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的散文集《藏地兵書》,是他融入了太多自己生命印記和體驗的藏地之書。之所以要冠以“兵書”二字,大約是因為他的全部眷戀和情思,皆緣于他作為一個兵而起步的人生,以及和他發(fā)生過這樣那樣聯(lián)系的其他一些兵形形色色的人生?!恫氐乇鴷返膶懽麟y度在于文中涉及的都是小人物和小事件,并非每個人、每件事都可以上升到軍隊、國家意義的層面去褒獎。因此,王宗仁在選擇故事的時候,可能是任意的、隨心的,但在講述故事的方法上深思熟慮:或從結(jié)尾講起,或半路推翻重寫,或訂正補充從前講過的。譬如《情斷無人區(qū)》這樣的篇什,就是通過一句“鳥獸同穴”的讖語,驗證自己舊作的真?zhèn)?,以及一只忽隱忽現(xiàn)的藏靴的蹤跡,推進著自己的講述,最后卻仍舊把謎一般的結(jié)局留給了讀者。細看整部“兵書”,其中沒有哪一篇是虛構(gòu)的,但在客觀上,大部分篇章常常有小說般生動可讀的精彩。
一九五九年春天,我所在的汽車團參加了平息西藏叛亂的戰(zhàn)勤運輸。那是一段讓人回憶起來心里發(fā)燙的日子,我們的輪胎咬著青藏公路上的石子,晝夜不息地奔馳,路面上從早到晚迸著火星。
那天,我剛把一車戰(zhàn)備物資卸在拉薩西郊兵站,排長李黑子就通知我:“待命。準備馬上出車?!?/p>
一小時后,我的車運載著一車俘虜碾過了拉薩河上的木橋。出了拉薩八十公里,便是羊八井兵站。按原計劃我們要在此地檢查車輛,因為有散匪騷擾,我沒停車,繼續(xù)掛上高速擋飛速趕路。就在這時,突然蹦出一個人,站在公路當(dāng)中攔車。
我點了一腳剎車,停駛。攔車者是個藏族姑娘。我心里涌上幾分火氣,搖下了車門玻璃,誰知還沒等我開口,她就說了話:“對不起!我要看看我的阿爸。”
她的漢話講得如此流暢、準確,令我吃驚。只是,她的阿爸是誰我并不知道!
她指了指車上面。我馬上明白了,她的阿爸是個俘虜!我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件敏感而棘手的事情。
坐在我車上的副連長顯得很沉著地下了車,一臉遇事不慌、胸有成竹的穩(wěn)重。他和攔車人搭上了話:“大姐,我是車隊的負責(zé)人,你有什么事請跟我講?!?/p>
藏族姑娘彬彬有禮地一手提了提藏袍,一手放在胸口,嘴里念了幾句祈禱的話,然后對副連長說:“我希望能看到你答應(yīng)我提出的這么一點要求?!闭f罷,她再次指了指車廂里的俘虜。
副連長明顯地為難了,但是他收起了準備攤開表示無可奈何的雙手,只是望著對方。
姑娘又說:“難道做女兒的看阿爸一眼也算苛刻的要求嗎?”
副連長只能這樣安慰她:“請你放心,我們會按政策對待他們的。等一切有了妥善安置,你的阿爸會和家里通信的……”
她打斷了副連長的話:“不,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懷疑,可是我不想那么遠了。我現(xiàn)在只求你一件事,讓我和他說最后一句話。我的阿爸犯下了佛祖不可饒恕的罪,我要和他講我這一生說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為什么要這樣悲觀呢?他如果改造好了,仍然可以回到你和家人身邊的?!?/p>
“不,不是這個意思。你就讓我和阿爸講一句話吧!”
這時,車廂的俘虜群里突然有個人掙脫著繩索的羈絆,叫了一聲:“拉姆!”站在車廂后角處的哨兵立即制止了他,他又不敢動了。我看了那俘虜一眼,他穿著十分講究的藏袍,狐皮大帽遮著方而大的臉龐,一雙眉毛像碳素描出來特黑特粗。不用說他就是姑娘的阿爸了。
姑娘再次提出,她要和阿爸講話。
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分兒上,副連長便果斷地對她說:“我可以答應(yīng)你的要求??墒?,我必須知道你對你阿爸說的那句話是什么?!?/p>
姑娘稍稍沉思一下,答復(fù)道:“不但你可以知道我要說的話,大家都可以知道?!?/p>
說著,她朝前邁一步,沖著車上剛才那個掙扎的俘虜說:“阿爸,你再也見不到你的女兒了!”
說罷,她就離開公路,拼命地向路邊跑去。那兒是一片覆蓋著積雪的草原。
藏北無人區(qū)。
這時,早春的一陣風(fēng)雪突然飛卷而來,遮沒了她的身影,也遮沒了我的汽車。
我的心里壓上了一塊重石。汽車重新開動后,我對副連長說:“看來,那姑娘要尋短見了。也是,阿爸當(dāng)了叛匪又成了俘虜,她哪有臉見人?”
副連長搖搖頭:“我看不像。”
“不像?那么你說她要干什么去?”
“不知道。反正,她不像尋短見?!?/p>
我沒有再問。車輪碾在公路上沙沙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反彈著。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那個攔車的藏族姑娘。當(dāng)時和現(xiàn)在,我始終認為她是一位長得相當(dāng)漂亮的藏家女孩。我曾多次對別人這樣說過:天哪,我萬萬沒有想到在拉薩河谷竟然還有這么一位相貌出眾的美女……
當(dāng)她冷不丁地出現(xiàn)在我車前時,我只急于剎車,手忙腳亂,心不在焉,根本顧不上留意她。車停后,在副連長和她搭話的當(dāng)兒,我這才細讀了她。
她穿一件鑲著黑邊的深紅色平絨夾藏袍,袍邊上的提花字是藏文扎西德勒,意思是吉祥如意。披一塊綠緞披肩,一條二指寬的黑帶緊束腰間,這使她本來就修長的身段越發(fā)苗條。她的臉色白潔細膩,散放著淡淡的玉質(zhì)光芒。豐滿濕潤的嘴唇縫隙間露著非常潔凈的牙齒。那一對眼睛黑白兩色格外分明。我永遠記著的是她的那雙合腳、美觀的藏靴,給她平添了更多的美麗,使人覺得這雙藏靴只能穿在她的腳上,才能在男性面前顯示出魅力。
像我遇到的其他藏胞一樣,她的一只臂膀露在長袍外,那只臂膀輕柔如水……
我心里暗想:西藏的水土竟能滋養(yǎng)出這么一個活脫脫的美人!
世間有些事情的結(jié)局常常是出乎人們意料地離奇。你明明被嚴寒凍得渾身篩糠,但是最后你被送進醫(yī)院的理由是中了暑;原本渺茫陌生的一個站在地平線上的人,一夜間成了與你朝夕相處的親人。
摘自解放軍文藝出版社《藏地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