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

五月的一天，恰逢我值班巡查午休。逐個教室走過，絕大多數(shù)班級的孩子都在安靜地午休或閱覽書籍，可一上二樓，我就聽見初三（6）班教室傳出一陣喧嘩。我加快腳步，前去看個究竟。剛到教室后門，就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一男生手里竟然提著一把近半米長的砍刀，還得意地比劃著，八九個學生圍著他議論紛紛，有的還羨慕地動手去摸刀刃。提刀的孩子正是鼎鼎大名、人稱“攪翻天”的范曉天（化名）。這個出身單親家庭、母親一直寵溺且疏于管教的孩子，幾乎每周都要弄點違紀新聞來“犒勞”一下大家。他的不服管教、桀驁不馴向來令老師頭痛，讓同學懼怕。

在我一愣神的工夫，已有學生發(fā)現(xiàn)了我，膽小的幾個紛紛坐回到座位上，其他幾個同樣比較“有個性”的孩子也安靜下來，站在一旁作觀望態(tài)地看著我和范曉天。按照慣常的處理方法，我應該馬上喝止范曉天，讓他交出刀具、承認錯誤。但根據(jù)直覺和以往的經(jīng)驗，這樣做我一定會自取其辱：以這個小天王的性格，他的反應不光是不合作，更可能會公然反抗，甚至會嘩眾取寵地讓周圍的同學看熱鬧、引發(fā)哄笑。因為他在公開場合與老師唱對臺戲已不是一兩次了。但如果我不及時制止，以他易沖動和喜歡炫耀的性格，很難想象接下來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和影響。

想到這里，我鎮(zhèn)定下來，故作好奇地走到范曉天旁邊問：“這是什么刀？好漂亮！”包括范曉天在內(nèi)的所有學生都愣住了。“能給我看看嗎？”我邊說邊伸過手去。范曉天后退一步，滿懷警惕地說：“這不是我的，是我?guī)蛣e人買的?！薄霸谀膬嘿I的？這么精致！”“網(wǎng)上買的，好幾個同學都買了?！蔽倚睦镉忠惑@，看來在學校里持有這種刀具的還不止一人，這可是嚴重的安全隱患！我仍然鎮(zhèn)定地說：“網(wǎng)上真是什么都有，還可以買這個，有空幫我買一把啊?！边呎f又示意他把刀遞給我。范曉天看我這么誠懇，也不好拒絕，遲疑地把刀遞給我。接過沉甸甸的刀，我心里的擔憂更深了——這是一把兩邊開槽，長約半米的鋼刀，無論從重量還是鋒利程度來看，都是絕對的危險品。如果真像范曉天所說，“好幾個同學都買了”，那簡直就是散布在校園的一枚枚“定時炸彈”。

“真的在網(wǎng)上買的嗎？”我想進一步弄清危險品的來源?！爱斎?！”范曉天說著踢了一下地上撕開的快遞紙盒，并趁機迅速從我手中拿過了刀。確定了來源，我馬上有了主意，說：“好了，大家別圍在這里了，趕緊回座位午休。你們嘰嘰喳喳，我隔著一層樓都聽見吵鬧聲了，要是班主任聽見，估計你這刀都得沒收?！焙⒆觽冊尞惖赝?，范曉天也有些狐疑地回到座位上，將刀藏到課桌里面。離開前我故意輕聲對他說了句：“我也去網(wǎng)上找一下，看哪里有賣?！彪x開時，教室里異常安靜。

回到辦公室，我打開網(wǎng)頁開始搜索“管制刀具”。在了解了相關法律法規(guī)之后，我心里明確了教育思路。我故意打開了另外幾個網(wǎng)頁，盡快地再一次回到初三（6）班教室。范曉天正低頭撫摸著課桌里的刀具，我悄悄從后門進去，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他呆住了，下意識地把刀往課桌里一塞，立刻恢復了滿臉戒備的神情。我故作神秘地低聲說：“帶上刀，來我辦公室一趟?！薄案墒裁?？！”“噓，幫個忙?！狈稌蕴靵聿患岸嘞?，就被我半拉半推地帶到了辦公室。我指著那一堆打開的網(wǎng)頁說：“怎么也找不到哪里有賣，幫我找找啊?！狈稌蕴炜次艺媸窍胭I刀的樣子，長舒了一口氣。他的手在電腦鍵盤上敲了敲，很快就找到了淘寶網(wǎng)址，并得意地指給我看。我裝模作樣地在網(wǎng)上瀏覽著，突然問道：“我們要買的該不是管制刀具吧？”“管制刀具？”“是啊，管制刀具好像不能買，買了是犯法的?！薄安豢赡?，肯定不是！”“不行，這個可要弄清楚，否則就會出問題。你是學生，也許只是挨個批評啥的，我是老師，如果出了問題是要被開除的?！狈稌蕴煲贿呎f“肯定不會”，一邊還是顯出猶豫的神情。接下來，我借口要改作業(yè)沒時間查詢，讓他幫忙搜索有關“管制刀具”的信息，并請他幫忙下載下來供我詳細查看。范曉天當然很樂意——炎熱的中午，可以在辦公室吹空調(diào)，又可以上網(wǎng)搜索感興趣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在給老師“幫忙”。這待遇他可從來沒有享受過，于是就格外賣力。

整整一中午，范曉天聚精會神，鍵盤和鼠標啪啪地響個不停。不到半小時，他搜索到關于“管制刀具”的圖片、解釋、法律法規(guī)等一大堆東西。等我“改完作業(yè)”去看“戰(zhàn)果”時，他已儼然是這方面的“專家”了。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說手中拿的，正是傳說中的 “管制刀具”！我將這些資料打印出來一一翻看，不時故意發(fā)出驚呼和對他收集到的“成果”的贊嘆。突然，我若有所思地問范曉天：“這樣看來，我買不成刀了？”范曉天愣住了。我趁熱打鐵，“而且你也不能拿著這把刀啊，沒有公安部門允許，買賣和持有管制刀具都是違法的，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還要拘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可是還有別人買啊，我知道有好幾個同學也買了?！?“是啊，所以問題就更嚴重了。我想他們肯定跟我們一樣，不知道這些是管制刀具，也不知道持有這些東西是違法的。如果一旦被公安部門知道，弄不好不光要處分，還要進派出所呢。這下麻煩了！”范曉天頓時傻了眼。由于所有相關法規(guī)都是他自己搜索出來的，他在內(nèi)心應該了解和接受了事實，所以并沒有像以往那樣一再否認和強詞奪理地辯解。

我趁勢追擊：“不行，我們不能讓這件事發(fā)展下去，否則可能捅出大簍子。光我們自己回避還不行，你那些朋友也要提醒一下。如果驚動了公安部門，學?？删统龃竺耍隳切┡笥岩餐甑傲??！币回炋貏e講義氣的范曉天馬上責任感爆棚，恨不得馬上跑去通知他的那些朋友。我又及時提醒：“不光你的朋友，跟風買刀的肯定還大有人在，我們還應該讓其他人都有所了解。但是怎樣才能讓大家都知道呢？”范曉天突然說：“我有個主意，您可以在全校做一個關于管制刀具的知識普及和宣傳，讓每個同學都了解到管制刀具的危害和相關規(guī)定。這樣我就不用一個一個去提醒了?！蔽殷@喜地連連說好，可又借口說自己沒時間、了解的信息沒有他全面，于是委托范曉天來做這次班會的策劃和資料收集人。從未接到這么重要的“歷史使命”，范曉天激動萬分地離開了辦公室，走之前主動將刀具留在我的辦公桌上。下午放學前，他用他超凡的號召力和執(zhí)行力，將從其他幾個孩子手中收羅來的刀具一起交給了我。

那一周的班會主題是“讓青春遠離危險的鋒芒”。當“范曉天”這個名字伴隨著背景音樂赫然出現(xiàn)在課件制作者一欄時，班上出現(xiàn)了不小的騷動，教室里爆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這是一次極為成功的班會，孩子們不光了解了有關管制刀具的法律法規(guī)、校園違禁用品的相關知識，還逐一排查了校園內(nèi)涉及危險品攜帶方面的安全隱患。成功的原因，不光是因為課件制作精美，更因為這次活動的說教者是大名鼎鼎的范曉天。他的現(xiàn)身說法帶來的震動不光在屏幕上，更在孩子們的心里。畢業(yè)前的兩個多月里，范曉天變化很大，違紀惹事的頻率大大減少，領頭違紀的名單中也少了他的名字。雖然他并沒有戲劇性地趁此東風成為一名大家眼中的優(yōu)秀生，但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桀驁之氣已大大減少。尤其是在校園里看到我，總會恭敬地道一聲“老師好”。

一次偶然發(fā)現(xiàn)的校園安全隱患，讓原本令人頭痛的范曉天的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在供大家觀摩和學習的PPT上，也留存在我探索和嘗試“學生自主教育”的筆記本里。相信這段經(jīng)歷會長久地留在這個孩子關于青春與成長的記憶中。

【反思】

1.教育他，先要給他尊嚴。當很多違紀事件、安全事故發(fā)生時，我們的第一反應不是關注學生的心理，而是迫不及待地指出問題，并作出禁止的舉動。殊不知青春期的少年，最重視的就是個人的尊嚴，“面子”對他們來說，是天大的事情。在公眾場合對他們的行為進行喝止并作出“此舉不當”的評價，從一開始就讓孩子站到了施教者的對立面。喪失了尊嚴的孩子，自然是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接下來的教育就舉步維艱了。在“一把刀”事件中，如果我的第一反應是大聲訓斥和沒收刀具，而不是和顏悅色地先作出“漂亮”的正面評價，范曉天的反應絕對沒有之后那樣平和與乖順，進一步的教育就無從談起了。簡言之，了解人性、關注孩子心理、盡力維護孩子的尊嚴，是進行教育的基礎，也是平等對話與順暢溝通的開始。

2.引導他，先要促其“自發(fā)”。教育學原理告訴我們，最好的學習方法是調(diào)動學生的積極性，發(fā)揮高度的主觀能動性。安全、品德教育的過程也一樣：青少年對于是非的理解，也需要一個過程。很多教育者的行為簡單粗暴，是因為他們認為“顯而易見的危險”“如此簡單和清楚的是與非”，孩子天生就應該明辨，無需多費口舌去慢慢溝通。而實際上，孩子認識世界、形成價值觀和是非觀的過程跟學習其他知識一樣，是循序漸進的。有了主動學習和自發(fā)了解的熱情，才能有效地認知。被告知的道理，被強加的觀念，在孩子們那里似乎都不被買賬。只有了解孩子的興趣點、關注點并加以引導，借助使孩子更感興趣的手段讓他們?nèi)チ私馕：?、獲取相關信息，才會達到教育的效果。

以上案例中，如果范曉天不是通過自己進行網(wǎng)絡搜索，了解到“管制刀具”的含義、危害性、相關法規(guī)等，而是被生硬地告知“不行”與“不對”，無論是認知程度還是接受態(tài)度上，結(jié)果可能都會大相徑庭。范曉天的積極態(tài)度，一是因為他對“一把刀”的興趣，讓他有參與探究活動的熱情；二是因為他對網(wǎng)絡搜索這一“學習方式”的擅長，使他樂于接受任務，并且獲得成就感。當被動的接受變成了主動的認知，以往受教育過程中感受到的壓力與不悅也就變成了動力與愉悅。

3.提升他，就要激發(fā)其責任感。責任心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性、人格品質(zhì)，是人們對自身言行帶來的社會價值進行自我判斷后產(chǎn)生的情感體驗，它是孩子健全人格的基礎，是能力發(fā)展的催化劑。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提升學生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會讓學生對自己的行為有更高的要求和標準，也會采取主動的“自我約束”行為。在日常教育中，老師們常感到孩子們散漫、無紀律觀念，對自己的錯誤行為不約束、不悔改。其實，這正是缺乏責任心的一種表現(xiàn)。

在范曉天的案例中，如果說前期的“認識到錯誤”“明晰了是非”是由于尊嚴被“照顧”、興趣被調(diào)動后引發(fā)了“主動認知”的行為，那么后期的主動承擔班會、義務進行安全隱患排查等工作完全是因為他的責任感、使命感被激發(fā)了。面對全體同學，承擔班會課的資料收集和課件制作，在孩子看來，不光是一項重要的任務，更是一項被認同、被信任的巨大榮譽。這項任務賦予了他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此時孩子的身份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心理角色從被動的受教育者變?yōu)橹鲃拥氖┙陶摺⒔M織者。當外因轉(zhuǎn)化為內(nèi)因后，更大的主觀能動性被激發(fā)出來。而教師此時只需要充當提供支持的助手，就可以放手讓學生去“發(fā)光發(fā)熱”了。

4.“成就”他，要捕捉施教良機。學校不是一個封閉系統(tǒng)，校園普法活動、安全教育工作，也不應拘泥于預先設定的固定程式。預設的教育目標在實施過程中需要開放地納入直接經(jīng)驗、靈活的方法以及遇到突發(fā)事件時迸發(fā)的靈感火花，尤其要注意因勢利導地巧用機會。如果時機適宜、方法得當，效果甚至會超越預期。

“一把刀”事件純屬偶發(fā)，由此引發(fā)的安全教育和普法活動，并不在預設的教育規(guī)劃之內(nèi)，但卻帶給我額外的驚喜。這件事不僅對范曉天本人進行了深度教育，對他的是非觀、責任感、自尊心、自信心等方面都起到了積極正向的作用。從更廣的范圍看，一個“問題學生”的成長與進步，在其所在集體里引發(fā)的關注度，以及對其他學生造成的震動和感染，更是遠遠超過了一次按部就班、有計劃的常規(guī)安全教育。像這樣偶遇的良機可謂轉(zhuǎn)瞬即逝，我們教育工作者應具備較高的職業(yè)敏感度，善于抓捕并加以利用，達到最好的教育效果。

教育家皮亞杰說：“教育是認知發(fā)展的陶冶過程，是創(chuàng)造條件，促使兒童、青少年與外界相互作用，使認知結(jié)構不斷成熟和發(fā)展的過程?！?在青少年安全教育、法制教育過程中，能夠利用身邊事例，激發(fā)學生自省與反思、遠離危險、促進其行為正向發(fā)展的教育，才是有效的教育。

（作者單位：廣東珠海市文園中學）

責任編輯 鄒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