋果和魚頭攻擊他。其他商人專注地看著他們。一個胖女人站在店鋪的門邊,在權衡是否應該加入這三人小組的游戲。

      然而,她沒有時間做決定,因為紅色救火車鳴著汽笛,急速穿過狹窄的街道,哀號著,打著強光開了過來,有人好像在里面,正準備拍下鄰里的影像文件;臉、鼻子、裝飾板條、銅插銷、攤位,全部出現(xiàn)在藍紫色的閃光里,急躁而緊張。所有這一切,都以一種天真、簡單而無可爭辯的方式存在著;最后,一道清澈的水流噴出、升起、匯聚到街道的一側,銀閃閃的莊嚴,似乎毫不費力證明它是尼亞加拉瀑布的一個遠親,或者與山間瀑布一樣,都是海洋的子孫。

      一切都隨處可見。夏天的閃電,在我劃亮的火柴里大笑。一粒沙子,就好像觸及天空的大山。小雨威脅要成為洪水,水池子里一片旋轉的楓葉隨時準備成為諾亞的方舟。月亮每晚穿上干凈的襯衣。金色黃鶯的歌聲總是耀眼地完美。要是我們能夠那么完美,該多好!保持住,不要降格!啊,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人不能成為黃鶯、楓葉、罌粟籽、巖崖、丁香花。

      然而,我感覺——雖然與我的判斷相?!獰崆槎煺娴乜释幌戮妥銐蛄耍瑑H僅為了意識到我們只是在另一面,在完美存在的對立面——就好像黎明時一只沿著石橋跳躍的小麻雀,一只蜥蜴,一只融化在石階縫隙里的蠕蟲。

      我知道,我已很久不曾有過這樣的渴望。但我記著它;無論誰一旦有過這樣的渴望,就無法否認,即使它已失去迷人的特性。即使想一想它都是困難的、痛苦的。蕁麻就是像這樣燒毀于童年的。甜蜜的紅草莓,像多汁的電報帶來這個世界的消息。有過那樣的似乎什么都不重要的日子。腓尼基人的戰(zhàn)爭被永遠遺忘,拿破侖似乎從未出生。那個在八月中旬度假的少女已經曬黑;她有綠色的眼睛,安靜而恰如其分的笑——那笑聲控制了她,如一次山火。

      我必須盡早離開;我的母親病危。我到了一所大學,是一名助教——每個人都知道我生平里的細節(jié),無須重復這些人所共知的事實——最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一個粗俗的兵營。幾乎沒有人知道,在那里,在營房里我身上神奇的力量又回來了。說它們回來了還不夠。在那里,我成了一個非凡、偉大的魔術師。我為一只燕子建造一切,唔,用樺樹的枯葉子。當然,也有成年累月的徹底絕望、生病、空虛、遺忘。但是,即使在那個時候,我也沒有失去維持這個天賦的能力。

      我把它包裹在我的絕望里,就像一個人用手帕包裹沙灘上發(fā)現(xiàn)的石子,我等待,我在耐心地等待神奇的力量回到我身上。即使在秋天,即使十二月,幾乎看不見太陽,我也沒有放棄。我知道怎樣等待!

      那么,后來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發(fā)生了轉變,為什么丟失了我最寶貴的珍寶?我沒有妥協(xié)。我沒有暗自破壞任何東西。我沒有出賣一切。我舒適地生活,是的,但那并非我讓步的代價:我只是被友好地接受了。我什么也不否認。我不相信,我是被世界的另一邊,被豐富的事和人淹沒了。不,豐富使我開心、充實、著迷。我很清楚,一個人,可以憑借信念和理論從中走出來;這只是一個技術性問題。與此類似,一個水手懂得利用所有方向的風甚至逆向的風;他要做的是掌控好船帆。豐富性就像不斷轉換的風,一個老道的水手應該懂得如何適應各種天氣。

      我來到了一個地方,此處的街道特征模糊,不像市場。因此我決定回到大路上去,但不是往回走,而是穿過一條更窄的街道,向左轉。然后,我記起我應該在第一個或第二個交叉路口再朝左轉,然后我會發(fā)現(xiàn)回到了寬闊的大路上。

      如果我干過什么不體面的、令人厭惡的事,那就是我曾置身于撒謊的人群之中;也許,我偶爾有過道德折磨的痛苦——就像遙遠時光的記憶、對于童年模糊的記憶、被忘卻的自然的低語——但是,我的隱秘的罪如此徹底地耗盡了我的生命,以致我很難沉溺于幻想,更不必說分出時間留給我昔日的化身發(fā)出的警告和提醒了。不,我想,騙子的世界在某些方面類似那個正派的世界。也就是說,在能量的付出上;兩個世界都需要持續(xù)的活動、持續(xù)的能量。道德的人與他們的弱點不停斗,而騙子不停地與正派的人斗。

      信仰發(fā)生的奇怪而隱秘的侵蝕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事,它是非常緩慢的,哦,非常緩慢,但是它每個月都那么穩(wěn)定地發(fā)生一點,似乎一個月是一個最小的單位,越來越多地暴露出敗壞、失敗和懷疑。為什么?那也是貶低我的人他們的一個說法。它出現(xiàn)在早晨,藏在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里、一件新燙的襯衣領子里、一只锃亮的皮鞋尖頭里、一串紫葡萄里,然后,像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在正午到達最高點,在下午躺下打一個短暫而美妙的小盹,晚上又回來,擠進夜晚打開的文件里,藏進戲劇節(jié)目里。是的,因為還有劇院和電影、冶煉廠和幻覺,就像還有由現(xiàn)實產生的真實的折磨。我看到太多,我聽到太多。我感覺像要被屏幕上出現(xiàn)的各種形象痛苦地淹沒。一個人能經受多少日落、多少海洋?美變得那么平凡、那么容易獲得。一張莫扎特的五重奏唱片所值何其少!但這一切也是巧妙的:一個人為了聆聽它,必須放棄他的生命——我也許有點夸大——必須放棄生命的四分之一。但是時間并不是真正的問題,不像現(xiàn)實里一個省的農業(yè)那樣。我不知道音樂是什么,它所提供的(或帶走?)、充滿苦澀的快樂時刻是什么,當一個人不能得到它時他感到的空虛是什么。

      上帝在哪里?——在受難,還是在快樂里?在一束光里,還是在恐怖里?在富裕自由的城市,還是在集中營里?當然,我知道,——很幸運我知道,回答這個問題的后一部分并不困難。然而,如果上帝偏愛黑暗和恐怖的地方,那意味著什么?啊,在“美”里,我也感到神圣的存在,但是對我來說,那似乎不是同一個上帝。是的,我知道一個人必須敞開自己,必須謙卑地接受到來的一切,而非堅持想要理解那些不可理解的事物。我不應談論這個,我是誰?冒險進入一個教士的領域?我只是一個門外漢,我應保持在自己能力、經驗和反思的范圍。我撤退。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看到的很少。很多年里我生活在一個緊閉的病房——關于這些地方,人們就是這樣說的?——正因為這一點,我不可能看到很多。我只看到了天空深藍色的大傘。

      我意識到處境的危險:我生活于“無處”。我想,也許那些應該被談論,以這個或那個共同體的名義,以適度繁榮的、一個真正的人的共同體的名義。讓我們以瑞士小鎮(zhèn)布列塔尼③一個村莊的漁夫、一個山區(qū)牧羊人為例。讓他們說。讓他們來幫助我們。我的職業(yè)方面的一個悖論是它具有否定性,更準確地說是具有一種肯定的沖動,和帶有否定性的習慣和語氣,以及它們二者之間危險的結合。我必須大聲地說“不”,但是,這個“不”是隱蔽之“是”的吶喊。清楚了嗎?對于我,不,我相信,會有人能夠洞察我的寫作。而且,我還知道,在我內心里同時帶有一聲響亮的“不”和深刻的“是”,這是非常、非常困難的,幾乎是不可能的,注定要失敗。也許,這有一個好處,就是教育下一代的人如何少走彎路,讓他們體驗未被“不”腐蝕的“是”,體驗簡單、平凡、健康、必要、干凈的“不”,而非毒藥、砒霜。

      下一代……召喚他們是容易的(說那些并不存在的東西總是容易的),但是我真有那么大度嗎?愿意把我的生命,誠實而不后悔地委托給屬于年輕一代的某個四方形的建筑,而不是交給一個垃圾箱?我懷疑。我也不知道,如果將我的生命那么抵押,對我的評價是否會更好。沒有說謊?我很想知道。因為即便我說了謊——盡管我有幾次發(fā)現(xiàn)自己在說謊,也許并不是那么可怕、厚顏無恥地撒謊,只是帶有一點美化、浮夸、夸張。在我疲倦和沮喪的日子,舉一個例子,就像我在最得意的日子里,那些矯情的習慣,喜歡不時信口發(fā)表我的意見、談論自己的信念,而不是從心底表達它們。哦,是的,有過很多次。有一次,在馬德里,天在下雨,一個黑暗、陰郁的雷雨天,輪胎淹沒在泥水中。在愛丁堡,冬天,我感染了蘇格蘭的寡言沉默……甚至有一天在費拉拉④,雖然我不能責怪天氣……太陽懸在屋頂,像黃金雕刻、像遠古的燈盞。我剛看過弗朗西斯科·德爾·科薩⑤的壁畫。我很高興,心里裝著外面的世界、古老的畫布、高大的樹木、羅馬式教堂、山川起伏帶來的快樂。除了快樂,我說不出任何真實的東西?;蛟S因為我的快樂是被給予的,我是被給予的,所以我不能利用它。有些禮物是那么脆弱,那么精致,以致在我們想把它們傳遞給他人時,它們就破碎了。

      陽光下的費拉拉,雨中的馬德里。在那之前是愛丁堡。在這些城市之間,在窗戶邊,我注視著那些森林、田野、村莊寫下的楔形文字,試圖破譯這幅真實的歐洲地圖,破譯它隱秘的意義。在飛機上,我不知道如何思考,并非因為恐懼麻醉了我的思維,而是因為強烈的興致:我好像一直是這樣,有一次我似乎懂得了這幅地圖的意義,勉強可見的教堂尖頂、繁茂的樹木、河床、鄉(xiāng)村公路,最后它們仿佛都在向我講話,因為它們清楚地向我說出了什么;我甚至相信,其他所有的人、這些美麗國家的永久居民知道什么在發(fā)生、在進行,這些土地在對他們述說什么;對于我,一個新來者它不想讓我知道;它只向我表明那不過是些混亂無序的堆積物,卻無意向我顯示它的使命。

      此時我發(fā)現(xiàn)我所在的街道變得更窄、更暗了。我再次左轉,如我預見的,我的常識告訴我,我已置身一條繁忙的大道上了。我開始擔心。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不是巨大的建筑、不是墻壁上健美男子的神奇雕塑,而是貧窮、骯臟和病態(tài)的房子、墻壁的灰泥、茶漬似的青苔、狹窄像要傾圮的窗臺、破舊的樓梯。大門有股尿液、霉菌和年代久遠的氣味,好像有什么隱秘地發(fā)酵,十分可怕。在這里,不像在市中心,事物不是被街道分開、清晰地標明。在這里我徒勞地盼望;街道似乎在移動、波動、膨脹,好像小房子,那些正在解體的房子生出了魚鰓,像漁網里的鯰魚在最后絕望地呼吸。我面前的人行道不再是直線;它似乎咕嚕著什么奇怪的事情,像一個喝醉的導游在某個土耳其的小城市,在不懷好意的鐮月下踉蹌而行。路燈下一只皮毛暗淡的臟貓,夸張地伸展著四肢。在籬笆附近,我發(fā)現(xiàn)幽暗里一個木乃伊似的流浪者,裹在破布和報紙里。木乃伊在有節(jié)奏地呼吸,在一人高的地方伸出一只酒瓶子,好像一只德國潛艇的潛望鏡。突然,有一種可怕的噪音,隨后一陣引擎的轟鳴聲傳來,就在我的身邊跑過來一個瘦小的男孩,黑色的短發(fā)、雙手搭在一輛助動車的手柄上,迅速跑過。緊接在他后面,是另一個同樣騎助動車的男孩;他和前面那一個肯定是一對雙胞胎,因為他們一模一樣,最鮮明的特征也是短頭發(fā),被風吹起。一模一樣的黑皮夾克,警察和小偷同樣喜愛的那種服裝。不一會兒,一輛警車出現(xiàn)在街上;它拼命追趕,警燈閃著藍光;我看見警車里深藍色的制服。

      無論是在路燈鐵柱上摩擦身體的貓還是睡意沉沉的流浪漢,都沒有發(fā)現(xiàn)那三個火球,它們撕開了這條街上的蜘蛛網。(這條街道是那么狹窄,一只勤奮而靈巧的蜘蛛就能很快將它縫上,就像年輕而急切的外科醫(yī)生縫合一道傷口)。一個老婦人蒼白的臉出現(xiàn)在窗口里,好像立刻引起了連鎖反應,一個老男人勉強能夠行走,出現(xiàn)在人行道上。他倚靠任何東西:墻、柵欄、公用電話亭。他右手抓著一根多節(jié)的手杖,仔細查看每一塊路面——就像登上月球的第一人——然后,在放心之后拼命抓緊手杖,繼續(xù)移動幾公分,走向街對面。然后,在他選定的墻或柵欄前停住,再次試探地挪動手杖。他穿一件西服(三十年前也許算是非常優(yōu)雅),一件白襯衣,一條帶圓點的領結,一頂有點變形的、染色的帽子。

      當我靠近他時,發(fā)現(xiàn)他滿是胡茬的臉上汗水直淌,下巴在不停地發(fā)抖,我想,這是一位世上最遲緩的流浪者,他在一邊走一邊詛咒自然、上帝、人、動物、植物、昆蟲、脊椎動物、爬行動物、礦物、飛機、滑翔機、風箏、無足蜥蜴、男人和女人。我想幫他,但他鄙視、憎恨地瞪著我,于是我立刻收回了提議,加快步子迅速離開了這個憤怒的俄狄浦斯,他的咒語就像希臘人燃燒的箭鏃,飛向我。

      在這條街道上,有種東西太嚇人了;哦,是的,絕對是一條危險的街道。為以防萬一我走在大街中間而非人行道上:我寧可避開每一個出入口!那里每個出入口都像一只空洞的桶:快刀片、小刀子、剃須刀都可能從中跳將出來。在我前面沒有一個人,但我似乎被跟蹤,有雙可惡、敵意的眼睛隱藏在每個窗玻璃之后。

      在我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開闊的空間;悶熱的街道終于走到了頭。啊,我的林蔭大道,寬闊明亮,城市的銀河,從這里非常容易到達旅館了。

      在我又走過兩百碼的時候,我看到的不是明亮的大道,而是一條有無數(shù)橋梁和坡道的運河,空無一人,這里好像為運輸一支大軍而修建,大軍開走,匆匆趕往了戰(zhàn)場和墳墓,橋梁倒像成了建筑上的一座紀念碑。

      這里至少是寬闊的,因此我很安全,或者似乎如此(就這一點而言,大國與夜晚獨行的人沒有什么不同:說到安全,我們都沉浸在幻覺之中。我坐在人行天橋的臺階上,毫無倦意。我忽然不再為我的窘況擔心了;不再焦躁尋思如何找到回旅館的路。

      我想起一次談話,它曾經傷害我,雖然過后我倒是沒有多想。那是在鹿特丹,在參加一次學術研討會期間;一個意大利記者晚餐后在我桌邊坐了下來。他對我很了解,而我本能地喜歡他。他很年輕,但他奇特的樣子頗似提香⑥一幅著名的肖像畫(它珍藏于倫敦國家藝術館)。畫上的男子——大約三十歲——右眼看著我們(左邊隱藏在深深的陰影里),那一只眼注視的神情,正是此畫的杰出之處,傲慢和膽怯揉和在一起。那眼神傲慢一如他全副的裝備:一件絲綢襯衫,黑色外套融入陰影。因為那個男子側向而坐,靠在木柱或欄桿上,他被風吹起的絲綢襯衫,袖子蓬松尤其引人注目,袖子也可以說是傲慢的。他的膽怯通過嘴唇清楚地體現(xiàn)了出來,懷疑、似乎在微笑。毫無疑問,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頗有人生成就的人,但此人的位置、他停在欄桿上的手,似乎同時暗示他是一個旅行者(如果知道真相,有人也許會干脆說,當他在快車的頭等車廂剛一坐下——它從羅馬駛向永恒——他就被擒獲了),被最完美的運載工具“時間”帶走了,這也就是為什么他是懷疑的,和所有旅行者一樣。

      那個(活的)意大利人,年齡要大很多,他的胡須和頭發(fā)攙雜了不少灰白色,但自信和懷疑微妙地共存著。他首先問我一些個人生活方面的事,裝作要記下來的樣子;但我看到他無意寫個采訪錄或文章。

      “你是一個嚴肅的人”,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很喜歡你那樣”(在他這樣說話時,他傲慢地微笑著,在后半句上略做停頓)?!暗也恢滥闶欠癜l(fā)現(xiàn),圍繞在你身邊的這些人,即使非常崇拜你,而且算誠實,他們也是具有不同構造的存在,也許應該說,具有不同解剖結構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我問。

      “你和他們”,那意大利新聞記者說,“是由完全不同的黏土造成的。我只能想象,你是由什么造成的,”他補充說,“但我完全肯定他們主要由反諷構成。”

      “真的嗎?”我愚蠢地問道。

      “哦,是的,”他帶著確信,回答道,“我很清楚,因為這也適合于我。反諷崇拜信仰,但這并不十分公平;實際上,這是一個關于生與死的問題。對于反諷來說,崇拜是最舒服的策略,是攻城掠地最完美的火炮。”

      接下去,我們談了一些別的事情,但在與我告別的時候,那意大利人補充道:“順便說一下,你知道嗎?在監(jiān)獄里,甚至魏爾倫也成為了一個信徒?!?/p>

      他笑了,那笑里很可能又混合了一種狂熱的傲慢和柔軟的膽怯。我再沒有遇見他;提香的列車開走了;絲綢襯衣飄遠了。幾個月后,有人告訴我,那個意大利人病危了(他得的是一種在禮貌社會很少有人直說的疾病——提到那個病的名稱,往往是一陣沉默和假裝的悲傷),然后,他告別了職業(yè)和公共生活。

      當我們在賓館餐廳交談時,他握著一杯法國白蘭地,把玩著、搖晃著,仔細瞧著那光亮的黃色液體。我感覺這個男人是提香的化身。我知道他既崇拜我又不能忍受我。我吸引著他,也排斥著他;我摧毀了他的哲學體系,我與他的懷疑主義不相容,我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不適合于他的植物學、動物學或人類學,我甚至不愿提及神學。我們靜靜地坐著,有一會兒我們體會著彼此之間精神上的分歧。我感覺到他深刻的二元性(深刻,得體,絕對),我想他是被我的完整性的光環(huán)、被我錘煉于歷史熔爐的完整性征服了。

      最后他站起身,也許認為這種具有存在論特質的光芒不可能多堅持一秒鐘,它就會成為一副可憐的諷刺畫,成為一種奇怪的偶像崇拜,他用那句關于魏爾倫的尖銳的話語道了再見。

      他不可能猜到,我已經感染了那種矛盾的情緒,那在明暗之間不停轉換的過程,矛盾性的并置已經開始在我身上發(fā)生。我渴望簡單和同一性,但是這種渴望本身卻不乏欺騙性,并且事實上也是不可避免的變異過程。

      我不能思考這一點;我寧可滑進其他領域。我在鄉(xiāng)愁的尖銳痛苦里尋找安全。我看見松樹林,樹枝顫動在陽光里,仿佛被耐心而美好的渴望驅動。塵土在樹枝間飛揚,如秋天松樹和冷杉的精靈。(這里卻沒有那樣的森林。)一只喜鵲懶洋洋地飛行。青草有一種秋天的苦味。受群鳥(黃鸝)之歌的鼓舞,蜘蛛吐出又長又直的絲,然后在上面數(shù)小時地蕩秋千,像小孩子一樣。我看見花楸漿果,全然沒有意識到它們是多么迷人。我看見鄉(xiāng)村公路,櫻桃樹一路搖曳,消失在莊稼之中。同時我也看見朋友們的臉,他們已經不在世上,他們閃亮的眼睛、高貴的姿勢。我看見他們在大笑。我們騎著自行車,短途旅行,我似乎從上方看著他們,從鳥(不是老鷹)的視野里看見他們,五個人組成的騎行者小組。在他們眼前是漫長而自由的一天。在他們面前是一條瀝青路,如莫比烏斯帶⑦巧妙地卷起,而他們卻不必知道,因為山巒、森林的林冠似乎已使他們相信了天長地久與不變的忠誠。

      另有一次:山楂樹、雨、發(fā)燒。我感冒了,體溫升高;所有物體好像都在不可思議地發(fā)光。我們坐在陽臺上,坐在明亮的玻璃屋頂下,屋頂?shù)挠晁煌5亓魈?。不遠處的花園在雨幕下幾乎已經看不清?;▓@!古老的花園,常常被忽略,受到蕁麻、雜草、楓樹和水曲柳不斷的侵害。樹林也在向花園滲透。山楂樹叢也在擴大地盤。在家里,有過沒完沒了的爭論,是否應該將它們鏟除,因為花園已經不像花園(但也沒有別的花園),或者應該留下,畢竟它們已經長大,而且已經屬于一個草木的大家庭。

      那是在九月,下雨的夜晚,即將沉落的太陽發(fā)出怯生生的光,山楂樹深黃色的果子——堅硬、密實(似乎無用,但有人說也可用來釀酒)——成為那一刻的女主角;它們組成的陣列閃閃發(fā)光;像被太陽羞澀的反射光鍍了一層金,于是沒有人懷疑,它們應該被保留下來。

      那時我握住她的手;對于我們那是完美無瑕的結合,我在后來徒然地想到,那就像我們之間締結的凡爾賽和約。這個比喻并不牽強;兩者都是開始于花園,結束于戰(zhàn)爭、關系破裂、一片沙漠。我的傳記作者寫過,在警察不斷的壓力下她退卻了。他們頻繁的騷擾徹底改變了一個非凡的女人。那些丑陋、可憐、通常缺少教育的人卻是極其相信自己的人,就像每一個知悉謙卑身體之秘密的人。哦,幸福的傳記作家!

      他去睡覺,枕頭下常常壓著一本關于我國歷史的教科書,而在早晨常常準備解開最難解的謎語。然而,我知道,我們的破裂不需要警察和他們麻臉的信使,他們用了太多的汽油(他們從不關引擎,似乎相信行動的每個細節(jié)都有持久的象征意義)。我們之間發(fā)生的一切足夠說明問題了——一次常見的故障,傳記作者卻錯誤地歸之于我,把那說成是一個正直男人“苦澀的”勝利。(“苦澀的”——他慣用的一個詞)

      還有一次:不,沒有什么可顯耀的。甚至完美的思鄉(xiāng)機制也會擁堵,使精心保留的“記憶影音帶”(它們足夠放上一些日子)在反映我人生經歷的投影機上不能運轉。

      另外一些事情,我也沒有告訴那個意大利人:兩相沖突的矛盾情緒不僅鉆進了我居住的領域,我甚至開始喜歡它。在那里面存在某種聰明甚至堪稱絕妙的東西。多虧它事物開始翻倍,它們開始說話;多虧它細微的差別和陰影消失了;甚至懷疑主義也對我有了吸引力。我偶爾會喜歡一個人的玩世不恭。當然這些不算什么,不過一些心理的變化、嫉妒心的萌芽——就我而言——它們被囚禁在一個不可腐蝕之人的肉體和良心之中,因此,這與一個五歲男孩的情況不同;我開始著迷于無所不在的偽善和腐敗,當然只是作為一個觀察者,于是在這個過程里我向自己提出一個純學術性的問題:我一直在享用一些較好的果子,如果我試試那些更壞的果子那會怎樣呢?

      我想,每個信仰都是一種運動,都是朝向某個東西的努力,都是能量,就像湖面掠過的一只船。船停下來時那又怎樣?它馬上就等同于那靜止的東西,等同于靜止、懶惰、發(fā)霉和腐爛的東西。的確,運動是更為激動人心、純潔、高貴的。沒有人知道運動來自哪里;然而,關于它卻存在某種不可解釋的東西,狂熱和先驗的東西。也許,更多的真理包含在那靜止、冷靜和懶惰的事物里;那里至少沒有偽裝。黑暗不會裝作光明;沉默不會假裝一個交響樂團。

      我仍然坐在大橋的臺階上,坐在高出街面的地方。我生出一個念頭:我來到了高處,雖然我還有一些卑微的想法。我可以檢閱游行的隊伍。當然,就在片刻之后,沿著這條運河一只孤獨的耗子出現(xiàn)了,它平靜地向前,朝灌木叢方向(灌木叢一側被霓虹燈照亮),然后跑進了深深的黑暗。

      遠離教堂的某處,塔樓的鐘撞響了報時的鐘聲,緩慢而莊嚴,仿佛在吟唱一首我們共知的旋律。另外一個地方汽車突然剎車,發(fā)出尖叫的聲音如一聲爆炸。

      我起身開路。似乎有閃電劃過空中。我步子均勻,好像已經知道怎樣走到旅館。道路很長。我走在一個公園附近,栗子樹還小,潮濕、長著五根手指似的葉子,互相擁擠著爭搶氧氣。有一會兒我走在最平常的資產階級的街道上,那么平靜,甚至聽得到居民睡夢里的呼吸,他們都穿著睡衣,每人頭頂一只鬧鐘如斯芬克斯,步伐嚴峻穿過夜的曠野直到零點,那時睡夢里的居民可能被嘶嘶響的鐘聲叫醒,在半個多小時里聚集在人行道上,如盟軍集中在諾曼底海灘。不久之后教堂出現(xiàn)在我的右邊,哥特式的高窗、被歲月熏黑的墻壁。教堂被街上的鐵欄桿隔開。在小花園那里,一棵年輕的柳樹在來回擺動。左邊是鐵路,鐵路上方一個工廠的建筑物上,裝飾了一排時鐘,每個時鐘指示著不同的時間。

      我繼續(xù)往下走。我知道,一分鐘后我就會走在大路上。我只需再穿過一條不長的街道——這條街的作用就像一個破折號連接著兩個句子。此時又有了燈光:大街仍然五彩繽紛,猶如一個枝形大燭臺。那里不再有人群。椅子和桌子正被折起,穿橙色工作服的男人在清掃人行道。再沒有希望和期盼的氛圍了。明亮的廣告燈箱已經熄滅,商店關上了木窗或錫制百葉窗。在一個餐館里一個黑發(fā)油膩的男人站在柜臺前點數(shù)鈔票,他的熱情就像一個只在夜里工作的數(shù)學家。最后一批顧客正準備離開酒吧和餐館,他們搖晃在街上,走進米黃色出租車,虛弱地坐到后排,疲倦、漠然的聲音對著司機說出他們的地址。

      我走在路上,步子輕快,什么也不再多想。毫無困難我找到了旅館的建筑。接待員調皮地向我搖著手指。那手指有個很大的指甲殼,一枚結婚戒指閃閃發(fā)亮。

      “我們正為您擔心,”他疑惑地說。又補充道:“外面在下雨嗎?”

      “下雨?沒有。”

      “天氣預報說有陣雨,氣溫會下降。您晚上過得開心嗎?”

      “我迷路了。你也許不相信,可我真的迷路了?!?/p>

      “哦,這事經常發(fā)生的,”接待員興奮地說。“您知道為什么嗎?瞧?!彼钢A_面下一幅城市地圖,“這事多次發(fā)生。您很可能走著,思考著,一點也不懷疑,這個城市建在一個右傾的角度上。哦不,看看這幅地圖;巴黎是一個有銳角的城市!”

      的確——那些街道環(huán)繞在廣場周圍,就像鐵屑被磁鐵吸引(粉紅色區(qū)域的珊瑚礁是很難納入這同一幅地圖的)。

      “有您一封信,先生。”

      我看了一眼信;它提醒我出席一個新聞記者招待會。

      “是的,當然,”我咕嚕著。

      我住在頂層的房間。閃電越來越密集。我知道,到時候我會帶著對于自己使命的確信和信念,一如平常地講話。在我沉入睡夢時,暴雨像一只紫紅色的公雞進入了城市。

      譯注:

      ①喬治-歐仁·奧斯曼男爵(1809-1891),拿破侖三世時期的重要官員。1853年至1870年因主持巴黎城市規(guī)劃與重建而聞名。

      ②卡爾·林奈(1707-1778),瑞典植物學家、冒險家,他首先構想出定義生物屬種的原則,并創(chuàng)造了統(tǒng)一的生物命名系統(tǒng)。

      ③法國西部的一個地區(qū)。

      ④意大利北部城市。

      ⑤弗朗西斯科·德爾·科薩(1470–1472),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費拉拉派畫家。

      ⑥提香·韋切利奧(1490-1576),意大利文藝復興后期威尼斯畫派的代表畫家,被譽為西方油畫之父。

      ⑦莫比烏斯帶是一種拓撲學結構,由德國數(shù)學家、天文學家莫比烏斯在1858年發(fā)現(xiàn)。這個結構可以用一個紙帶旋轉半圈,再把兩端粘上之后制作出來。

      (選自《兩座城市:論流亡、歷史和想象力》)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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