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靜
麥子黃了
到郊外走走,竟然見到了幾塊麥地,有大麥,也有小麥。大麥正在收割,頎長的麥芒像莊稼的眼睫毛,下面是飽滿的麥粒,是麥子惠顧人間的眼睛;小麥還在灌漿,由青轉(zhuǎn)黃,仿佛正由媳婦轉(zhuǎn)作成熟的婆婆。黃熟的莊稼都是婆婆了,她們的青春不再汪洋恣肆,且懂得俯下身去親昵土地,就像親昵兒孫那樣。我每次看見麥子,往往都有一種莫名的欣喜,畢竟在麥地里呆過二十多年,皮膚被麥芒刺割過,鼻息也被麥香攪拌過。
遺憾的是,我現(xiàn)在的學生大多不識大麥小麥,更不要說麥子成熟的季節(jié)。有一年放國慶節(jié)假,我布置了一篇作文,題材要求寫秋收。結(jié)果一看作文,好幾篇寫的都是收獲麥子。本是很可笑的事,我笑不出來,農(nóng)村的孩子居然已經(jīng)不識禾稻麥菽了,這責任究竟在誰,一時還真說不清楚。
麥子黃了,涌起滿眼的金色麥浪。微風吹過,麥浪起伏參差,像在大地上抖動一床黃色的絨毯,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溫馨且充足的快意。這是豐收的麥田才會有的起伏與跌宕,若是麥子青風或者瘟癟,絕不會有如此大氣的縱橫捭闔。我常常有這樣的憶念:祖父一個人悄悄摸到麥田邊上,選擇一株普通的麥子,從那穗頭上掐下一穗,放到掌心里,合掌一搓,吹去秕殼,瞇著眼細細地打量那麥粒,他的臉上就會浮起少有的笑意;若臉上顯現(xiàn)出來的是猶疑、是驚懼,那么,這個暑夏無疑是歉收的季節(jié)。
人是莊稼的伙伴,更是時令的隨從。
麥子黃了,臉上拂過款款的南風。記得母親說過,五月南風發(fā)大水;書上也說了,江淮之間在五六月會出現(xiàn)梅雨,有時梅雨季很長,雨量很大;詩詞也早有云:“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梅子黃時雨”……風是雨的信使,南風一過,離梅雨到來就不遠了。于是,搶割搶收便是頭等大事;于是,夜晚的磨鐮聲,清理谷場的掃動聲,打草繩的窸窣聲,外加樹林子里杜鵑的預雨聲,孩子們吹著麥笛的歡快聲……萬籟齊鳴,把一個夏天躁動得像節(jié)日快要來臨似的。在小南風里,人可勁地攢足力氣準備搶收麥子,蟲兒也輕吟著,鳥兒也歡叫著,熱鬧的季節(jié),往往就是這樣讓土地上的人跟莊稼走在一起,跟節(jié)候走在一起?!懊⒎N田,夏至地”,這六個字教給我們耕作的秘訣,真正的一字千金、一刻千金。
麥子黃了,地邊坡坎上的麥莓也次第紅了熟了。先是大麥莓,顆粒大,顏色深黃,果實稀疏,長在刺莓藤條上,有葉子罩著,有尖刺護著,想吃,可不敢貿(mào)然伸手去摘,盡管那味兒酸甜可口,比大田里的草莓好百倍。接著是小麥莓成熟,深紅,顆粒小而密集,味道甜而醇厚,漿液濃重,水分較少,是最好的野地水果。再下去是烏莓,要到麥子完全收獲之后才登場,這物兒在長長的枝條上密密地排列,一簇簇,一掛掛,青了紅,紅了黑,黑了落,一直可以吃到小暑前后。如果等到全熟了,會有鳥兒來分享。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可是蟲子都給農(nóng)藥毒死了,鳥兒沒了葷腥大餐,就只好來搶吃莓子,還有五月的櫻桃。因此,你想吃上新鮮又完整的烏莓,也得早起,否則,早熟的莓子被鳥吃了。
麥子黃了,收回來,脫粒歸倉。這是一場盛大的典禮,在打谷場上,不用機器,也不用碾子,而是用傳統(tǒng)的連枷拍打。麥子均勻地鋪在場地上,麥秸稈相互壓住,只露出麥穗在外面,一層層,一排排,很齊整,也很壯觀。幾十個女人一齊高揚連枷,噼噼啪啪,嗶嗶啵啵,絕不遜于鞭炮齊鳴。正午太陽下,連枷在頭頂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女人凸出的臀部也在麥場上展露優(yōu)美的曲線,大家的動作配合得恰到好處,高低俯仰,上下著力,那是舞蹈,更是競技。吳伯蕭先生寫《記一輛紡車》,他是沒看見女人用連枷打麥,倘若親見,他絕不會寫紡線比賽,他會寫一篇打谷場上的連枷會,或是五月麥子的脫粒典儀。
那時,我站在麥場旁邊,麥香就氤氳在我的身邊。這時候,麥糖的甜香味兒,饅頭的面香味兒,煎粑的韭香味兒,卷餅的油香味兒,槐饃的清香味兒……一股腦兒彌漫開來,把五月,把端陽,把新姑爺老姨舅們,把鄉(xiāng)村的角角落落,都熏染得綿綿密密、透透徹徹。
麥黃之后是秧青,倘若你是農(nóng)人,你的心事也就跟著青嫩的稻秧兒綠起來……
最后一塊麥地
好多年沒有去過楊樹壟了,就像沒有去過毛狗壟一樣,這兩個狹長的地壟,在我們那個小村還算是大地,以前曾經(jīng)作過“樣板田”,很是走紅過一陣子,到后來土瘦地瘠,不知分給了誰家作為責任地,一直種著芝麻或紅薯什么的,遠望一片青蔥,由這顏色,我對楊樹壟保持著較深的印象。
我終于看見楊樹壟里還有最后一塊麥地,在由青轉(zhuǎn)黃地成熟著。這是真實的麥子,也是真實的大地。麥子灌漿的氣息將我徹底地覆蓋,使我猛然記起我是四月降生的,我是小麥的孿生弟兄,是村莊撒在楊樹壟的一粒孱弱的麥種。
我在外面碰上小村里的同齡人,問起楊樹壟,他們有的點一點頭,有的則把頭直搖,似乎對這個地名沒有多大興趣。這很自然,早年離開了村莊,到外頭走一趟,發(fā)了財,成了家,孩子也在外面生根長葉開花,楊樹壟沒有給他們帶來什么值得懷念的印記;另一些人剛從小麥地里起身,拍打拍打頭上身上的麥花,在小河里洗去了腿上的泥,從土墻上取下褪色的帆布挎包,急匆匆踏上沿河的機耕路,他們要去尋找屬于自己的一份工作,他們不愿提起自己是從楊樹壟來,就像一株清秀昂揚的小麥不愿指認自己來自一窖牛糞和一堆草木灰混合的土坑。
楊樹壟頹喪地臥在小村的西北角,昔日的楊樹漸次被砍伐,新的楊樹還沒有長高;再遠一點,是一片新植的桑樹林以及不太成片的香椿林。耕地近幾年做得比較潦草,經(jīng)濟林目前還沒成氣候,村民小組長說,大地被規(guī)劃以后,前景是很可觀的,楊樹壟也一樣,不信你過幾年回來看,那氣象啊……我說信呢,但我要看一看最后一塊麥子。
于是我就一個人去了楊樹壟。路邊的刺玫瑰正在開花,紅得耀眼,鮮紅的花瓣底下,往往藏著一兩枝荊刺,出其不意地鉤著你的褲腳,絆你一個趔趄。但是那塊麥子我是老遠就看見了,仍在斜坡上,在陽光完全能照見的地方。楊樹壟真有些像我的剪貼本,那塊麥子也就有點像其中的一幅插圖,當然,如果楊樹壟還記得我當初的一些細節(jié),我也許就成了它的一幅名副其實的插圖。
楊樹壟應該記得,細節(jié)之一是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我曾經(jīng)被藏在一垛玉米秸下,等母親把一壟麥子點種完后,從干燥的秸稈里找到他的兒子,并把他帶回家去。再就是二姨的女兒死去的第二天下午,父親在壟頭挖了一個并不太深的坑,說是要把二姨的女兒埋進去,我當時大哭不止,抓起沙子朝父親的臉上砸去……我原來是從玉米秸或麥草垛里爬出來的,而我的姊妹還在小小的年紀就走進了沙土里去,我想只有大地把這一切看在眼里,而又不發(fā)一言。在楊樹壟,最有出息的是麥子,它曾經(jīng)鋒芒畢露,它被鏟锨高高揚起,復又落到谷場上;它在風扇里走過一遭,稍稍知道一點兒自己的分量。然而,當小麥變成面粉,面粉走進城里去,它可是什么也沒有想,什么也沒有說。
在城里,我們每天還保持著吃面食的習慣,我們只看見臃腫的饅頭和油滋滋的包子,只看見面條油條豆粑們在叫賣聲里油頭粉面地存在或消失,只看見電視新聞里收割機大片地撂倒一塊塊麥子……我不知道是否有一粒麥子來自楊樹壟,來自萌生我小名的土地。有一天,我與一只饅頭長久地對峙,就像與家門前的一座小山對望著,我企圖從它身上發(fā)現(xiàn)四月里麥浪滾滾的恢弘氣勢和打谷場上連枷聲聲的熱鬧場面。
我忘記了麥芒的刺痛,一如城市記不起我初來乍到的寒磣模樣。
現(xiàn)在,我所知道的一些鋒芒凌厲的目光,來自櫥窗里那些大腕兒、明星們和各級大員,盡管他們的上一輩子都有可能是曾經(jīng)的“麥田守望者”,盡管他們的下一輩不屑于像麥子一樣親撫大地。然而,我清楚地記得,我祖父八十四歲時,腰彎成了一把鐮刀,而他的眼里,仍能迸射出麥子的鋒芒?!耙粋€人活得再圓溜,他應該還能摸到自己的臍蒂?!边@是祖父留在這世上的唯一的至理名言。
如今,家鄉(xiāng)的一些麥地都荒蕪著,有的長出了野蒜,有的被野竹子侵占。時下,不種麥子已經(jīng)不算過錯,調(diào)整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麥地改種經(jīng)濟作物還可以受到獎勵。何況,楊樹壟的最后一塊麥子也不是最好的麥子,高低不齊,青黃不勻,鋒芒短促而缺少銳氣。離開楊樹壟之前,我掃了一眼大葉楊,它似乎沒有長高多少,它底下也不再有玉米秸。壟頭上沒有凸起的墳包,沒有清明節(jié)插上去的紙標,只有幾莖青草開著細小的黃花在風中孤獨地招搖著。
出村時,走到壟口第一家,看見一個小女孩在樹上吃杏子,邊吃邊唱:“麥花麥花清清香,五月端午迎新娘……”,聲音極脆,像一只嫩羊在叫。她,讓我想起二姨家不到四歲的表妹,她幸福地在麥地里,她是真正的麥田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