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惠子
直到十一歲,我才吃到這輩子的第一個漢堡包。
其實也不難想象,我出生的南方小縣城,面積小,人口少??h城小到每年春節(jié)掃墓,都能在公墓大門口不費吹灰之力地碰到好幾個同班同學。所以十一歲能吃上漢堡包,在我們班已經(jīng)相當時髦。
這要歸功于我媽,她年輕的時候做生意,天南海北基本都去過,那幾年分管東北三省的業(yè)務,常駐北京辦事處。我媽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因為見多識廣,所以一直走在時尚前沿,逛賽特,燙卷發(fā),穿短裙,背名牌包。十一歲那年,我剛剛開始發(fā)育,挑肥揀瘦,有的衣服開始不愛穿。我媽明察秋毫,看出了我愛臭美的苗頭。有一回她出差回來,突然覺得我很土,便二話不說買了兩張火車票,讓我跟她去北京見見大世面。
火車北上,我媽說,女孩子應該多出去走走,眼界寬,氣質(zhì)自然就好了。她問我到了北京最想干嗎,我冥思苦想,憋了半天,說:“爬長城,吃漢堡包?!?/p>
我媽驚愕,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她哪知道,爬長城和吃漢堡包,已經(jīng)是我對北京這座大都市所有想象力的極限。我媽也同樣突破了自己的極限,意識到我比她想象中還要土一萬倍,于是我們下了火車還沒來得及放下行李,她就沖到麥當勞給我買了我這輩子吃的第一個漢堡包。
漢堡包是胡椒味的,我懷著忐忑而激動的新鮮勁兒,像加入少先隊第一次佩戴紅領(lǐng)巾時一樣。我捧著軟軟的漢堡包認真地咬了一口,又認真地咬了第二口。
崩潰!又黑又黏的胡椒醬,滋味奇怪,難以下咽。我抬頭看看我媽,再看看周圍,大家分明都吃得比我香。由于擔心我媽再次嫌我土,我勇敢地把漢堡包吃完了,心情非常復雜。
可誰知道這種被全世界背叛的感覺,竟接踵而至。
第一次喝到固體狀的酸奶,第一次吃到從水里撈出來的不僅不帶湯還要蘸醋的餃子,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除了有尖椒肉絲還有甜甜膩膩的京醬肉絲,第一次端起撒了蔥花和香菜的咸豆腐腦,第一次遇到放糖不放鹽的西紅柿炒雞蛋,我狹隘的味覺突然就慌了,心里也慌了。
當我第一次涮北方的清湯火鍋,發(fā)現(xiàn)鍋底居然沒有豬蹄和土雞時,我不屑一顧,心想:這清澈見底的一鍋水,也能算火鍋?但是新鮮的羊肉放在銅鍋里燙一燙,在芝麻醬里蜻蜓點水般地一蘸,味道還真是絕了。
我媽帶著我吃遍了北京,又一路北上,吃到沈陽、長春、哈爾濱,從中國人開的小館子吃到俄羅斯人開的西餐廳,口味跨區(qū)域、跨民族,食材上天又入地。那個寒假,我的每頓飯都像盛宴。我鼓勵自己在帶著冰碴的生拌牛肉里振作,也縱容自己在晶瑩剔透的鍋包肉里沉淪,徹底明白了我媽為什么說我土。
當我梳著兩條麻花辮兒,站在八達嶺長城上,第一次和兩名陌生的外國友人合影時,我便暗下決心,總有一天我要橫掃全球,吃遍天下所有的飛禽走獸。在回家的火車上,我媽給我買了一包真空包裝的鹵鵪鶉,啃起來奇香。
成長期胃口大開,無肉不歡,不知是禍是福。初中畢業(yè)時,學校體檢,班主任語重心長地提醒我注意身材,讓我考慮減肥,我覺得他多管閑事,一笑而過。
中考后的那個暑假,我住的小縣城終于開了一家漢堡包店,生意奇好。我第一時間去吃了一回,香辣脆雞堡的味道甩出胡椒漢堡包好幾條街。從此,那漢堡包的滋味就永遠印在了我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