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友才
一
大雪節(jié)氣過去好十來天了,杭州還沒有飄下入冬的第一場雪。
這天中午,我收到了招標代理公司王總冬天里春風拂面的微信:“日月大廈工程招標公告明天上午九時發(fā)布。”
我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竄出辦公室門,三步并作兩步到走廊西面金老板的辦公室去。
金老板的辦公室十分寬敞,里面配有衛(wèi)生間和休息室。辦公家具是從諸暨老家勾乘山上砍下來的雜木做成的,只有桌子上的筆筒是海南黃花梨。他不喜歡皮沙發(fā)那種軟綿綿的感覺,就連休息室里的床也是硬板床。我閃進去的時候,金老板坐在寬大的雜木椅子上,一個人斜著頭正發(fā)呆。
我興沖沖地說:“老板,日月大廈的招標公告,明天上午九點鐘就要發(fā)布了,三天后要投標了?!?/p>
金老板抬起頭,眼神像饑餓的小孩渴望媽媽的乳房。他摸了一下大鼻子,斜著脖子說:“再接不到業(yè)務,公司好散桃園了。池塘里水干了,是養(yǎng)不牢魚的。明天我會早一點到公司來的。你也早一點來吧?!?/p>
我們是一家建筑公司,金老板是公司的董事長總經(jīng)理。三十五年前他還不滿十八歲時,從諸暨的一個小山村出發(fā),夾在進城大潮中,擠上綠皮火車來到杭州學磚匠。那時農(nóng)村里老百姓常常說,爹媽沒錢沒能量,生個兒子學磚匠。金老板從學徒變技工,從技工到小包頭,從小包頭到大老板,來杭州時黑溜溜的頭發(fā)不到年齡就退休了,頭皮光得如一個青殼鴨蛋。他穿著布鞋的海拔是160公分,鼻子大得出奇。在杭州建筑市場馳騁三十多年,暗地里有人給他封了兩個綽號。一個綽號是“七餅”:麻將牌里“七餅”是斜著的,像一把手槍;金老板發(fā)起飆來,誰的話也聽不進,頭也是斜著的。另一個綽號是“酒缸”。酒量如膽量,別人會說大不了喝醉,金老板會說大不了喝死。他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能把一瓶茅臺酒“咕嚕咕?!惫嗟蕉亲永铩9纠镞€有人在背后叫他“金公雞”,開著奔馳S600,去路邊的小攤買紅薯。賣紅薯的老漢要賣三元錢一個,金老板磨了五分鐘,磨成了五元錢兩個。
我臉上的笑意還沒有寫完,就被金老板冷冷的話給抹去了。昨天要下班的時候,金老板還來我的辦公室,焦急地問我日月大廈招標公告什么時候發(fā)布。今天我神采飛揚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他卻給了我一張枕板臉。
我微微舒了口氣,點點頭說:“好的,明天我很早就會來公司的?!?/p>
公司的經(jīng)營狀況,我這個常務副總很清楚。半年來參加投標十三次,每次都如麻將牌里的那張白板,一點花頭也沒有。公司在建的幾個項目馬上要完工了,再接不到業(yè)務,明年公司的日子會很難過??斓侥甑琢耍鹄习宓哪樕兊萌缃Y了冰的水泥馬路一樣,又冷又硬。私營企業(yè)打工的人耳朵皮都是起了老繭的。去了天國的媽媽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她老人家和我說過:捧別人的碗,受別人的管;捏別人的筷,聽別人的喊。
我怏怏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給王總回了個“謝謝”的微信,又到綜合辦公室去找小吳。小吳的辦公室在走廊的東面。廊上隱蔽的寒風迎面向我竄過來,第一個感覺到冷的是牙齒。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一邊走一邊咕嚕了一句:“這個鬼冬天?!?/p>
小吳辦公室的門是半開半關的。我進去的時候,辦公室主任小吳正低著頭,在看一本什么書。一直到我走到他的辦公桌前面,他才察覺有人進來了。他抬頭看看是我,迅速合上書,把書塞進抽屜里,慌張地關上抽屜,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趙總,中飯吃了嗎?”
看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我本想問問他在看什么書,可年輕人總有年輕人自己的空間。我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直截了當?shù)卣f:“吃了,你中午不休息一下。日月大廈明天要發(fā)布招標公告了,資信標的內(nèi)容和原來投標的差不多的,你先理一下,把投標用的資料準備起來。”
小吳全名叫吳心明,革命老區(qū)安徽金寨人。他肩膀和金老板的頭一樣高,卻長著一張娃娃臉,平時說話聲音慢條斯理的。三年前一批大學生來應聘的時候,我看到二十多份簡歷當中,只有小吳的是手寫的,字十分漂亮,就向金老板推薦了他。我和他簽訂勞動合同的時候,他眼睛都紅了。小吳和我說,他學法學的同學中有一半找不到工作。小吳的辦公室不大,一面臨窗,三面放滿了柜子,辦公桌上的資料總是放得整整齊齊。在看招標文件的時候,他會把招標文件上幾個錯別字也注出來。一起去飯店吃飯,他總是最后一個離開,在每個座位上轉一遍,看看有沒有人落下什么東西,提醒大家別忘了。
小吳側過頭,眨眨眼睛說:“趙總,這次不會是空心蘿卜吧?日月大廈要招標喊了半年了,每次都是雷打得蠻蠻響,一滴毛毛雨也沒有落?!彼暮贾菰挶任疫@個在杭州大街小巷奔跑了二十年的諸暨佬講得還要地道。
我笑了笑說:“情報可靠,等一下我到小金的預算部去,也和他說一下。小吳,戰(zhàn)斗要打響了?!?/p>
小吳的眼神定了一下,轉頭看看資料柜說:“趙總,你放心,資信標我一定會做得嚴嚴貼貼。小金那里你不用去了,他馬上來我辦公室了?!?/p>
小吳話音未落,小金果然來了。他一邊走一邊低頭盯著手機;進門抬起頭的時候,看到我坐在椅子上,便在門口站住了。小金臉是朝我的,眼睛卻瞟了一眼小吳,嘴角向上翹了一下說:“趙總,你也在。那……我先回去了?!?/p>
我向小金招招手說:“你進來吧,我正要去找你,日月大廈招標公告明天要發(fā)布了,三天后拿招標文件,預算的準備工作,你先安排一下?!?/p>
小金是預算部經(jīng)理,來公司五年了,是金老板的堂侄子。小金考上浙大建筑學的第一年,他爸爸生病了,不到半年就去世了。金老板去醫(yī)院看他的時候,小金也在。小金爸爸哆哆嗦嗦拉著小金的手,把小金托付給了金老板。小金爸爸看病的錢和小金上大學的錢都是向金老板借的。小金大學畢業(yè)后,就毫無疑問地到金老板的公司來效力了。小金和金老板差不多高,眉毛濃得像墨水描上去一般黑,眉端微微上翹,如隸書一撇一捺的兩個筆鋒。和金老板不同的是,小金的眼睛很大,臉上像長著兩顆亮晶晶的黑葡萄。
小金慢慢地移到我身邊,一只手握著手機,一只手放在辦公桌上,黑溜溜的眼睛轉動著說:“趙總,狗咬死羊、羊頂傷狗的搏斗又要開始了。日月大廈是一塊大肥肉,大家都張大嘴巴想把這塊肥肉吞進自己的肚子里去啊?!?/p>
我點點頭,用手指在桌子上輕敲了幾下,有點沉重地說:“就一只兔子,獵手倒有一大群。這次老板又有志在必得的架勢。公司的情況你們也清楚的,半年沒有項目中標了,這次就咬緊牙關拼一拼吧?!?/p>
小金拿回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摸摸頭皮,眼睛散出茫然的光來。小吳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了看小金,然后他們兩人交叉的目光一起射向我。我們?nèi)齻€人的目光交匯在一起,每個人的心里都被日月大廈招標公告要發(fā)布的消息,圈起了五味雜陳的漩渦。
在三個人都沉默著的時候,小金的手機響了一下。他看看手機,突然問我說:“趙總,你什么時候有微信了,昨天你在公司的微信群里發(fā)了‘投標很豐富,中標很骨感、橫批‘天意的對聯(lián)嗎?”
我在微信上發(fā)了這副對聯(lián)之后,一個工地的項目經(jīng)理也發(fā)了一副對聯(lián):“白天戴好安全帽,晚上穿上避孕套”,橫批是“日夜安全”。
我微微笑了笑說:“我這個前浪,也來群里欣賞一下你們后浪的浪花。我還不會轉發(fā)和粘貼呢,你教我一下。”
“哈哈哈!”小吳平時很少笑,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唰唰唰地劃動了幾下,把娃娃臉笑得更像一個娃娃說,“趙總,你的簽名是餡餅,是不是想天上掉下一個餡餅?。俊?/p>
我微微搖搖頭,豎起食指指指天花板說:“是天上不會掉下餡餅!”
小吳是這個微信群的群主,群的名稱是“11光棍潮”。小吳的簽名是“三無產(chǎn)品”,大概就是“無房無車無存款”的意思吧。他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肯定不好,上大學的助學貸款也是去年發(fā)了獎金之后去還清的。公司里的小年輕都用上了蘋果手機,他的手機還是小米的。
公司投標時唱主角的就是我們四個人,金老板是“60后”、我是“70后”、小金是“80后”、小吳剛好是“90后”。私營企業(yè)里是不會養(yǎng)著看看報、喝喝茶、聊聊天拿工資的人,除非你是老板的小舅子。
二
第二天早上,還不到六點我就起床了。
我起床的時候,妻子還滿足地熟睡著,小貓般的鼾聲一起一伏。我沒有開燈,輕手輕腳穿上毛衣,像老鼠一樣爬到床下。房間里還是黑乎乎的,天花板和四周的墻壁彌漫出孤寂的氣息。兒子今年剛剛去北方上大學去了,家里就我們一對“老夫老妻”。
我伸手去床上拿羽絨衣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妻子的鼻子。
妻子醒過來了。她微微動了動身子,閉著眼睛說了一句:“只要一投標,你就變得神經(jīng)兮兮了,像個國民黨特務一樣。天還墨墨黑呢?!?/p>
聽到妻子“特務”兩個字,我站在床邊呆了一下,想想自己二十年投標的經(jīng)歷,覺得“特務”兩個字還真的很形象。在投標的時候,不但要把自己公司的投標報價保護得如諜戰(zhàn)片里發(fā)報的密碼一樣神秘,還要去剖析市場的行情,破譯競爭對手的信息,迷惑其他公司的方向。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神仙也不知道投標時會使出的怪招。
我在黑暗里暗暗地笑了笑,拿過羽絨衣,穿上一只袖子,微微欠過身子,酸啾啾地說:“知我者,老婆也。我還是早一點去公司吧,反正也睡不著?!?/p>
妻子咕嚕著說:“你去吧,紅顏知己不在家,在外面?!?/p>
我皺了一下眉頭,什么紅顏黑顏,都要“奔五”的人了,白頭發(fā)也有了。女人有時候心眼比針眼還要小,都是陳年爛芝麻的事了,妻子還是耿耿于懷。
家在杭州西郊閑林。我開車出發(fā)的時候,東方的晨曦被山巒蒙在山的里面,天色還沒有從睡夢中睜開眼睛,空氣冷得如冰啤酒的玻璃瓶。朝九晚五的人群還享受著熱被窩的溫度。天目山西路上車稀人少,車速可以開到六十邁左右,兩邊的樹影匆匆向后退。呼呼的風聲,把我?guī)Щ氐蕉四昵案呖悸浒裰笕W水電工、成為游子時第一次踏入的小小工棚。
工棚搭在工地旁邊一片荒蕪的菜地上,四面用毛竹片圍擋起來,不到兩米半高。工棚沒有窗,只有門,頂棚上鋪著的是油毛氈。夏天的時候,白天太陽一曬,晚上回來,柏油的氣味灌滿了整個工棚。外面天空下雨,里面地上流水。我的床是一塊木板鋪成的,四個腳用幾塊紅磚填起來,睡覺的時候會搖搖晃晃的。我就是在這個工棚里,用安全帽當?shù)首?,床當桌子,滿腔熱血地寫著文學夢。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天晚上,天空飄著雪,風聲呼呼。我在給她寫信的時候,一朵雪花飛進來落在信紙上。雪化了之后,如一滴淚水在紙上留下的痕跡。我初戀的種子,就扼殺在這個小小的工棚里。工棚是沒有地址的,她回信的時候都是轉我收的。我就是為了她,一輩子不喝酒的。
小偷偷得走家里的金銀財寶,卻偷不走人在肚子里的字。我小說沒有寫成,卻能賣弄一點文字。二十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給金老板寫了一篇評審工程師的論文,就是靠文字混來了一個常務副總。金老板去開會發(fā)言,都是我給他寫的稿子。有一次,稿子上有“活躍職工文化娛樂生活”幾個字,可金老板總是把“娛樂”讀成“吳樂”,還笑嘻嘻地對我說,難字認半邊?。∥覍嵲跊]有辦法了,情急之下靈機一動,在娛字的上面畫了一條小魚,金老板才沒有讀錯。
我雖然是個常務副總,公司里什么都要干。每次公司投標時,我忙得如一只追著野兔的獵犬。日月大廈投標要開始了,我心里如壓著一堆沙子,又散又重。
日月大廈招標公告九時在交易中心網(wǎng)站上正式發(fā)布。
看完招標公告之后,我打了個哈欠,剛把身子仰在椅子上,金老板的聲音如機關槍掃過了我的辦公室:“有了嗎有了嗎有了嗎?招標公告發(fā)布了嗎?”
金老板走進我辦公室的時候,嘴巴還在動著,看樣子他是在路上買了早點,在走廊上邊走邊吃的。金老板來公司上班,總是早上來得晚,晚上去得早。今天他果然來得比以前要早。
我到辦公室已經(jīng)快三個小時了。煙頭橫七豎八地躺在煙灰缸里。聽到金老板的聲音,我趕緊放下架在辦公桌抽屜上的腳,把身子坐端正了一些。金老板腳步匆匆地走到我的辦公桌前,用手背抹了一下油膩膩的嘴角,兩個手背之間摩擦了一下,又繞到我的電腦旁邊來。
我站了起來,雙手移動電腦,讓顯示屏轉動180度,指著打開的電腦屏幕,有點喜悅地說:“老板早,日月大廈招標公告已經(jīng)發(fā)布了,情況和我們了解到的差不多,我們公司全部符合投標要求?!?/p>
金老板彎下腰來,低著頭,側過臉,眼睛隨著招標公告移動著。我們兩個的耳朵幾乎要貼在一起了,我聽到了金老板粗重的呼吸聲。
我把招標公告主要的幾項條款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日月大廈,公開招標。工程投資是40000萬元,建筑面積有180000平方。老板你看,對一級建造師果然有四層地下室施工的經(jīng)歷要求?!?/p>
金老板臉上露出凝重的神色。他直起腰來,摸摸大鼻子說:“好,馬上打電話給小金,要他到你的辦公室來。昨天你來說的時候,我剛剛打完電話,說好給我們2000萬元工程款的,結果給了200萬,放放湯都不夠喝?!?/p>
也難怪昨天我進去的時候,他的話冷得像一塊冰凍。老板也有老板的苦衷,有時候一不小心扳牢了,比我們打工的還要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前幾天就有一個建筑公司的老板,從高高的錢江四橋上跳到冷冷的錢塘江里去了。
我把電腦移到原來的方向,微微搖搖頭說:“昨天中午,我已經(jīng)和小金、小吳說過了。招標公告今天發(fā)布,要三天后才結束呢。戰(zhàn)斗要打響了?!?/p>
金老板的臉上瞬間蓋上了一片烏云,又摸摸鼻子,舉起雙手比劃著說:“這次日月大廈投標,要像《南征北戰(zhàn)》攻鳳凰山一樣去拼刺刀、打肉搏戰(zhàn)了?!?/p>
這時搞衛(wèi)生的阿姨送開水壺進來了。她聽金老板和我在說什么《南征北戰(zhàn)》,來了興致,大著嗓門說:“《南征北戰(zhàn)》,很好看的,機關槍噠噠噠地掃著?!?/p>
我心里暗暗笑了一下,看了金老板一眼,向她揮揮手說:“阿姨,開水壺先放好,衛(wèi)生等一下來搞,你先出去吧?!?/p>
金老板的鼻子扭動了一下。阿姨看到金老板的神色,趕緊轉身縮頭縮腦地回去了。金老板又看了一下電腦的屏幕,額頭上刻出一只雞爪子似的皺紋來。
他嘆息著說:“現(xiàn)在接個工程比造原子彈還吃力,都拼出血了。肉也拼完了,只剩下骨頭了,賺不了幾個錢,不比以前了。唉!為了日月大廈這個項目,你的建造師證也等了半年了?!?/p>
我點點頭說:“公告發(fā)布不到半個小時,瀏覽量已經(jīng)有259了。投標單位倒不會很多,一級建造師要有地下室四層施工經(jīng)歷的門檻攔住了他們投標的機會;如果沒這個要求,投標的單位會超過五十家。”
金老板像打了一針強心劑,一下子來了精神,語氣也明顯硬朗起來。他迅速拉上羽絨衣的拉鏈,揚起手,用力揮動了幾下說:“對對,這個情況你已經(jīng)和我說過了,市場上早在喊參加投標的建造師要有地下室四層的施工經(jīng)歷?,F(xiàn)在小道消息變成大道消息了,你的建造師證等了半年也值得的。”
我本想詩人一下,說一句“山雨欲來風滿樓”,但想想和老板說話還是越簡潔明白越好。我又看了一下招標公告說:“那是,打鐵還需自身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王道。中不中標,那就……”
“你和他們說清楚,這次投標要是出什么差錯,過年的獎金就不發(fā)了?!苯鹄习宕驍嗔宋业脑挘劬Φ闪宋乙谎?,轉過身去,顧自走出了我的辦公室。金老板走路的腳步很重,地板上發(fā)出了如遠古兩軍對壘時戰(zhàn)鼓擂動的聲音。
金老板的情緒變化有時比三月的天還要快,我也聽慣他說劈頭蓋腦的話。可眼下杭州的建筑市場也是僧多粥少,房產(chǎn)公司的形勢是一會刮東南風、一會卷西北風。國家又在控制“樓堂館所”的建設。民工工資漲得如牛市的股票。一噸鋼材卻比一噸礦泉水還要便宜。建筑公司的日子,頗有王小二過年的味道。
公司的辦公室在辦公樓的頂層七樓,是和街道在一起辦公的。十年前,杭州城西大開發(fā)發(fā)出信號彈的時候,金老板就聞到了錢的味道。他扛著稅收的大旗,把公司搬到城西,來搶占城西的建筑市場。公司每年有上千萬稅收,辦公室當然是免費使用的。辦公樓南邊挨著天目山路,北面沿山河如一條玉臂把辦公樓摟在懷中。辦公樓里面有個小小的庭院,環(huán)境很好。站在窗前遠遠望去,在高樓大廈的縫隙之間,可以看到牛背一樣的北高峰。這時杭州城已經(jīng)熱鬧起來,馬路上雜七雜八的噪聲浮到七樓,在我的窗外游蕩。陽光透過玻璃窗,悄悄地躺在地板上。辦公桌角的那盆紅掌,被光線描得鮮紅欲滴。遠處隱隱約約的北高峰一片蒼然。
“趙總,可以進來打掃衛(wèi)生了嗎?”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站在我辦公室門口,怯怯地問。
我微微笑了笑,點點頭說:“好好,你進來吧。阿姨,你還看過《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吧?!闭f完,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拿起打印出來的招標公告,到綜合辦公室找小吳去了。
三
日月大廈招標公告發(fā)布后的第三天上午,資格審核合格的投標單位,可以去招標代理公司購買招標文件了。
窗外的天色像一只花臉貓,一片是黑的,一撮是白的,在黑白之間還透出幾縷淡淡的藍色來。寒風從窗縫鉆進來,和空調(diào)吹出的暖風打架。院子里光禿禿的樹枝點頭哈腰地搖擺著。路上的行人都縮著脖子趕火車一樣腳步匆匆。天氣預報說,今天要下雪。
看看天氣要變,我準備早一點去代理公司購買招標文件。我剛剛從椅子站起來,小吳拿著一張紙,急匆匆地蹦進來我的辦公室。
他剛到門口就如高音喇叭一樣大喊道:“趙總,趙總,出大事了!”看上去神情十分緊張,娃娃臉變成了剛剛從雪地里挖出來的大白菜。
我的心抖了一下,趕緊問:“小吳,什么事情?”
小吳箭步跨到我辦公桌前,把紙重重放到桌上,嘴巴張得很大,大得娃娃臉也有點變形了。他氣喘吁吁說:“傳真,剛發(fā)過來的,日月大廈招標取消了?!?/p>
我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抓起傳真紙,迅速掃了一遍。傳真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日月大廈工程招標因故延遲,招標公告另日發(fā)布。
我如泄了氣的氣球,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趕緊打開交易中心的網(wǎng)站,網(wǎng)站上的招標公告取消了,換成了一則通知,通知內(nèi)容和傳真上的一模一樣。
我自言自語地說:“剛剛我在網(wǎng)站看到了招標公告。奇了怪了,半個小時前還是招標公告。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了。”
這個時候,代理公司王總也發(fā)來了微信:日月大廈招標取消。
小吳也是滿臉的疑惑,不知道把目光停在哪里。他一會兒頭向東,一會兒臉朝西,一會兒看看我。突然,小吳想起了什么,迅速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傳真紙對我說:“趙總,快,告訴金老板去?!闭f完一個猛轉身,一步起碼有一米多遠,旋出了我的辦公室。
我腦子里一頭霧水還在彌漫著,小吳的話提醒了我,趕快把日月大廈投標取消的情況告訴金老板。
金老板大概剛想出門,左手提著一個包,右手拿著手機在打電話。我和小吳進去的時候,金老板已經(jīng)快走到辦公室的門口了。
小吳顧不得金老板在電話里講什么,晃動著那張傳真紙,聲音和去我辦公室時一樣響:“老板,出大事了!”
金老板像受到電擊一般,整個身子顫抖了一下,手機差點脫手。他眼睜睜看看小吳,又探頭看看小吳背后的我,焦急地問:“什么大事?要……地震了?”
小吳感覺到自己有點失態(tài)了,娃娃臉扭動了一下。他雙手把那傳真紙遞給金老板,語氣稍緩了一點說:“日月大廈不招標了?!?/p>
金老板小小的眼睛睜得好像和蛇搏擊的青蛙的眼睛一樣,眼珠要跳出來一般。他一把抓過小吳手中那張傳真紙,看完那行字之后,紙好像變成了一段帶電的電線,觸得金老板一動不動。
小吳在金老板的左邊,我在金老板的右邊,三個人變成了靈隱寺里的三座泥塑木雕。
財務科長老張拿著一疊簽字的單子來找金老板,在門口一探頭,看到這個場面,悄悄轉身回去了。
這時小金也搖搖晃晃地撞進了金老板的辦公室。他看我們?nèi)齻€人的神態(tài),就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放慢腳步,默默站到我旁邊,目光轉動著浮在我身上,訥訥地問:“趙總,日月大廈招標真的取消了嗎?”
金老板把手機放進口袋里,突然大聲說了一句:“日月大廈真的是一顆地雷,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炸起來?!闭f完,把傳真紙塞回給小吳。
小吳沒接住,傳真紙搖頭晃腦地掉到了地上。小吳彎腰迅速撿起來,然后慢慢遞給小金。小金看完后,圓圓的眼睛被冰住一樣,也成了一座木雕。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按按太陽穴,閉了一下眼睛說:“招標網(wǎng)站也有了通知,日月大廈的招標公告取消了。一定有原因的,我回辦公室打電話問問看?!?/p>
小吳看了看我,問金老板說:“老板,晚上的招標文件評審會還要開嗎?”
金老板有點惱火,不知是對小吳,還是對那張傳真紙,語氣里拌了槍藥一樣:“開個屁會,投標都不投了,哪里來招標文件,開會有個鳥用。我看我這個公司也不用開了?!?/p>
小吳怏怏地點點頭說:“那我去通知他們,會不開了?!?/p>
小金也活動了一下。他頭向上仰了仰,用手拍著腦門,搖著頭說:“這個建筑市場,本來就是江湖,現(xiàn)在成漿糊了?!?/p>
窗外飄起了入冬的第一次雪,漫漫雪花把天和地串在一起。視線穿不過緊密的雪花,辦公室里看不到北高峰的雪景。風拉起泣訴的二胡,把雪花吹得如醉漢東歪西扭;有幾朵斜著身子撞在玻璃窗上,趴了一會之后,就化成水緩緩下流。院子里的雪地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人用雪堆成了一只抽水馬桶。
我很想去雪地上拍個人影,像小時候一樣,張大嘴巴,重重地拍下去。
四
建筑市場上的風聲雨聲雜聲飄滿了大街小巷。半個月之后,橫沖直撞在杭州建筑市場上空的那個謎底終于被時間揭開了:日月大廈投資人之一涉及非法集資,失聯(lián)了。日月大廈第一次招標公告就只好急匆匆取消了。
元旦放假后上班的第一天中午,我又收到了王總雪中送炭的微信:“日月大廈工程招標公告明天上午九時發(fā)布?!?/p>
五
從購買招標文件到日月大廈投標,投標文件編制的時間為15天。
大雪小雪又一年。CCTV5已經(jīng)在評選上年度的“雙十”體育新聞了。上頭很多文件也已經(jīng)發(fā)了下來,這個要考評,那個需總結。兒子發(fā)來微信說,他已經(jīng)用手機在網(wǎng)上買好回家過年的車票了。我剛來打工的時候,買火車票的隊排得游龍一樣又彎又長。記得有一年我買不到提前回家的火車票,大年三十還在火車上;到家的時候,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都結束了。那時候沒有手機,媽媽在寒風蕭蕭的家門口等著我。看到我的時候,她老人家哭了。媽媽知道我和那個大學生的事情已經(jīng)成了一盤涼了的黃花菜,她擔心我會想不開?,F(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什么都方便,就是買個包子也能送到家門口。這次日月大廈的投標工程量清單,就是在網(wǎng)上直接下載的。
日月大廈投標是公司年內(nèi)的壓軸大戲。金老板在開會的時候說,公司年內(nèi)的重中之重是日月大廈的投標,其余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靠邊站。
這次日月大廈的招標文件是嚴密的,幾乎到了無懈可擊的地步。我看完招標文件,剛起身要去食堂吃中飯,小金敲門進來了。
小金關上門,上好鎖,走到我旁邊輕聲問:“趙總,你知道有幾家單位參加日月大廈投標嗎?最好能知道有幾家投標單位,我用概率來計算最佳投標報價?!?/p>
我笑了笑說:“有十五家單位,看來濃縮的都是精華這句話沒錯,都縮到你的大腦里去了。”
這句話也經(jīng)常有人在贊美金老板的。中國的文字是很奇妙的,金老板鼻孔大,那就是“財大氣粗”;就連光禿禿的頭皮,也被恭維為“頂上有光”。
小金也對我笑了笑,看看我桌子上畫滿線條的招標文件,拿起來翻了一下,有點疑惑地問:“趙總,招標文件剛剛拿來,你怎么知道是十五家?”
我拍拍肚子,賣關子地說:“天機不可泄露,我們先吃中飯吧,我肚子有點餓了。早飯有沒有吃,我都忘記了?!?/p>
小金連忙放下招標文件,連連點頭說:“好好,我們先去吃飯,要不你不用下去了,我?guī)湍惆扬埐舜騺戆??!?/p>
我搖搖頭說:“還是一起去吧,吃飯之后,我要去金老板的辦公室?!?/p>
我們兩個剛要從辦公室出來,又有人敲門。
我朝門的方向看了看,對小金說:“你去開門吧,是小吳?!?/p>
小金一邊走到門口去,一邊問:“趙總,你怎么知道是小吳?”
我靠在椅子上,微笑著說:“那我們來打賭,是小吳的話你給我一百元,不是小吳的話我給你兩百?!?/p>
小金一邊走過去開門一邊說:“好?!?/p>
打開門一看,果然是小吳。
小金有點驚訝地叫了起來,“趙總,你是軍統(tǒng)來的?”
金老板來敲門,聲音重而急,要敲五六下;小吳來敲門,是輕又慢,一般是敲兩下;小金來敲門雖然也很輕,但要敲三下以上。這三個人來敲門的方式是不一樣的。
我微微向他笑笑說:“天機不可泄露。一百元拿出來吧,等一下要駕駛員去買水果。”
小吳和小金一起走到我的辦公桌邊上。小金老老實實從錢包里取出一百元,放在辦公桌上說:“下次我來敲門,要小吳和你賭,看你能不能贏?”
我抬起手,做了個OK的動作,看得小吳摸不著頭腦。
小吳側過頭去向小金做了個鬼臉,娃娃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一邊打開我工程師證的封面,一邊對我說:“趙總,什么不可泄露???賭什么賭?。縉BA球賽嗎?招標文件我看了,資信標評分規(guī)定只有高級工程師能加一分,要不要去做假證?”
以前投標的時候,我要小吳去做過什么什么假證,所以這次他來問我了。小吳很喜歡NBA球星艾弗森,說艾弗森和他一樣高,艾弗森的眼睛里總藏著大海一樣的憂郁。
看著小金和小吳兩個并肩站在一起,我有點怪怪的感覺:他們一個高,一個矮,如一對說相聲的演員站在舞臺上;小吳穿著一件白色的羽絨服,小金披著一件黑色的羊絨大衣,又讓我想起了武俠小說里“黑白雙煞”的形象。
我收回放在他們身上的目光,拿起招標文件晃了一下說:“小吳,你看了招標文件,說說看有哪些要點?!闭f完我又把招標文件放到桌子上。
小吳閉了一下眼睛,然后看看小金,慢條斯理地說:“日月大廈評標采用百分制綜合評標法。資信標占10分,是公司的榮譽、資質(zhì)、人員的職稱什么的;技術標占30分,主要是這個項目的施工方案、質(zhì)量安全措施等等;商務標占60分,就是工程預算,最終體現(xiàn)的是投標報價。這個倒是常規(guī)的評標方式,可這次的日月大廈招標文件編制者如一個下棋的高手,把評標方式的局,設置得天衣無縫?!?/p>
我看著小吳點點頭說:“小吳,你可以出師了。這次的招標文件還真的很嚴密的,我也第一次碰到。”
小金補充說:“投標價還設置了最高限價,開標前三天公布,這一招也夠狠的。15天后就要開標了,預算編制的時間也有點緊?!?/p>
最高限價是這次日月大廈投標的時候,投標報價不得高于這個最高限價。是防止投標的時候,投標單位串標、抬高報價的一道“防火墻”。
小吳拿起辦公桌上的招標文件,翻了一下繼續(xù)說:“趙總,你也在招標文件上劃上了不少紅線,我也劃了,和你的差不多。你的工程師是不得分的,這一條也對我們公司很不利?!?/p>
小金也看了一眼小吳手上的招標文件問:“趙總,那要不要去做假證?”
我沒有直接回答小金的話,有點傷感地說:“我和金老板商量一下,這次投標,我們要‘三代坐牢,牢上加牢啊,千萬不能出半點差池。老板……”我差點把老板“投標如果有什么差錯年終獎就不發(fā)”的話說了出來。
小吳的娃娃臉神情嚴肅。他點點頭,把招標文件握得緊緊的。
小金靠近我一步,輕輕地對我說:“趙總,你知道嗎,老板的爸爸生病了,我媽媽打電話給我的,好像是……那個病。”
我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啊,不過昨天金老板和我說要回老家一趟,他也沒有說他老爸病了。”
小吳也走近我半步說:“昨天中午金總去老家的時候,我在走廊上遇到他的,他說標書的事向你匯報,我看他的臉色變青了,還以為他在擔心投標的事呢?!?/p>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說:“你們有時間回家多陪陪你們的爸爸媽媽,像我這樣,嘴巴叫爸爸媽媽的機會都沒有了。等這次投標結束,我去看看他?!痹捯魟偮?,我記起來小金的爸爸已經(jīng)去世了,就拍拍小金的肩膀說,“你媽媽更不容易?!?/p>
剛說完,我的肚子“咕嚕?!苯辛艘幌?。我向小金和小吳揮了一下手,慢悠悠地說:“我們先去吃飯吧,肚子在彈琵琶了。吃好飯之后,我們?nèi)齻€人一起去老板辦公室,匯報一下投標的情況。早上我去拿招標文件的時候,和老板說了一下,他大概是早上回來的。”
我看到小吳出門的時候腳步似乎有點沉重,臉上抹著灰暗,眼睛里好像也藏著憂郁。這個小家伙,以后會是公司的柱子,只是骨子里缺少一點陽光氣。
六
距日月大廈開標只有三天了。
據(jù)說杭州早晚高峰的時候,堵車全國排名第二。限牌限行都施行了,天目山路上的車還是堵得如搬家的螞蟻。十公里的路,我整整開了一個半小時,急得金老板先是打電話,后又發(fā)信息給我。我拿著日月大廈最高限價的補充文件匆匆來到金老板的辦公室時,夕陽的半張臉已經(jīng)被山巒吞沒了。
金老板看了最高限價的補充文件之后,有點激動起來,揮揮手,又摸摸鼻子對我說:“晚上在小會議室開會,你通知一下小金、小吳,我們一起商量一下?!?/p>
我點點頭說:“我會告訴他們的。這幾天他們天天加夜班,標書已經(jīng)差不多了,技術標我也聯(lián)系了,浙江大學的老師要我明天上午去拿?!?/p>
金老板低頭看了一下手表說:“那你馬上去吃飯吧,我還要出去一下,很快會回來的。你們等著我。”
我有點疲憊地說:“好的,日月大廈成了減肥藥,半個月時間我瘦了五斤了?!?/p>
金老板竟然也幽默了一句:“你省了買減肥藥的錢?!?/p>
小會議室的門要用指紋才能打開,公司里也就只有今晚來開會的四個人能進來。會議室里很簡單,平時也很少用,就一張小的會議桌,八把椅子,連電腦也沒有,也算是公司的一個秘密緊急接頭點。
連續(xù)加了十多個夜班,小吳好幾天沒剃胡子了,娃娃臉的下巴上黑茬茬的,看上去有點不倫不類的感覺。小金那雙葡萄一樣圓圓的眼睛像失了水分一樣,臉色蠟黃,下巴都被削尖了。每次投標,我們幾個人像在打仗一樣。
不知道金老板去哪里溜了一圈。我和小金、小吳剛坐了一會,他就回來了。
金老板屁股還沒有坐正,就硬邦邦地說:“馬上就要開標了,你們說說看,有什么情況,還有哪些事情要準備。這次日月大廈投標不是在投標,而是在投命,是公司明年的命?!?/p>
我和金老板一排,小金和小吳坐在我們對面。按照規(guī)矩,金老板講完話之后,應該是我發(fā)話了。
小吳卻先站起來看著我,他的娃娃臉上躍動著不安的神情,眼睛不斷地轉動著說:“金總,趙總,有個事情要向你們匯報一下?!?/p>
金老板警覺地看了看小吳問:“有情況?”
因為小吳太高,金老板又坐著,說話的時候他要把頭抬得很高。
小吳點點頭說:“剛才來開會之前,我的郵箱里收到一封電子郵件,說只要把我們公司的報價告訴他,就給我十萬元錢。我想,還是要把這個事情告訴你們的?!闭f完,小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坐了回去。
小金顯然也不知道這件事,他很詭異地看著小吳,警覺地問:“郵件的地址能查到嗎?”
小吳搖搖頭:“我查了,只能查到是外地的?!?/p>
電腦這種事情,金老板和我是沒有發(fā)言權的。
金老板用拳頭拍拍會議桌,眼睛里射出兩支箭來:“就當放了個狗屁!”
我雙手支在腦袋兩邊,閉上眼睛思考了一下說:“我看沒有那么簡單,這個人對我們公司的情況非常熟悉,認為只有在小吳這里能打開缺口。小吳,你也不要急,我還遇到過把錢送到我樓下的人。既然他們進攻了,我看我們也防守反擊一下。金總,你看這樣行不行,等一下小吳回過去,回郵件過去,就說我們公司不投標了,也不用說什么原因,給他們一點迷魂湯喝喝?!?/p>
金老板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好。”
小金補充說:“這樣的話,我在預算部要統(tǒng)一一下口徑,凡是有人來問投標的情況,就說我們公司不投標了?!?/p>
金老板用贊許的目光撫摸了一下小金的臉說:“就這么定。陰謀詭計搞到我金老板的頭上來,門也沒有。”
我欠了欠腰,繼續(xù)問小吳說:“剛才的事情就這么定,你的資信標還有什么問題嗎?我們一個一個來?!?/p>
小吳臉色有點緩過來,說話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別的都準備好了,就是要不要去做你的高級工程師的假證?!?/p>
高級工程師和資信標評分的事情,我也和金老板說起過。金老板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今天開會,這個事情再也拖不下去了。
金老板微微低下頭,閉了一下眼睛,問我說:“你看呢?”
我問小吳說:“小吳,你算過嗎,按照資信標評分的要求,我們公司能夠得幾分?昨天你和我說是9分?!?/p>
小吳馬上回答:“是9分,10分中就差你的高級工程師的1分。”
我輕輕地拍了一下腦袋說:“日月大廈這樣的評分方法,這個1分也是很關鍵的,小金你記得嗎,有一次我們的分數(shù)和第一名的分數(shù),就差了0.1分?!?/p>
小金馬上說:“記得,去年市里的圖書館工程投標,到老我也不會忘記的?!?/p>
金老板想了想說:“那就去做吧?!?/p>
我遲疑了一下說:“先這樣定吧,小金,商務標的情況你說一下。”
小金拿出插在口袋里的一支筆,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轉動起來,不緊不慢地說:“日月大廈工程有15家投標單位,理論上講,中標的概率只有6.66%。但實際結果卻是其中的一家公司成了100%,其他14家成了0。每家投標單位,都想把6.66%化成100%。日月大廈商務標的評分方式,天上的餡餅砸在誰頭上是誰也不知道的?!?/p>
我側過臉看了小金一眼,他把我微信的簽名也搬出來了。
金老板皺了皺眉頭,向小金擺擺手說:“你就說關鍵的吧,不要讀天書一樣繞來繞去的。”
小金停止了手里轉動的筆,他正想說什么,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我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想把電話按了,不小心按到了免提鍵:“哈羅,我來自美國,你想學好英語嗎?包教包會,名師一對一指導,費用優(yōu)惠?!?/p>
我趕緊把電話關了。
金老板罵罵咧咧地說:“現(xiàn)在的騷擾電話比牛毛還多。剛才我也接到電話,說我的兒子出車禍,住進醫(yī)院,要我匯錢。我是兩個女兒,哪里來的兒子啊!”
這也是金老板心中的一個痛。農(nóng)村里出來的人,傳宗接代的思想還是根深蒂固的。這么大的老板有這么多錢,偏偏沒有兒子。他村里的人說,金老板半夜里也會喊冤枉的。
這一個小小的插曲,會議室的氣氛倒有點寬松起來。小吳的臉上也浮出一絲笑意;小金咧開嘴,露出半排白白的牙齒。
我轉頭看看金老板,然后向小金示意說:“還是言歸正傳,你繼續(xù)說商務標的事情吧?!?/p>
小金拿起放在會議桌上的那支筆,又轉動起來說:“關鍵說簡單很簡單,說復雜很復雜,就是我們的報價在最高限價的基礎上,下浮幾個百分點?!?/p>
我點點頭說:“是,這次商務標評分,還真有點瞎子摸象的味道。平均之后,還要抽一個修正系數(shù)的?!?/p>
小吳站了起來,問我說:“趙總,我沒事了,可以回去了嗎?”
以往投標的時候,公司的投標報價小吳是不知道的。也就是說他還沒有真正圈在公司的核心層之中。加上有了那個郵件,雖然小吳說出來了,心里肯定是七上八下的。
金老板馬上說:“沒事,你聽聽也好,以后這方面你也要多學學。”
小吳嗯了一下,坐回到椅子上,眼睛卻看著我。看樣子他的內(nèi)心也稍稍有點平靜下來。
我的手指在會議桌上輕輕敲著,轉過頭看著金老板說:“金總,我看這樣吧,離開標還有三天,報價我們還是到最后一天定吧。小金你明天統(tǒng)計一下,一年來設有最高限價的項目中標價,下浮的平均費率是多少?!?/p>
小金繼續(xù)轉動著那支筆說:“好的?!?/p>
金老板身子微微向后仰,背靠在椅子上對我說:“趙總,你還有什么情況要說的嗎?”
我抽出一支煙,在鼻子上聞了一下,沒有點火,挺直腰板,滔滔地說:“這次投標,到目前為止,我沒有聞到有串標、控標的跡象。給小吳的郵件,那是泥鰍翻不起大浪的,所以這次日月大廈投標,杭州的建筑市場還是比較安分的?!?/p>
金老板打斷了我的話,有點神秘地說:“聽說市里的一個領導‘雙規(guī)了,就是和房地產(chǎn)有牽連的。前幾天來竣工驗收的人,連卡都不要了,桌子上還不能擺鮮花。對了,中秋節(jié)的時候,香煙老酒都送不出去了?!?/p>
我看看小金,又向小吳微微點點頭,繼續(xù)說:“資信標和商務標小吳和小金都已經(jīng)說了,我要浙江大學老師做的技術標明天就好。今天我去拿最高限價的時候,代理公司的王總告訴我,這次評標除了專家?guī)炖锏膶<遥€從北京請來了幾位專家,怪不得招標文件弄得像兵書。所以我們更加要貓當老虎抓。小吳你注意一下,明天起,你派你們辦公室的小張去門衛(wèi)看把緊,不要讓陌生人來公司。小金,這三天預算部任何人都不能進來。對了小吳,那個證的事情,你去辦一下。會開好之后,你就去燒那碗迷魂湯?!?/p>
小吳馬上點點頭說:“好的,趙總?!?/p>
金老板摸摸大鼻子站了起來,頭皮閃閃發(fā)亮。他斜著脖子,如警察抓到小偷時的口氣,冷冰冰地說:“日月大廈再不中標,公司就完蛋了!”
不知什么時候,天空下起了雨。雨水落在窗臺上,敲出“滴滴答答”的聲音。
聽著雨聲,想起小吳的郵件,我又想起妻子說的“特務”兩個字來。
小吳在收到這個郵件的時候,難道他沒有心動過嗎?小吳去年的年薪是六萬元;今年過年的時候,我就給金老板說說吧,能不能加到八萬。
七
明天下午就要開標了。
早上我剛剛來到公司,項目部就有民工吵吵鬧鬧到辦公室來。他們在走廊上嚷嚷著為什么還不發(fā)年終的工資?我說這幾天忙,開標之后馬上就會發(fā)的。民工說開標和他們沒有關系,回家的車票難買,他們準備早一點回家了。金老板趕來之后,馬上叫來了項目經(jīng)理,讓項目經(jīng)理趕緊先讓幾個帶頭吵鬧的人找財務付清工資,把他們帶回去。投標到了關鍵時刻,公司里不能捅出什么婁子來。
這批民工回去之后,金老板來到我的辦公室,神情嚴肅地說:“日月大廈投標的最終報價還是晚上來確定,這個投標報價是越遲確定越牢靠?!?/p>
我點點頭說:“有了小吳的那個郵件,公司的投標報價更加要小心翼翼了?!?/p>
金老板接著又問:“那個你的……做來了嗎?”
我知道他問的是我高級工程師的假證,微微笑了一下說:“做好了,在小吳這里?!?/p>
金老板閉了一下眼睛說:“小吳這個人還是蠻靈光的,你要好好帶他一下,看看有沒有機會,要他報個名,去學一點建筑施工的東西。”
我說:“好的,這個小鬼是不錯,又聽話,他小時候,爸爸媽媽一定對他管得很嚴吧?!?/p>
金老板遲疑了一下說:“對了,技術標和資信標都好了吧?”
我說:“都好了,晚上和商務標一起去裝訂。”
金老板摸了一下大鼻子說:“我晚上要去一下,和綠江的房產(chǎn)公司老總碰個頭,去討點工程款過過年。公司里的錢轉不動了。你們先看看,我馬上就回來的。”
我臉上也浮出一絲無奈來說:“好的,我們等你?!?/p>
吃過晚飯,我和小金在小會議室里等著金老板,哪知快到九點鐘了,還是不見金老板的身影。
冷空氣又要從北方到杭州來玩玩了。冷空氣的前奏是風。風聲時而如發(fā)情的野貓叫春,時而如下山的猛虎長嘯。街道的辦公樓有些年頭了,窗門不是很緊密,起勁的風把窗門拍得“咚咚咚”作響。聽著時遠時近的風聲,我眼前浮出許多畫面來:參加日月大廈投標的每個單位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人頭挨著,燈光閃閃,在商討日月大廈的投標報價。
小金實在等不及了,看看時間,焦急地問我說:“趙總,要不要給老板打個電話問問,他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啊,快半夜了?!?/p>
我搖搖頭說:“電話倒不用打,他要是能過來,是吊車也拉不住他的?!?/p>
小金點點頭說:“那倒是的,老板的心比誰都要急。”
我點了一支煙說:“我們把準備工作做足了,等一下金老板來了,就快一點?!?/p>
小金手中的那支筆又開始轉動起來,指著會議桌上的一堆紙說:“我都算好了,就等下浮費率確定之后,調(diào)整一下價格就可以了;只要下浮費率定下來,軟件設置一下是很快的。裝訂標書的店我也聯(lián)系了,他們在等著我們?!?/p>
我點點頭說:“好的,就是不知道標書要幾點鐘才能好?!?/p>
小金又仰起頭問我:“趙總,小吳為什么沒有來,他……其實他也很不容易的。對了趙總,日月大廈投標天天加夜班,他又剛剛租了郊區(qū)的房子,回去的時候不方便,小吳買了一輛舊的助動車。他這么高的個子,騎著小小的助動車,看上去像在玩雜技?!?/p>
我本來是想叫小吳一起來的。我去綜合辦公室和小吳說的時候,小吳說人不大舒服,要去買點藥。我心里明白,小吳還是在避嫌,我也就不勉強他了。
我含糊地說:“他身體有點不舒服,先休息一下,等一下裝訂標書的時候,他會一起去的,要他門口去把風?!?/p>
我的話剛說完,金老板終于回來了。他邁進小會議室的第一句話卻不是報價的事情,還是大喊冤枉:“見大鬼了,區(qū)里把我叫去,要我關閉南山路上的會所。剛剛裝修過,花了一百多萬呢。小吳呢,要他一起過來。他這個人不錯的?!苯鹄习宕蟾攀且驗樾前燕]件的事情告訴了我們,才讓小吳一起來的。
我看著金老板打結的眉毛說:“昨天電視新聞上說,杭州九大寺廟取消大年初一燒頭香活動,初一到初六關門大吉了,今年除夕你不能去燒頭香了。小金,你發(fā)微信給小吳,說老板要他過來?!?/p>
金老板愣了一下,趕緊坐到我旁邊,摸摸大鼻子說:“這樣也好,可以安安心心在家吃年夜飯,不拜菩薩就去拜爸媽??炜炜?,定報價的事情?!?/p>
小金給小吳發(fā)了微信之后,馬上把那張準備好的報價分析匯總要點遞給金老板,看看我說:“這是我和趙總分析的結果,你先看看吧。”
我看著小金遞給金老板的那張紙說:“老板,關鍵的有兩點,一是其他參加日月大廈投標的單位在過去投標時的下浮費率,還有一個是近三個月市場上投標下浮的平均費率。”
金老板拿過那張紙,目光移上移下,移下移上,足足看了三分鐘,然后微微閉上眼睛,又緘默了一分鐘,突然像被針扎了一下,眼睛里發(fā)出電弧光一般說:“那你們分析以后,認為我們的報價怎么定?”
日月大廈投標是沒有標底的。最佳報價的確定如武功秘笈里的“如來神掌”,是沒有辦法破招的。開標之后先要去掉投標單位三家的最高報價,再去掉一家最低報價之后,其他十一家投標單位的報價計算出平均價。一般投標的時候,這個平均價就是最佳報價。日月大廈投標多了一道程序,平均價算好后,還要在負一、〇、正一三個數(shù)字里抽出一個系數(shù),對平均價進行修正。如果抽到負一,平均價下浮百分之一就是最佳報價;如果抽到〇,平均價就是最佳報價;如果抽到正一,那平均價上浮百分之一就是最佳報價。在開標之前哪怕知道所有投標單位的報價,也是無法確定最佳報價的。最佳報價總是如一只頑皮的猴子上躥下跳,有時候是報價再高一點點就中標了,有時候卻是再低一點點就中標了;更吐血的是原先定下的報價,“三思”、“三思”修改了一下,結果是不去修改的話,倒反而中標了。
我拿起茶杯喝一口茶,人還沒走,茶杯里的茶已經(jīng)涼了。
放下茶杯,我心里又在想,也許在這個時候,自己在算計別人的報價,別人也在算計我們的報價。我的眼睛盯了一下掛在小會議室墻上的時鐘。秒針像小豬一樣跑著,分針如老牛一樣爬著,時針似睡著的看門狗趴著一動不動。
這個時候,小吳默默地來到了小會議室。他朝金老板和我點點頭,什么也沒說,就坐到小金旁邊的椅子上去了。他畢恭畢敬地把雙手放在辦公桌上,像一個旁聽的小學生。
金老板心神不定地摸著大鼻子。
小金閉著眼睛,把手中的筆轉得飛快。
良久,金老板斜著頭看著小金,語氣冷冰冰地說:“報價不定下來,日月大廈就不要投標了。”
我有點無奈地說:“這個報價的確有點難定。”
小吳卻突然站了起來,看了一下金老板和我,慢條斯理地說:“老板,前幾天,我看過一部小說?!?/p>
金老板斜過頭去,額頭的那只雞爪子又爬了上來,疑惑地問小吳:“小說和投標有什么關系?”
小金手中轉動的筆停了下來,“啪”地掉在桌子上。筆滾動了幾下,轉到我的面前來。小金馬上伸手把筆拿回去,扭著脖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小吳。
我也遲疑了一下,但如果小說和報價沒有關系,小吳一定不會說的。我看了一眼金老板說:“老板,要小吳把話說完?!?/p>
小吳還是不緊不慢地說:“小說里有這樣的情節(jié):A計劃失敗了,就用第二個B計劃;第二個B計劃暴露了,就啟動第三個C計劃。剛才在來會議室的路上,我就在想這個問題?!?/p>
金老板愣了一下,頭往上抬了一下,喉嚨響了起來說:“什么ABCD的,你不要打謎語?!?/p>
我茅塞頓開,馬上盯著小吳說:“日月大廈的投標報價,是很難定的,我們就先確定三個報價,一個高一點,一個低一點,一個在中間。編制好三份商務標,把三份商務標都帶到交易中心,到最后時刻,才決定送哪一份商務標。小吳,是不是這個辦法?”
小吳點點頭。
金老板恍然大悟,目光像兩顆溫情的小星星一樣貼在小吳的臉上。他一拍大腿,大聲說了一個字:“好!”
小金也連忙說:“這個辦法好,標書送到交易中心,要想改是來不及的,這樣做三份標書,萬一有點什么信息,我們可以靈活地決定送哪一份標書。小吳,你的腦袋不去寫偵探小說,是浪費了?!?/p>
小吳這個時候才笑了笑說:“我還真的是偵探小說里面偷來的辦法?!?/p>
金老板瞄了一眼小金說:“你的建筑白學了,還不如小吳這個學法律的?!闭f完,金老板對小吳微微笑了笑。
有了方向,事情就好辦了。小金很快就算好三個報價,先遞給了我。
我看完三個報價后,把那張紙移到金老板面前說:“我認為這三個報價都是合理的,老板,你看看?!?/p>
金老板眼睛一眨不眨,把這三個報價看了三遍。然后他把手捏成拳頭,狠狠地在桌子上敲了一下說:“那就這么定。你們把報價調(diào)整好,去做標書。我馬上回老家去,明天一早就回來?!闭f完就站了起來。
我感覺到了什么,輕聲地問:“爸爸……不大好?”
金老板點點頭,把口袋里的煙放在會議桌上,嚴肅地說:“標書你們要小心加小心。”
說完,金老板就急匆匆地離開了小會議室。
小金馬上到自己的辦公室,調(diào)整投標價格去了。
小吳說了ABC三個報價的計策之后,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我看著小吳,心里特別欣慰,他是一個難得的人才。現(xiàn)在哪里去找他這樣的年輕人。他有頭腦,又忠心耿耿,幸虧當初我選擇了他。要不是他想出這個“狡兔三窟”的計策,日月大廈的投標報價,還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定下來。
窗外風聲又起,只是聲音很小,小得如遠處一個小孩饑餓時發(fā)出的哭聲。夜深了,深得如一顆小小的石頭掉入了萬丈深淵。
八
距開標時間還剩下半個小時了。
開標時間是下午14∶30。我和小金、小吳吃了中飯,早早地來到了交易中心。為了防止意外,我們開了兩輛車過來的。來交易中心的路上,沒有發(fā)生事故和故事。日月大廈投標貌似風平浪靜。之所以要開兩輛車,就是因為以前來開標的時候,在路上發(fā)生過交通事故。有一次投標,晚上我把標書放在車的后備箱里,第二天早上到了交易中心,打開后備箱一看,38度高溫的夏天我都驚出了一身冷汗:標書被偷走了,奇怪的是手提電腦還在。
我把車停在交易中心的門口,心跳得怦怦響,默默等待金老板送哪一份報價的商務標指令。
霧霾剛剛散去,天色像沒有睡醒的小孩一樣迷迷糊糊的。太陽得了感冒似地無精打采。遠遠近近的大小樹木,一半是光禿禿的,一半還穿著綠衣。交易中心旁邊路上的車漸漸密集起來,行人匆匆來往著。不遠處就是錢塘江。我剛來杭州的時候,交易中心大樓所在的地方是一片荒涼的草坪。有一次有個工程投標來這里踏勘現(xiàn)場,連這個項目的具體位置都找不到。也就幾年時間,高樓大廈如山間的竹筍一樣,密密麻麻聳立在這塊土地上。這里的房價特別高,臨江房,風水寶地,號稱杭州的富人區(qū)。
距日月大廈開標還剩下二十五分鐘的時候。我終于收到了金老板的信息:人。
“人”字就是金老板指令要我們送中間價的那一份商務標。這個暗語是我來交易中心之前,和金老板商量好的。天是最高那一份商務標,地是最低那一份商務標。
我馬上發(fā)微信給小金、小吳,要他們過來拿標書。小金和小吳收到微信,立刻像風一樣吹了過來。
我關了空調(diào),熄了火,打開車門,走到車下。寒風如鋒利的毛竹片一樣刮在臉上,風還鉆進了鼻子,有點酸酸的味道。
我揮揮手對小金說:“中,快把標書送進去吧!”
為了區(qū)別三份商務標,在包裝袋封面蓋章的時候,我把法人章也蓋在高、中、低三個位置。
小吳貓著腰爬上車,抱起裝標書的紙箱,緊緊貼在胸前,跳下車,邁著大步,把標書送到了標書接收臺。小金拿著資信標上的證書原件,緊緊跟在我背后。
這個時候,距開標只剩下二十分鐘了。
走進交易中心大門時,我遇到了代理公司的王總。
我們擦肩走進開標室的時候,相互之間的眼神晃了一下。這個眼神,是任何人都察覺不到的。
王總胖胖的,像一個石凳子。他邁上交易中心門口幾個臺階的時候,走路像在爬山。我和他是十年前浙江大學MBA的同學,他比我大三歲,都是曾經(jīng)的文學青年。在MBA讀書的時候,我和他坐前后排。下課的時候同學們一起侃大山,我說自己用本來過年買新衣服的錢,報名參加文學創(chuàng)作的函授。他講沒有錢訂雜志,去找隔壁叔叔借錢,叔叔沒有借給他,說完他眼淚都流了下來。雖然我們現(xiàn)在都在建筑業(yè)的田地上收點稻粱養(yǎng)家糊口,和文學八竿子也打不著邊了,但惺惺惜惺惺的,遇到的時候還是有點文藝范的。
那天上午我去代理公司購買招標文件,剛剛要下樓回來,在樓道轉角湊巧遇上了他。他沒有看到我。
我笑嘻嘻地說:“山重水復疑無路?!?/p>
他抬頭看到是我,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說:“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屬跟屁蟲的。好久不見,到我辦公室去喝口茶?”
我本來想回去之后,給王總發(fā)微信,問一下日月大廈投標的有幾家單位的。我轉頭看看旁邊沒有人,就悄悄地說:“王總,茶就等著吧。下次我請你。今天的生意可以賺多少錢?”每家單位購買招標文件是1000元錢,我問得有點婉轉的。
王總轉頭向四周看了看,咬住我的耳朵,領會回答說:“紅軍長征走了二萬五,我們比紅軍少走了一萬里?!?/p>
我說了一句他QQ空間簽名:“今天天氣……哈哈哈!”
他竊竊地笑著說:“明天天氣……呵呵呵!”
我走下樓梯,向他揮揮手說:“莫言,還是少言罷了?!?/p>
他也向我招招手,幽默地說:“諾貝爾瓷磚,聰明人的選擇?!?/p>
文學無處不讓人終身受益,只可惜我漸行漸遠。
九
開標就要開始了。
開標室如一個現(xiàn)代小劇院,可以容納百來個人。來日月大廈開標的人很多,開標室差不多坐滿了。大家三個一撮、五人一堆,各自圍在一起。我和小金、小吳坐在后排的位子上。我看到了很多新鮮的臉孔。幾個哥們路過我身邊時,也只是相互點點頭而已。
日月大廈開標,是先評審技術標和資信標,這兩個標書評好后,不公布得分,等到商務標得分算出來之后,再一起把分數(shù)加起來,合計每家投標單位的總得分。懸念要到最后一刻才會解開。
我第一次參加投標的時候,兒子還沒有出生。招標辦在一個五金商店的樓上。走過五金店的通道,有一個狹窄的樓梯。走上樓梯,轉角處擺著一張矮矮的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小小的本子。我先要在這個本子上簽到,才能進入信息發(fā)布室。信息發(fā)布室只有一間教室一樣大,也放著一塊黑板,工作人員把招標的信息一個一個寫在這塊黑板上。我擠進去之后,拿出小本子,把黑板上的招標信息一個一個記下來。
現(xiàn)在的投標報名是在電腦上點一下就OK,據(jù)說馬上要采用網(wǎng)上遠程評標了。
這次日月大廈技術標和資信標的評審時間,比以往的要長一些。工作人員從評標室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快到五點鐘了。
我去投標,最長的評價時間是十個小時。那時小金和小吳還沒來公司,也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投標單位有57家。評價從下午兩點開始,一直到晚上十二點結束。等候區(qū)又沒有空調(diào),我人冷得像一個冰棍。
第一個波瀾在開標室卷了起來:工作人員當場宣布,其中一家投標單位的資信標作假廢標。該公司的AAA級資信證書是假的,其實這家單位是AA級。
開標室如突然飛進來一群麻雀,不少人嘰嘰喳喳起來。
開標室里有中央空調(diào),空氣熱乎乎的。我的心里卻一下子漫過一陣寒意。AAA得一分,AA不得分,跟我“高級工程師”得一分、“工程師”不得分的道理是一樣的呀!
昨天半夜的時候,我們在裝訂店裝訂標書。資信標裝訂好的時候,金老板突然電話給我,要我把假的高級工程師證換成真的工程師證。那時候,小吳站在裝訂店門口把風,我和小金在裝訂店里面看著標書裝訂的全過程。裝訂店如抗日戰(zhàn)爭時的一個地下交通站。因為過去有一次裝訂標書的時候,曾經(jīng)面對面和競爭對手在裝訂店碰上了。
金老板為什么把我假的高級工程師證給換了呢?
一陣喧嘩之后,接下來就要開商務標。開標室里一下子又寂靜下來,我聽得到身邊人的呼吸聲。大多數(shù)人站了起來,脖子伸得像聽到雷聲的呆頭鵝。我突然發(fā)覺自己變成了爬山到北高峰的時候,呼吸和心跳都加快起來。
工作人員每報出一家投標單位的報價,開標室就騷動一片。
小金快速地在本子上記錄著每家單位的報價。小吳看也不敢看大屏幕了,他低著頭呆呆地看自己的兩只鞋子。
投標單位商務標的報價十分接近,競爭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
開完商務標之后,馬上就要抽修正系數(shù)了。
小金把頭貼到我的耳朵邊,有點激動地說:“如果系數(shù)抽到正一,我們的商務標是第一名。”
小吳的頭也靠了過來,輕聲地問:“真的嗎?”
小金點點頭,把手緊緊地捏成了一個拳頭。
我聽了小金的話,心一下子如絞索絞緊一般,默默地祈禱著:正一!正一!!正一!?。?/p>
三個系數(shù)寫在三個乒乓球上,放入一只密封的紙箱里,上面有一個剛剛能伸進手的小洞。紙箱搖晃之后,由中年的公證人員摸出其中的一個乒乓球。
步步逼近,我的喉嚨塞上一團棉花一般,手掌心冒出濕答答的汗來。我顧不及小金和小吳的神情,目不轉睛地把摸乒乓球的中年人攝進我的眼簾里。
公證人摸出乒乓球后,把乒乓球舉過頭頂,揮動著的手在空中從左向右畫了一條弧線,然后大聲地說:“負一?!?/p>
開標室一下子燒成了一鍋沸騰的粥。
顯示屏馬上打出了每家投標單位的評分結果。我們公司的技術標是第一名,資信標是并列第二名,商務標是第三名,總得分也排在第三名。
日月大廈的投標沸沸揚揚了半年,這一刻塵埃落定了。
負一的系數(shù),像一把尖刀插在我的心上。看著大屏幕上的排名,我聽不清任何人在說什么,腳下仿佛成了一個無底的黑洞,身子不斷向下掉,腿顫抖起來。幾個哥們出去向我打招呼,我也全然不知。等到工作人員叫我的名字,要我上去到開標錄上簽字;喊了三遍,小金用手掌碰了我兩下,我才稍稍回過神來。
我向小金拿筆的時候,看到小金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小吳雙手抱著頭埋在桌子上。
我大吸一口氣,對小金說:“你們趕快開車回公司,把這個情況告訴金老板,電話里說不清楚的。我還要在開標錄上簽字,等著把開標錄拿回去。”
我在開標錄上歪歪扭扭地簽上名字,從開標記錄臺轉身,看到開標室的角落圍著一堆人。我沒有心思去看究竟,只聽到有人在嚷嚷:“暈過去了!快,送醫(yī)院!”
幾個人七手八腳把那個暈過去的中年人抬出了開標室。我隱約聽到后面跟著的人在說:“他有高血壓的,大概早上忘記吃藥來開標了?!?/p>
曲終人散,我是最后一個離開開標室的。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西邊的云被撕破的棉絮一般,雜亂無章地漂浮著。我吸了一口冷冷的空氣,走到自己的停車位去。
在我的車前停的是一輛寶馬745,寶馬車前站著一個穿紅色羽絨衣的女人。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寶馬車已經(jīng)發(fā)動了,車窗開著。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車窗里噴出來:“我說再低一點低一點,你偏偏不聽。看看,再低100萬,就是第一名了吧?!?/p>
穿紅色羽絨衣的女人聲音里充滿委屈:“我只是說可能不能再低了,最后報價還是你定的呀。”
男人吼起來:“你不說,我定好的價格就不會改了啊。腦髓搭牢的東西,還要狡辯?!?/p>
穿羽絨衣的女人幾乎哭了出來:“那下次我什么都不說了,都要你……自己來定。”
寶馬車慢慢移動起來,那個男人一邊開車一邊探出頭甩出兇巴巴的話來:“沒有下次了,明天起,你不用來公司上班了?!?/p>
寶馬車的屁股冒出一股濃濃的黑煙,斜著頭竄了出去。穿紅色羽絨衣的女人望著寶馬車的背影,哭泣著喊了起來:“不上班就不上班……嗚嗚……不投標,也不會餓死的……嗚嗚……”
春夏秋冬,我記不清有多少次來投標了。除了國家法定的節(jié)假日,開標室?guī)缀跆焯煸陂_標,多的時候一天就有十幾個項目在開標。我所經(jīng)歷的投標發(fā)生的故事,一趟火車也裝不下。
我回到公司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在走廊上,我看到辦公室的門都開著,燈還亮著。公司所有科室的人下班都沒回去,大家一起等著我給他們帶來日月大廈的開標消息。
我的腿像灌滿了混凝土一樣沉重,走進金老板辦公室的時候,小吳不在金老板的辦公室里。小金像一根蠟燭一樣插在金老板的辦公桌前面。
小金看到我走進辦公室,虛脫一般將一張算好分值的紙遞給我,訥訥地說:“趙總,我算過了,如果我們按報價低的那一份商務標送上去,我們是第一名?!?/p>
我一邊拿過小金遞給我的紙一邊問他說:“小吳呢?”
小金嘆了口氣說:“他回自己辦公室去了,他……可能哭了!”
我走近小金一步,本來想說沒有如果,只有因果;因為送了中間價的商務標,所以就是第三名。但這個時候說這話有點不妥,我只是看著金老板,輕輕地說了兩個字:“天意?!?/p>
金老板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摸著大鼻子,眼睛冒出火來,緊緊盯著那個黃花梨的筆筒,要把筆筒點燃一樣。金老板看到我進去的時候,想站起來,還沒有站直,又重重地坐了回去。他整個身子靠在椅子背上,閉上了眼睛,臉色如一張存放久了的白紙。
突然,金老板如一只豹子從椅子上蹦起來,一把拿過黃花梨的筆筒,把它舉過光禿禿的頭皮,狠狠地砸在地板上。筆筒和地板相撞,發(fā)出“咚”的聲音,在地板上翻了幾個跟頭,里面飛出兩個小小的紙團和一張小小的紙條。筆筒搖搖晃晃地轉動著,“咕嚕咕嚕”滾到角落里,斜著身子,安安靜靜躺在地板上。
小紙條飛到了我的腳下。我撿起小紙條,攤開一看,是金老板寫成“八”字一樣的“人”字。
我明白了這個“人”字是如何產(chǎn)生的。我跟隨金老板這么多年,他走路先邁哪一只腳我都知道。
我拿著小紙條,閉上眼睛,想象著“人”字產(chǎn)生全過程的細節(jié):
金老板關上辦公室的門,一會兒坐在椅子上,一會兒站在窗前,一會兒去摸大鼻子,一會兒抽一根悶煙,手都不知道放在哪兒好。
金老板一定去了好幾次衛(wèi)生間。他知道日月大廈的修正系數(shù)是摸乒乓球摸出來的。平時也和我說過,最古老的抓鬮是最公平的、最實用的辦法。村里分田到戶的時候,生產(chǎn)隊長就用這個古老的方式,把好田差田遠田近田怎么分的這個最難的難題解決了,讓老百姓心服口服的。
抓鬮這個靈感說不定是他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突然冒出來的。
想到這個辦法之后,金老板會馬上撲到辦公桌前,迅速拿起一張A4紙,把紙撕成三張小紙條,一張寫上“天”字,一張寫上“地”,一張寫上“人”;然后把三張小紙條捏成三個圓圓的小紙團,放進海南黃花梨的筆筒里。他會喘一口大氣,雙手拿住筆筒,搖三圈之后,把筆筒放在辦公桌上。停頓片刻,金老板伸出一只手,從筆筒里哆哆嗦嗦摸出其中的一個小紙團;打開小紙團一看,是一個“人”字。
金老板的辦公室有報警監(jiān)控,如果調(diào)出來看看,一定是八九不離十的。
十
投標遠比奧運會比賽殘酷。比賽時第二名得個銀牌,第三名發(fā)個銅牌。十五家單位參加日月大廈投標,只有一家單位笑到最后,其余都是失敗者。其實這次日月大廈投標,公司技術標、資信標、商務標三個標書,已經(jīng)做得很精正了,離中標只有一個系數(shù)之遙。商務標送哪一份是金老板定的,而且這個“人”字是抓鬮抓出來的,所以金老板也是啞巴吃黃連。
日月大廈開標之后,還有一個程序叫預中標公示,性質(zhì)和擬提拔領導干部前的公示一樣,時間是三天。這是守住日月大廈整個招投標過程公平、公正、公開的最后一道防線。
杭州市區(qū)的馬路上,背著行囊、拉著旅行箱的人漸漸多了,公交車站上等車的人也密集起來。上大學的兒子一個星期后也要到家了,妻子開心得如同她做新娘子前的一星期。有錢沒錢,回家過年。這種感覺我這個游子浸泡了許多年。這次日月大廈項目沒有中標,我這個年會過得很郁悶。
金老板開標的當天晚上又回老家去了。他和我說,爸爸的日子只能是按天算了,要陪著他老人家走完人世的最后一程。金老板還要我把項目部的民工工資盡快算出來,錢不夠的話,公司要去貸款。小金、小吳的情緒掉到了地下室一般,在遇到我時,也就輕輕地叫聲趙總。特別是小吳,整個人掉了魂似的。公司的走廊里流竄著壓抑的氣氛。
日月大廈開標后的前三天風平浪靜。到了第四天早上,就在日月大廈預中標公示要結束的時候,投標落定的塵埃又狂野起來:日月大廈的預中標公示突然取消了,所有投標單位不能退回投標保證金。
我心里雖然蕩漾起來,但想想自己公司是第三名,中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打了幾個電話問東問西,也都沒有什么確切的消息。想想金老板在家陪著病重的爸爸,所以我也沒有打電話告訴他。小吳知道這個消息,馬上到了我辦公室,有點欲言又止的樣子。小金埋頭在趕一個項目的決算,也忙得夠嗆。
到了日月大廈開標后第五天的中午,我突然接到交易中心工作人員打來的電話,要我在下午兩點鐘之前,把公司投標時用的所有原件送到交易中心。
難道這個電話是一個信號?
我來不及細細去想,腦海如錢塘江的浪潮一般滾動起來。我趕緊要小吳把原件準備好。我馬上又和金老板打了個電話,說交易中心要我們公司送原件過去。金老板有點激動地說,他正好在回杭州的路上。他已經(jīng)知道日月大廈預中標取消的事情了。他還責怪我說,為什么沒把預中標取消的消息告訴他。
我把原件送到交易中心,回到公司,金老板已經(jīng)在我的辦公室等著我了。
金老板看到我進去,連忙站起來問:“有什么消息嗎?”
我坐在金老板對面的椅子上,搖搖頭說:“他們要我把原件留下,又在一張紙上簽字,意思就是如果有假,承擔一切法律責任什么的,還不知道發(fā)生什么情況,不過要我們公司的原件送去,當然還是要審查一下的意思。難道……”
“難道什么?”金老板眼睛又亮了起來。
我閉上眼睛,想了好一會說:“具體我也說不準,如果我們一點也沒有機會,那就更不需要再核對原件了。對了金總,在開標的那天,你為什么突然要把我高級工程師的假證換了?”
我本來在開完標之后就想問金老板的。開標結果是個第三名,我也就不忍再提起了。今天突然交易中心要我把原件送過去,我也想得到金老板的答案。
金老板坐回椅子上,語氣有點沉重起來,小小的眼睛閉了一下說:“那天晚上我不是去看爸爸了嗎,在爸爸的病床邊,我不是和你打了個電話嗎?”
我說:“是的,我說資信標裝訂好了,假證放進去了?!?/p>
金老板點上一支煙,身子微微地靠在椅子背上,看看我辦公桌上放滿的民工工資結算單,嘆了口氣說:“我說假證放進去。這個話被爸爸聽到了。爸爸已經(jīng)是后期了,連說話都十分吃力了。醫(yī)生說不用醫(yī)了,想吃什么就買點吃吃算了,回家等幾天就……爸爸就是那天從醫(yī)院接回家的。爸爸聽了我打給你的電話,拉著我的手,眼睛緊緊地盯著我說,兒子,老爸自己知道的,我……快要見你的爺爺去了。你在外面當老板,要當?shù)眯陌?。老爸沒有文化,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卻曉得做人是不能去騙人家的。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你可千萬不要讓爸爸死不瞑目啊。爸爸說完,老淚流了下來。”
我跟了金老板這么多年,第一次聽到他這么柔情的話,而且充滿畫面感。我默默點點頭,心里卻在想:金老板這個“七餅”,也會有聽話的時候?金老板脾氣硬得像混凝土,但也是個孝子。有一次,他爸爸要吃野生甲魚,金老板自己開車一百公里去買來的。
金老板的話剛說完,我的手機收到一條微信。
我打開微信一看,是代理公司王總發(fā)來的童話一樣的文字:“第二名公司舉報第一名公司的建造師在外地擔任項目經(jīng)理,并提供照片、攝像和中標通知書的復印件,第一名廢標。第一名在廢標之后舉報第二名在兩年前,向一家國有企業(yè)的建設單位領導行賄10000元,也廢標。你們單位的原件已經(jīng)核查完畢,現(xiàn)在基本已經(jīng)確定你們單位成了日月大廈中標的第一候選人。你就等著請我喝茶吧!”
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在招標文件上有明確規(guī)定,參加日月大廈投標的建造師,不得有在建工程,也就是說,你在別的工地擔任了項目經(jīng)理,就不能來參加日月大廈的投標。建造師中標信息只在省內(nèi)聯(lián)網(wǎng),交易中心是沒有外省中標的項目記錄的。我的一級建造師證,就是為了等日月大廈投標才空著的。建筑公司在參加投標的時候,這樣的現(xiàn)象也不少,但一般都能蒙混過關的。參加投標的單位近三年不得有行賄受賄索賄的記錄,這也是招標文件上的一條硬杠杠。
我使勁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覺很疼。我睜大眼睛,如一只聽到槍聲的小鳥一樣從椅子上飛了起來,大聲喊道:“金總,老板,第一名,我們是第一名?!?/p>
金老板一下子沒有領會我的話,看到我手舞足蹈的樣子,摸不著頭腦地問:“什么第一名?你說清楚一點?!?/p>
我撲到金老板的面前,拿著手機,把王總發(fā)過來的信息遞給金老板看,手臂不小心碰到了茶杯,茶杯掉到地上,我也顧不得去撿一下,指著手機上的信息激動地說:“金總,你看看,日月大廈投標,我們變第一名了啊。”
金老板一把抓過我的手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完微信。
我看到金老板的手微微抖動,眼睛里浮出一層濕潤潤的光了,不知道是為了奄奄一息的爸爸,還是為了日月大廈投標。
我顧不得金老板的神情如何,如小時候搶紙牌一樣的速度,從金老板手里奪過手機,瘋一樣跑出辦公室的門,站在走廊上,雙手握成喇叭形,大喊起來:“小金、小吳,快過來看,我們是第一名,日月大廈投標我們是第一名!”
辦公室所有的人聽到我的叫喊,一下子涌出辦公室,站在走廊上。小金飛一般來到我面前,我把手機遞給小金。小金看著信息,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圓圓的淚珠落在手機上。小吳沒有跑,將信將疑地走到我面前。小金把手機塞給小吳。小吳看完信息,突然抱住我肩膀,變得像一個小孩一樣,緊緊不放。
我被小吳緊緊地抱著,大腦開始搜集儲存的所有詞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塞翁失馬?失而復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天意?公正公平的力量?一個病危的老人的誠信?
小吳松開我肩膀的時候,訥訥地說了一句:“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p>
不知道什么時候,金老板也站在了我的旁邊。我感到自己好像有點失態(tài)了,向金老板笑了笑。金老板卻絲毫沒有在意我小孩一樣的神情,雙手舞蹈著對小吳說:“快快快,通知公司所有的人,對了,還有全部項目經(jīng)理,大家晚上到我的會所吃最后的晚餐。明天起,這個會所就要關閉了,我們好好慶祝一下?!?/p>
金老板從來不曾邀公司的人去他的會所吃飯,連我這個常務副總也沒去過。怪不得公司里私下有人叫他金公雞。
長長的走廊上,大家還在歡笑,空氣里仿佛彌漫著甘蔗的味道。我身邊的是金老板、小金、小吳,我們,日月大廈投標的四個主角站在一起。這個時候,走廊上的冷空氣也仿佛灰溜溜地逃走了。
稍稍冷靜下來后,我的腦子里冒出一句老套的話:運氣青睞有準備的人。投標是綜合實力的體現(xiàn)。雖然金老板是“七餅”,但把質(zhì)量看得比他的命還要重,公司會議室里,這個優(yōu)、那個獎的證書掛滿了墻壁四周;資信標雖然沒有我高級工程師的一分,但其他的都是滿分;技術標我之所以要浙江大學的老師去編制,也是借了一副比我更高的肩膀;商務標的運氣,真的真的是可遇不可求的。地球人都知道,爛泥是扶不上墻的。等一下我要把放在“11光棍潮”微信群里的那副對聯(lián)改一下,把“天意”兩個字改成:實力。
“怎么啦,沒有喝酒就醉了。”金老板知道我是不喝酒的,他看到我在發(fā)呆,有點疑惑地問。
小吳也來了詩興,娃娃臉變得更可愛了,用標準的普通話說:“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小金的淚水還沒有干,也來了一句:“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p>
我還來不及說“春江水暖鴨先知”,金老板哈哈哈地大笑起來:“什么冬天春天,花啊月啊,我只知道,日月大廈,我們要中標了?!?/p>
不知是誰帶頭鼓了掌,掌聲歡快地奔跑在長長的走廊上。
十一
在金老板的會所吃了晚飯,我又和朋友去打了幾圈麻將,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夜特別黑,黑得路上如潑滿了墨水。
我推開房門,興奮地喊了起來:“第一名,我們是第一名。”
妻子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她聽到我的叫聲,就打開燈,迷迷糊糊地說:“你不是說你們是第三名嗎?特務……”
還沒等妻子說完,我緊緊地抱著她,大聲說道:“第一名和第二名都廢標了。萬歲日月大廈,我們中標了!金老板請客,大家在他的會所吃飯。”
妻子坐了起來,按摩著自己的眼睛,也開心地說:“我不是在做夢吧!我以為你又去打麻將了?!?/p>
我竊竊一笑,想起為了日月大廈投標,很久沒和妻子那個了,又拉著妻子的手說:“去打麻將了,摸到了不少‘發(fā)財。今晚我們好好做一次,慶祝日月大廈中標?!?/p>
就在這時,羽絨衣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我想一定又是金老板。金老板只要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到處打電話,這是金老板的習慣。一起吃晚飯的時候,他和我說過,晚上他還要回家,去陪他的老父親,大概還有什么事要吩咐一下。
我摸出手機一看,卻是小金打來的。
我接通電話,來不及叫一聲小金,他已經(jīng)口齒不清地說了起來:“趙總,出……大事了!小吳他……小吳……”
我焦急地問:“小金,什么大事?”
“小吳……出車禍了!在同德醫(yī)院搶救,有生命危險,你快來啊!”小金開始哭泣了。
掛了電話,我的腦袋一下子被炸開一樣,全身冒出一陣冷汗,剛才喜洋洋的情緒一下子淹沒在小金這個突如其來的電話中。
我深吸了口氣,急忙忙問妻子:“家里有錢嗎?小吳出車禍了,在醫(yī)院搶救,快,把家里所有的錢都拿出來?!?/p>
妻子迅速下床,連外套都沒有披,手忙腳亂地打開保險箱,拿出箱里的全部錢,抖著手交給我說:“我也不知道具體有多少,大概十二萬吧?!?/p>
我一把抓過妻子手里的錢塞進口袋,連鞋子的后跟都沒有拔起來,就沖出門外。
身后傳來了妻子的叮嚀:“你開車小心一點!”
半夜時分,杭州市區(qū)道路上車已經(jīng)很少了,幾個稀稀拉拉的人影一閃而過。我打著雙跳燈,開車十多年來第一次闖了紅燈,救火一般趕到醫(yī)院。手術室在六樓,我看到電梯還停在十六樓,就從樓梯跑了上去。到手術室門口,我的腿已經(jīng)發(fā)軟了。
小金蹲在手術室門口,身邊還有公司的幾個年輕人。他看到我到了,馬上站起來,踉踉蹌蹌跑過來。我看到他那件黑色的羊絨大衣上染著斑斑鮮血。
小金拉著我的手,要哭出來的樣子說:“趙總,小吳他……”
我氣喘吁吁地問:“小吳怎么樣,很嚴重?”
小金嗚咽著點頭說:“醫(yī)院的主任剛進去,他也是從家里趕來的,馬上要動手術。顱腦損傷。”
我看了一下來的人,把手中的錢交給財務科的小王說:“錢交了嗎?錢不夠的話,馬上交進去。小金,小吳到底怎么回事?”
小金看了我一眼,喘著大氣說:“我們已經(jīng)湊了十萬,和我一起來的幾個人刷卡交的。是一個公交車司機打電話來的。他看到小吳躺在地上,身邊有個手機,手機上打的最后一個電話是我。我看到小吳的助動車已經(jīng)碎了,那里可能是小吳回出租房的路。當時我也蒙了,到醫(yī)院要交錢了,才給你打電話。趙總,小吳……全身是血……”
我馬上又問:“老板的電話打過了嗎?有沒有報警?”
小金連忙點頭說:“老板這里打過了,要他送錢過來,報警也報了?!?/p>
我看著手術室問小金:“醫(yī)生,值班室還有別的醫(yī)生嗎?我去問問情況?!?/p>
小金放開我的手,用手背擦了一下淚水說:“值班室在一樓,我已經(jīng)去過了,我?guī)闳?。?/p>
在電梯里,小金切切地對我說:“趙總,如果這次日月大廈不中標,小吳明年就要辭職了,那個郵件,始終是小吳的一個結。”
我皺著眉頭說:“小吳要把報價告訴他們,他還會和我們說這件事嗎?”
小金搖頭說:“他初心未改啊,他的夢就是律師。這個郵件只是一根導火索。他在投標前已經(jīng)買來律師資格考試的書在看了。他還和我說,如果考出律師,他一輩子為我們公司免費當法律顧問,這是我們兩個的秘密?!?/p>
那小金的秘密是什么呢?學建筑學的人就業(yè)方向是設計院,他別無選擇地來到了金老板的建筑公司。有一次投標的施工圖上的設計師是他同學,我看到小金用手指摸了一下圖紙上的名字,圓圓的眼睛里,被烏云擋著一般。
電梯在往下降,我的心比電梯更快地下沉。日月大廈第一次招標公告要發(fā)布的那天,我去小吳辦公室,他放進抽屜的書,一定就是律師資格的考試用書。
我和小金乘電梯到了一樓,匆匆來到醫(yī)生值班室。我們剛跨進值班室的門,金老板也趕到了醫(yī)院。他的聲音在走廊上回蕩著:“在哪里?人在哪里?小吳在哪里?”
我轉身回到值班室門口,看到金老板矮矮的影子迎著值班室的燈光閃了過來。我向金老板招招手說:“金總,值班室在這里,我們在這里?!?/p>
金老板應該是從回諸暨老家的路上掉轉回來的。他家到醫(yī)院的路比我家近。小金也一定是先給金老板打電話后才給我打電話的。
金老板搶在我前面擠進了值班室,大大的鼻子上掛著圓圓的汗珠,臉色白里帶青,光禿禿的頭皮上冒出一絲絲熱氣來。他三兩步走到醫(yī)生身邊,拉起醫(yī)生的手,緊張地問:“醫(yī)生,情況怎么樣?小吳,我們公司,小吳,你們一定要全力搶救?!?/p>
金老板說完,把手伸進羽絨衣口袋,摸出一張卡,放在醫(yī)生的桌子上說:“100萬,這張卡上有100萬。不夠的話,我再去拿,你們一定要把小吳搶救過來!”
值班的是一個中年醫(yī)生,聽了金老板的話,有點驚奇地抬頭問:“你是誰?家屬嗎?”
我馬上向醫(yī)生說:“金總,我們公司的金總?!?/p>
中年醫(yī)生點點頭,不緊不慢地說:“情況很嚴重,不過你們放心,我們醫(yī)院已經(jīng)開通了綠色通道,會全力搶救。腦外科的王主任也已經(jīng)趕到了手術室,準備動手術?!?/p>
金老板馬上轉身對我說:“快,我們?nèi)ナ中g室?!?/p>
金老板心急如焚,電梯在往下運行,他還是不停地敲著上行的按鈕。
金老板、我、小金一起到了手術室門口,金老板想去推手術室的門。
我拉住了金老板,輕輕說:“進不去的?!?/p>
小金扶著金老板,讓金老板坐在離手術室最近的那把椅子上。
我突然想起來,應該通知小吳的爸爸媽媽,但我沒有聯(lián)系方式。
我轉頭問小金說:“小金,你有小吳爸爸媽媽的聯(lián)系方式嗎,馬上通知他的家人,要他們趕過來。”
金老板馬上點點頭說:“對,小金,你馬上聯(lián)系,所有費用由公司來出。飛機、乘飛機來?!?/p>
小金搖著頭,然后低下頭,輕輕地說:“小吳是個孤兒。”
“什么?”我的心如被榔頭敲了一下,馬上問小金,“他來應聘時,表格上不是寫著爸爸媽媽健在嗎?”
小金慢慢抬起頭說:“我也是這次投標才知道的。趙總,你還記得嗎,那天我和小吳在你的辦公室,你說要多回去看看爸爸媽媽?;厝ブ笪胰ニk公室,看到他在流淚。我問他,他才告訴我說,你比我幸福多了,你看到過爸爸,媽媽還在,我連爸爸媽媽是長的方的都不知道;有記憶起,就在孤兒院。對了,趙總,你知道小吳為什么叫吳心明嗎?”
我搖搖頭說:“不清楚,我還開玩笑說,這個名字好,心里明亮?!?/p>
小金的眼淚又流了下來:“這個名字是他上大學的時候改的,意思自己是一個沒有姓、沒有名的人。小吳和我說過,千萬不要告訴你們他的身世?!?/p>
金老板突然站了起來問小金說:“你看到小吳時,他……還能說話嗎?”
小金搖搖頭說:“不會說話了,剛才我在手術告知書上簽字時,醫(yī)生說有三個可能,一是搶救不過來了,二是搶救過來成為植物人,三是,有希望……會好起來。對了,剛才吃晚飯時他不是喝酒了嗎,滿身的酒氣?!?/p>
金老板重重地坐回椅子上,語無倫次:“這個要命的酒……我……我來杭州前,從來不喝酒,為了接點業(yè)務,我拼了命在喝。每次喝醉酒,我……我比死掉還難過。以后哪怕接不到業(yè)務,我……也不喝那個娘希匹的酒。不管花多少錢……也一定要把小吳救過來……”
金老板的話,如無數(shù)根針扎在我的心上。我在金老板鞍前馬后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原來竟然是不會喝酒的。為了接點業(yè)務,他別無選擇地成了“酒缸”。我本來是會喝一斤的紹興加飯酒,為了初戀的她,快二十五年滴酒不沾。
我踏入小小工棚的時候,她考上了北方的一所醫(yī)科大學。我們是高中同桌。她大學四年,我給她寫了七十七封信,她給我寫了七十八封信。正是因為她,我在小小的工棚里,開始編織著文學的夢。我心里明白,一個戴安全帽、拿電工刀、住工棚的人,是不可能和穿白大褂、拿手術刀、坐在高樓大廈里的她在一起的。她快要畢業(yè)時寫信給我,說她要回老家的人民醫(yī)院工作了,叫我千萬不要喝酒,對身體不好的,她在家鄉(xiāng)等我。收到她的這封信,還在工地摸爬滾打的我在工棚旁邊的草地上坐了一個晚上,寫好的回信最終還是沒寄出去。信里有一句話,今天起,我一滴酒也不喝了,就讓我們成為一輩子的紅顏知己吧。
這封信沒有寄出,我?guī)Щ亓思?,放進一個破舊的大衣柜里。搬家的時候,妻子發(fā)現(xiàn)了這封信。妻子嘴里“紅顏”兩個字,嘮叨了十多年。
我和她再次相遇,是在高中畢業(yè)二十五年的同學會上。我為人父,她為人母了。她拿著酒杯,笑著來到我面前說,老同學,好久不見,我敬你一杯。我看了她一眼,拿起一杯茶,輕輕對她說,我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喝過一滴酒了,那次收到信后,我就不喝酒了。以茶代酒,天長地久吧。
她的酒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酒濺起來,濺到了我的衣服上。
不一會,我收到了她讓我心碎的短信:“你是第一個摸過我長發(fā)的人。從你那次沒有回信一個月后,我把頭發(fā)剪成了短發(fā),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養(yǎng)過長發(fā)?!?/p>
金老板從不喝酒到喝酒,我從喝酒到不喝酒,學法律的孤兒小吳到與專業(yè)風牛馬不相及的建筑公司謀生,學建筑設計的小金沒有去設計院、無奈來到金老板麾下,我們?nèi)赵麓髲B投標的四個主角和蕓蕓眾生一樣,都是在喝人生這杯酸甜苦辣的酒。
交警趕到了醫(yī)院,我要金老板在椅子上休息一下,自己和交警去溝通。交警已經(jīng)去過現(xiàn)場,告訴我初步認定是交通事故逃逸。
我想起曾經(jīng)有人向小吳發(fā)過要日月大廈投標報價的郵件,會不會有報復的可能?我也想起了辦公室里放著一張B級通緝令,這個通緝犯就是在投標的時候,開車去撞競爭對手的。
在交警要離開的時候,我趕上去向交警說:“有沒有故意撞人的可能?”
交警有點疑惑地問:“他有仇家?”
我說:“不是,我們剛剛在投標?!?/p>
交警眨著眼睛說:“投標?你放心,那里有監(jiān)控,我們會查清楚的。如果發(fā)現(xiàn)什么疑點,我們會通知刑警一起來辦這個案子。明天上午你到我們交警隊來一趟,把詳細情況說一下。”
我點點頭說:“好的,明天我會過來的,一定要搞清楚?!?/p>
我心里想著:但愿但愿小吳能挺過這一劫!
十二
小吳的手術還在緊張地進行之中。
月色從窗門爬進來,靜靜地流在醫(yī)院長長的走廊上,地面的花崗巖反射出一絲冷冷的光亮,黎明就要來臨。
我看到金老板在椅子上憔悴的樣子,要小金把金老板扶到車上去休息一下。金老板堅決不肯。他轉動了一下身子,向我搖搖手,什么話也沒說。
我一步一步量到走廊盡頭,站在窗前,深深呼吸寒絲絲的空氣,點上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煙如火燒一般,讓我的心熾痛起來。我扔掉了剛剛點上的煙,重重踩了一腳還在冒煙的煙頭。
我摸出手機想看看幾點了,這才想起自己還沒給王總回個微信。明天早上給他回個消息吧。
手術室門口突然騷動起來。
小吳要出來了嗎?
我馬上轉過身,手術室的門還沒打開。金老板站在電梯口。我匆匆走了過去,電梯的門已經(jīng)打開了。
金老板急呼呼地跨進電梯,小金跟在金老板背后。在門要關上的時候,金老板從門里看了我一眼,悲傷地說了三個字:“爸沒了?!?/p>
剛才我好像聽到有電話響起的聲音,這個電話一定是金老板家里打來的。
我看到了他眼睛上漂浮著的閃閃的淚水。
電梯的門慢慢關上,還剩一條縫的時候,我對金老板說:“這里我會安排好的。小金陪你一起去?!?/p>
看著電梯按鈕樓層顯示慢慢減小的數(shù)字,我突然覺得在穹頂之下、大地之上,榮華富貴都是過眼云煙,生命才是最寶貴的。如果能用日月大廈的不中標,換來小吳的平安,我是愿意的。小金會愿意嗎?金老板會愿意嗎?公司的所有人會愿意嗎?
我回到手術室門口,坐在椅子上,整個身子如同浸泡在冰水之中,牙齒發(fā)抖。我又站了起來,重重地抖了幾下腳。
這時我看到電梯的門又打開了。
金老板回來了。走廊上的燈雖然暗,他光禿禿的頭皮還是泛起一片亮光。
他慢慢走到手術室門口,燈光下他的人影越來越長。
我趕緊迎上一步問他說:“老板,怎么了,趕快回去啊?!?/p>
金老板摸了一下大鼻子,又用手背擦了一下淚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爸爸老了,我趕回去也活不過來了。我還是等著小吳出來之后再回家去吧?!闭f完,金老板走向剛才坐過的那把椅子,疲憊地坐了下去。
我寒冷的身子一下子感到熱乎乎起來。小金默默地坐在金老板旁邊。公司里的幾個年輕人聽了金老板的話,都移動了一下腳步,向金老板靠近一點。
這次投標的日月大廈是現(xiàn)代流行的母子樓設計,由兩幢樓組成。一幢叫日樓,一幢叫月樓。日樓38層,月樓28層。四層地下室是連在一起的,日樓在東邊,月樓在西邊,兩樓之間的距離是288米。到了頂層,日樓的結構設計是日形的,月樓是鉤月形的,建成之后將是杭州的地標建筑。從夜間鳥瞰,燈火輝煌的日月大廈就會顯現(xiàn)出日月同輝的奇觀。
我心里默默地祈禱:小吳,日月大廈就要中標了,你不能看到今天晚上的月亮,一定要看到明天的太陽!
小金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一下。小金拿出手機,打開一看,整個人僵住了。過了一會,小金看了金老板一眼,隔著金老板把手機哆哆嗦嗦遞給了我。
這個微信是小吳的小米手機上的:“日月大廈中標了,你就不要辭職,我也替你高興。親愛的,天都快要亮了,你怎么還不回來,我在等你回來啊?。。∵@個月的房租費我已經(jīng)付掉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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