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玉
蘇武山是一座山,因為一個人,而名傳千古,獨冠華夏。
出民勤縣城向南,再折而向東,路面平平整整,旁有樹木遮蔽。談笑間,便到了山腳。
這山,山石黛青,微微突起,和巍巍昆侖、高高珠峰、煌煌五岳相比,草非奇草,樹非名種,石不俊秀,勢非奇絕,初次見面,幾乎都不好意思說這是一座山,還是名山!
一次熱汗淋漓的攀登,拖曳著在山外羈絆終日漸疲倦的肉體,逶迤著大千世界的一切向往,拾級而上,終于站在了它的頭頂。
敞開衣襟,山頂吹送一陣陣涼風。這個時候,面對高遠的天空和遙遠的地平線,你突然覺得眼里的山其實并不大。
“江山也要偉人扶,神化丹青即畫圖;賴有岳于雙少保,人間始覺重西湖。”隨園老人袁枚的這幾句詩,似乎足以說明其中的一些道理,有了一個流傳千古的名字和傳說,這山看在眼里便有了高度。
名山名水和名人的關系,一向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不過,嘉山勝水世間多有,但如果還要找一個可史冊留名,又為民間津津樂道的名人,實在難為。那得需要多大的機緣呢,尤其還是土里土氣如農(nóng)家后生,眉不惹眼、目不點漆的這樣一座山。
民勤古為匈奴休屠王領地。在清清蕩蕩的石羊河中游,休屠王擁有大片青青的牧場,如云的羊群。
漢武帝天漢元年,中郎將蘇武持節(jié)護送匈奴使者歸胡。不料,剛剛即位的匈奴單于無理將其扣留,并派李陵前來勸降。蘇武凜然不屈。于是,蘇武被置于大窯,絕飲食、斷煙火,蘇武嚙雪咽氈,數(shù)日而不死,匈奴無奈之下將蘇武放逐北海,令其牧羝。
春去秋來,漢昭帝即位,他向匈奴提出釋放蘇武的要求。經(jīng)無數(shù)周折之后,蘇武終于回歸。
持節(jié)十九年,留胡節(jié)不辱?!耙淮伊肌弊源藫P名天下。這樣的一個人,足以讓一座山增輝,一條河添彩,老百姓欽慕之至,盛贊他“英爽疑隨川岳在,傳聞盡與史書同”,于是以最樸素的那種情感,追念蘇武。就像農(nóng)民熱愛自己的土地,把這個名字,與這片大地緊緊想連。
山名蘇武,還修了蘇武廟,蘇武書院。連旁邊靜靜流淌的一條河,山下蜿蜒的一條小徑,也沾了光,水名石羊,道名羊路。
山是活生生的,生氣勃勃。厚重樸實,恰似其人。
過去山上有一長方形巨石,聳立如天幛,上書《蘇武山銘》,因恰一百字,故稱“百字銘”。有“老骨浸胡月,孤忠吊南天”之句,面對蘇武手持旌節(jié),眺望故國家園的塑像,嚼其滋味,千載之下依然讓人情懷激蕩。
山頭有一野鴿子墩,亦稱望鄉(xiāng)臺,蘇子巖。
人走到近處,一群憩息的鳥雀倏忽飛起,沖向藍天。傳蘇武登山眺望故國,恨山頭太低。上天乃用一夜功夫,筑一高墩,供蘇武登臨其上,遙望故國。山下有若許羊腸小道,兩旁草木非名花,非異草,枝灰葉土,幸有萋萋之資。這樣的風沙雨雪里,蘇武趕著自己的羊群,走出了一條路。這路,折來折去,沒折了方向,路的終點,是歸漢,回家,祖國。十九年往返來去,白了胡須,老了容顏,對國家忠誠的情懷卻不曾老了半分。
水是清亮亮的,有情有義。明澈坦蕩,亦如其心。
蘇武在山上牧羊,鞋衣破爛,苦無針線,這山便有了無節(jié)芨芨草。蘇武焦渴欲飲,山上就有了蒙泉,其水冬溫夏冽,色碧味甘,在叮咚作響里,沿溪東流,染綠長堤。這水又叫鬼井子,水鳥啁啾,牧歌遠傳里倏現(xiàn)倏隱,非忠義之士不可見。后世名聞天下的鎮(zhèn)番駱駝客,出門遠行時,往往就驅(qū)駝于泉上取水,以伏旱魔。
宣德九年秋,百戶傅成募資于蘇武山東麓筑蘇泉亭(蒙泉亭)。
亭外入口處懸一巨匾,書“龍?zhí)度饒D”四字。亭內(nèi)迎面一匾,書“邊塞龍堆”。亭壁間多詩聯(lián),有聯(lián)曰:塞北箕星,何如蒙泉多云氣;河西井宿,恰似乾郊課蒼溟。
這山也知理明義,這水也敬忠敬賢。這山等到了人,這人來到了山;山?jīng)]錯過人的機緣,人沒辜負山的厚望,人為山增添了最后一個高度。
一座山,因此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境界。它的厚重,它的靈魂,它的語言,如我們的父輩,把我們渺小的軀體,舉過高高的頭頂,舉給廣闊的田野,舉向高遠的天空。
每個人都在不斷攀登心里的一座高峰,即便超越一小步,也有新的高度。蘇武做到了。他揮一揮衣袖,把錦衣玉食、富貴榮華,扔進了白云深處。寒沙衰草,他擎一支旌節(jié),吞氈飲雪,懷著對大漢最深切的眷顧,趕著羊群,成為茫茫群峰中的一座豐碑。
山是一個地方的標桿,承載著一個地方的氣魄;山是一個地方的依賴,涌動著一個地方的歡樂。
春光融融里,鄉(xiāng)民士紳,相攜到蘇武山踏青登高。謁蘇武,飲蒙泉,徜徉羊路,遙吊前賢。時至重陽 ,橐羊會上,紅男綠女,比肩接踵,驅(qū)駝趕羊,其勢浩蕩,連綿數(shù)十里。山上戲樓常有膾炙人口的地方小戲——民勤小曲上演,臺上鑼鼓一響,臺下往往一呼百應。
一座山,成為斯地斯民思想的綠洲、情感的高地。
山,有時會是偏遠的標記、封閉的屏障。然而,山,就是山。更多的時候,它以自己的博大和風骨,支撐著一個民族的脊梁。
山,就在這兒;路,痕跡深深。關于蘇武牧羊所在的考證,不絕于耳里,可不正體現(xiàn)了蘇武人格的魅力。
西漢東漢成灰燼,蘇武名山永不滅。
一個人,成就了一座山。
在我的心中,這已不是一座普通的山??丈斤L來,會是語言對語言的撞擊;枝上鳥鳴,會是生命對生命的拷問。山上山下,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這是一道迎接精神洗禮的分水嶺。
蘇武,讓一座山有了高度,讓一方土有了氣色。他的魂魄,已經(jīng)和這樣一片土地融為一體,成為民勤地域文化記憶里最鮮活最厚重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兒的每一個人,從爺爺?shù)臓敔斪炖?,聽著他的每一個傳說,津津有味、綿延千年,你能說他不曾在這兒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