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瀟
一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在北京待過一段時間,知道了暖氣的好處,就很難適應家里的清冷了。晚上熬夜,總覺得手腳冰冷,取暖器開到最大檔也無濟于事。凍得受不了了,正考慮關了電腦上床睡覺,手機突然響了。我的第一反應不是去拿手機,而且跳到了一邊——真是被嚇到了。自打從北京回來之后,手機就成了可有可無的擺設,它終日沉默,唯一的變化就是垃圾短信一天天增加。當我都快忘了它的存在時,手機又自己蹦了出來。
“喂,你知道現在都幾點了嗎?這個時間打電話不怕我睡了嗎?”
“現在是北京時間一點半,我知道你肯定沒睡!”
電話是麥子打來的。
“有什么事嗎?”
“沒事就不能打電話了?”
“大半夜的,打騷擾電話?拉出去斬了!”
麥子輕聲笑著,一恍惚,好像還在學校一樣。熟悉的玩笑穿越時空的隧道,傳遞到電話那端。心里有只毛絨絨的爪子在撓啊撓,癢癢的,暖暖的。
“過兩天我去淮南看你?!?/p>
“什么?”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我說我要去淮南看你?!?/p>
“……”
放下電話后,眼眶干澀,心底濕潤,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沖動。這是畢業(yè)兩年來,麥子第一次主動給我打電話。
現在還保持聯系的同學,只有固定的兩三個人。我可以和竹子煲電話粥,可以和Lea半夜互發(fā)短信,唯有麥子,心里時常記掛著,卻很少聯系。偶爾在網上遇到了,打個招呼,問候一下,便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我知道麥子身邊不缺少可以說話的朋友。我不主動聯系麥子,麥子從來不會給我打電話。有時候,想聽聽朋友的聲音,翻開通訊錄,看到麥子的電話,總是有意無意地跳過去。兩年間,我和麥子通話的次數,用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每一個電話都在提醒著我,我心里對麥子還殘留著難以抹去的依賴感。
畢業(yè)后,我并沒有在家里待多久,就直接去了北京。每天游走在出租房和附近學校的自修室之間,為一個虛無縹緲的目標做著消極的準備。二次考研的壓力和心里的迷茫持續(xù)了整整4個月。臨考前,我撥通了麥子的電話。半年來的第一次聯絡,只是為了獲得她的一句鼓勵??佳蟹謹迪聛碇螅矣纸o麥子打了電話,只是為了聽到她的一聲安慰。今年是我第三次考研,我再次想到了麥子。電話接通,麥子的祝福送到,我安心走進考場。
再沒有人能夠取代麥子在我心里的位置。只要聽到她的聲音,我就能瞬間安定下來,覺得不再孤單。
方才的情緒還沒有平復下來,手機又響了。這一次打電話的人是竹子。
“喂,今天是怎么了,都在半夜給我打電話???”
“聽說麥子要去淮南看你呢!”
“你怎么知道?”
“她晚上也給我打了電話。還問我要不要一起去?!?/p>
“那你來嗎?”
“嗯,再說吧。我明天上網查查,能買到火車票就去?!?/p>
“好?!?/p>
放下電話,我就知道竹子不會來了。竹子遇事喜歡自己在心里躊躇,不會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全部倒出來,總是說一半藏一半??瓷先ミ€有緩和的余地,其實是已經明明白白地拒絕了。而麥子則不同,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心里有一桿衡量的秤。她是典型的行動派,今天想到要去哪兒,明天拖上旅行箱就直奔車站了,從來不會瞻前顧后。只要是她認準的事,就一定要做成。在這一點上,麥子有時候就像個任性的孩子。
躺在床上,忍不住找出以前的短信,一條條翻看著。和麥子的聊天也夾雜在其中。都是些很瑣碎的話:“吃飯去”“老師點名了,還不快點來上課”“我在校門口等你,你快過來”“我們周末去西湖,你也來吧”。我的回復基本都是一個字——“好”。這個字,在不同的情境,傳遞的情緒也是不同的。不過歸結起來,就只有一點:我從來沒有拒絕過麥子。無論是什么要求。只要是她提出來的,我的回答都是一個字——“好”。仿佛是為了應驗這一點似的,我不甘心地把存下來的短信全都翻了一通,最后在傻笑中關上了手機。
我知道自己一直都在期盼著能夠見到麥子。我曾經在心里勾畫過各種和麥子相見的場景。麥子真的要來了,我的心里又一片茫然。我想麥子。想得很。我想要見到麥子。不過不是在淮南,而是在杭州。
二
晚上七點半,我在火車站等候麥子。我眼睛一直不敢離開出站口,生怕看漏了。春運剛結束,天氣冷得很。厚厚的羽絨服也擋不住呼嘯而來的風。我抱著胳膊,心里有些按耐不住的焦慮。
“傻瓜,讓你站在出站口左邊,怎么跑右邊站著了?害我找了你半天。”
麥子拖著箱子沖著我跑過來。我連忙迎上去。
“怎么見到我都不會笑了?”
“哪有啊,我不是笑得很開心嗎?”
我撩起圍巾的一角,蓋住自己的臉。擋去寒風的同時,也是擋去自己被風吹得凌亂不堪的表情。
一路上麥子都緊跟在我的身旁。酒店的房間是父親一早就預訂好的。麥子一進房間就興奮得不得了:“哇,有兩張床呢,你晚上留下來陪我吧。我們好好聊聊?!?/p>
“今天晚上你好好休息,坐火車一定很辛苦,美美地睡上一覺。要聊天有的是時間?!?/p>
開了空調,被凍得發(fā)麻的腳總算暖了過來。我和麥子面對面坐下,目光在彼此的身上飛快地掃視著,不放過一絲細微的改變。兩年沒見,麥子胖了不少,臉圓潤了,身上也有了肉。她脫了羽絨服,單穿著一件襯衫。從款式和尺寸很容易就能看出這是一件男式襯衫。麥子的穿著一向很男性化,現在更是從頭到腳都找不出一點女生的東西。
“你還是以前的樣子,沒什么變化?!?/p>
“那當然,我離開了學校后,一直都處于學習的狀態(tài),并沒有正式走向社會嘛?!?/p>
“那我有什么變化嗎?”
“你還是老樣子,就是胖了。”
“沒辦法,管不住自己的嘴啊。平時工作又清閑,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窩在房間里,久了就成這樣了?!?/p>
麥子從對面床鋪挪到了我的身邊,我有點不習慣這突如其來的親密。
“在火車站找你的時候,還想著,見到了你,一定要給你一個大大的擁抱。結果找你找了半天,就忘了。”
“那現在補上也來得及?!?/p>
我站起來,麥子拉住我:“等臨走的時候再補上?!蔽医鑴萃赃呑俗{溩佣⒅?,目光里面有我琢磨不透的東西。
半晌,麥子活絡了一下臉上有些發(fā)僵的表情,突然笑了起來:“好奇怪。在車上的時候,我還在想,見到你會不會覺得陌生了,畢竟這么長時間沒見面了。結果在車站一看到你,我突然就有種感覺,好像我們一直在一起的,從來沒有分開過?!?/p>
“我也覺得很熟悉,并不生分?!?/p>
這么近距離地互相看著,想要掩飾什么幾乎不可能。麥子的眼神讓我很不自在。一絲微妙的感覺涌上心頭,具體是什么,我又抓不出頭緒。好在,麥子很快就起身去泡茶,我也迅速地調整了自己的情緒。
“你帶煙了吧?”
“你怎么知道?”
麥子一臉詫異。我彎了彎嘴角,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
我和麥子是在大學三年級才真正成為朋友的。那時候我們都在經歷著最復雜的感情糾葛,不同的是,她的是愛情,我的是友情。麥子拉著我去宿舍樓的天臺上聊天,我們一起抽煙,一起喝酒,我靠在她的肩膀上傾訴煩惱……
思緒就此打住,剛冒了個小火苗,就被我自己狠狠地掐滅了。我提到煙,其實就是想要找回以前在學校時,和麥子相處的感覺??烧嬲貞浧饋?,心里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麥子遞給我一杯茶,然后打開了電腦,她是個閑不住的人。麥子一邊玩著電腦游戲一邊和我聊著天,有點心不在焉,好在氣氛熱和了不少。
“麥子,還有多少同學留在杭州?”
“沒幾個了。都回家了。我也想回去。唉。”
“我現在想回杭州都沒機會呢。真是后悔當初畢業(yè)的時候,沒留在那兒?!?/p>
“你都不回杭州來看我?!?/p>
“沒有機會啊?!?/p>
“所以我就來看你了啊。我想著今年一定要和你見一面的。我不主動過來的話,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咱們才能見面?!?/p>
聽到這句話,我心里真的很溫暖。心里一暖,就不由得想關心麥子。
“你在杭州怎么樣?工作忙嗎?”
“工作還好。工資漲上去了,也清閑。不過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回家。留在杭州的同學越來越少,自己待著挺沒意思的?;丶业脑挘辽龠€有我以前的朋友和同學?!?/p>
我很理解麥子。即便同學之間不可能像在學校時那樣,整天膩在一起,知道自己所在的城市還有自己熟悉的人,總是個安慰吧。
“不過,我又不太想回家。因為……我今年回家的時候被催婚了。你知道的,就算父母不提,家里的長輩也會操心。”
我知道麥子總要去面對這個問題,只是沒想到會那么快。
“那你會跟他們挑明說嘛?”
“我父母會接受嗎?”
麥子苦笑了一下,點了根煙。手胖了,夾煙的姿態(tài)就沒有以前好看了。麥子把煙盒遞過來,還好,不是麥子家鄉(xiāng)產的那個嗆死人的牌子。我猶豫了一下,拒絕了。
“這兩年你在杭州有沒有固定的伴兒?”
“剛跟我的女朋友分手?!?/p>
女朋友這個詞讓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該追問下去。
麥子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們在一起8個月,前幾天剛分手。我還以為能和她一起過情人節(jié)呢。其實也沒有提出分手的事,只不過我們心里都明白,不可能再繼續(xù)下去了。本來也沒明確說是在一起,分開也不算意外。”
我的心里一時間五味雜陳。我真心希望麥子能夠找到喜歡的人,慢慢安定下來。不過我隱約感覺到,麥子口中的女朋友和我想的并不是一回事。
墻上的時鐘滴滴答答地轉著,眼看著就過了10點。我猶豫要不要回家。來接麥子的時候,就和父母說好的,要回家過夜。真正到了麥子面前,又不知道該怎么說。
好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麥子開了口:“這么晚了,你準備留下來嗎?”
“我跟父母說過了,要回去過夜?!?/p>
我有些為難地說了實話。麥子倒不是很介意:“沒關系。不過明天晚上,你留下陪陪我吧。我們好好聊聊天。這么久沒有見面了,一定有好多話想說?!?/p>
“好?!?/p>
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出了習慣性的那個字,只想著趕快起身離開。麥子猶豫了一下,忍不住說道:“你還記得你在杭州跟我說過的話嗎?”
“什么話?”
我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就是……你還記得,有天晚上……你曾經跟我說過的……話?!?/p>
“什么晚上?我真不記得了。”
“你真的不記得了?就是……有一天晚上,你說過的話。當時我還挺意外的。后來第二天我還問過你的?!?/p>
“我真的想不起來了。你記得的話,就說出來嘛。你說出來的話,我應該能想起來。”
“呃……我覺得……算了,今天可能不適合。等明天晚上,我們再談這個話題吧?!?/p>
“有什么就直接說出來吧。要不,我心里還老惦記著。”
“不要。說出來就不好玩了。就明天晚上。你過來。我一定能讓你想起來。”
麥子把我送到酒店門口。夜色掩蓋住了彼此的表情,也掩蓋住了內心翻滾的情緒。其實麥子吞吞吐吐地說出第一句的時候,我已經知道,她在暗示什么。我當然不會忘記自己說過什么。只是我沒有想到,麥子也沒有忘記。更沒有想到,時隔兩年,她還會提起當初我說過的話。
三
淮南是個生活節(jié)奏不太快的城市。早上八點半,走在去酒店的路上,絲毫感覺不到行人和車輛的忙碌。整個城市還沒有完全睜開惺忪的睡眼,迎面吹來的風里,帶著慵懶的味道,我好像被傳染了似的,不停地打著哈欠。昨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滿腦子想的,都是昨天晚上麥子跟我說的話。其實從麥子說她要來的時候,我就有點隱隱的不安。我的心從來沒有落到實處過。如果有可能的話,我不想見任何以前的同學。
離開學校后,我并沒有走上社會,而是一頭扎進了英語政治和專業(yè)課的書里,繼續(xù)著學習生活,過得渾渾噩噩,全然不知道日期和時間。在北京的半年,是頭腦最混沌的時期。現在回想起來,只有一個印象:干。在屋里坐著,感覺身體里的水在滋滋地往外面揮發(fā),往肚子里灌再多的茶也壓不住心里的火氣。不到一個月,臉上長滿了痘痘。兩個月后,竹子來北京,我就是頂著一臉還沒平復的痘印去見她的。
竹子畢業(yè)后選擇留在了杭州。每次和她通電話,不是找工作,就是在找房子,總是穩(wěn)定不下來?;蛟S是厭倦了這種生活,又或許是心里的那份夢想還沒有放下,竹子決定再考一次研,考自己最喜歡的專業(yè),最喜歡的學校。她這次來北京就是去中央戲劇學院報名的。我來北京也是為了考研,考自己不喜歡的專業(yè),不喜歡的學校。
那次見面真是出了很多狀況。我和竹子在地鐵口轉悠了差不多40分鐘才見到對方。來北京之前竹子有打電話問我天氣,我說不冷。竹子來了,當天就降到了零下。造成的后果就是,我只穿了兩件線衫,竹子只穿了薄棉襖,凍得手腳冰涼,頭腦發(fā)麻,被迫跑進路邊的服裝店。出來的時候,我買了一頂帽子,竹子買了幾雙襪子。一個光顧著頭,一個光顧著腳,最該保暖的地方卻忘了。
竹子帶我去了798。在這之前,我完全不知道798是什么地方,竹子說我們去798吧。我說好。竹子熱愛美食,我們在杭州的時候,每次出去,都是她選吃飯的地方。按照慣性思維,我問了一句798好吃嗎?竹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嚷著要把QQ簽名改成這句話。我一頭霧水,問她798到底是什么地方,竹子打死都不肯說。等到了目的地,我才反應過來。我和竹子站在798的門口,迎著呼嘯的寒風,愣是笑出了眼淚。
那是我在北京笑得最開心的一天。我和竹子在798轉悠了整整一天。我們走了一路,看了一路,聊了一路。聊的話題只有兩個:杭州還有麥子。聊杭州是因為我的執(zhí)念,聊麥子是因為竹子在麥子的公司打工。
所有關于麥子的事情都是竹子告訴我的。我知道麥子會過得很好,她不是那種會讓自己受委屈的人。知道是一回事,從竹子的口中證實是另一回事。聽竹子說起麥子,心里默默地勾畫她現在的樣子,情緒的起伏明明白白地攤開在臉上,自然收羅進竹子的眼睛里。而竹子的情緒也被我全部捕捉到。關于麥子,我們有太多想說又無法明說的東西。
那天我開玩笑地問竹子會不會愛上麥子,竹子不假思索地一口否決,而我卻不能。竹子說,麥子說我可能是雙性,我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我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會遇到什么樣的人。我自己都無法確定的事情,麥子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不可否認的是,麥子的話確實讓我的心里產生了一些波動。遇到麥子之后,我很認真地回憶過那些在我生命中留下過深刻印象的女孩。我會偷偷地看她們,會被她們美麗的外表所吸引,但也僅此而已,再無其他的想法。麥子則不同,她不漂亮,從外貌上根本不會引起我的注意,可是麥子帶給我的觸動是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以至于會閃過一些奇怪的念頭,作出一些出格的舉動。
麥子在大學期間公開追過兩個女生。一個是她同宿舍的小林,另一個是班花。她在小林身上守候了三年,最終也沒有獲得一個明確的承諾。麥子心灰意冷,和班花走到了一起。當時班花身邊還有個正在交往的男友,麥子夾在中間,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就這么一直糾結到了大四下學期,班花拍完畢業(yè)照就離開了學校,麥子知道的時候,班花已經上了火車。麥子立刻坐上后面一班火車追到了班花的家。三天后,麥子獨自一人回到了學校。無論是誰問到這件事,麥子都是輕描淡寫地一笑而過,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我知道麥子去追班花的時候,是非常震驚的。我沒有想到麥子會為一段沒有任何可能的感情,做到這個地步。不知為何,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現在想來,應該就是嫉妒吧。嫉妒有個人可以為另一個人不求回報地付出,嫉妒另一個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這種付出。
麥子從班花家回到杭州的那天晚上,也就是麥子想要問我說了什么的那天晚上,她是和我還有竹子在一起的。我們三個人吃過晚飯,在操場上邊散步邊閑聊。麥子不知怎地突然聊到了小林,言語中流露出戀戀不舍的感覺。
“小林在市區(qū)租了房子,過兩天,我們去看看她吧?!?/p>
小林是麥子心目中的“天使”,不管麥子嘴上有多么抱怨小林的反復無常,小林都是她心里最在意的人。
放在以前,我會自動屏蔽掉麥子的自言自語,可那天,我被內心的嫉妒所牽引,麥子的話被我全盤收到,心底的炸彈隨時都會被引爆。偏偏這個節(jié)骨眼上,竹子又離開了——她包上的掛飾不見了。竹子沿著跑道一路找過去,很快就到了操場的另一邊??章渎涞牟賵鲞@邊只留下我和麥子兩個人。
我知道我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可是麥子看不到。操場上沒有燈,就算是有光線,她也一樣看不到。麥子已經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喃喃地繼續(xù)絮叨著小林。
“小林說她的工作特別忙。她應該繼續(xù)學習的,不該這么早就去工作?!?/p>
“小林在市區(qū)已經換了好幾個地方了,總是找不到滿意的出租房。市區(qū)的房價太貴了,比下沙貴一倍呢?!?/p>
“小林好像是兼了兩份工作。老總對她倒是挺好的?!?/p>
“小林……”
“夠了!”
我停下來,麥子回過頭很奇怪地看著我。我已經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為什么你只能看到小林?她有哪一點值得你去這么為她付出?她只能一次次踐踏你的感情。為什么到了現在,你還不能放下心里的這份執(zhí)念呢?為什么不去看看你身邊的其他人呢?”
我的咄咄質問,讓麥子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黑色的夜幕掩蓋不住麥子的驚訝。
“如果,如果我說,我們可以……”
我一狠心,閉上眼睛,艱難而又決絕地想要把心里的話全都倒出來。就在我的情緒積壓到最頂峰的時候,就在我要說出最關鍵的話的時候,竹子出現了。她穿過操場沖著我和麥子跑過來,一邊跑還一邊大聲嚷嚷著,告訴我們,她找到了掛飾。我只能把后半句話硬生生地咽下去。麥子遲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竹子,轉身朝竹子走去。我們的目光再沒有任何交集。
如果那天竹子一直待在我們身邊,我一定能克制住自己不會說出那些話。如果這次竹子和麥子一起來淮南,麥子也一定會克制住不會問我說過什么話。
快走到酒店的時候,我給媽媽打了電話,告訴她,晚上我留在酒店陪麥子。生活中不存在什么如果,該面對的,必須要我自己去面對。
四
我到房間門口的時候,麥子還沒起床。一天的計劃全被打亂了。早飯中飯一頓解決之后,其他時間全都窩在了房間里。我提議去商業(yè)區(qū)轉轉,麥子回了我一句:“我到淮南又不是來玩的,是來看你的啊?!敝贿@一句話,我便乖乖地繳械投降了。
麥子實在太了解我。她知道我全部的軟肋。
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一次我為了電影社團籌劃電影講座的事,和社團的策劃爭得不可開交。我很少和別人吵架,能忍的就忍在心里了,這次是真的觸到了我的底線。麥子正好從我們身邊經過,她問清楚了事情的來由之后,把策劃拉到了一邊。
“她的腦袋里只能裝下這么多的東西,你把這么一大攤子的事情,一古腦兒全塞給她,她怎么可能做得了?別著急,一件一件處理,給她點時間,她一定能處理好的。”
爭了半天沒解決的問題,被麥子這么一比劃,就搞定了。當時我只顧著感激麥子,并沒有多想什么。后來偶爾回想起來,才覺出驚訝:在我和麥子還沒有成為朋友之前,她竟已經把我看得那么透了!
之后發(fā)生的一件件事,都應驗了我的直覺。麥子了解我的每一分心思。她總是在我最脆弱的時候,出現在我的面前,給我必要的幫助。時間和分寸都恰到好處,好像是算準了一樣。我心里原本的那一絲清明也被這份溫暖模糊了。麥子縱容著我去依賴她,信任她。我越來越依戀麥子,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對麥子的依戀一直延續(xù)到兩年后的今天。即便我對麥子已經有了些許陌生,只要看到她帶著寵溺的目光,聽到她含著笑意的聲音,那份熟悉的感覺就又會浮現出來。就像此刻,麥子懶懶地躺在我的目光里,我的心也不覺變得柔軟了許多。
麥子打開電腦,給我看她照的照片。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面孔,包括照片上的麥子都是陌生的。麥子興致勃勃地給我介紹著她的朋友,我在一旁機械地聽著,心里有些苦澀,又有些好笑。麥子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熱鬧,喜歡呼朋喚友,喜歡……追逐形形色色的女孩。
“看,這是你的照片!”
不知什么時候,電腦里的照片變成了畢業(yè)時候的合影。吃散伙飯的那天,班上的同學好像一下子變得熱絡起來,不管以前有沒有打過交道,在那個晚上都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有說不完的話,有拍不完的照片。我拒絕了所有的合影要求,一個人坐在一旁,冷冷地打量著這場鬧劇。卻不知道,這樣的自己被麥子收進了相機里。
“來拍個照片吧。我們好不容易見一次面,一定要留個紀念?!?/p>
“不要。你知道我害怕照相。”
“那你唱歌給我聽。”
“不要。你知道我唱歌很難聽。”
“這張照片不是照得很自然嘛。你上次在KTV里不是唱得很開心嘛?!?/p>
“那不一樣?!?/p>
麥子歪著頭看著我,嘴角慢慢地勾起一個弧度:“如果我非要你和我照相,非要你唱歌給我聽呢?”
無辜的眼神,任性的話語,這個招數放在以前屢試不爽,每一次我都會在麥子的注視下,說出不情不愿的“好”字。就好像是被催眠了一樣。不過今天,再看到扮出這樣表情的麥子,我卻有一種反胃的感覺。就好像是許久看不清東西的人,突然間眼前一片清晰,這種巨大的反差是很難適應的。
“怎么沒有你女朋友的照片???”
“什么?”
我突然的發(fā)問,打破了剛才的氣場。
“怎么沒有你女朋友的照片???”
我又問了一遍。麥子有些猶豫:“這個……因為她是你認識的人。”
“她是誰?”
“……你跟她不熟,就是認識而已。”
“那你和她是怎么開始交往的呢?”
我沒有再繼續(xù)追問下去,而是換了一個話題。
麥子點了根煙,慢悠悠地吐著煙圈:“剛畢業(yè)那會兒,留在杭州的同學很多,大家還能經常聚聚。這一年來,陸續(xù)有人回家,還繼續(xù)留在杭州的已經很少了。你也知道我是個喜歡朋友圍在身邊的人,耐不住寂寞。我跟她就是通過電話慢慢熱絡起來的。她住的地方離我住的地方隔得挺遠的,要坐兩個小時的車。平時都是我去看她。有一次,玩得太晚了,我就住在她租的房子里了。然后……”
“然后……”
“就……發(fā)生了關系唄?!?/p>
我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拿煙盒的時候,手都微微有些顫抖。這是我見到麥子后,抽的第一根煙。
“那天我們都喝了酒,所以……你知道的,就很自然地……做了。我跟她說我會負責的。她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沒說,我也搞不清楚她的意思。反正我理解的,就是開始交往了嘛。就這么在一起差不多8個月吧。過完年回來,她就跟我說,她想要回家。她家人給她找了份工作。雖然沒有明說,但那意思已經很明顯了,我們不可能再繼續(xù)下去了。”
“你就沒有挽留過她嗎?”
“我是希望她留下啊,她非要走。本來開始的時候,就不明不白的,我們之間又沒有什么承諾,也沒有明確過關系。所以……連我自己都沒搞明白的情況下,就莫名其妙地失戀了。”
麥子的語氣里流露出來的是絲毫不加修飾的冷漠。那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這完全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麥子。兩年的空白驟然擺放在我的面前,我的內心涌升起一絲莫名的恐懼。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盲目地留下來或許是個錯誤。
麥子漫不經心地抽著煙,微微側過臉看著窗外,神情有些落寞。時光好像倒流回到了三年前。那時候的麥子就是以這樣一個失戀者的形象出現在我面前的。在我最寂寞無助的時候,麥子給了我溫暖。而她表現出來的那種對小林毫無保留的愛,也讓我深受觸動。麥子就這么住進了我的心里,一住就是三年。
我以為我和麥子都只有彼此這一個朋友,我排斥一切出現在我們之間的人和事,包括竹子、小林還有之后的班花。不過很快,我就發(fā)現自己錯了。我控制不了麥子。她不可能只有我這一個朋友。隨著和麥子交往的深入,我見到了她身邊各種各樣的女孩。她們都是麥子的朋友,我只是這眾多朋友中的一個。我漸漸地接受這個事實,默默地退到了后面。不再去強求麥子留在我的身邊,只要我需要她的時候,她出現在我面前,就足夠了。
大四那年,麥子過生日。說好我和竹子幫她慶祝,沒想到生日那天,她還帶來了三個小學妹。我心里很不舒服,突然出現的陌生人讓我感到很不適應。我跟著麥子一起去了KTV。進了包廂,封閉的空間,晦暗的燈光,壓迫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這是我第二次踏進KTV,第一次是因為宿舍的同學過生日,我不會唱歌,也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就呆呆地在里面聽別人鬧哄哄地唱了一個下午。這一次,我本是打定了主意不開口的,無奈,麥子執(zhí)意要讓我唱歌。猶豫地接過話筒的那一刻,我看到麥子臉上有些許得意的表情——她知道我沒辦法拒絕她。
我確實沒有辦法拒絕麥子。既然你想聽,那我便唱給你聽。我就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破天荒地當眾唱了歌。我不知道麥子有沒有認真地聽我唱歌,我只知道,那些歌我是唱給她一個人聽的。
“不聊這些了。你不是帶電影來了嗎?我們看電影吧!”
麥子笑嘻嘻地說道。
我掏出移動硬盤,插在房間的電腦上。這一次我沒有拒絕。
五
我喜歡一個人看電影,也喜歡和別人一起看電影。一個人看電影的感覺是私密的、安全的;和別人,尤其是和親密的人一起看電影,是溫暖的、愉悅的。我已經兩年沒有認真看過一部電影。曾經那么瘋狂的迷戀,現在都已歸為平靜,變成了一潭再蕩不起一絲波瀾的死水。離開校園后,很多東西都從我的生命里抽離了,我眼睜睜地看著曾經的執(zhí)念一點點流走,卻無力伸手去阻攔。
唯一舍不得的只剩下杭州了。杭州對于我來說,就是四年大學回憶的承載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兩個字也變得越發(fā)陌生和模糊,慢慢地蛻變成一個抽象的符號。每當飽受干燥天氣折磨的時候,杭州就帶著霧蒙蒙的水汽浮現在腦海里,讓我回憶起在這個城市里,經歷過的種種往事。
在北京,最常聯系的人是竹子。和竹子通話是我在北京這個陌生城市里的慰藉。臨考前,我想給竹子打個電話,卻發(fā)現她停機了。我意識到出了狀況。果然,等我從北京回到家后,接到了竹子的電話。她沒有進考場,而是進了手術室。
分數出來后,帶著一絲遺憾和不甘,我進了一家報社做實習記者。上午三個小時,下午兩個半小時,如果有采訪任務,就不用按時坐班了,采訪結束就可以直接回家。下了班,還能悠哉游哉地站在路邊,看看歸巢的鳥兒,瞅瞅散步的貓狗。時間過得很慢,慢得心里發(fā)慌。總覺得心里有一塊地方是空的,怎么都填不滿。
竹子的心里同樣空落落的,隔著電話都能感覺得到。又到了研究生報名的時間,竹子問我要不要再考一次,我問她要不要再考一次。這已經是第三次面對選擇了,我和竹子都不能輕易地作出決定。我一直拖到截止日期的最后一天,竹子比我更晚,她一直拖到了最后一秒鐘,才艱難地作出決定。兩個半月后,我準時進了考場,竹子又一次錯過了考試。沒有任何理由,只有一聲嘆息。
我掐滅了手中的煙。嗓子已經開始不舒服了。煙灰缸里堆積的煙頭和散落在床邊的煙灰泄露了我內心的不安。房間里開著空調,窗戶一整天都沒有打開,空氣中混合著煙味、頭油味以及雨季沒有消散去的霉味,渾濁得幾乎令人窒息。我的背后沁出一層黏膩的汗,毛衣貼在皮膚上,又癢又刺痛。我小心地變換著坐姿,借此來轉移自己注意力。從麥子坐到我身邊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沒有停止過恐懼。我知道我在害怕,也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無力去阻止恐懼的事情發(fā)生,只能默默地等待著。
我感覺到麥子在慢慢地靠近我,感覺到麥子的氣息貼在我的耳邊,感覺到麥子的手觸到了我的肩膀……
“麥子!”
“怎么了?”
麥子的身體隨意地往旁邊一斜,拉開了一點距離。
“沒什么。”
我往旁邊坐了點,把距離拉得更大。
“你不太對勁。”
麥子又靠了過來,我索性把床都讓給她,整個人都貼在了墻上。
“我又沒把你怎么樣。”
“對不起,我害怕?!?/p>
“怕什么?”
“……”
麥子坐到了另一張床上。我閉上眼睛,頭抵著墻,緊攥著的手慢慢地松開了。
“你一進到這個房間,就有些不對勁。到底怎么了?”
“抱歉。我一進到陌生的環(huán)境,就會覺得壓抑恐慌。比如旅館,比如火車的臥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就是會很害怕?!?/p>
我說的是實話。突然進入到陌生的環(huán)境,或者見到陌生的人,都會讓我無所適從。在旅館總是要熬到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才能入睡。坐火車臥鋪,不敢爬到鋪上,只能在靠窗的座位上坐到天亮。不過我并沒有說出心里的真正恐懼,從內心深處一點一點釋放出來的恐懼。
麥子默默地點了根煙,開啟了暫停很久的電影。
我放的是土耳其電影《寂寞芳心》。銀幕上的分分合合,看得太多,都有些麻木了。唯有此片的結尾一幕留在了心上。其實這個片子更適合一個人在晚上靜靜地觀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那么尷尬的場合,那么尷尬的氣氛,心不在焉地瞄上幾眼。眼睛盯在屏幕上,思緒則飛到了杭州。此刻,我最希望的就是竹子在我的身邊。我需要有個人能夠幫到我。我渴望回到以前,和竹子還有麥子一起,肆意而單純的生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夾雜著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畫面定格在最后徘徊不定的身影上。電影結束了,真正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已經到了午夜時分,關上燈,周圍的一切都沉入黑暗中。仰躺在床上,明明什么都看不到,還拼命地睜大眼睛。我在等待,等待麥子問出那個暗示。不過麥子好像并不著急。她聊了在杭州的生活,聊了在杭州的同學,最后,話題又繞到了她的女朋友身上。
“是你追她的嗎?”
“算不上追吧。就是會給她打電話啊,去找她玩啊。本來就是朋友嘛。那時候也沒多想什么?!?/p>
麥子一直都是主動的一方。她在我最難過的時候,出現在我的身邊,給我過生日,和我徹夜長談。又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冷冷地推開我,把目光轉向其他的女生。當她在別的女生那里感到厭倦的時候,她又會笑瞇瞇地回到我的身邊。我沒有辦法去拒絕麥子。不只是我,面對麥子,竹子也和我有著同樣的感覺。竹子在我面前不止一次地傾訴過麥子對她的冷漠,話音剛落,麥子就出現了,帶著讓我們無法拒絕的溫暖笑容。
遇到事了,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麥子;拿起電話,習慣性撥通的號碼也是麥子。縱然知道麥子有種種的不好,心里能記住的還是她的那一份好。不多不少,正好戳中心窩。這種感覺就好像是——被催眠了一樣。
據說催眠的時候,催眠師會給被催眠的人的心里種下一個暗示,這個暗示不解除的話,就會一直起作用?;蛟S麥子從接近我的第一刻起,就給我種下了催眠暗示吧。
“你真的就打算放棄這一段感情嗎?”
“放棄?明明就是她先提出來的好吧。她要回家,我又不可能攔著她。”
麥子的語氣聽上去就像是玩游戲時,某個關卡怎么都通不過去,就索性放棄的感覺。她喜歡玩電腦游戲,玩起來很兇,但算不上高明,也沒有耐心。往往等不到通關就直接跳到下一個游戲了。
“可是麥子你有沒有想過,你能不能給你的另一半帶來安全感?你可以給她一個承諾嗎?你可以用心去經營一段穩(wěn)定的感情嗎?”
麥子沉默了。許久才吐出一句:“或許就像你說的那樣。我還真沒有想過?!?/p>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還沒等這段感情結束,麥子就來淮南找我,實在是太明顯了。我苦笑了一下。心里有一塊地方一直在疼。我選擇了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麥子再次開了口。這一次她說的是小林。
“你知道小林在杭州買了房子嗎?她媽媽給她買的。好大的房子。我還去玩過?!?/p>
“你和小林還有來往?”
“當然,我們是朋友嘛?!?/p>
“這話說得太虛偽了?!?/p>
麥子干笑一聲:“我和她那點事兒你不是都知道嗎?”
準確地說,是認識麥子的人都知道,麥子追了小林三年。癡情的,執(zhí)著的,無怨無悔的,不求回報的——這就是麥子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形象。即便在這三年間,她還和其他的女孩有過交往,包括公開追求聰明漂亮的班花,可我依然相信,她對小林是真心的,小林是她最放不下的那一個。
“以前的事就不用提了。說說你們現在如何?”
“還能怎么樣?還是老樣子嘛。你也知道的,不拒絕也不回應。我就這么傻傻地一直等待著。我有時候也會想,算了,這樣折騰實在太累,可是在我失望想要放棄的時候,她又會給我點希望。每次都是這樣。她就一直這么吊著我,我也沒有辦法。
“不過,她要是真的答應我了,或許我又沒有感覺了呢。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喜歡想盡辦法去追一個人,真正追到手了,很快就會厭倦。
“我就是喜歡玩嘛,我知道這樣不太好,但改不了。就是愛玩,沒辦法?!?/p>
我躺在暖和的被窩里,心冷得像在冰窖一樣。我以前真的很恨小林。我討厭她那么吊著麥子,討厭她盡情地使喚麥子。討厭她虛偽又做作的態(tài)度??墒牵@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小林。舍不得麥子的好,又深知麥子是怎樣的人,沒有辦法去回應她的感情,只能抱著一線希望地祈禱,就保持現在這樣的感覺:不是友情,不是愛情,只是一份親密的關系。這對麥子來說,無疑是殘忍的??墒?,麥子的游戲心態(tài),對我們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抱歉,麥子。我不能。如果那天,我說出那個暗示的時候,你回應了我,我會為你留在杭州的,我會去努力嘗試一次。但是現在我不能。過了那個時間點,一切都變了。尤其是現在,你以這樣的姿態(tài)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沒有辦法接受。真的沒有辦法接受?!?/p>
我不知道該怎么對近在咫尺的麥子說出這番話,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有好幾次我都想從床上坐起來,因為控制不了心里翻騰的情緒。我心里在掙扎,麥子的心里也在掙扎。最終打破沉寂的還是麥子。
“睡吧?!?/p>
麥子翻了個身。聲音從被子里傳出來,很悶。直到最后,她也沒有問出那個暗示。
我松開了一直緊攥著床單的手。耳畔傳來的麥子的呼吸聲是那么不真實,有一剎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沉重的脫力感又把我拉進了更加混沌空虛的夢境。
六
淮南的冬天干燥寒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子。這樣的天氣在馬路邊上走,簡直就是自己找罪受。這是麥子三天來第一次走出酒店,我想帶她看看淮南。
淮南是一座煤城,生活粗糙單調、節(jié)奏緩慢。我家住在市中心,相對繁華一些,也不過是多修了幾條路,多蓋了些飯店和娛樂場所。我的童年是在距離這里半小時車程的市西度過的。那里十年來看不到任何變化,時間好像是停滯了一樣,循著童年的腳步,還可以看到記憶中的景象。只不過魔法消失了,一切都顯出了本來的樣子:居民區(qū)旁邊的鐵路依然存在,偶爾還有運煤的火車通過??諝庵袕浡毿〉拿涸?,落在衣服上就是一層黑色。馬路對面就是父親曾經工作過的陶瓷廠,廠子已經倒閉了,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廠房。居民區(qū)里到處都是等待拆遷的老房子。走在路上,有些長輩會拉住我,問我還記不記得她,我只能尷尬地笑笑。年輕人都出去打拼了,留下的都是步履蹣跚的老年人和坐在路邊等待變老的中年人。我很少回來,因為看到這里的一切,會心酸。
我?guī)е溩映疖囌咀呷ィ嬖V她這邊是我讀高中的學校,那邊是我常去的小店。麥子順著我手指的方向,一一看過去,有些機械地點著頭:“很好。我喜歡這樣的城市?!丙溩颖憩F出來很認真在看,很認真在聽的樣子。實際上,她沒有在看,也沒有在聽。她只是想著趕快回到杭州。
果然,離火車站還有一站路程的時候,麥子提出打車過去。
“只剩一站路了,直接走過去吧。時間還早,能來得及?!?/p>
“你確定你不會迷路?別忘了,我們上次在杭州市區(qū)轉悠了兩個小時才找到車站?!?/p>
“這里是淮南,不是杭州?!?/p>
“你讓我怎么相信你?我們都是路盲,萬一誤了火車怎么辦?走了這么長時間的路,我累了,走不動了?!?/p>
麥子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我沒有再說什么,默默地跟著上了車。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我又默默地付了錢,跟著下了車。
“你看,我說的對吧。來早點肯定沒錯。”
站在車站前的廣場上,風沒有遮擋地吹打在身上,比剛才在馬路邊更冷。我知道自己的臉色不好看,我也沒想過要去掩飾。是麥子主動提出來步行去火車站的,也是她一再堅持不肯坐車的。我真的很不理解麥子為什么會突然這么任性。
“進候車室吧,外面太冷了。”
“里面空氣不好,就在外面等吧。”
我本來算好的時間,麥子臨時變卦,意味著我們要在寒風中站上整整40分鐘,只因為她的自私。我知道麥子是個自私的人。麥子身上的種種缺點我心里一清二楚??墒翘幱诖呙郀顟B(tài)的我,唯一能記住的就是:麥子對我的好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
我曾經和麥子玩過一個游戲,那是我去北京的前一天。我在網上遇到了麥子。我告訴麥子,我要去北京,在一個陌生的出租房里,和一個陌生的同住者,一起為考研做復習準備。我很害怕,面對未知的一切感到恐懼。離開學校之后,我才知道,我已經無法習慣孤獨了。麥子簡單地安慰了我?guī)拙?,我心里平復了很多。就在麥子斷網前,突然一個念頭在我的心里閃過,我趕緊敲出了幾個字:“麥子。我有話想對你說?!?/p>
“什么話?”
“當然是有關你的話。不過我現在不打算告訴你。一個月后是我的生日,如果你還記得住的話,給我發(fā)一條祝福短信,我就告訴你?!?/p>
“好。就這么說定了?!?/p>
麥子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我知道她會答應的。她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游戲的機會。
一個月后,麥子的祝福短信真的到了,我卻想不出該用什么話來打發(fā)她。最后只能編出了一句玩笑。麥子沒有回短信。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失落,我很愧疚,但當時的我真的很需要這個祝福。那天我一個人在出租房里,忍受著水土不服帶來的煎熬,過完了22歲生日。這是那天我收到的唯一一條祝福短信。即便這個祝福是用這樣的方式換來的,依然讓我在北京黯然的生活有了一絲光亮。
昨天晚上,我回憶起這個片段的時候,后悔不已。我知道自己做錯了。麥子說小林一次次給她希望,給她暗示,其實我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為了讓自己能夠繼續(xù)沉浸在一些美好的幻想當中,為了讓自己在冰冷沒有一絲人情味的城市里面有一絲慰藉,我也給麥子種下了催眠暗示。
“時間到了,我該進站了?!?/p>
麥子把煙頭踩在腳下,有些無聊地碾壓著。
“嗯,也該進站了。”
“對了,有件事你應該知道吧。”
“什么事?!?/p>
“就是竹子懷孕的事嘛?!?/p>
“什么?竹子懷孕了?什么時候的事?”
麥子不再折騰煙頭,開始折騰我的神經。
“看來她沒告訴你嘛。她去年不是說要考研嗎,大概12月份的時候,我接到她的電話,說是不打算考了。語氣平靜得很,聽著就不對勁。后來一直聊到很晚,竹子才告訴我,她已經懷孕兩個月了,剛查出來。她打算把孩子生下來,所以就放棄考研了。我以為她也告訴你了呢?!?/p>
“我是真的不知道。那……竹子的孩子是誰的?是不是她男朋友的?”
“這很重要嗎?”
麥子反問了我一句。我沉默了。
在我決定在麥子的房間留宿前,我曾給竹子打過電話。我要求她把她知道的,有關麥子和麥子女朋友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告訴我。竹子說的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不知道的。最后,我問竹子,麥子的女朋友是誰。竹子反問了我同樣的話——“這很重要嗎?”
是的。一點都不重要。我聽到心底深處固守的執(zhí)念在一點點破碎瓦解,有些自嘲,有些無奈,更多的是一種徹底的釋然。
“還記得嗎,第一天在這里見面的時候,我欠你一個擁抱?,F在補上吧?!?/p>
“這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p>
說完,麥子就在進站口抱住了我。
車站的廣場上,有很多人用擁抱來迎接或者送別親友,我們只是其中并不起眼的一對。我和麥子擁抱,不是因為相逢,也不是因為離別,只是為了完成擁抱這個動作。
我就站在那里,任憑麥子緊緊抱著,一動不動。直到有些窒息的時候,我把手搭在了麥子的腰上。隔著厚厚的羽絨服,很輕很輕地貼著。麥子卻突然地松開我,我趔趄了一下,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麥子已經朝著候車室走去了。
我就這么站在原地,保持著剛才擁抱的姿勢,眼睛則緊緊抓住麥子的背影,固執(zhí)地追隨著她,跟著她一起進站,候車、檢票,直到被風吹得生疼,幾乎流淚了,才敢眨一下眼睛。我要把離別的這一幕全部記錄下來,不想放過一個細節(jié)。
我的心里隱隱地懷揣著一份期待,期待麥子能夠回頭看我一眼。不過麥子沒有回頭。我知道她不會。我已經徹底失去這個人了。我和麥子施與對方的催眠暗示已經解除了。徹徹底底解除了。我蹲下來,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臉。有眼淚從指縫間滑過,為我和麥子的故事畫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