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赫
認識費德曼的時候,正是初三,中二病盛,莫名固執(zhí),整日沉默,老師同學一概不理。班級是新組建的,物理化學實驗班。我那時厭極了理科的競賽題,常不及格,費德曼卻總是排名第一。
那時的費德曼,總穿著亮黃色的耐克鞋,淺灰色的運動褲,上課自如地回答問題,下課便和同學打籃球。他的手掌很大,講起話來習慣性地用食指指著天花板,眼中是奕奕的神采。我懷著七分羨慕、三分嫉妒注意到他,卻還不是朋友。
某次超市遇見,他沒帶錢,便笑著向我借,一來二去成了朋友。費德曼雖有自信的神態(tài),卻無凌人的盛氣。我倆竟很投緣。
后來我們考上同一所高中。高一分科,我毅然選了文科,費德曼不知什么緣由也選文科。于是我倆又成了同學,形影不離。
軍訓過后,社團招新,我叫上費德曼一起加入文學社,然后我們認識了方琮。
方琮是文學社的老師,聲音尖而響,愛拖長調(diào)子講課,提到任何數(shù)字都會用手比畫“六”,上下擺動,像說唱歌手。教室里坐滿了人,我和費德曼常坐在最后面,學他的腔調(diào)動作,然后大笑,有時笑到拍桌子流眼淚。方琮卻不介意,于是我們的幼稚便更肆意。
正是年少輕狂不知歲月長。
慢慢才發(fā)現(xiàn)方琮不可貌相,教過的許多學生在文學方面都有些成就。費德曼說想跟著他學些本領(lǐng)。于是方琮的每節(jié)文學課我們都去,也嚴肅了許多。
不久,我脫胎換骨,迷上了寫小說,有用不完的精力,寫到故事高潮時便異常興奮,寫完便興沖沖地拿給費德曼看,聽他的建議,最后作為作業(yè)交給方琮。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方琮在老師中并不受歡迎。任課老師大都覺得高中課業(yè)繁重,方琮的文學課影響了學生對其他學科的學習,暗中排斥。漸漸地,上文學課的人越來越少。費德曼仍愛打籃球,球友召喚,又總和文學課時間相沖,他便沒有再來,只是不時交些文章。我卻仍然堅持。
漸漸地,方琮的文學課只剩下四五個人。他依舊激情洋溢,依舊愛笑,笑起來很傻,見到學生總是夸張地招手,用很響亮的聲音說:“你好呀!”
忘了哪次下雨,方琮上課遲到,胡子明顯,眼有倦怠。他忽然講起自己,要掙錢,要養(yǎng)家,要過好日子,限制太多,給錢太少,社會不開明,市場不成熟。然后還是傻笑,悲情滿滿,眼有淚光。
我便下決心跟定這老師。
高一的第一次期末考試前,方琮忽然跑來,說我入圍了一個蠻有名的作文比賽,然后我歡喜地翹掉期末考試,跟著方琮跑去上海。得了獎,照相上新聞,無限風光。
春天學校遠足,登山涉水,三五成群,嘰嘰喳喳。中午在山上的水庫邊休息,幕天席地,風光旖旎。費德曼說起他以后要考清華,豪情萬丈地唱起《海闊天空》。
“風雨里追趕,霧里分不清影蹤,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
我開始不停地發(fā)表作品,不停地獲獎,似乎帶著責任替方琮爭得些許臉面。其他老師開始嘆訝,承認文學課并沒有浪費學生的精力,文學社的辦公室也由小變大。
方琮開始當眾夸獎我,我也時常向費德曼流露出對方琮的感激。他的態(tài)度卻冷淡鄙夷,勸我莫為他人作嫁衣裳。
高二,我和費德曼還是形影不離。每天下午自修課后,我總會走到他的座位旁,和他一起去吃晚飯,不用一言一語,默契非常。晚上費德曼甚至搬鋪蓋和我擠在一起睡,放屁打嗝,相互笑罵。我們的觀點總是一致,包括嘲笑穿緊身牛仔褲的男生。
可是人總會變化。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費德曼與我談天時,目光常在人群中游移,像在找什么。問他,他就收回目光,對我笑笑,繼續(xù)聽我絮叨。
費德曼迷上了人物傳記,每天下午連自修課也不上,匆匆回宿舍看厚厚的傳記。他崇拜拿破侖,崇拜毛澤東,崇拜馬云。這些人的傳記他都看。可是我太書生氣,不喜歡駕馭別人的人。
我仍忙我的文學社。社團要招新,簡報要分發(fā)。我開始感到力不從心,手足無措。方琮抱怨文學社的學生都不關(guān)心社團事宜,這里面自然有我。
班主任對學習的事也盯得更緊,閑暇的空氣愈發(fā)稀薄。
寫作的熱情終于冷淡下來。
冬月,校慶。和費德曼倦于節(jié)目,便回教室學習。臨近晚9點,費德曼背包出了教室。我以為他回宿舍,便未理會。
9點半,學校照例放半個小時煙花,黃綠紫紅,擦亮天空,絢爛熱鬧。
回宿舍,卻發(fā)現(xiàn)費德曼并未回來。
然后是失蹤。
很多人帶著手電筒去找他,黑影搖曳,煙花已冷,空留痕跡。
班主任知曉我倆關(guān)系密切,覺得此事另有隱情,便趕來問我。我回想起那幾日,費德曼腿上綁著沙袋去跑步,他有時說他想去參軍,有時又說想要經(jīng)商,總之不想繼續(xù)讀書。心有熱血,想去闖蕩,一張課桌已經(jīng)容不下他。
我開始困惑,覺得他反復無常。
第三天他才回來,神情沒有變化,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問他到底去了哪里,他笑笑不語。然后他搬回自己的宿舍,說每天要早起晨跑,不想打攪我。
不久聽到同學們談起了費德曼,說他喜歡上一個理科實驗班的女生,還發(fā)短信給人家,稱自己注意她很久,語調(diào)肉麻。那個女生成績拔尖,是清華的苗子,每天早上堅持晨跑。女生拒絕了他。他正因此事而失蹤。
不知是誰八卦了這事,文科第一追求理科第一,人們愛看這樣的新聞。
我沒有向費德曼確認此事。只是兩個人并肩走時,沉默中夾雜著沙礫。
費德曼突然告訴我,他要出國留學,已經(jīng)找到了不錯的中學。
接著就很少見到他,他忙著辦簽證,忙著蓋章證明,幾乎不來學校了。
而我忙著考試,暈頭轉(zhuǎn)向,孑孓不獨活。
有一天,他回來了,穿著淺藍近乎白、膝蓋有破洞的緊身牛仔褲,淺棕色高幫皮靴,頭發(fā)留長,還是很平靜的神態(tài)。
我開始厭煩費德曼的善變。我要高考,凄風苦雨,天昏地暗。他卻要到太平洋對面,瀟灑、自由、恣意。這是背叛。
后來全班同學一起送別費德曼,去KTV唱歌,他握著話筒,又唱了那首歌。
“風雨里追趕,霧里分不清影蹤,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p>
費德曼出國了。我們接著焚膏繼晷,夸父逐日。忙碌的日子總沒有記憶,步履加快,時間迅馳,突然高考,突然畢業(yè)。
我的大學在一座島上,依山傍海,游人熙攘。而我,樂做獨行俠。
某天,費德曼微信和我聯(lián)系,說他讀完預科,申請了紐約的一所藝術(shù)學院,修讀服裝設(shè)計。我說恭喜恭喜,別無他話。
幾個月后,費德曼再和我聯(lián)系,說要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前者是他已被那所藝術(shù)學院錄取,后者是他爸破產(chǎn)欠債,再無錢留學。
他的語氣透出少見的落寞。這個世界變化太快,并不奇怪。
暑假同學聚會唱K,大家向我打聽費德曼的事情,唏噓不已。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不知誰點了那首粵語歌曲:
“風雨里追趕,霧里分不清影蹤,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