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百隱
一
1990年3月20日,93歲的于鳳至老人孤獨地長眠于洛杉磯玫瑰園公墓,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銘下:張于鳳至之墓。星光璀璨千紅萬綠的比佛利山依然給不了她孤獨守望以外的顏色。
按照于鳳至的遺愿,在她沉睡安息的墓旁留一個空穴,等她守候50 年畢生摯愛的丈夫張學(xué)良。
一生癡心,半世等待,終于還是等不到來世的相守。
在隔洋相望的夏威夷,丈夫和趙四小姐卻繾綣相守在神殿谷公墓。
他們的來世,沒有于鳳至。
不是他不愛她,而是他已虧欠她太多,終其一生也償還不了,只能連她的靈魂也辜負(fù);當(dāng)然,也不是他辜負(fù)了她,她就會捻滅紅塵,恩怨兩斷,在異地冷清的來世,她依然會繼續(xù)等。
愛,從來就不是公平的,它無法計較輕重,無法衡量多寡,誰給的多,誰給的少,答案都只存在捫心自問的那個問句:值得嗎。
至少,于鳳至的答案是值得的。因此她選擇舍棄、包容、成全和孤獨終老。
二
在一個談愛無知、說喜歡又浪費的懵懂年紀(jì),11歲的于鳳至與8歲的張學(xué)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方式,定下盟約。
一個是文韜武略、馳騁疆場、英氣逼人的將門虎子。
一個是溫婉謙恭、知書達(dá)理、寬容大度的鳳命千金。
本是絕世無雙羨煞世人的天定佳偶,卻緣字偏差,善因奈何結(jié)上無花果,一聲相公喚來一句姐姐,輕嘆一聲,卻情嘆一生。他們郎才女貌出雙入對,她愛他用上自己的生命,他只能尊重她,并將最柔軟的愛給了另外一個女人。盡管她知體識局,從容優(yōu)雅,在帥府集上一身的人氣,愛新覺羅溥杰也說過,于鳳至像是雨后荷塘里一朵盛開的蓮,卻在丈夫身上要不到一個女人最想擁有的完整無私的兒女情長。
不是漢卿鐵石心腸,而是愛不能遷就,完美的于鳳至還是抵不過趙四小姐那回眸的一臉?gòu)尚?,這個莞爾,足夠讓看慣大場面的少帥徹底淪陷。愛,真的沒有道理。
張學(xué)良與趙一荻一見鐘情,緣定三生。同樣是大家閨秀的趙四小姐不可遏止地愛上一個比她大14歲的有婦之夫,于是劍走偏鋒,與家庭決斷,毅然決然投向張學(xué)良的懷抱,這份愛,愛得熱烈,愛得危險。她跪在于鳳至前哀求道:姐姐,我不要名分,不要地位,我只想在少帥府當(dāng)漢卿的秘書,服侍他,照顧他,只求能看著他,守著他。
要知道,這是一個女人要來分享她的丈夫,要知道,這是讓丈夫朝思暮想的女人。
“妹妹,從今往后,你就和我一起照顧漢卿吧!”這是于鳳至的回話。
她選擇了包容與成全,在一個女人最該小氣和吝嗇的感情面前,與其說于鳳至虛懷若谷,不如說她愛得深沉。
生死存亡關(guān)口,民族大義面前,張學(xué)良不惜發(fā)動西安事變,兵諫蔣介石,迫使其聯(lián)共抗日。目的達(dá)到了,張學(xué)良也交出了一生的自由,被蔣軟禁于溪口。此時,遠(yuǎn)在美國照顧兒女的于鳳至心急如焚,趕回祖國,四處奔波,其結(jié)果也是徒勞無功。3年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于鳳至陪丈夫流離失所,輾轉(zhuǎn)浙江、江西、安徽、湖南等地,傾盡心血與精力照顧他、安慰他,因為她知道一個沖鋒陷陣、有著理想抱負(fù)的將軍坐困愁城是何等的孤獨與失落。
終于,為帥府操勞半生的于鳳至病倒了,那是1940年的2月。在張學(xué)良極力說服下,于鳳至決定赴美求醫(yī),生完孩子的趙四小姐接過了照顧張學(xué)良的重任,趙一荻也成了張學(xué)良最后的依靠,卻將最遠(yuǎn)的牽掛留給了結(jié)發(fā)妻子于鳳至。
這一別,將成永訣。
這一別的50年后,于鳳至離世前最安慰的一眼竟是掛在墻上那幅與丈夫的合照。
那時青春年華。
三
數(shù)次化療,兩次胸外科手術(shù),于鳳至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也許,生死關(guān)頭總有一份信念在支撐著她,那便是大洋彼岸的丈夫張漢卿?!暗取边@個字,也被于鳳至?xí)鴮懙脴O為漫長極為堅韌。她在心底始終藏著一個愿望:她會有和丈夫久別重逢的一天。
憑著自己的才學(xué)和睿智的頭腦,在異地他鄉(xiāng)的于鳳至除了照顧精神分裂的兒子,還學(xué)著炒股,投資房地產(chǎn),做著生意。她慧眼識物地購下了洛杉磯比佛利山的兩幢明星居住過的別墅,再按北京帥府布置格局裝修,充滿著古典中國風(fēng)味。她說這是丈夫最喜歡的風(fēng)格。一套給自己和孩子,另一套留給自己的丈夫和趙四小姐。
然而,她看得清商機(jī),卻看不透命運。空空如也的別墅徒增無限惆悵。幾十年刻骨銘心的等待,終于等來了丈夫的消息,就在她準(zhǔn)備用一場劫后余生幸福淋漓的眼淚撲在丈夫的肩膀上大哭一場的時候,等來的卻是一紙離婚協(xié)議,于鳳至,還是哭了,只不過換了種情緒,一種肝腸寸斷的情緒。
于鳳至還是簽了字。只要能夠保全自己的丈夫。她知道這是宋美齡的一個借口,無非是怕張學(xué)良以探親之名,遠(yuǎn)赴美國,一走了之?;槭请x了,1960年,60歲的張學(xué)良在臺灣迎娶了與他相濡以沫的趙四小姐,安靜地守在張學(xué)良背后三四十年的趙家千金,終于一償夙愿,成為張家夫人。這時的于鳳至反而覺得踏實,畢竟有情人終成眷屬是一大幸事一大快事,她給趙一荻寫了封信,感謝了她對張學(xué)良的照顧,在最困難的時間給予支撐和勇氣,感謝對自己的尊重,感謝她的得體、隱忍、聰慧和付出。
1991年,于鳳至死后第二年,解禁后的張學(xué)良終于實現(xiàn)了妻子這半生等待的夙愿——與丈夫重逢。只不過一個在墓里沉睡,一個在墓外站立,天人永隔,不勝唏噓。站在墓碑前的張學(xué)良老人百感交集,他說道:大姐,你去得太匆忙了,如果能再等一等,我們也許就能見面了。我不知道這個載入史冊的老人,當(dāng)時說這話是怎樣的一種感情。
她等了他五十年,她只要再等一年,就能見到她魂縈夢繞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如能提早一年前來相聚,或許遺憾就不會那么深刻?;蛟S,錯過,才是這世界上最遙遠(yuǎn)的距離,也只有錯過,才是世界上最遼遠(yuǎn)寬廣的愛。
作為筆者,我為于鳳至的結(jié)局而扼腕嘆息,或許她錯愛了張學(xué)良,又或許于作為一個女人,沒有一個錯愛會讓她等候這一生一世,甚至來世。愛的世界里本沒有錯與對,她認(rèn)為值得,她便可赴湯蹈火、至死不渝。對于鳳至,張漢卿他尊重、感激、愧疚和依賴,他可以給她任何東西,甚至是命,但除了愛情。
“平生無憾事,唯一愛女人”。這是張學(xué)良的反思,他覺得辜負(fù)了她,而她并不覺得錯愛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