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瑜
明朝官場吃喝風中的第一號名人,當推建國初期的左丞相胡惟庸。此公不僅經常拉攏一幫子權貴在家中酣飲,而且挖空心思,把十幾只猴子訓練得能打躬作揖,跳舞吹笛,宴客時,就讓它們端茶斟酒,并雅稱為“孫慧郎”。而比起胡惟庸來,嘉靖時的權相嚴嵩,則更為荒唐離奇,他和其子嚴世蕃,不僅生活奢豪,連尿壺都是金、銀制成,日享珍饈百味。而且每當貪贓受賄滿百萬兩,就大肆請客以示慶祝。嚴嵩垮臺后,從他家抄出的金酒杯、酒盂、酒缸的重量,即不下一萬七千兩(佚名:《天水冰山錄》)。
胡惟庸、嚴嵩,近年來史學界對其評價有爭議,但多數人仍認定他們是歷史上的反面人物。而萬歷初的名相張居正,近年來則聲價倍增,公認是明代最杰出的改革家。但正是這位張居正,在大刮吃喝風方面,并不比胡惟庸、嚴嵩遜色。他的父親病逝,奉旨歸葬時,沿途都有特派的廚師伺候,上等佳肴“過百品”,“猶以為無下箸處”(焦竑:《玉堂叢語》卷八)。飽食思淫樂。他因姬妾眾多,大吃補藥。名將戚繼光投其所好,獻給他不少海狗腎,致使“終以熱發(fā)”,“竟以此病亡”(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一)。
上梁不正下梁歪。權臣如此講究吃喝,下屬官吏怎不競相效尤?如宣德三年(1428),御史嚴皚、方鼎、何杰等,就因“沉湎酒色”被宣宗命令枷號示眾(《明史》卷九十五《刑法三》)。次年,宣宗又指出,“近聞大小官……沉酣終日,怠廢政事”(余繼登:《典故紀聞》卷九)。嘉靖時,有個姓袁的松江郡守,不務正業(yè),經常跑到城東的袁姓同年家中去痛飲,以致百姓哄傳“東袁載酒西袁醉,摘盡枇杷一樹金”(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十八)。
明代官吏及富家巨室的食品,不僅搜求四方之佳物,如時人謝肇淛所記述的那樣:“窮山之珍,竭水之錯,南方之蠣房,北方之熊掌,東海之鰒炙,西域之馬奶,真昔人所謂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費,竭中家之產不能辦也?!保ā段咫s俎》卷十一)有的宦官、大吏,搜奇獵珍,所食之物簡直出乎人們的想象。有個宦官吃的米,“香滑有膏”,異于常品。產于何處?原來,“其米生于鷓鴣尾,每尾只二粒,取出放去,來歲仍可取也”(鄭仲夔:《偶記》卷一)。
吃喝風的盛行,必然進一步助長送禮、走后門的歪風。萬歷時,南京周暉在除夕前一天外出訪客,至內橋,見中城兵馬司前手捧食品盒的人,擠滿了道路,以致交通堵塞。他很奇怪,一打聽,才知道:“此中城各大家至兵馬處送節(jié)物也。”(周暉:《二續(xù)金陵瑣事》下卷)當然,對于位居要津的權貴們來說,食品盒又何足道哉。萬歷中某侍郎收到遼東都督李如松送的人參,竟“重十六斤,形似小兒”(談遷:《棗林雜俎》中集),如此奇珍,該又價值多少!《金瓶梅》描寫清河縣提刑千戶西門慶,為了跟蔡、宋二御史拉關系,請他倆赴宴,一桌酒席竟“費勾千兩金銀”(《金瓶梅》第四十九回),堪稱是明代官場貪嗜好食、揮金如土的典型寫照。
不難想見,吃喝風的盛行,必然導致政風的腐敗。你想,明代官俸最?。ㄒ娳w翼《廿二史札記》卷二),如自掏腰包,那樣大吃大喝,他們早破產了!再之,成天琢磨吃喝,醺醺然,昏昏然,還有多少精力認真從政?而有的封疆大吏,為了討好皇帝,在吃的上面大做文章,更使政風日頹。如弘治時的丘浚,任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本來政績不錯,卻也未能免俗,費盡心機地制成一種餅,托宦官獻給孝宗,但制法卻又保密,致使孝宗食后大喜,下令尚膳監(jiān)仿制,司膳者做不出,俱被責。對此,連當時的宦官都看不慣,說:“以飲食……進上取寵……非宰相事也!”(陳洪謨:《治世余聞》下篇,卷一)
不能認為,明朝有作為的政治家對上述官場的吃喝風都熟視無睹。朱元璋就曾經一度禁酒,下令農民“無得種糯,以塞造酒之源”(余繼登:《典故紀聞》卷一)。宣宗朱瞻基鑒于“郎官御史以酣酒相繼敗”,專門發(fā)布了《酒諭》,指出如果“耽嗜于酒,大者亡國喪身,小者敗德廢事”(同上,卷九)。而著名的清官況鐘(1383—1442),在江南的告示中曾一再抨擊奢侈,禁止酗酒(《況太守集》)。但是,所有這些,都收效甚微,至明中葉后,官場的吃喝風愈演愈烈。固然,這是封建社會的本質所決定的:每一個王朝,到了中葉,隨著封建經濟的繁榮,封建特權的加大,地主階級的消費欲便日趨膨脹,消費幅度驚人地增長,直至激化各種社會矛盾,以王朝的崩潰而告終,明朝當然也絕不會例外。但我們仔細觀察,則又不難發(fā)現,明朝的有關政策互相矛盾,以及無連續(xù)性,不能不是未能制止官場吃喝風的重要原因。如朱元璋一方面禁酒,一方面又在南京先后建起16座酒樓,在樓上或宴請百官,或招待“四方之商賈”,并用官妓侑酒。而以酒而論,縱觀整個明代,根本上就是實行的放任自流政策。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要剎住官場的吃喝風,當然是不可能真正奏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