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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塊大洋

      2016-05-14 16:30:44鄧宏順
      湖南文學 2016年8期
      關鍵詞:包谷棚子老三

      這顯然是一個好看的故事。一段不為人知的大湘西剿匪軼事,充滿了懸念和機巧。一對情同手足的兄弟,一個是殺人如麻的土匪,一個是宅心仁厚的良民,他們在命運的兩難選擇上,是大義滅親,還是狼狽為奸,從而將兄弟生死情演繹到令人扼腕和動容?

      有些人是天生的作家,天生就掌握寫作的各種本領,他們不僅有寫作天賦,而且似乎生來就知道自己要寫什么,一動筆就有說不完的故事,下筆千言,毫無阻礙。但這樣的作家大多數(shù)都稱不上是一流的作家。有一種說法,在故事結束的地方開始小說。一部好的作品,不能只限于有一個好看的故事外殼,懸念和機巧,通過智商和技術都可以解決,但小說的內(nèi)核和外延,才是一部作品的高卓之處。好比畫馬,有人能畫出它的形狀和態(tài)勢,有人卻能畫出它的靈魂。小說也是這樣,不但要講故事,還要讓這個故事能呼吸,能生長,能夠與我們的命運息息相關。就像魯迅先生提問的:“娜拉走后怎樣?”小說就該續(xù)寫娜拉走后的故事。

      在這個小說里,鄧宏順除了將故事寫得好看,還通過“一百塊大洋”這樣一件小事,將湘西漢子明發(fā)一生的命運串聯(lián)起來,直到他臨終之時,一種雙重的自我救贖與懺悔,在唇齒開啟和雙眼將瞑之際,讓他剎那間鳳凰涅槃。與此同時,在讀者的心目中,一個鮮活、獨特的文學形象也頓時躍然紙上。

      從深夜至清晨,排長帶人一直埋伏在村子東邊的山垴上。山垴上是茂密的竹林、雜樹和荊棘。于是,排長他們沒有現(xiàn)身之前,村里人起床打哈欠、搬柴、擔水、燒早火,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些黃狗、黑狗和花狗對著竹林里狂叫的時候,村里人還罵它們見鬼了,對著天天看見的老地方叫什么?排長他們直到看著炊煙像秤鉤和鏈條一樣在屋頂瓦背上裊裊升騰的時候,才帶著一身蛛網(wǎng)和葉片從竹林和雜樹叢里跳下坎來。在村口的大路上排成整齊的隊伍進村的時候,村里人才發(fā)現(xiàn)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不同尋常的槍兵。

      村里改朝換代就從這個早晨開始,一點兒也不轟轟烈烈,甚至是悄悄地開始。

      排長和他的人要接過水桶給老鄉(xiāng)們挑水,要接過斧頭給老鄉(xiāng)們劈柴,要接過竹掃把給老鄉(xiāng)們掃地,老鄉(xiāng)們看見槍就不敢接近他們,不說話就把東西都交給他們;不是親熱,像是繳械投降一般。他們已經(jīng)被槍嚇了多少年!

      排長他們在村里忙了好一陣子才跟鄉(xiāng)親們說,他們是來剿匪的解放軍,能不能給他們找一個地方住下來。鄉(xiāng)親們誰也不敢接受這些背槍的人住進自己家, 不僅是因為他們背著槍,更因為村里有個麻老三!這幾天麻老三一直躲進大山里不敢出來,但他不時派人來村里暗探,放話說,有人要來追剿他們,要村里人有什么消息就盡早地通報他們;如果有人出賣他麻老三,那就提著人頭見!如果麻老三知道誰家住了這些人,那不就成了死對頭?那不就要丟人頭?

      排長見老鄉(xiāng)們一臉難色不敢答應,就笑笑說,老鄉(xiāng)們,那就不為難你們了,我們自己找個地方吧。

      排長帶人在村里轉了一圈,就在空置著的一棟大窨子屋門前停下來。窨子屋此前非常熱鬧,院子里住著不少的大爺、二爺、三爺、太太和夫人,天天喝酒猜拳,賭博打牌,男女戲鬧,響槍舞刀,哭哭泣泣。現(xiàn)在他們都不知逃到哪去了,只剩下空蕩蕩的老房屋和放肆出沒的大老鼠。

      排長問過路的鄉(xiāng)親,這房子是不是麻老三的?鄉(xiāng)親們不敢跟排長說真話,裝著沒聽見,耳朵一聾,臉一斜就走了過去。

      明發(fā)朝窨子屋走去是要看看排長帶人在麻老三家門口干什么,因為麻老三逃走時暗地交代過明發(fā),要他幫忙照看一下房屋。明發(fā)和麻老三不僅同村,還是情同手足的兄弟。

      明發(fā)走到麻老三的大門口,排長問他,老鄉(xiāng),我們在這房屋里住下來如何?

      明發(fā)沒有直接回答,也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只是意思復雜地笑了一下。

      排長見他笑得不對勁,就說,老鄉(xiāng)你怎么這樣笑?

      明發(fā)簡直有點不懷好意地說,你們住吧!就怕你們不敢!

      排長說,為什么不敢?

      明發(fā)說,這房屋里有鬼,有冤鬼!

      排長早就派人偵察過,知道這是麻老三的老巢,就說,噢,有鬼?有冤鬼?我們正要看看這鬼是什么樣子,我們就是捉鬼來的!

      排長輕輕地將大門全部推開,門的樞紐肯定被特別處理過,一點兒響聲都沒有。明發(fā)就感到一陣陰森從老遠處的神龕那邊撲面而來。排長一閃身子就帶人機警地走了進去。

      明發(fā)本想好好地給麻老三守房子,麻老三剛逃走那幾天,他就住在這三進三院的寬大窨子屋里。但是,每天一到深夜就有一個怪物咚咚咚地響著腳步從板梯上下樓來,那聲音響得不急不慢,能穿透厚厚的黑夜,在看不見的空間里放大和輻射,最后響到窗子邊又無人出現(xiàn)。他不得不喊話,但無人答應,卻有慌亂的腳步從樓梯上響起。明發(fā)的全身肉皮一下繃緊,實在有些害怕,就開始通夜點著桐油燈入睡。那怪物在他要睡非睡時又從板梯上響著腳步下到窗子邊,他睜開眼就看見一個長長的毛嘴巴趴在窗戶上一口接著一口地吹氣,那氣像云絲一樣被吹到桐油燈光附近,桐油燈光先是發(fā)綠,然后長長的綠光成舌狀擺動著慢慢地熄滅。明發(fā)看清這些之后就聯(lián)想起麻老三在這房屋整死過的那些人,他在村里到處說,這屋子里有冤鬼吹燈,就再也不敢在這屋子里過夜?,F(xiàn)在排長帶人要在這房子里住下,他就要看看他們剿匪的人怕不怕,他相信他們住不了幾天。

      那個夜里明發(fā)幾乎沒有睡過,一直等待著排長他們被夜鬼嚇出點什么。讓明發(fā)沒有想到的是,直到半夜,排長他們那里都還平安無事。

      但是,剛過半夜,響了一槍,是排長那兒傳來的。開始明發(fā)還以為是麻老三他們溜回來和排長他們接上火打了起來。但僅僅響過一槍就寂靜下來,整個村里一絲響動都沒有,像是被放進了深深的陶罐封了起來。明發(fā)就猜不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天亮的時候,鄉(xiāng)親們都起來問昨夜里為什么有槍聲,排長也正帶人在村子里跟鄉(xiāng)親們說,是我們打了一只大老鼠!它深夜里能像人一樣下樓梯,還能做鬼吹燈,大家都可以去看看那只大老鼠。

      明發(fā)第一個趕到窨子屋門口,那只大得像豬仔一樣的大老鼠倒吊在一棵桂花樹枝上,胡須又多又粗又長,有的還彎成了秤鉤草刀;尾巴上凝結著一個雞蛋大的黑垢球。明發(fā)用一根木棍子將大老鼠扒弄一下,又敲它幾下,有很多話想說,但又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排長跟明發(fā)說,你深夜里聽到有人下樓梯的聲音就是這只大老鼠尾巴上凝結的這個大垢球發(fā)出的。明發(fā)拍了拍胸脯,給自己喚魂,然后提著那只大老鼠從樓梯上拖下來。果然那個大垢球在木板上敲出了明發(fā)很耳熟的咚咚的腳步聲。明發(fā)和村里圍著看熱鬧的人,全都松開了繃緊的神經(jīng)。

      排長帶人進山剿匪之后,明發(fā)又到麻老三的窨子屋里住了幾夜,果然太平無事,天天夜里一點響動都沒有。從此,明發(fā)開始相信排長和他帶的人真的不怕鬼,有關鬼的故事恐怕都是人沒有弄清楚的事情。明發(fā)也就想象著那只大老鼠一定是和往日一樣,趴在窗戶上做鬼吹燈時被排長一槍打死的。排長的槍法真是了不得!就只響過一槍??!排長有這么好的槍法,明發(fā)也就擔心麻老三和排長他們相遇;如果麻老三一現(xiàn)身,排長那長眼睛的槍子兒肯定就會穿過麻老三的大腦袋!于是,明發(fā)想悄悄告訴麻老三,排長有手動人頭落的槍法,他萬萬不能遇上,只能躲著不現(xiàn)身。

      趁夜深,明發(fā)和麻老三在大山上的包谷地里見過幾次面,該跟麻老三說的話,他都說過了,現(xiàn)在就看麻老三自己的警惕,就看他能否想盡一切辦法逃過這一劫。

      明發(fā)再次聽到槍聲的時候,槍聲突然在天空中擴散,很快就從樹葉里落下來,熟透的板栗相繼從炸開的刺殼里跟著槍聲抖落下來彈到他身邊。這時他在銅盆界山頂上收包谷,拗滿一擔包谷擔到山腰坐在那棵大板栗樹根上歇氣,正當他享受著山風的清涼時,那一串不太均勻的槍聲和跟著槍聲落下的板栗就讓他驚慌。那年他剛二十出頭。他伸手從葉叢里拾到一顆板栗,想塞進嘴里吃掉它,又突然吐出來捏在手里。那顆捏在手里的油亮板栗已經(jīng)不是板栗,而是麻老三,他時時刻刻為麻老三擔心。麻老三這些日子一直在大山里逃生,每一次槍聲都讓明發(fā)提心吊膽。麻老三現(xiàn)在躲在哪里呢?這槍聲是否與麻老三有關?

      這些日子山里的槍聲不斷,時常從深山老林的上空悶悶地傳來,或者從高高的石崖絕壁上飛下來,但不管槍聲從什么地方發(fā)出,只要有槍響,明發(fā)就要擔心麻老三是不是倒在了解放軍的槍聲里。

      解放軍一個排在這里搜山剿匪已有多天,要消滅的就是麻老三這股藏進大山的殘匪。這股頑匪的人數(shù)已經(jīng)不多,被打得只剩下十幾人,但正因為人少,他們?nèi)詹匾剐?、神出鬼沒極為難追。明發(fā)也不知道麻老三平時到底藏在哪方天地。剛才這一串槍聲如果與麻老三有關,那么,麻老三就還離這兒不遠。

      麻老三其實一直就藏在這蜂巢一樣密擠的大山里和解放軍周旋,所以,解放軍剛開進雪峰山區(qū)的那些日子,麻老三有好幾次還深夜來到這大山上和明發(fā)一起過夜。

      自從包谷開始壯籽黑須,明發(fā)就一直在這大山上狩野豬。狩野豬其實就是守包谷。每年包谷一黑須,貪口味的野豬趁天黑就成群地來地里偷吃甜甜的嫩包谷。它們自己不種包谷,不知道種包谷人的辛苦,吃起來就很奢侈,用毛嘴巴把包谷樹壓倒,然后將包谷穗一陣亂吃,所有的包谷穗兒都不會被它們吃干凈,有的包谷穗只被吃掉一少半,但是竿一倒,包谷就廢了;有的包谷穗還被它們的涎水養(yǎng)出一種綠霉,收成自然就受損!山里野豬很狡猾,打不盡也趕不絕,防止野豬吃包谷的最好辦法就是在包谷地里搭一個魚脊茅棚,一到夜里,人就在棚子里每隔一段時間敲響竹節(jié)梆,把野豬嚇跑。這種活兒讓人很辛苦,睡不成個安穩(wěn)覺,而且凡要狩野豬的大山上都離村子很遠,也有其他的野獸出沒,比如老虎和豹子就會威脅人的生命安全,所以,自衛(wèi)的火銃就放在床頭。過夜的棚子里是沒人敢來登門的,但村里風聲最緊的時候,一直在大山上逃生的麻老三趕到明發(fā)的那個棚子里過了幾個夜晚。麻老三比明發(fā)大十歲,小時候,他們在山里捉巖蛙時,明發(fā)摔傷了,是麻老三背他回家。后來麻老三為了給父親報仇,拖槍當了土匪,明發(fā)家的牛被外地土匪牽走時,是麻老三帶著人追回的;麻老三還把搶來的一個女人送給明發(fā),只是明發(fā)不肯接受那個哭哭啼啼的女子……

      風聲的確是越來越緊,那個頭戴紅五星的排長已經(jīng)開過了幾次村民動員會,要大家特別警惕麻老三的行蹤,一旦發(fā)現(xiàn)蹤跡,必須馬上向他們報告,立了功會有獎勵。但麻老三在明發(fā)狩野豬的棚子里睡過了幾個夜晚,明發(fā)沒有報告。沒有報告不是他不想報告,他心里也很矛盾:如向解放軍報告了,他就成了出賣兄弟的不義之人,就覺得自己丟失了信譽和情義,而且麻老三的人也不會放過他。因此,他死死地瞞著,誰問他他都說沒有發(fā)現(xiàn)麻老三任何蹤跡。

      他也感到解放軍排長已經(jīng)把他當做重要發(fā)動對象了,原因當然是別人告訴排長,他和麻老三是義兄義弟。但是,解放軍沒有任何對他懷疑的言行,他說沒有見過麻老三,解放軍排長就點頭說,相信你一定是沒有發(fā)現(xiàn)。

      剛才的一串槍聲與往常的確有些不同,非常急驟,非常密集,那么,是不是解放軍在這大山里搜到了麻老三?是不是麻老三已經(jīng)倒在了解放軍槍下?或者麻老三又已經(jīng)從解放軍的槍口下逃生出去?或者遇上了別的土匪……沒有任何地方能問到這方面的消息,也沒有任何人來為他提供這方面的證據(jù),要知道這方面的消息,只有回到村里去打聽。他鎮(zhèn)靜了一下心緒,擔著那一擔包谷朝山下的村子走去。

      他剛把包谷倒在倉屋的曬樓上,坐在屋東頭石墻上歇腳,解放軍排長就帶人進村說,他們在大山里遇上了那小股頑匪,開槍后,頑匪們逃走了,他們追了很久沒有追上,不過,匪首麻老三已經(jīng)死了。

      死了?麻老三死了?明發(fā)心里一緊,臉卻對著排長他們生硬地笑了一下。他真的死了?他是怎么死的?死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死的?……他默默地聽著想著,心里掛著一連串疑問,但不敢開口詢問,樣子裝得很平靜。他知道,這些都不能問,一問就會問出麻煩來。

      可是解放軍排長說,麻老三死了,真的死了,不過不是我們打死的,而是他自己在樹上吊死的,應該是他自己感到末日已經(jīng)到了吧。

      麻老三怎么會在樹上吊死呢?他這種人也有想不通的事?他想絕路了?他害怕了……麻老三可不是一個想不開事情的人,不是一個害怕出事的人啊……那天夜里,在明發(fā)那里過夜的時候,麻老三也沒有任何悲觀的跡象,他口口聲聲都是說的如何對付解放軍搜山,如何逃過解放軍的槍眼。于是,明發(fā)很想去看看,弄清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麻老三真的死了,他還得把尸骨收回來安葬。

      果然,解放軍排長就請村民派人去驗證。排長首先讓村民自動報名,但村里沒人敢主動報名,而是想趕快離開。排長說,大家不要怕,只要我們解放軍來到了咱們這雪峰山區(qū),就一定要徹底消滅土匪,給你們一個太平幸福的生活!

      排長雖然說得很堅決,但村民仍然不敢去驗證,嘴上不說,暗里非常害怕麻老三。麻老三在自己村里其實是不搶不殺的,但他曾經(jīng)表演過的害人場面,那實在是讓村民不寒而栗!麻老三的父親也是土匪頭兒,那一年,他父親帶人和另一股土匪爭地盤打仗,打敗被殺。十五年后,麻老三長大成人,他帶人去把他父親的仇人抓來,綁在一棵老松樹上,腳下用火燒,身上用刀割,還強迫村民去看熱鬧助興。村民害怕得不敢睜眼。這雖然是禍及別人,但村民想,如果自己得罪了麻老三還不就是這下場?因此村民誰都不敢得罪麻老三,只要是有關麻老三的事,寧愿躲得遠遠的。現(xiàn)在排長叫村民去驗證,就沒有哪位村民愿意去;盡管排長三番五次地動員,村民還是一個一個地往后退。排長像是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他在村中間那塊長滿紅辣蓼的小坪里踱著步,頭上的紅星在日光里以不同角度不停地閃亮,他踱了好些來回之后,就站住了跟村民說,我知道大家是害怕麻老三,一個人是不敢去看麻老三的。這樣吧,你們派一個村民小組,五個人一起去怎么樣?

      這個提議馬上讓村民壯了膽子。這事兒能不落到某一個人頭上,村民又膽大起來,又朝排長圍了攏來。

      你們誰愿意去?排長說。

      還是沒有人敢第一個報名。排長看了看大家,笑笑說,你們還怕那個麻老三嗎?他已經(jīng)死了!死了的人難道還能復活嗎!

      明發(fā)的腿開始有點兒顫抖,他不是害怕排長點到他的名字,而是擔心排長沒有點到他的名字。在這些村民中,恐怕只有他一人非常想去看看吊死在樹上的麻老三已經(jīng)成了什么樣子,要不要他去背尸回來。他猶豫再三,終于從村民里站出來說,排長,我愿意去。

      好??!排長立刻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大家看看,明發(fā)老鄉(xiāng)就很勇敢嘛!你們應當好好向他學習!還有誰愿意去?

      雖然有了明發(fā)報名,村民感到輕松了許多,但也還是沒人敢繼續(xù)報名前去驗證吊死在樹上的麻老三。有人就在排長耳邊悄悄地說,那個麻老三和明發(fā)是親如兄弟的關系。

      排長像是沒有聽見一樣,他不管這些。他看了看明發(fā)說,明發(fā)老鄉(xiāng),要不,你自己點名邀四個人去如何?

      明發(fā)說好,就點了四個同輩人的名字。

      五個年輕人跟著排長出村,過了溪就上山,翻過好幾座高山,他們來到穿巖山上的原始森林里。樹葉密得讓日光篩不下來,幽深的樹下光線暗得讓人眼睛幾乎失去辨物能力,高高的松樹上卻有成團的烏鴉在飛旋,在鳴叫,在向這個世界報告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

      明發(fā)最早看到了在樹下那一排閃亮的紅星。那是幾位解放軍站在那里。他果然看到了吊死在樹上的麻老三。明發(fā)站住了,他讓視力使足勁穿過厚厚的深綠色空間落在麻老三的衣褲上。那是麻老三嗎?他從帽子看到衣服,從衣服看到褲子,從褲子看到鞋襪,麻老三那天到他茅棚子過夜時穿的的確是這套衣服,這套衣服他也經(jīng)常穿,那是麻老三!

      村民不敢再近了。排長說,再走近一點看看,要看清楚,一定要看清楚,放過一個土匪頭子,就會讓很多老鄉(xiāng)遭殃,就是對不起老鄉(xiāng)!

      村民站住說,我們看清了,那是麻老三。

      排長說,真是麻老三嗎?

      村民說,是的,他就是麻老三。

      排長說,我們再走近一些,把這個人從樹上放下來,你們近距離辨認辨認,包括他身體上有什么特征,你們也要解開衣褲看清。

      村民說,不用了。我們看得清。

      明發(fā)一直在認真地看著,他沒有發(fā)言。排長看出他的心思了,說,明發(fā)老鄉(xiāng),你在看什么呢?怎么沒有發(fā)言?

      明發(fā)說,我在看他的臉。

      排長說,隔這么遠,你能看清他的臉?

      明發(fā)說,看不清。

      排長笑了一下說,明發(fā)老鄉(xiāng),你不僅大膽細心,你還是個老實人,說的是老實話。

      村民說,他們是親如兄弟的關系。

      排長像是沒有聽見,跟明發(fā)說,我們走近去把他放下來,你認真看看。

      明發(fā)說,行。

      排長和明發(fā)走近去,把樹上吊著的麻老三放下來,在厚厚的腐葉上躺直,明發(fā)看了,大吃一驚,半天無言。

      排長看著明發(fā)的反應,說,他不是麻老三嗎?

      明發(fā)滿腦子思緒旋轉起來,飛飄起來,翻滾起來,突然中斷,又突然延續(xù)……這個吊死在樹上的人,遠看的確就是麻老三,但近看又的確不是。從穿著、高度、甚至他后頸窩的那顆黑痣來看,他就是麻老三;只有在明發(fā)摟開死者的肚皮時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麻老三,而是另外一個和麻老三相貌特別相近的陌生人,麻老三的肚臍邊上有三顆黑痣圍成一個三角形,而現(xiàn)在這個從樹上放下來的人沒有那三顆黑痣。麻老三不可能在兩三天內(nèi)挖掉那三顆黑痣,而且挖得連痕跡都沒有。那么,麻老三是何時在哪兒抓來這么一個和他外表特別相似的人來為他替死呢?

      現(xiàn)在明發(fā)該怎樣回答解放軍排長的問話呢?他應當說,這個人不是麻老三!但如果他這樣說真話,解放軍就會繼續(xù)追擊麻老三,他對不起自己的兄弟;那么,他應該說這是麻老三嗎?如果這樣說,解放軍會不再追擊麻老三,麻老三會有生存下去的可能,但這能隱瞞多久呢?如果真相暴露,他又怎樣面對進山剿匪的解放軍?怎樣面對新政府?再說將來肯定會追究責任。

      排長再次問道,明發(fā)老鄉(xiāng),這是麻老三嗎?

      明發(fā)不好再拖延下去,他心一硬說,是,這就是麻老三。

      排長說,那行,把他弄下山去。

      于是,明發(fā)把麻老三安葬了。

      明發(fā)想到過這句假話會造成后果,但他根本沒有想到即將發(fā)生在他面前的事態(tài)會有那么嚴重!

      解放軍以為麻老三真的死了,于是,他們在村中間的土坪里開了小結會,但不是慶功會;在會上,排長說,麻老三雖然死了,但那一小股頑匪還沒有消滅,我們要繼續(xù)在大山里尋找,直到他們被全部擊斃,或者他們投降被徹底瓦解,我們才算取得最后的勝利。

      會后,排長又帶著隊伍進入大山里清剿。

      明發(fā)繼續(xù)在他的包谷地里收包谷。那一天,槍聲突然響到他身邊,他下意識地臥倒在地上,就看見一串從槍口吐出的火焰從頭上熱燙燙地飛過去,子彈飛過包谷林打碎的黃葉像紙片一樣慌亂地飛落。正打得激烈時,排長一眼看見了包谷地里的明發(fā),他立刻示意不準自己的人放槍,輕聲命令說,不要誤傷明發(fā)老鄉(xiāng)!

      解放軍的槍聲突然停了下來,但麻老三這邊反而以明發(fā)為屏障,槍聲越來越猛烈。解放軍這邊馬上將人員進行了撤退和分散,但就在解放軍后撤的一刻,土匪抓住有利時機猛撲過來,解放軍被包圍在土匪中間;也就是這時候明發(fā)看見了活著的麻老三。麻老三已經(jīng)換了裝,他一聲不出地只用手勢告訴他的人怎樣利用明發(fā)的存在來占領有利地形。也就在麻老三的人朝解放軍猛撲過去的那一刻,明發(fā)往后退到了雙方的火力之外。明發(fā)知道,這是解放軍有意把麻老三的人引開。

      戰(zhàn)斗在深深的包谷林里激烈地進行。當明發(fā)脫離危險之后,解放軍才組織反擊,但已經(jīng)處于不利的地形,而麻老三的人已經(jīng)占據(jù)三面高地,完全處于夾擊的地位。沖在最前面一位解放軍很快連中了麻老三的槍子,從一處石崖上滾落下來,帽子被荊棘掛掉了,那顆閃閃的紅星在石崖上不停地晃閃。

      為了占領另一邊高地,又一位解放軍沖上去,然而,又連中了麻老三的槍子,也像前一位解放軍那樣,從石崖上滾落下來,背在身上的水壺發(fā)出一串哐當哐當?shù)捻懧暋?/p>

      第三位沖上去的解放軍似乎更年輕一些,他連中麻老三的槍子從石崖上滾落下來時,伸著白嫩的手還叫了一聲媽媽……

      明發(fā)看不下去了,悄悄地爬到了麻老三身邊用一句謊話嚇唬他說,老兄,你快撤!解放軍有更多的人包圍了你們!

      麻老三說,今日我手氣好,要多多搞掉他幾個!

      明發(fā)說,他們來了一個營的人正在包圍你們!他們的槍子都長眼睛,深更半夜,做鬼吹燈的老鼠他都只有一槍就收拾!你們再不撤就遲了!就會全被他們消滅!

      在這些日子的較量中,麻老三已經(jīng)領教過了解放軍長眼的槍子。既然是明發(fā)這樣拼命叫他撤,麻老三不能不撤。麻老三一聲響徹云霄的口哨,他的人停止了放槍,跟著他屁股后頭撤走。麻老三在撤走時輕輕地跟明發(fā)說,謝謝老弟告訴他們我已經(jīng)死了。不然,我今天哪能打掉他三顆紅星?

      明發(fā)心里一緊,深深的愧疚襲來。幸好,幸好解放軍在遠處沒有聽見。

      麻老三撤走后,明發(fā)來到解放軍這邊。斜陽從遠處的山梁上橫橫地射過空谷,把包谷地照得異常地黃亮,天空、地上、包谷竿和一張張解放軍的臉孔都是那樣悲壯!從石崖上滾下的三位解放軍已被搬移到一層包谷竿上躺著,他們的鮮血已經(jīng)把包谷地染紅了一片,紅紅的光輝沿著太陽的光軸反射到天空,寂靜的包谷地里籠罩了由風和鳥鳴蟲唧所奏成的最悲壯的哀樂……排長和他的戰(zhàn)士就坐在死者的身邊開會,像是那三位小戰(zhàn)士還在聽會。排長說,都怪我輕敵,都怪我以為麻老三死了,是我的輕敵和疏忽才導致了這樣的犧牲……

      明發(fā)走到犧牲的解放軍身邊跪了下去,將他們的衣褲整理平順,他看到了三張和自己一樣年輕的臉孔,他捏了捏他們那熱熱的但已經(jīng)失去力氣的手掌,他想起最年輕的犧牲者叫過的那一聲媽媽……明發(fā)的熱淚禁不住涌出了眼眶,但知道自己是男子漢,不讓自己哭!他突然在排長面前磕著頭說,排長,不是你輕敵,你們是為了我的安全才犧牲這三位戰(zhàn)士。如果你們當時不考慮我的安全,不停止放槍,不后撤,他們就不會贏得時機,就不會占據(jù)有利地形,那也就不會讓你們吃麻老三的虧!我對不起你們……

      排長扶著明發(fā)起來,明發(fā)沒有起來。

      大家都不再說話,整個天空和地面全都靜穆下來!

      好一會兒,明發(fā)才看著解放軍用他們隨身攜帶的鋼鏟挖了土坑,就地安葬好了三位年輕的軍人。排長就近砍了一截杉樹,劈掉兩邊留下中間,然后,用鋼筆在板子的平面上寫下了他們的姓名、籍貫、年齡、軍銜和犧牲的日期。排長含著淚水邊寫邊念著:某某某,遼寧人,二十歲;某某某,吉林人,十九歲;某某某,朝鮮人,十八歲。

      明發(fā)問,排長,這是寫的什么?

      墓碑!排長說。

      明發(fā)說,這過不了幾年。

      排長說,以后會有人來為他們修墓立碑,現(xiàn)在只能這樣,我們還要去剿匪。

      排長扶著明發(fā)站起來,明發(fā)說,他們是為我犧牲的,我要多跪一會兒。

      排長說,我們是為老鄉(xiāng)們能過上平安幸福的日子才來剿匪的。我們犧牲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你不用難過。你快起來,我要問你一件事情。

      明發(fā)這才站起來,等候排長跟他說事情。

      排長說,我剛才好像又看見了麻老三。那個穿著麻黃衣服的人是不是麻老三?

      明發(fā)說,是的!他是麻老三!此刻,明發(fā)沒有猶豫,他知道說這樣的真話麻煩會很多,但他這樣說了,他不顧一切地這樣說了!

      排長說,你真的看清了嗎?

      明發(fā)說,我真的看清了。我還跟他說過話。

      排長說,你剛才跟他說過話?

      明發(fā)說,說過話。

      排長說,你們說些什么了?

      明發(fā)說,我告訴他快跑,解放軍有一個營的人,快要包圍他們。

      排長說,你為什么要這樣說?

      明發(fā)說,我只想把他們早一點嚇跑。

      排長說,為什么?

      明發(fā)說,他們不撤,你們還會死更多的人。

      排長說,難道他麻老三有起死回生的本領?

      明發(fā)說,他沒有,那個吊死在樹上的人本就不是麻老三,麻老三是用替身欺騙你們。

      排長說,我們當時請你去驗證了,你當時沒有看出來?

      明發(fā)想說,當時沒有看出來,但他說出來的話是:我當時看出來了。

      排長說,那么,是你當時沒說實話?

      明發(fā)說,是的,我當時沒有說實話。麻老三是我兄弟,你們追剿他的時候,他還在我狩野豬的棚子里躲過幾夜。我有罪!排長,把你的槍給我,我自己解決我自己!明發(fā)就去排長手里拿槍。

      排長擋住明發(fā)的手說,明發(fā)老鄉(xiāng),我們原諒你!麻老三既然不死,那肯定讓人害怕,何況你和他還是關系密切的兄弟。我們可以理解你?,F(xiàn)在我們需要的不是你這樣后悔,而是要面對現(xiàn)實解決你的思想問題。明發(fā)老鄉(xiāng),你告訴我,你現(xiàn)在對麻老三是個什么看法?

      明發(fā)說,麻老三不死,還不知有多少人會死!

      排長說,你說得很對!你已經(jīng)認識了問題的根本!你能有這樣的認識已經(jīng)非??少F,現(xiàn)在我們來商量一下,如何徹底解決麻老三的問題。

      明發(fā)不再出聲,他等著排長跟他說方案。

      排長說,麻老三在這大山里有什么出入規(guī)律?

      明發(fā)說,沒有規(guī)律就是他的規(guī)律。

      排長想了想,明發(fā)老鄉(xiāng)說得很對,正因為這樣,麻老三股匪才如此難剿。

      排長說,麻老三有沒有來去的安全路線?

      明發(fā)說,沒有規(guī)定的安全路線,才是他最安全的路線。

      排長想了想,覺得明發(fā)老鄉(xiāng)也說得很對。

      排長說,我們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剿滅他?

      明發(fā)想了想說,有,當然有。

      排長說,請您告訴我們行嗎?

      明發(fā)說,行,只要你們配合我。

      排長本應笑笑的,但他反而皺了眉頭說,怎么配合?

      明發(fā)說,麻老三還會來我的茅棚里過夜。

      排長兩眼一亮,那么,你已有了一個具體方案?

      明發(fā)說,看著他一個一個地打死了這三個年輕人,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具體方案。

      排長說,你能不能說說。

      明發(fā)說,不能!

      排長說,那我們怎么配合?

      明發(fā)說,從今夜起,你們就埋伏在我這個狩野豬的茅棚附近。天黑后才能來,天亮前一定要離開,要連續(xù)這樣做多天,直到把麻老三拿到手。吃這種苦你們能行嗎?

      排長說,只要能剿滅麻老三,吃什么苦都行。

      明發(fā)說,那行,不論哪一天,無論什么時刻,你們都要特別注意我在茅棚里敲響那只嚇野豬的竹梆,如果麻老三進了棚子,我就敲響竹梆,聽到竹梆聲,你們就馬上來到棚子門前,然后……明發(fā)就說得更輕了。

      排長說,這個暗號不好分辨,你平時夜里不也敲響竹梆嗎?我們怎么知道你哪天的竹梆是暗號?

      明發(fā)說,我自有辦法!麻老三進了我的棚子,我就每敲三下為一段,平時我敲響的竹梆是不分段的。這很好辨別。

      這的確很好分辨,那就一言為定。排長喜上眉梢地說,只要你能協(xié)助我們剿滅麻老三,我們要重重地賞你。

      明發(fā)朝排長擺了擺手說,我不為任何獎賞,又捶了捶胸膛說,我只求這里安穩(wěn),我不忍再看見那種殘忍場面!走,你們都跟我走。

      明發(fā)帶著排長和他的隊伍來到棚子周圍察看地形,選擇位置。明發(fā)告訴他們藏在一塊大石頭背后,這樣,麻老三不會發(fā)現(xiàn)他們,而到時候,只要棚內(nèi)發(fā)出信號,他們又能很快地趕到棚內(nèi)行動。

      包谷地那一仗之后,排長的人不再追剿麻老三。排長按照明發(fā)的安排,天天夜里守候在棚子附近,等待麻老三出現(xiàn)。

      月牙兒圓了之后又變成亮亮一片柳葉。很多個夜晚沒有出現(xiàn)麻老三,這種守株待兔的戰(zhàn)法,讓排長越來越不踏實,感到著急;但在追剿的這些日子里,他又感到這個麻老三的確不好對付,已經(jīng)犧牲了好幾位戰(zhàn)士,他心痛!在雪峰山這樣莽莽的群山里,只要去追剿,他的隊伍始終都難免在麻老三的眼皮下,而麻老三卻不在他們隊伍的眼皮下;或者換句話說,麻老三的隊伍在暗處瞄準,而他的隊伍在明處當靶子;麻老三打他們很容易,而他們要打麻老三卻難!他跟明發(fā)商量說,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明發(fā)告訴他,只有這樣,這才是保存自己消滅麻老三最好的辦法。

      又堅持好幾個晚上之后,新情況終于出現(xiàn)了。那天,明發(fā)從家里趕到那一大片掛在穿巖山山腰上的深深的包谷林時,天還沒有全黑,來到棚子門口,發(fā)現(xiàn)一個人躺在他的被子里蒙頭睡著。明發(fā)初以為是麻老三來了,心里又驚又喜,站住仔細一看才明白不是,那是一個小孩的身材。他揭開被子一看,果然是麻老三的小兒子麻一雄。明發(fā)感到不解,一雄怎么會到這里來呢?他搖了搖一雄,一雄睡得很死。

      明發(fā)只得悄悄地坐在棚子門口守候著。

      麻老三自從和排長他們打過那一仗之后,這么些日子沒有在這附近出現(xiàn)過。一雄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他是一個人跑來的?或者是別人送來的?或者是麻老三送來的?如果是他自己跑來的,那么,他為什么要跑到這里來?是誰叫他跑到這里來?如果是別人送來的,那么會是誰送來的?他最希望是麻老三送來的。如果是麻老三送來的,那說明麻老三還在這附近。要弄清這些問題一點也不復雜,明發(fā)也不著急,只要等到一雄醒過來,問問他就會弄明白,而一雄雖然睡得很死,總會有醒來的時候。

      天色像一塊大黑幕慢慢地罩了下來,群山的輪廓在歸巢的鳥鳴中由青綠而黛黑,很快又變得漆黑。那些包谷樹在黑影里變得高大了許多,漸漸地,黑影連成了一片,最后,他什么也看不見。但昨天燒在棚子門口那一堆大火的柴灰里卻越來越明顯地顯出一點暗火的光亮。明發(fā)往暗火上加了些柴塊和樹枝,幾陣煙霧飄過,明火就燃燒起來。火光把棚內(nèi)照成黃亮的顏色,棚子很小,靠里邊是一小塊平地,只夠鋪一個人的床;說是床,其實就是在地上鋪上樹塊,樹塊上鋪一些稻草,被子放在稻草上就算是床了。床頭當然還有一根火銃和一個敲起來很響亮的竹節(jié)梆。棚子沒有門,兩扇檐面夾成的空間儼然一個A字。

      睡在被子里的一雄終于伸了一下身子,明發(fā)不敢叫他,怕驚嚇了他。明發(fā)等著一雄自己起來。

      一雄終于坐了起來,他睜開眼看見是明發(fā)就笑了。他的第一句話是,叔叔,我餓!

      明發(fā)這才慢慢轉過臉去說,好久沒有吃東西了?

      一雄說,我一天沒有吃過飯了。

      明發(fā)說,噢——為什么不吃飯呢?

      一雄說,跟著爹在這大山里跑,不敢進村要飯吃。爹說解放軍要打死我們。

      明發(fā)說,你是自己找來的?

      一雄說,是我爹送來的。

      明發(fā)心里亮了一下,說,你爹沒有說什么?

      一雄說,爹怕我跑不快,連累他們,就叫我躲到你這里。

      明發(fā)說,你爹放心?

      一雄說,我爹說你和他是兄弟,你也就等于是我爹。

      明發(fā)的手顫動了一下說,是的,我也等于是你爹。

      一雄說,我爹說,你為了保他的命,還在解放軍面前給他打掩護。

      明發(fā)心里一痛說,是的,你爹沒有死,我在解放軍面前說你爹死了。

      一雄站起來趴到明發(fā)背上說,我肚子餓痛了!

      明發(fā)說,我這里沒有什么好吃的,只有這一地的包谷。

      一雄說,我要吃包谷!

      明發(fā)說,那好,你睡著,我去拗幾個來,燒熟了我喊你起來吃。

      一雄說,好,那我睡了。

      明發(fā)拗來長長的三條包谷,放在火上烤熟了。香味飄到了一雄的鼻子里,一雄屁股一挪就把包谷拿走,嘻嘻呼呼地也不怕包谷燙嘴,就滿口滿口地嚼起來。

      明發(fā)說,你是真餓了!

      一雄說,好香!

      一雄吃完三個包谷之后才真正精神起來,他摟開肚皮敲著跟明發(fā)說,叔叔你看看,我肚子鼓起來了!

      明發(fā)一笑說,脹成牛皮鼓了!

      一雄果然就用兩個指頭彈了幾下肚皮,真就咚咚地響了起來。

      明發(fā)笑著說,你爹把你送到這里躲著,他沒有說什么時候來接你?

      一雄說,他沒有說。

      明發(fā)的心里又暗了一下,說,你爹是準備不要你了?

      一雄說,我爹他不會。他說讓我在這里好好躲幾天。

      明發(fā)心里又一亮說,你爹到底說讓你在這里躲幾天?

      一雄說,他沒有說到底躲幾天。

      這一年一雄是四歲多一點,不算完全懂事,但也不是完全不懂事。明發(fā)還想問問,但也不好問得太多太細。明發(fā)相信,過幾天麻老三一定會來接他的兒子。明發(fā)跟一雄說,你吃飽了好好睡吧。

      一雄說,嗯,好!這幾天,剛睡一會兒,我爹又把我叫醒起來換地方,沒睡過好覺了。

      明發(fā)摸摸一雄的頭說,你爹他怕解放軍追上,解放軍的槍子兒有眼睛!

      這些天,排長帶領的隊伍像是在大山里消失了,既不進村開會發(fā)動群眾,也不在山里生火煮飯,山里沒有一絲炊煙升起,更不見來追剿麻老三他們,這讓麻老三感到有點奇怪。

      麻老三迫不及待地派人下山進村打聽消息時,看見村口貼著一張解放軍的手寫告示,說他們暫時撤走了,過些日子還會再來,鄉(xiāng)親們不要害怕土匪。土匪終歸有一天要被徹底消滅!

      麻老三得到這個消息后松了一口氣,說解放軍終于疲憊不堪了!終于撤退了!因此,麻老三首先想到的還是把他的兒子接走。

      進入深夜之后,棚子外踩斷木棍的聲音像是把深深的黑夜劃了道長長的口子。明發(fā)怕驚醒了一雄,他輕輕地坐起來,挪著屁股到棚子外面輕聲說,是老兄來了嗎?

      黑黑的夜空里沒有回應,只有一些秋蟲在鳴唱。

      明發(fā)又說,你放心,一雄睡得好好的。他這幾天餓壞了,我天天給他烤包谷吃。他吃飽了就睡,現(xiàn)在睡得很死。

      夜空里仍沒有回應,但在更近的地方又有了踩斷木棍的聲音。

      明發(fā)知道是麻老三來了,不過他還不敢很快靠近棚子。

      明發(fā)又輕聲慢氣地說,老兄啊,你不用害怕,這里只有我和一雄!

      可明發(fā)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人從后面鎖了喉,身后的人說,不許說話!

      明發(fā)完全聽出來了,就是麻老三!他點了點頭。

      麻老三一直封著明發(fā)的嘴說,我們進棚子去。

      明發(fā)被摁著進了棚子。這時他看到麻老三的雙眼在夜里竟能發(fā)出亮亮的綠光,這讓他感到很奇怪,難道這些天的野外生活讓露水和星月把麻老三的眼睛變成狼眼了?

      麻老三已經(jīng)看清楚一雄很安詳?shù)靥稍谂镒永铮€是不放開明發(fā)的嘴。他跟明發(fā)說,老弟,實在對不起,我還要過會兒才能放開你!

      明發(fā)因為不能說話,又只得點點頭。明發(fā)知道,此刻不能反抗,他只能冷靜地忍耐;如果麻老三反心要置他于死地,他也只好認死。這么想著,他反而非常冷靜。 黑夜從眼前走過好長一段,棚子外面的確是沒有任何異常,麻老三終于放開了明發(fā)說,老弟,實在委屈你了。

      明發(fā)沉默了好一會兒,麻老三感到愧疚了,說,原諒我吧,我的好老弟,我要是沒有這種警惕,我早已被人剁腳砍頭了!

      明發(fā)說,我們一起過夜的被子都還沒有冷,你就這樣對我不放心?

      麻老三說,弟兄啊,要知道,我現(xiàn)在是提著腦袋做人,想搞死我的人時時處處都有,我不這樣不行,我是不愿人負我,只愿我負人!

      明發(fā)說,你既然對我懷疑,那你趁早帶上你的兒子走人。

      麻老三說,不!今夜必須在你這里過了!

      明發(fā)說,你不放心我,你就不要在這里過夜。

      麻老三說,兄弟,這些日子,我被解放軍追得幾乎沒有了藏身之處,所以才把一雄送到你這里。今夜,我要在你這里好好睡一覺。

      明發(fā)像是不看不理麻老三,回他說,愛睡不愛睡,不關我的事。我可告訴你,解放軍要是追到這里來,你可別怪我,別害我。

      麻老三說,我派人到村里打探了,解放軍在村里貼了告示說,他們暫時撤離這里,過些日子才會再來。他們?nèi)绻皇撬S嬛\讓我們放松警惕,那肯定也是讓我們弄得沒法了才暫時撤離。我得抓緊休養(yǎng),等到解放軍再來的時候,我又得再同他們玩貓鼠游戲。

      明發(fā)長長地呻吟著說,老兄啊,太陽出來了,黑影還能有多久?解放軍在村里宣傳說,只要投誠,就能寬大處理。你不為別的,也為孩子想想,你主動去找解放軍投誠不好嗎?

      麻老三說,誰不知道尋條生路?如果我是一般土匪,我早就投誠了!問題是,我是個土匪頭兒,一身殺人罪,殺過當?shù)厝瞬徽f,還打死過那么多解放軍,他們絕對不會寬恕我;即使是解放軍能寬恕我,日后這附近的人也會找我算賬。我才不上這個當呢!

      明發(fā)明白麻老三是鐵著心要在他那條路上走下去,不到最后一天,他不會罷休。他又回想起被麻老三打死的年輕解放軍帶著鮮血從那石崖上叫著媽媽滾落下來……明發(fā)還是勸他說,老兄,你這樣下去,何時是止日?

      麻老三說,我只求能多活一天算一天,不計止日!

      明發(fā)不再勸說,但告訴他說,我這里也顧不得你睡覺,我還要到棚子外面去敲竹梆嚇野豬。

      麻老三說,你一定要照樣敲,這里的一切響動,你都要弄得和平常一樣才對,你若唯獨今夜里不敲響竹梆,必引起別人懷疑。

      明發(fā)開始順著他說,這倒也是。那我照常敲梆了。

      麻老三說,你門口的火也要照常燒著。

      明發(fā)說,是的,這火也還要燒著。我表妹后天要出嫁,姑父要我?guī)退緝砂选鞍l(fā)轎”的松明。

      麻老三說,你要像棚子里什么人都沒有一樣,照你平時的夜里一樣,該起來屙尿你就屙尿,該起來敲梆你就敲梆。

      明發(fā)說,那好,你睡吧。

      麻老三要從兒子這頭躺下去,明發(fā)說,你睡這頭吧,不要弄醒一雄。

      麻老三說,我抱著兒子睡吧,那一頭留給你。

      明發(fā)說,你兒子很可憐,這些日子吃不飽,睡不好,今夜你應當讓他好好睡覺。明發(fā)怕他們父子倆睡一起妨礙解放軍行動,因為弄不好就會傷害了一雄。

      麻老三說,你說的也是。不過,我要是把另一頭睡了,你睡哪兒呢?

      明發(fā)說,我就在這兒坐著給你站崗。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麻老三說,那怎么行呢?我不能這樣連累你。

      明發(fā)說,和你們相比,這算什么?我累一個夜晚,你累了多少個夜晚?客氣話說多了就是啰嗦,你睡,我給你放哨。

      麻老三說,要老弟跟著我受這份苦,心里實在過意不去。

      明發(fā)說,你說這話就見外了,你們父子在我這里,我就得照顧好你們。我像上次說假話欺騙解放軍一樣保證你的安全。我在外面守著,萬一有個什么動靜,我也好趁早喊醒你們。

      麻老三說,難為兄弟想得這么周到,不過,我今夜已經(jīng)要我的弟兄們在對面山上弄出些炊煙和響動,就是解放軍要追也肯定是先朝對面山上追去。

      明發(fā)看到對面山上果然有了閃爍的火光,就夸獎麻老三說,老兄真是個細心人。

      麻老三說,兔子還知道做三個窩呢,不弄個假目標把解放軍引開,我老感到不安全,這些日子我才明白,解放軍真難對付!

      明發(fā)說,雖然對面的火光會迷惑解放軍,但我們這里有個人醒著總比沒有人醒著要好,我醒著,一有情況也好想辦法讓你逃走。

      麻老三說,難為兄弟這么為我操心,那我睡下了。

      明發(fā)說,你放心睡吧,睡足了才有精力逃生。

      麻老三睡下了,但他還是和平時一樣,點燃了一截去了芯子的艾香放在手心。這是計時的艾香,一個小時它就會因為燒完而灼痛肉皮。麻老三就靠這種辦法,每睡一個小時就換一個地方,讓解放軍怎么也追不上。

      明發(fā)看到了麻老三放在手心里燃著的艾香,他既不勸阻也不主張,當著沒有那回事。他心里想著,這個時候,他還不能有任何過急的舉動,但他得把這個情況告訴給埋伏在石崖那邊的解放軍。

      明發(fā)照常到包谷地里去敲梆,每敲三下就停一下。石崖那邊的解放軍明白,麻老三終于來到了茅棚里過夜。明發(fā)走到了解放軍身邊,捂在排長的耳根上說,他和他兒子睡在一起,你們不能用槍,只能用梭鏢,行嗎?

      排長說,我們準備好了。隊伍里有幾個從七八歲就當兒童團員練梭鏢,用梭鏢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明發(fā)敲著梆又走回到棚子門口。

      明發(fā)準備好的松明柴就放在手邊,它幾乎還是腳腿粗的一截脫皮的松樹,外層的腐皮已經(jīng)被他刮得干干凈凈,要是白天就還能看清油紅的木質(zhì)?,F(xiàn)在明發(fā)摸到這一截松柴,將它先劈成兩半,然后劈成四份,然后劈成八份,然后劈成若干份,直到劈成香棍一般的細絲條,然后斜靠在火邊慢慢地熾烤,烤出一層燙手的油來。明發(fā)很滿意自己精心制作的這些松稿,他相信,需要點燃時,這些松明一定會遂他的心愿。

      燃過第一根艾香時,麻老三醒來了,他聽了聽,看看周圍真的沒有任何事,他又睡下去,但還是點燃了第二根艾香。

      直到燃過三根艾香,醒來還平安無事時,麻老三終于跟明發(fā)說,兄弟啊,我現(xiàn)在不點艾香了,要放心睡覺。

      明發(fā)說,這由你。

      麻老三真的放心睡下了,不再在手心里點艾香。

      過了一個時辰,明發(fā)想試試麻老三是否真的睡著了,他摸到床頭的竹梆說,老兄,又到時辰了,我又要敲響竹梆嚇野豬,野豬最愛這時候進地吃包谷。

      麻老三沒有反應。

      但是,明發(fā)怕他假裝,他靜靜地等了好一會兒。在靜靜等待的時間里,他再次檢查了他在下一個舉動中所必需的東西——很好的松明。

      明發(fā)加大一點聲音重復了一句,老兄,我要敲響竹梆嚇野豬了。

      麻老三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明發(fā)拿起竹梆來敲了一陣。他本想按照和解放軍約好的暗號,敲三下停一會兒再敲三下,但怕麻老三發(fā)現(xiàn),他還是照平時一樣隨意敲了一陣。

      竹梆還沒敲完,麻老三果然坐了起來。明發(fā)慶幸自己沒有操之過急。麻老三的第一反應是,剛才的竹梆是怎么敲的。他問明發(fā),竹梆和平日敲得一樣嗎?

      明發(fā)說,你不是聽著嗎?竹梆還能敲出個什么樣花來?

      麻老三說,我來幫你敲一陣吧。麻老三說著,就拿了竹梆敲起來。明發(fā)真是擰了一把汗,如果他敲三下一停,那就要出大麻煩了。幸好,麻老三敲得沒有規(guī)律。

      麻老三敲了一陣把竹梆放下,又靜心地聽了一會兒棚子外面有沒響動。

      你怎么不敲了?明發(fā)故意說。

      我過會兒再敲,麻老三說。

      你不睡了?明發(fā)說。

      這些日子都是這樣,我一次只能睡這么一會兒,絕不能貪睡,貪睡就得丟命!麻老三說。

      明發(fā)說,那你就坐著吧。

      麻老三說,我特別想睡。

      明發(fā)說,那你就睡吧。

      麻老三想了想說,只怕睡下去醒不來。

      明發(fā)說,我坐著,有事一定叫醒你。

      麻老三說,那好,我再躺一會兒。

      麻老三重又躺了下去。

      明發(fā)想按預定的暗號敲出三下一段的竹梆聲,但他還有些不敢。他悄悄地朝麻老三那邊看了看,就看見麻老三好像睜著眼。也可能是明發(fā)多疑了,但他必須非常非常的警惕!如稍有不慎,他一個人死在麻老三手里事小,埋伏在這里的解放軍一暴露,那后果不堪設想。明發(fā)的耐心已經(jīng)到了極點,但今天他不能任性!他照樣坐在火邊烤他那兩把松明,只是身上直冒冷汗。松明被烤出一些油煙來了,在靜靜的夜里能聽到一種咝咝的噴油聲,聞到一種松油濃濃的香味。

      老弟,今夜只怕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我心里老是不安。麻老三大約只睡半個小時又突然坐起來說。

      明發(fā)心里一緊,這個麻老三啊!難怪解放軍拿他無可奈何。但明發(fā)反而提醒他說,你是真的看到解放軍撤離的布告了嗎?

      麻老三說,那絕對是真的。

      明發(fā)說,那你就不用多心。

      麻老三,就怕這是虛晃一招,故意讓我麻痹大意。

      明發(fā)感到自己拿松稿的手明顯抖了起來,幸好是黑夜,麻老三在他背后看不見,不然,麻老三肯定會發(fā)現(xiàn)什么。明發(fā)又懷疑麻老三這是在考驗他,他強自鎮(zhèn)靜下來說,那你趕快離開這里吧。

      麻老三說,今夜你這里應該安全,就是解放軍連夜來追剿,他也會先到對面山上去找我設下的那個明顯的目標。誰也不會知道我今夜在你這棚子里過夜,我自己隊伍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從這些話里,明發(fā)揣摩出麻老三的內(nèi)心是真要在這棚子里過夜。明發(fā)說,你這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如果真是這樣,你就放心睡覺;如果你還有懷疑,你就趁早動身離開。你這么一會睡下去,一會兒坐起來,讓我感到非常害怕,要不,你們父子躺在這里,我回家去!

      麻老三雙手馬上扼壓在明發(fā)的肩上說,那絕對不行。

      明發(fā)也知道麻老三是絕對不會讓他回家去的,麻老三現(xiàn)在決不可能讓明發(fā)離開。

      明發(fā)說,你是怕我進村去給解放軍報信吧?

      麻老三說,老弟啊,日子過到今天這樣,我是除了自己誰都不相信?你要這么想,我也認。

      明發(fā)說,那我就在這棚子門口守著你。

      麻老三說,從現(xiàn)在起,有你老弟在這里守著,我就放心睡覺了。

      明發(fā)說,那你睡吧。

      麻老三說,那我就睡了。

      麻老三睡下去,一會兒就鼾聲如雷。明發(fā)心里一笑,知道他這是在做樣子麻痹人。他睡覺從來沒有鼾聲,前幾夜在這里過夜時也沒有鼾聲。明發(fā)也裝著不管這些,又拿竹梆來敲了一陣。

      黑夜本是厚實的,但寂靜讓竹梆的聲音穿透黑夜傳得很遠。

      麻老三果然又坐起來說,麻老三,今夜只怕有事。

      明發(fā)說,你要么現(xiàn)在走人,要么好好睡覺。你要如此疑心多端,動作不斷,那就最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

      明發(fā)這句話終于讓麻老三高興地笑了。他三番五次地醒來,就是要考考明發(fā)的內(nèi)心,現(xiàn)在他才開始相信今夜在明發(fā)這兒是安全的。他說,好,現(xiàn)在我真的放心睡覺了。

      明發(fā)說,你早該放心睡覺了。

      麻老三這回睡下去沒有鼾聲,連眼睛都沒有完全閉上。但是,明發(fā)知道他是真的睡深了。明發(fā)拿起竹梆來敲了一陣,看看麻老三沒有反應,又突然輕叫一聲說,不好了——有動靜!

      明發(fā)看看麻老三,他還是沒有反應。明發(fā)開始發(fā)出暗號,先是敲了三下竹梆。

      麻老三仍是沒有反應,明發(fā)又敲了三下。

      麻老三還是沒有反應,明發(fā)又敲了三下。

      明發(fā)就聽到棚子附近有包谷葉摩擦的聲音。明發(fā)的心跳加劇起來,他把烤得發(fā)燙的松明輕輕地拿在手里,松明已經(jīng)烤出火焰,只要一著火,頓時就會像火藥一樣發(fā)出沖天的火光……

      他在等待著解放軍身影的出現(xiàn),只要他們一到,明發(fā)就會點燃松明。

      兩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棚子的兩側,他們換上了便裝,赤著腳,踩在地上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們壓低著身子進了棚子。他們不能說話,也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明發(fā)默默地將他們兩人手中的梭鏢對準麻老三胸膛,然后,明發(fā)一下點燃了松明,火光立刻把棚內(nèi)照得通亮。就在火光亮起的剎那,明發(fā)看清了兩把梭鏢對得極準地刺了下去。麻老三的上半身彈了起來,但兩把梭鏢已經(jīng)深深地進入了他的胸膛。麻老三雙手一把抓住了梭鏢,他差點兒把解放軍頂出了門外。

      明發(fā)真嚇得滿頭大汗,他站在旁邊喊了一聲,老兄,你好好躺下,不要再醒!

      麻老三清醒過來說,老弟啊,告訴我,他倆是誰?

      明發(fā)說,老兄,你是聰明人,這還要問嗎?剿匪的解放軍!

      麻老三說,今夜是誰設的圈套?

      明發(fā)說,老兄,你聰明過人,這還要問嗎?我不參與,他們能進得來?

      麻老三說,告訴我,你這是為財還是為官?讓我死個明白。

      明發(fā)說,一不為財,二不為官,只為這世上少死人!

      麻老三說,我聽不懂。

      明發(fā)說,那我告訴你:你不死就還有更多的人要死!你轉世再到別的地方去當英雄吧,下輩子你千萬別認我這個兄弟,我也不愿見到你,我害怕你殺人,所以我讓他們殺了你!

      麻老三說,死在別人手里我無悔,死在你手里,我想不到,你一直對我親如兄弟!

      明發(fā)說,但我今天對不起你!

      麻老三說,我想不到今天是我的歸期!

      明發(fā)說,老兄,你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你還有什么要求?

      麻老三說,不要傷害我兒子。

      明發(fā)說,這你放心,保證不會傷害一雄!我會把他當著自己的兒子養(yǎng)大成人。

      麻老三說,那我感謝你!

      明發(fā)說,你還有什么要求?

      麻老三說,給我留個全尸。

      明發(fā)說,我保證你全尸入土!

      麻老三說,那好,我就放心走了!

      麻老三往后一翻,躺在地上再不動彈,就像睡著了一般。死得這么安詳,讓排長他們都感到驚奇。

      直到麻老三被排長他們用被子包裹著抬走,一雄都還沒有驚醒。因為孩子就在身邊,大家連說話使的都是暗勁,連一聲呼喚也沒有。排長表揚明發(fā)說,明發(fā)老鄉(xiāng),你立了大功,這是給你的獎勵。

      明發(fā)蹲在棚子門口,一個沉沉的布袋哐當一聲落在明發(fā)的胯襠里。

      排長說,一百塊大洋,這是我們打土豪繳來的。我們也拿不出別的好東西獎給你!

      明發(fā)把布袋丟在地上用腳扒了扒說,我不要!

      排長說,你立了大功!

      明發(fā)說,我不為這個!我只為世上少死人!

      排長說,這是我們給你的獎勵,不是你自己要的。

      排長他們抬著麻老三越走越遠。明發(fā)只得把那個沉沉的布袋藏在身上,輕輕地將一雄抱到一棵松樹下睡著,然后,他把茅棚點燃,他不能讓一雄醒來看見那一灘鮮血!

      做好一切準備后,他等著一雄醒過來。一雄醒過來之后,一定會問他很多話,他得一一回答。他得告訴一雄,他爹來了又走了,是永遠地走了。他將永遠沒爹了。

      在明發(fā)的記憶里,自從包谷黑須,他來到這里守包谷以來的這些日子,還從沒有遇到過這么好的晴朗天氣。一望無際的雪峰山群峰像起伏的海浪,洶涌澎湃,無盡無止。峰與峰之間的谷底是奔騰遠去的溆水河,從河上升騰起來霧團在天腳下不斷地融入白云,白云下山峰與天際的切線處,是清晨的丹霞,太陽也似乎比平時露臉得早了許多,天還沒全亮,它就在遠遠的天邊透出一線紅亮,然后擠出半張紅臉,然后把彌望的山巔與天空都照得流金一樣。雖然這都是熟悉的山水,但明發(fā)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壯麗的景象。

      一雄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顯然是因為睡得非常好而精神飽滿。

      明發(fā)看見一雄醒過來了,要起床。自他吃飽了包谷睡下去之后,已經(jīng)整整一個晚上沒有醒來。明發(fā)急于想看看一雄睡飽之后是什么樣子,但他不敢,他怕穩(wěn)不住自己的情緒,昨夜里發(fā)生的事情實在太大了。

      一雄說,叔叔,我怎么睡在棚子外面來了?

      明發(fā)也沒有轉過臉去,只是說,棚子沒有了。

      一雄說,棚子怎么就沒有了?

      明發(fā)說,你自己去看看。

      一雄已經(jīng)完全消除了疲倦,他跑去一看,棚子已經(jīng)是一大攤白灰。一雄問,這是為什么?

      明發(fā)說,棚子燒掉了。

      一雄問,為什么要燒掉棚子?

      明發(fā)想了說,棚子失火了,連你爹也燒死在棚子里。

      一雄說,我爹燒死在棚子里?

      明發(fā)點了點頭。

      一雄就在那堆熱灰里扒來扒去地找他爹。他終于扒出了他爹平時里系在腰上那塊雕著老虎圖形的白玉牌,他把玉牌藏在了自己的衣袋里。他抹掉表層的那一層黑灰哭著喊著,我要我爹!我要我爹!

      明發(fā)不說一句阻止的話,讓一雄哭喊夠了,才把一雄拉到自己懷里,撫摸著他的頭說,一雄,我要問你一句話:你愿意你一個人沒有爹,還是愿意很多人失去兒子失去爹?

      一雄想了很久沒有想明白,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明發(fā)說,你可以不回答,你還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但只要你想了這個問題就行了,走,我們回家去。

      一雄聽說可以回家了,好像有爹沒爹都一樣,就又高興起來說,我可以回家了?

      明發(fā)說,可以回家了。以前是你爹不讓你回家,現(xiàn)在你爹不在了,你可以自由回家了。

      明發(fā)提著那個沉沉的布袋,領著一雄下山回村。

      一雄說,以后我們還來守包谷嗎?

      明發(fā)說,不來了,讓野豬們吃吧,我以后永遠不到這方山上來!

      一雄走前,明發(fā)走后,那個沉布袋一晃一晃,有時還碰在路邊的樹干上,撞出一聲清脆的金屬磕碰聲,這讓一雄感到很新奇。

      一雄問,這袋里是什么?

      明發(fā)說,不是什么!

      一雄說,我想摸摸。

      明發(fā)把袋子遞給一雄說,你摸吧。

      一雄說,是一袋錢?

      明發(fā)說,是,是一袋錢。

      明發(fā)和一雄回到村里時,排長已在村里開過了群眾大會,麻老三也已經(jīng)安葬過了。

      排長帶領的解放軍走了,只有村口貼著一張手寫告示,意思是說,明發(fā)配合解放軍剿匪有功,決定給予重獎。但到底有多大的功,獎過些什么,布告上沒有寫。

      過幾天,那張告示也沒有了。

      雪峰山區(qū)從此再也沒有土匪,后來村村寨寨有了隊長、營長、大隊長和書記。人們開始忙著分田分地,過著一邊唱歌一邊干農(nóng)活的日子。

      但一雄越來越長大,也越來越感到孤獨,他開始想念父親。

      明發(fā)非常理解一雄,在一雄的情感里沒有母親,只有父親。他母親是他父親從別人娶親的花轎上搶來的,生下一雄后,另一伙土匪打敗了一雄的父親,她又被另一伙土匪搶走。在一雄父親東山再起,復又和那一伙土匪開戰(zhàn)時,他母親就死在那些亂槍里。一雄是跟父親長大的,現(xiàn)在,他沒有了父親,明發(fā)非常理解他的孤獨,因此,明發(fā)做什么事都帶著一雄。春天,他去犁田插秧,就帶上一雄讓他在田塍上摘花挑胡蔥;夏天,他耨田管水,就帶上一雄讓他在小溪里洗澡捉魚;秋天,他打禾種油菜,就帶上一雄讓他在水渠里翻泥鰍;冬天,明發(fā)在家打草鞋,就要一雄坐在身邊學這門手藝……

      明發(fā)真的把一雄當自己的兒子,但一雄一直叫明發(fā)叔叔,直到他十二歲時,有一次夜里他突然摟住明發(fā)的頸項說,叔叔,我要叫你爹。明發(fā)說,你自己有爹。

      一雄說,你比爹對我還好。

      明發(fā)說,你爹死和我有約,你爹要我把你當兒子,他沒有說讓你叫我爹。

      一雄長到二十多歲時,村里有個女人很喜歡明發(fā),想跟明發(fā)過日子,明發(fā)也很喜歡那女人,但明發(fā)拒絕那女人說,他要先給一雄娶親。那女人賭氣遠嫁了,明發(fā)也知道他傷了那女人的心,后來明發(fā)一輩子不娶。

      明發(fā)給一雄娶的是民兵營長的女兒,這姑娘中學畢業(yè),后來還當婦女隊長。這在當時的確屬于高攀,明發(fā)第一次請媒人去求親時,民兵營長的回答非常堅決,說一雄是土匪頭兒的后代,不干!明發(fā)急了,找到女方門上說,他怎么就是土匪頭兒的后代,他是我明發(fā)的兒子!我是當年打土匪的功臣!

      明發(fā)這一說,讓民兵營長想起那張解放軍手寫的布告,明發(fā)還因為配合剿匪有功得過重獎。民兵營長的老婆見一雄長得高高大大,頭腦也靈活,是個不錯的青年,就跟營長說,一雄既然是明發(fā)的兒子,我們就同意這門婚事吧。民兵營長說,那就要一雄叫明發(fā)做爹。

      此后,明發(fā)才讓一雄叫他爹。

      明發(fā)讓一雄熱熱鬧鬧結了婚,還給他們建了新房,讓他們到一邊去過上幸福日子之后,他才算是贖了罪,感到有了安慰。

      一雄家一連添了兩個兒子,明發(fā)又把一雄的兩個兒子帶大。他們一家三代人的關系好得成了全村的典范。

      等到一雄的兩個兒子高中畢業(yè),農(nóng)村人可以到城里打工了。那時候,明發(fā)老了,民兵營長也老了。老了的民兵營長天天守在家里看電視,就見電視上那些把錢掛在嘴上的專家說有人高價收購老錢。老營長就跟女婿一雄說,你現(xiàn)在兩個兒子要在城里買房結婚,房子那么貴,你哪來那么多錢?你問問你爹是不是還收藏得有老錢?如今老錢很值錢。

      一雄說,爹哪有老錢?

      老營長說,你問問,說不定他會有。

      一雄說,我突然去問這個,我癲了?

      老營長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于是,老營長進屋去,從一個熏得黑如鐵殼的小木箱里取出當年解放軍手寫的那張老布告遞給一雄看。

      老營長說,當年解放軍來我們這里剿匪,明發(fā)幫助解放軍剿滅了你爹,他得過重獎。但解放軍獎給他什么,一直沒有人知道,布告上也沒有說。后來村里有人說,他曾經(jīng)提著一袋老錢從穿巖山上回到蒲安沖村里來。

      一雄看了半天老布告,他開始撥動記憶深處的事情。他記起了當年他和明發(fā)一起下山時,明發(fā)手里晃著一個沉沉的布袋,布袋碰著路邊的樹干時還發(fā)出清脆的金屬哐當聲,他還摸過那布袋,他還問過明發(fā),那的確是一袋錢。一雄完全把這個布告上的話記在了心里。又想起爹那么一個有本事的人,怎么就會燒死在一個小小的茅棚里?他沉默了,好幾天都不說話。

      這之后的一天,他起來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像是和明發(fā)隔著一個世界。

      明發(fā)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一天深夜,他把一雄叫到自己床前,問一雄遇到過什么事,要一雄說出來。如果遇到什么困難,哪怕再大,他一定能夠幫助他克服。

      一雄說,他也正好有句話要問個明白。

      明發(fā)說,你問吧。

      一雄說,當年,包谷地里棚子被燒掉那天,你得過重賞嗎?

      明發(fā)說,得過。

      一雄說,是什么重賞?

      明發(fā)說,一百塊大洋。

      一雄說,你數(shù)過?

      明發(fā)說,沒有,一直沒有。

      在雄說,那你怎么知道是一百塊大洋?

      明發(fā)說,解放軍告訴我的,我相信那不會有假。

      一雄說,你當時沒有告訴我。

      明發(fā)說,是的,當時沒有告訴你,你當時才四歲多,我不能告訴你。就是現(xiàn)在,你不問,我也不會告訴你。

      一雄說,我都知道了,但我不想知道!真的不想知道!我要精神分裂了!一雄想出的結論是:當年明發(fā)幫解放軍剿滅他爹,圖的是那一百塊大洋!如果明發(fā)不承認這個事實,一雄可能會把老營長給他的那張老布告拿出來作證,既然明發(fā)承認了,那就不再需要。

      一雄知道他老岳父藏著那張布告,是惦記著明發(fā)得到的獎賞。但一雄沒有按照老岳父的安排去問明發(fā)要那些老錢,他覺得那不是他一雄要做的事情!一雄要做的事情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和明發(fā)在一個村里,更不能在一個家庭!因為自從他看到那張發(fā)黃的老布告,認定明發(fā)是為那一百塊大洋而剿滅他爹之后,一遇到明發(fā),他就要想起燒掉棚子的那一堆柴灰和柴灰里扒出的那塊玉牌以及明發(fā)手里提著的那個發(fā)出金屬聲的錢袋……他想自己無論如何要離開這個讓他感情上無法接受的明發(fā)和村子,他不愿看到這里的一切,也不愿意聽到這一切。

      那天,明發(fā)起來在空蕩蕩的屋子里轉過一路之后就蹲在家門口的石墻上流淚。一雄連他的堂客和兒子都在村里消失了。他想喊一句天,但終于又沒有喊出來,他抬著頭透過淚水久久地看著天邊那個蛾眉月,剩下的一瓣月亮很冷很冷。

      一連串日子下來,老營長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告訴一雄一個發(fā)財?shù)木€索,一雄反而一家人都消失了!

      明發(fā)更加傷心,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突然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

      當明發(fā)找到老營長那里,老營長跟他說起那張老布告的事情時,明發(fā)突然清醒過來。明發(fā)跟老營長說,一雄一定認為我是為那一百塊大洋而殺了他父親。老營長開始后悔,說自己只是一片好心,提醒一雄問問當年解放軍獎你的是不是老錢,如果是老錢現(xiàn)在就可以換成更多的現(xiàn)錢。他一點兒沒有料到一雄會想到這些。

      明發(fā)跟老營長說,你別說了,等哪天一雄回來了,我一定跟他說明!

      老營長說,好,等到那一天,我也要跟他說,我只是要他問問那些老錢,并無別的意思。

      明發(fā)這一等就是好多年。

      六十歲之前,明發(fā)還是覺得自己什么都能行,老到七十歲時,他開始覺得有些事得抓緊辦,怕自己哪天說不定不行了,把該辦的事沒有辦完。

      最讓他想辦完的事還是要當面跟一雄說明那一百塊大洋的事。他絕不是為了那一百塊大洋而除掉麻老三!他完全是為了這個世上少死人才下了那個狠心!那一百塊大洋他決不動用一分,他要辦一件大事;那年被麻老三打死的那三位剿匪解放軍從石崖上滾下來之后還掩埋在包谷地里,當時排長寫了塊木板墓碑,說是以后會有人來給他們建墓立碑,可現(xiàn)在幾十年過去了,排長他們沒有回來,也沒有人來給這三位年輕的解放軍建墓立碑。明發(fā)打聽到了,他們是47軍的人,他們?yōu)檠┓迳絽^(qū)的老百姓來剿匪,連生養(yǎng)他們的父母都不知道他們長眠在這里……排長他們后來在別的地方剿匪全部犧牲了?或者是開到抗美援朝后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上,這里的事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了。他成了當時在場唯一的知情人和見證人……可是,一雄自從離村離家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他沒有機會跟一雄說清楚這些。一雄如果翻臉無情,不再認他為父親,那明發(fā)也就不用再跟一雄說明,問題是,一雄人不回來,每月匯給明發(fā)的養(yǎng)老錢卻比別人單位發(fā)工資還準時,而且隨著物價的上漲,一年比一年增多,只是沒有匯款的詳細地址。

      明發(fā)七十九歲那年,他還下決心要去大城市找一雄,哪怕坐火車坐飛機,他也要去;但一想到坐火車,坐飛機,他又擔心自己不識字,不知坐到哪里去,心里很畏懼,終于沒有成行。過了八十歲,一雙腳腿枯得很快,春秋時節(jié),他常常一個人坐在自己家門口的石墻上曬太陽,把腳腿摟出來,自言自語地問,當年這腳腿上的那些硬如石頭的肌肉現(xiàn)在都到哪兒去了?肌肉一走,力氣也就跟著走了?

      一雄一直沒回來,明發(fā)老人一直沒機會跟一雄說明白他藏在心里的事情。

      明發(fā)老到八十五歲的時候,他只得花錢托村里人打聽一雄的下落。在他宣布誰能打聽到一雄的下落就給兩千元獎金之后,村里人不僅為他打聽到了一雄和他兒子們都在寧夏城里打工,還給他抄下了一雄的電話。明發(fā)老人就托人買來手機,天天躲在房里按一雄的手機號,但就是接不通。后來人們告訴他,村里還沒有轉播塔,沒有信號,無法打通,要到城里去才能和一雄接上話。明發(fā)已經(jīng)沒有力氣進城,就把手機藏在床頭,天天充電,等待村里有信號那天的到來。

      不過幾年,村里的后山上果真有了轉播塔,明發(fā)照著一雄的手機號撥過去,果然就有人接了話。明發(fā)問,是不是一雄?那邊回話說,我是一雄。

      明發(fā)說,我是你爹哪!明發(fā)就哭著說,一雄,我終于找到你了……

      但一雄那邊卻遲遲沒有說話。

      明發(fā)就說,一雄你回來一趟,我有話要跟你說明。

      一雄終于說話了,他說,我明白你要說什么,你不用說,讓這些事情都過去吧!

      明發(fā)說,不,我老得不行了!你一定要回來一趟,我有話要跟你說明。

      一雄說,我很明白,你不用重提那些事情。我想忘記那些事!

      明發(fā)說,你不回來聽我把事情說明白,我死都不會瞑目!

      一雄終于答應說,那好,哪天能回來我就回來。

      明發(fā)老人就一直等著。

      這一等又是幾年。明發(fā)老人八十八歲了。驚蟄節(jié)晚上一陣春雷之后,第二天早晨明發(fā)老人起來就在霧蒙蒙的眼神里看見門前的春樹上有了嫩嫩的紅芽,世上萬木又要回春了。但明發(fā)老人沒有往年那種欣喜,他很可能要在這個春天里告別這一切,他有這種預感。

      其實明發(fā)老人沒有感到有哪兒生痛,全身都沒有痛處,只是覺得非常沒有力氣,躺在床上連呼吸都非常困難,就像油盡了燈要滅掉一般。他當然不愿意,但又感到很自然。

      來看他的村里人開始悄悄商量起他的后事,都說得馬上想辦法把一雄叫回來。他不回來,這后事不好辦。

      明發(fā)聽到了大家的議論,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電話,給一雄打電話……

      站在床前的人將他手機拿來撥通了一雄的電話遞給他。他使盡最后那點兒力氣,把手機捂在嘴上讓嘶啞聲音鉆進手機里:你——快——回——來……

      站在床前看著他的人都聽得出,他的聲音框架很大,但已經(jīng)完全是一種空殼,沒有血肉和生命。

      一雄終于答應他說,好。

      手機是從明發(fā)手里滑下去的,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抓住手機。

      空殼一樣的聲音,從方格窗戶斷斷續(xù)續(xù)地爬出去,躺在窗戶下的大黃狗聽到像是什么東西打碎了。它在窗戶下蜷成一個大問號,擔心常常和它一起曬太陽的明發(fā)老人是不是要大去了?

      明發(fā)閉著眼養(yǎng)了一會神又睜開眼問,一雄還……沒有回來?

      別人回答他說,還早著哪,你一定要堅持?。?/p>

      明發(fā)知道自己要堅持,他一定要把一百塊大洋的事跟一雄說明白。于是,他問床前的人,寧夏有多遠。床前的人告訴他,如果坐飛機再轉車,可能一兩天就能到家;如果坐火車再轉汽車,可能要三天才能回來。明發(fā)老人擺了擺頭,表示他可能等不到那個時候。他說,他要見老營長。

      有人把老營長叫來了。

      老營長來到床前,明發(fā)想說很多話,但他的力氣已不允許。一雄一定是怪罪他圖財殺父,但明發(fā)老人可以掏出心來說話,他絕不是那樣!他一輩子為那件事情難過,高興不像高興,懺悔不像懺悔!自從在棚子里剿滅麻老三之后,幾十年來他在內(nèi)心深處都沒有輕松過!當然,如果真是做了件大錯事,他也許不會有這么長的時間難過,他至今都沒有承認自己做的這件大事是錯事;而始終認定自己做的這件事是非常正確、非常應該的;如果不是他這樣果斷,那將不知還有多少人喪命!大是大非問題,他是做到了,但私情上他背負了重債。這么幾十年來,他對一雄勝過親生兒子,就是要償還這筆情感的重債。但是,現(xiàn)在看來一雄并不真正理解他,并不真正原諒他,世界上有些事恐怕是無法讓別人理解的!此時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也用不著跟別人說,他只須當著一雄的面把當時的事情說清楚,也只有當著一雄的面才能說得清楚。

      他斜躺在床上仿佛進入彌留之際,時不時像是情不自禁地喊一句:“一雄……還……沒有回來?”

      守在他床前的晚輩們告訴他,電話已經(jīng)打過幾遍了,都是一雄親自接的,說是在路途上了,馬上就回來,你耐心再等一等。

      明發(fā)老人閉上眼,臉色很安詳,但用一只手在身下不停地摸索。有人問他,你是感到哪兒不舒適嗎?

      明發(fā)老人擺擺頭。

      守在他床前的人有些不理解。

      明發(fā)老人像是就要大去了,但呼吸又一直沒有停止。他不曉人事地過了兩天之后,突然又睜開眼睛,奇跡般地問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還想記住他最后離開人世的日子。

      守在床前的人告訴他,今天是二月初八。

      春分之后,這兩天天氣很好,門口的桂花樹已經(jīng)冒出淡紅的芽兒,老葉開始飄落。這是生命交替的日子,人也一樣。

      有人輕輕說,他這是真正的回光返照了。

      果然,明發(fā)老人又要坐起來。他清楚地感到自己是一盞燈,頭上能發(fā)出的光亮已經(jīng)越來越弱微,很快就會熄滅。他的一只手又在身下摸索。有人又問他,你是感到哪兒不舒服嗎?

      明發(fā)老人還是擺頭。

      明發(fā)老人總是重復這個動作。這讓守在他床前的人感到意外,大家開始猜測:他這是什么意思?他身下難道有什么秘密?不然,他不會這么反反復復地摸索。于是問,你身下是不是有什么東西需要取出來?

      明發(fā)老人果然點了點頭。

      但是,別人伸手到他身下時,他又用枯藤一樣的手掌擋住不讓。這就更讓大家感到神秘,他到底會是什么意思呢?

      明發(fā)老人朝老營長看了看,老營長走近去,伸手到他身下,明發(fā)老人果然沒有阻攔。

      老營長翻開他身下的棉被,發(fā)現(xiàn)有一個老得黃黃的布袋。他把老布袋提出來,感到很沉,老營長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老營長說,我看看里面是什么東西可以嗎?

      明發(fā)老人點點頭。

      老營長蹲在床前,將老布袋的鎖口繩子解開,里面是滿滿一袋大洋。老營長把大洋咣啷啷地倒在地板上,地板上立刻一片耀眼的銀亮。床前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都說他哪里來這么些銀元?這么多年可從來沒見他拿出來給人看過,也從來沒聽他說過。

      但老營長心里明白,他不急不慌地跟大家說,你們年輕人都不知道當年解放軍貼在村口那張手寫的布告了。這應該就是解放軍給他的獎賞!

      老營長問明發(fā)老人,我說的是不是?

      明發(fā)老人點了點頭。

      老營長說,一共是多少?

      明發(fā)伸出一個指頭說,一百。我——沒數(shù)過。聲音嘶啞得讓人聽不清。

      老營長說,那是解放軍說的一百塊?

      明發(fā)點點頭。

      老營長說,你也真是的,這你都不數(shù)一數(shù)。

      明發(fā)擺擺頭,意思好像是他不想數(shù)清楚。

      老營長幫他說,你這是要表示當年你不是為這個錢吧?

      明發(fā)不僅點頭,熱淚也出來了。老營長的話說到明發(fā)老人的心里了。這個時刻,老營長能夠說這種理解他內(nèi)心的話,他很感激!

      老營長說,那我現(xiàn)在幫你數(shù)一數(shù)好嗎?

      明發(fā)點點頭。

      太陽從窗格里射進來,正好照在大洋上,老營長的兩眼一下子被那些大洋映亮起來。他把地上的大洋一塊一塊地撿進手心里拈一拈,然后放進原來的布袋。每放進一塊就當啷響起一聲,那聲音像鋒利的尖器在屋子里四處找出口,也往床前的人耳里鉆進去。

      整整響過一百下。老營長站起來貼近明發(fā)的耳朵說,是一百塊,一塊不多,一塊不少!

      明發(fā)點點頭。

      老營長說,你把這些大洋取出來,是要交給一雄嗎?

      明發(fā)點點頭。

      老營長的臉上掠過一陣興奮又說,你是要讓他兒子在城里買房結婚嗎?

      明發(fā)不再點頭了,而是擺了擺頭。這讓老營長一時不知所措。大家也猜想起來:明發(fā)要老營長把他身下的這一袋大洋取出來給一雄做什么?

      老營長又問,是要一雄用這個錢給你辦后事?

      明發(fā)還是擺了擺頭。

      一個上午,包括老營長在內(nèi),守在床前的人幾乎都問過明發(fā),沒有人能猜透明發(fā)老人的內(nèi)心。

      正在大家不知如何處理這些大洋時,一雄趕回來了。

      一雄走到床前,明發(fā)就拉住他的手不放,熱淚停在干枯的眼眶里。從四歲多開始,他把一雄養(yǎng)大,給他娶親成家……可是這么些年,一雄離開他就一直沒有見面。今天,他終于回來了。可是,可是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跟一雄說明當年的事情……

      老營長捧著那袋大洋跟明發(fā)說,你看著啊,我把這袋大洋交給一雄??!

      明發(fā)點點頭。

      一雄說,這是什么東西。

      老營長說,一百塊大洋哪!老營長又指著明發(fā)說,從他身下的棉絮里取出來的。他要交給你。

      一雄想起當年和明發(fā)一起從包谷地走回家時,明發(fā)手里晃動的那個布袋子,想起他離家出走之前在明發(fā)床前問過的那些話。這些年,他也想過,解放軍重賞的一百塊大洋,明發(fā)到底用到哪里去了?一雄萬萬沒有想到,這一百塊大洋現(xiàn)在還這么全數(shù)存在這兒,他一個都沒有花出去。一雄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說,我不能接受這一百塊大洋!

      明發(fā)抓緊一雄的手,示意他身下還有什么東西要取。

      一雄翻開棉被,棉被下有一塊粗糙的杉木板,他抽出來一看,是手寫的已經(jīng)模糊難辨的墨跡:某某某,遼寧人,二十歲;某某某,吉林人,十九歲;某某某,朝鮮人,十八歲。

      一雄突然明白過來,說,爹,你是要用這一百塊大洋,在你當年種包谷的穿巖山上為那幾位剿匪烈士修一座墓園,立一塊石碑嗎?

      明發(fā)老人點了點頭,再也沒有力氣回話,他閉上了雙眼,一雄再也喚不回他……

      責任編輯:易清華

      實習編輯:柳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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