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小界板。大口子前,柿樹也即詩書。
小星在厚葉遮蔽下依然開眼。
反復地閱讀,一道嶺脊通向光臀記憶,
——耕者在挨餓。無卜可占。
我們的相同就在于都有一個離鄉(xiāng)背井者的
世界。貧瘠源自黑暗。時代的蠻子。
時間過去這么多年,依舊許多的不好——
于是談及柿花甜。大口子不是出口,
一個把現實想清楚的人不在乎越不過邊界。
夜空曠
二月醉酒數次。這次在
父親的庭院——頭頂的星月
在我醒來時如此打眼,我怔怔仰
望,并指認渡星河的天狼。
有這樣的天狼嗎?紅石山下
風的唳響,給出夜干凈。
指間煙,讓一張臉明滅閃動,
仿佛記憶的造型——多久
沒在這樣的院子靜靜呆一呆?
小城外還有城,沉于酒、事務,
風云像暗店里的狗臉,消耗著
一代人,“游蕩的只是跑出
我身體的幽靈”,在山澗故居,
有誰能想到意念中跳來——
游蕩,這個詞?游蕩即自由。
風聲模仿嘈雜人聲。眾多星夜,
還是該打開時間里生銹的鎖。
驚異的是鎖,在我走出山后
何曾鎖上過。我像一個夢游癥
患者,反復在谷澗、街道上搓耳,
有時脆弱地驚醒于一兩聲狗叫。
我怵,黑暗是勢力的網。
我不得不找空曠之味。這星月
在峰之上,它不適宜城市之暗,
它一直在詞與物之間無忌地閃耀。
山河在,兼致瑤灣杜甫
國破山河在
——杜甫
山河在,是琴弦般的在,
是高貴不需點綴,獨自的在。
一個筆架,N種漂泊。
我推著我的波浪,像松針
尖銳于細密的微現實。
我是黑暗里的反光,我落雪,
在和語言的搏斗中有一張
清瘦的臉,先于詞。
我感時,時間里有無數空洞;
恨別,別的世界一樣暗。
我就是一個失明的人,
在不可能中撿回可能的石子、
夢的地圖,還有迷宮,
像城市蛛網似的蒙蔽圈。
山河在,就是滾滾的石頭在,
讓我跟隨來,有熱辣辣的
快感。我是我的陷落,
我有第二個節(jié)奏。注射針,放肆。
放下一切而成就遼闊的夜。
我已不再說出燃燒,
災難,幾乎的發(fā)瘋,舊照片,
我的時代也等于你的藤蔓。
山河在,是青山在眼的在,
我坐在窯洞的石凳上抽支煙。
再讀李商隱
公元812年的李商隱,比公元712年的杜甫
晚一個世紀。他們在黃河流域的河南境
誕生,而后四海流寓,卻“四海無可歸”地
感慨:命運有著相同的時代性——
他的“西郊”和老杜的“北征”對京郊的
說法在社會漩渦里,像是兩個憤青,
但我又不能不驚覺于憂憤到深處的詩人
他詩的廣闊性——黃河不懼泥沙——
本來就指望不了它洗清什么,義山在他的山上
“獨酌”或“萬里風波一葉舟”——
看盡一種破敗的心酸。河南這一帶一到冬天
風雪就多,但可笑的是竟未多過別離,
以至于他來不及安頓家庭。至于多得無法確立
任性的一次次記錄,干脆就都“無題”了。
“無題”就意味著我們可以隨便解了,
讀不懂沒關系,現實本就是一塊生銹的黑石。
公元2012年,我來到商隱的墓地,
“雪月高光夜”,荒涼感再也趕不上他的詩。
草 藥
假若不是太糟糕,我們不會想到草藥。
暗夜的咳嗽,讓一座山出奇靜寂。
我傾向于再假設一次——回到木城,
有星海、牧師、神農氏的背簍和葉笛;
我傾向于緩慢的生活,而沒有假設。
想想我們的城市,我們都在干些什么?
能見度很低。霾。行走的恍惚感
足以幻覺。幾個搖晃的酒徒。的確
需要一把筋骨草,盡管不是采藥時代。
老杜是采藥者,他在河洛一帶,還
在天水一帶,采了賣,懼怕更多的人
“老病不識途” ,像安置他的詩句。
我的車又穿過了幾個礦區(qū)、幾個建筑
工地。我的否定之詩是我的病癥。
我在這山上漫游,我像一個失去記憶的
人,忽而見毒菇,忽而遇靈芝,
我把它們都弄進我的詩篇里有什么用?
草藥在草的世界,貌似神秘失蹤者。
馬耳山,筋斗云及其他
過去了很久,馬耳山還在追著我,
刺目而有時霾。藝術者一磊
的橘色木房,我游蕩其里,又鬼魅般
在遠山看人間。我像凝結的冰
可分明忍不住急促心跳。無語癥的
下午,反自然與自然反的復眼
嘲笑似的瞅著我不安的手,不安于
無辜的建筑。這里有自由的羊群,
一條流經冬天的河。河的鱗光在來春
以幻化的日月環(huán)繞著有根據的杉木。
現在杉木伐走了不少,闖入者
只會犯罪——別墅也是別樹——藝術
模仿了生活的稻草人,二十年的
虛幻或者更長的繩索,讓一段時間
結一節(jié)盲腸?,F在,讓我騰出我的
不安,為荒置的你,為憐憫幻覺,
為眩暈的星,為嘲笑和嘆息,而歌唱,
而說出我的恐懼。這里風聲緊,
已算不上什么秘密,我矮下身子和
矮矮的虎耳草低語,我聽不清它聲音,
或者是呻吟。我漫不經心地到來,
我是一個陌生人,它們在提防著我
勞動的手,木犀或遠志,我渾然不知
我的錯,甚至不知生活是為什么?
曾經我在山道旁植種一棵桑樹,
這對于我,意味著什么?我為此歌唱。
我真的像是一個陌生人,這時我
踩著冰碴子,咔嚓聲像要踩踏一個夢,
聽見古爾貝里:“從大海藍色的午睡中,
廢墟提起我們在它破碎里洗浴的肢體?!?/p>
這的確像一個戲劇,我找你的詞群,
你在找我的指針。時間給出各自的山體。
一個女孩兒她不管這些,她演繹鏡子,
鏡子照著她的美色。一個白色的膠管兒
在舞蹈,那管子從她的臂彎抽出血液——
是的,血液鮮活地從她的身體里,從
眼前以蚯蚓爬過的質感,迅速而又緩慢
地在管壁涌動、涌動……那白色
而充血的管子連接著四野的樹干、青草、
玉米,另外的零星的血,撒在黑黑的
土地上。不要害怕,她微笑,她開
花一般在迷離的月影下輕晃,她以朗誦
的調。我突然頓悟于土地上有這些
熱烈的詞,有這些干涸時巨大的復活。
草木相互致敬,眾神從昏沉中醒來,
光調和著光,從鏡子從午后照耀出來。
女孩兒又一次出現——一個接一個,
我看見白色的婚紗,我看見大地的婚床,
我看見的親近是我的親近。當世界
回到各自的靜物,自由就是自然的風力,
愛著的人明明如月。愛如大地之血。
“風又大又長?!蔽以谖覀兊纳缴咸魍?/p>
那片紅色的屋頂,像大海掀動的火焰——
曾經蠱惑人們山居欲的,夢幻般的火焰。
我們?yōu)榇说凸懒舜蠛5匿鰷u,低估了人間
的玩笑。時間像一直在裝置著什么,
直到把這片房子交給荒廢,交給裸露的
恥骨。這時沒有意志的手臂,沒有橋,
我的想象在漫山的風中丟失了方向。
現實像是一個玩笑大王,站在水泥梁上,
窗上松垮的白簾飄起來,像戲劇性
小動作,讓人看見虛妄,之后是孤獨。
我?guī)缀蹩吹睦哿?,對于孤獨——懸棄?/p>
藍天下,被風吹,并諷刺我的眼睛。
我?guī)缀醪粦岩蛇@就是霍珀,給蕭條涂上
單調,每一根鋼柱都是孤寂的一個人。
我?guī)缀跸嘈胚@就是自由,自由是空置者,
甚至是流落者。空房,也即空洞。
今天天氣不錯,但事實上“晴空萬里,
找不到筋斗云。”這是悟空的惱怒,
還是雪峰他看見了我的窘迫?一切都是
空的,包括角色,“包袱換成了行李箱,”
時間卻是空茫的行程,我們在干什么?
如若問得再牛角尖一些:我們,還能
做什么?切爾諾貝利的荒蕪敞開著,
每一扇門敞開著,死掉的建筑被戲劇
喚醒,不,是被語言賦予了旅者的眼睛。
如果在冬夜,我也學著卡爾維諾說:
在馬耳山的空房子,“一個旅人……
不怕寒風,不怕眩暈,望著黑沉沉的”
外面,在時間一再過去的黑洞里,
在二十年,一致更久遠,還在張望著。
我不忍心地走近他,站在屋子正中,
風卻從各個方向襲來,從四壁,從毛孔,
從輕吼的聲音里……我走近他卻不見
他,這被時間拋出的鬼魅,這狡黠的
游魂。我在現實中流離,你卻在戲劇里
超脫——第一幕鐘表,第二幕是節(jié)拍器,
接下來你會吹起你的長笛,休止的
時候意味著遁詞,一個迷失的靈魂從這
里回到了一棵樹下,光撒在樂譜上。
而我想問的是,我的愛麗絲,抽走我的
情感,時間有沒有另外的助聽器?
空殼的瘋舞也有一個生命。的確,
我將經歷融進去。時間偷走我們的什么,
我們?yōu)橐粔K土地,為一間屋、一棟樓,
涂抹著我們的羅盤和記憶。這多么粗糙!
如果講清楚一些,多少人荒誕著,
像空房子,像浮水者。沒有自己的鱗。
我說這話時,霧霾在沈陽爆表,
世界有時候難以看清,戴口罩閉嘴。
但我還沒有找到我的石頭,茫茫人煙,
我失去我的語言,時間將有孤獨感。
作者簡介:高春林,生于1968年,1989年開始寫作,主要著作有詩集《夜的狐步舞》(2010年)、《時間的外遇》(2013年),以及《漫游者》等,和隨筆集《此心安處》(2013年)。有詩歌譯介到國外。主編詩歌選本《21世紀中國詩歌檔案》。曾獲第三屆河南省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