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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老

      2016-05-14 08:41阮德勝
      安徽文學(xué)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老母豬跛子老鴉

      阮德勝

      那張照片像一把槽刀,直接殺進我十七歲的生活,“滋”地一聲,兩半開——我看到了我的五臟六肺——“哇哇哇……”我只是一個勁地干嘔。

      頭一回見槽刀,是在“扁頭”家。我去的時候,他家的那頭見到我時?!班拧弊斓拇蠛谪i已經(jīng)被刮得白呱呱地掛在了破木梯上,當時我想大黑豬要是長著像我這個“羊毛人”一身白毫呢,是不是不用刮了?大殺豬佬師傅拎著一把擦得白生生的少說有我小腿長的槽刀,咬著紙煙屁股在與過來吃殺豬湯的代銷店“葉經(jīng)理”,還有“扁頭”他大也就是大隊長“土墩子”在打賭,內(nèi)容是這頭豬能殺多少肉。打賭,賭的是眼力。二殺豬佬徒弟抽了一把稻草在殺豬桶里撈豬毛,上下幾次那豬毛就成了一小捆,大黑豬咋有那么多的毛呢?這些毛都賣去做刷子了?還有血,要接四臉盆水才能齊沿。要是把我殺了能不能有大黑豬的一半血?一道光閃到了我的眼,我曉得要給大黑豬開膛了。

      大殺豬佬“呸”地吐出咬爛的紙煙屁股。

      “土墩子”吃紙煙從來沒見咬過,全是食指和中指兩根指頭夾著,待火燒到煙屁股地界,他又會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著吸,一點不費煙,樣子還好看。我親耳聽到洲上一個大奶子婦女說,看著大隊長吃煙的樣子,恨不得跟他上床滾一晚上。大了,才曉得那是夸人的話,與男女那事無關(guān)。

      大殺豬佬的槽刀似乎只輕輕一點,刀便吃進去了紙煙長的深度。我看到這把刀,有了自己的判斷——我現(xiàn)在特別喜歡判斷一些人和事,但只擱在心里——鐵匠打第一把槽刀絕對是按江里的翹嘴鳊的樣子打的。城里把翹嘴鳊叫刀魚,世上肯定是先有魚后有刀,若把槽刀叫魚刀方才正確。他隨即雙手用力使著暗勁一拖,豬肚子“吱”地打開了,像兩扇門,腸呀肚呀心呀肺呀什么的“呼”地如洪水決堤涌將出來。這堆下水太忘恩負義了,要不是冒著門里的熱氣,壓根兒想不到它們是生在那里的。

      “呸”我吐了一口痰,落在了剛好伸頭在雪地上舔血漬的黃狗身上,我受不了下水的腥。我沒有離開,即使“扁頭”從二殺豬佬手里拿到了豬尿泡去吹著當球踢,我還是挪在了能看見槽刀的地方。我喜歡那把槽刀,就是從它劃開大黑豬的肚皮一瞬間。我趁大家都在關(guān)注大秤上豬肉重量時,偷偷去摸了一下已經(jīng)插在裝滿豬毛的籃筐上的刀鞘上的槽刀,我記得只輕輕碰了一下,怎么手掌上就生了一道口子,于是慌忙將手伸到棉褲的口袋里抓著兜底,我知道在出血,卻一點不痛,不像家里的菜刀,碰點皮,像剮了心。從此,我在夜里去覓尋害得養(yǎng)我成人的跛子伯死掉的偷糞賊,仿佛手上就拎著那把槽刀。

      我是個“羊毛人”,1972年從上海下放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學(xué)生丁香告訴我也告訴洲上很多人,這是胎里帶來的一種病,叫白化病,正了我姆不是與公羊一起生下我的名聲,我百分百地相信,但洲上依然還有人不大信。我怕光,也認光,什么光都逃不過我的眼,別看我一天恨不得瞇著二十五個小時。當我看到那張照片的時候,眼前也是一閃,與少年時見到槽刀情形一模一樣,所以對照片的印象深刻如同對槽刀印象的深刻。其實,槽刀只拉破我的一層皮,很快結(jié)痂好了,那張照片“吱”的一聲響,我的現(xiàn)在與過去被生生地拉開了,永不愈合。

      跛子伯去抓偷盜大隊牛欄里糞便的賊被不長眼的老天一雷劈死之后,直到十七歲,我盡力地照顧自己,從沒有給老鴉洲生產(chǎn)大隊和上洲村生產(chǎn)隊添麻煩可以證明,我是珍惜我的,我用對得起跛子伯養(yǎng)育之恩來珍惜自己。待我的上唇長了三根胡子,當然它們跟我身上其他的毛發(fā)不無二樣的全是羊毛白,我突然有一天好像腦子開了竅:人呀,這一輩子,不是為了活著,而是為了不去死。從生下來到進棺材,哪一件事不是在與死對著干?拿我作比方:怕餓死,我會盡力地放好生產(chǎn)大隊的少則八頭多則十二頭水牛,掙公分、分口糧;怕凍死,我從年頭到年尾堅持拾硬柴,從灶膛里拾碎炭備著過冬;怕病死,我在菜里種了兩壟艾:干艾洗腳,百病不生,這是跛子伯說的。甚至我想到,男女結(jié)婚生孩子也是為了怕死,孩子能替他們往下活呀……之前,我只恨錢大發(fā)和周九月,是他兩口子因隱瞞著老山羊被騸卻還依然順著我大的思路去侮蔑我姆,以致我原初好端端的家,猶如瓷碗般,“咣”地摔碎在老鴉洲上和我的命程里。有了那張照片之后,我恨我自己。

      照片是一張彩色圖像。

      那段日子,我們這個叫老鴉洲的江心洲上,照彩照都照瘋了。只要半截脖子縮在鎖骨里的師傅下了渡船,洲上跟起了蛟一樣,割稻的放下鐮,挑糞的歇下?lián)?,用牛的下軛……下洲村有了養(yǎng)伢的婦女生人才三天,裹著頭巾也去照了一張,被風(fēng)吹了月子病,待再產(chǎn)時方養(yǎng)好。有來照相的,也有來看照相的,仿佛初一十五沙灘上趕集,都攏在“葉經(jīng)理”代銷店的東墻前。

      東墻是大隊里出錢,請匠人泥平,刷上白灰,再由江對面的秋浦城里一位高中老師寫了兩排大紅字,上排是“我們偉大領(lǐng)袖和導(dǎo)師毛”,下排是“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加上標點,上下字數(shù)一般,整整齊齊。照相全是在東墻前照的,聽說只有小椒不,她非得在內(nèi)江邊上的一棵柳樹前照了一張。這張照片,二十年后我才看到,它一直夾在“扁頭”的皮夾子里。放一張條凳在離墻十來步的地方,人坐上去,照出的照片一律頭上都有兩行紅色大字,看一張還真是覺得好,紅火火的,可看過三兩張便堵起心來,仿佛人都是貼上去的。不過,那時沒有人敢說?!巴炼兆印本褪且驗榕碌⒄`種油菜,在兩個生產(chǎn)隊小隊長的催促下跑來驅(qū)趕那些照相的社員回田地做活,說了“天天在這兩行屌字下照什么照?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錢花?”的話,后來倒了大霉。

      我哪有那個閑錢去照彩色照片,一張一塊二呢。

      “扁頭”在我灶臺上拉住我,“走,照彩照去。”

      “我不照!”我說得很堅決。

      “又不讓你出錢。”“扁頭”說。

      “出不出,都不照?!蔽以跀囏i食。

      “不是讓你一個人照,我們仨,”“扁頭”什么時候都有占著理的樣子,“小椒在等著呢?!?/p>

      “扁頭”和小椒打小到大,都罩著我?guī)椭?,是說不出二話的好朋友。

      我被“扁頭”半拖著到了代銷店。那里人很多,在排著隊。等輪到小椒時,“扁頭”直接把我摁到了條凳左頭,他坐到了右頭,中間自然是小椒。

      “你們把眼睜大點?!薄翱s脖子”師傅跟搶火似的,“我照啦?”

      雖說沒有什么太陽,可我的眼能睜大么?我聽到了人群里有人在笑,不等他們開口,我主動說:“你照吧,我這眼跟你脖子一樣要打撐子,否則睜不大?!狈吹箾]有人接話了。

      “咔嚓”,我和“扁頭”、小椒就被照進去了。

      不是吹,在老鴉洲說照照片,哪個也沒有我照的多,當年我救下錢大發(fā)的孫子去作報告,走到哪里記者把相機照到哪里,上了報紙自不必說,就是照也是師傅跟著我照,那叫抓拍,哪這么擺得跟樹樁一樣的“咔嚓”?

      相,照也就照了。我長得沒有人形樣子,心可是完整的?!氨忸^”那點張嘴就能看到屁眼的心思:他是想和小椒照相,可畢竟兩家還沒有到說他們事的時候,他就生出了這么個讓我當汽油燈的差事。既然知道是給他幫忙,我也沒有放在心上,當時我攢著勁要搬家,從跛子伯的這三間草房子里搬回我大和我姆那五間帶院子的草房。跛子伯死后不久,“土墩子”勸我搬過去,可那時我還瘋著在想念跛子伯和尋找偷糞賊。眼下,不搬不行了。

      說來也怪,去年臘月從下洲村“犁別耳”家賒了一頭豬仔,養(yǎng)著,我是一人吃也是吃,多頭豬多瓢水。原以為那豬長臉呢,六七個月工夫,膘上得跟吹尿泡差不多。我把“扁頭”和小椒叫過來看豬膘。

      “這是豬膘???”小椒笑得直打咯,“趙亮堂,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小椒從來都叫我的大名。

      我聽不明白小椒在笑什么,“扁頭”也一臉茫然。

      “你這是母豬,頭回打欄的時候,你請獸醫(yī)站來人劁了沒有?”小椒還在笑,“原想過年能來你家吃碗肉呢,這下成老母豬了。”

      這時我才曉得,它在夏末的時候把圈欄門咬開跑出去三天,去干那事去了……老母豬就老母豬吧,現(xiàn)在公社三天兩頭地來催生豬指標豬仔搶手得很,直接交給生產(chǎn)隊也能充公分??删驮谒簧臅r候,圈欄塌了一個角。我只得把它養(yǎng)到屋里,然而我這身子哪能經(jīng)得住它帶來的跳蚤的啃咬呀。

      “扁頭”和小椒幫我下決心:跛子伯的草房當豬圈,我搬回我出生的那個同在一個村的老屋。那房子大是大些,柱梁也粗實,畢竟多年不進人,灰塵落得要下刀子刮。關(guān)鍵是屋頂要翻蓋,我找上洲村隊長用十個工分抵回十擔稻草,這些天正請本家叔子輩的三個人在刷草筋,想著等秋雨后再上屋。

      我相信“扁頭”也沒有放心上,他呢,老鴉一樣叫得滿洲上沒有一個不知道他要去當兵。連狗都相信,這個兵他是當定了。我認為“扁頭”當兵沒有問題,要知識有知識,盡管把書念到初二的第二個星期,實在是槍子打不進去,將書包扔進了內(nèi)江里,但畢竟也是個初中生;要個頭有個頭,他去城里秋浦中學(xué)上初一那年,比我高半個頭,現(xiàn)在比他大還要沖些;要身體有身體,他到內(nèi)江里挑水,哪是挑呀,兩只手拎著就回家了……他答應(yīng)到時送我一套舊軍裝,當然小椒的是新的,可我不嫉妒,用“扁頭”的厚臉皮的話,人家很快就是軍屬了。小椒也在我面前暢想過:混得好,當上官,他穿四個兜的衣服,我隨軍到部隊,以后就是城里人了;混得再差,入個黨回來干民兵營長也威風(fēng)。我想也是。還有,他大是大隊長……“扁頭”最聽不得什么事與他大裹在一起了,可當兵這事,他不敢犟嘴。

      在我看下那張彩色照片第二天,“扁頭”又跟催魂似的要我搬家。

      “趙亮堂,我可是把話撂這兒了,你再不搬,我那可是軍令如山倒,講走就走,到時可別怪我不義氣噢?!?/p>

      很快我就知道,他這么火急火燎,是想當兵前,把小椒睡下——我恨我知道這些。跛子伯的草房里,他不敢睡,他怕跛子伯用拐棍打他,盡管跛子伯死去有四年了。

      “你往后也叫我‘小老吧!”我說得很認真。

      我給稻場刷草筋的仨人送茶回來的路上,小椒攔住我,笑著說“亮堂,照片送來了?!彼恢痹p子,額前毛梳得釘耙狀,又齊又整,衣服穿得緊繃繃的,跟胸前少了一塊布似的。我喜歡看她的嘴,厚敦敦的,說出的話也不薄。我不會讓她喊我“小老”,“小老”兩個字會喊薄她的嘴。

      我放下腰籃,用蓋布擦了擦手上的潮氣,接過照片,才看一眼,頓時全身發(fā)起冷來,打擺子似的,連忙將照片塞進口袋里,拎起籃子就走,“我要回去做飯了?!?/p>

      走出才幾步,身上又燥熱起來,似乎夏天的痱子卷土重來。到家,我還是忍不住再認真地看了那張照片。天啦!照片上的我是我嗎?盡管我早知道我有一頭白毫毫的頭發(fā)、一張紅腥腥的臉、一對瞇瞇縫的眼,可還從來沒有見過它們堆在一起的樣子,說是妖怪一點不過分。特別是“扁頭”和小椒并排坐著,他們朝氣蓬勃,要是我坐在中間,說到天邊上都有人相信是爺爺帶著一對孫兒……

      小時候,跛子伯不讓人叫我“小老”,為什么呢?不叫我就不是嗎?從彩照上看,我太是“小老”了,那一刻,我非常佩服幫我起這個外號的人,我甚至不相信臥在江水中間這么個巴掌大的老鴉洲上還有這么個人才,他是誰呢?

      “扯么子呢,”“扁頭”瞪大了眼,“我馬上是保家衛(wèi)國的軍人了,還能叫你小號?”好在,他不再說要去給毛主席站崗的話,他已經(jīng)曉得不是什么人想給毛主席站崗就給毛主席站崗,他還知道靠搞大船去見天安門毛主席也是不可能的事。

      “你叫不叫,我都是‘小老,你還是叫吧。你都要當兵了,叫也叫不了幾天了?!蔽蚁胱屩奚献詈玫呐笥选氨忸^”叫我“小老”,我不是在自找羞辱,而是覺得只有他這么一叫,我就真的是“小老”了,畢竟他也是為我護著這個外號多年的人,為此他跟“大卵子”還干過仗。我甚至有些喜歡“小老”這個外號,有種從臉上擠騷痘痘的感覺。

      在我徹底地從照片上認識到我與“扁頭”、小椒以及“大卵子”等洲上所有的人的差別時,我卻生出了一些連自己想來都好笑的想法,比如:要與“扁頭”他們一樣,做個一天能得滿工的勞動力。

      我炒了盤花生米,打個兩吊酒,從中午攔到晚上終于在門口攔到了“土墩子”。

      “叔,進屋坐會兒?”在外我都是喊他“大隊長”。這么喊,我是有意的。

      “不了,飯點到了?!薄巴炼兆印北持郑ぶ碜映疫@邊,步子還是那個步子?!拔莶菟⒌貌畈欢嗔税桑窟@些天隊里下地的活兒少,多叫‘扁頭過來幫幫忙。”

      “叔,我有事找你呢,”我說,“屋里有酒?!?/p>

      “土墩子”好酒,他一天三餐,餐餐都得有一杯。年前在下洲村喝多了,一跤摔得差點要了老命,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扁頭”他姆氣得半死,邊侍候邊罵,“你遲早要死在那貓尿上!你要喝就到外頭喝去吧,家里是沒有了!”她說到做到,將他二兩五的一只專用酒杯摔碎在門前的石磙上?!巴炼兆印焙芸彀l(fā)現(xiàn),家里來人吃飯,還是有酒的,所以只要酒蟲犯了,飯點的時候他便在門前來回轉(zhuǎn)悠,遇到了合適的就拉進家……有他拉的,也有別人請的,其實他的酒一天沒有斷過。

      “酒?”“土墩子”點點頭,“不是老跛子剩下的吧?”

      “專門給叔吊的呢?!蔽腋M屋,拉開椅子,遞上筷子,斟上滿滿一杯?!澳?,叔?!?/p>

      “土墩子”抓了兩?;ㄉ祝舆M嘴里,嚼得脆脆響,順著香“滋滋”地抿進了一杯。“么子事?”他用筷子敲了敲碗沿。

      “叔,我不想放牛了。”我不等他開口,忙著把想好的話全倒了出來,“我眼力是差些,做不到十二個的大滿工,十個的小滿工還是能的。叔,我也長這么大了,天天放牛,一個伢子樣,‘扁頭馬上都要當兵保家衛(wèi)國了……你答應(yīng)我吧?”

      “土墩子”抬起頭,“啪”的放下筷子,“要是曉得你講這個,我這吃下的花生米,白天不講晚上老跛子也會從喉嚨管里給我摳出來。不是叔我小瞧你,你那身子是勞力的身子?要是口糧不夠吃,晚上叫‘扁頭送十斤過來……”

      “我有什么夠吃不夠吃?一張嘴,哪里塞不滿?叔,我還養(yǎng)著老母豬呢。我……”我哪說得清我那古怪的想法。

      “別‘哦啊哦的了!回頭我把大隊攪米廠的米碴和粉灰全抵給你,一年交大隊四頭小豬,加上放牛工,差不多是大滿工了。”“土墩子”站起來就走,在門口,他一腳里一腳外地說,“叔存情你的酒菜了。”

      我被“土墩子”攔得死死的,他肯定認為我神經(jīng)出了毛病,放牛這種輕巧工分活兒要不是我是“羊毛人”還不得打破頭皮地掙呀?我叫“扁頭”喊我“小老”,被罵成我是在犯神經(jīng)。

      “扁頭”跟他大一樣不接我的茬,他突然大笑起來,“你知道不?‘大卵子也報名參軍了。”

      “大卵子”是下洲村在城里豬行上班的王宜學(xué)的兒子王立德,他生下來是個氣泡卵子,六歲時候到安慶花了大價錢開刀開好了。小時候,他是下洲村的孩子王,我們上洲村的頭兒是“扁頭”,現(xiàn)在大家都能挑擔子了,干仗是不干仗了,但倆人在大隊里較勁是常有的,去年收晚稻,倆人比力氣甩稻把,一口氣甩一稻柜不歇勁,比得吐血沫子也沒有分上下。

      我是在犯神經(jīng)嗎?我要是真的能跟“扁頭”他們那樣正常地犯回神經(jīng),也算是個事兒。我連犯神經(jīng)的機會都沒有。我在夜里“呸”我自己,“呸”得喉管里冒青煙。是的,老天讓我生下來,直接扔進了夜晚的黑洞里,白天都是“扁頭”他們的。我憑什么在白天去照那張破相呢?犯神經(jīng)!

      我“滋”地撕了那張照片,可低頭一看,撕下的卻是“扁頭”。我和小椒還好端端地坐在歌頌毛主席的標語前,我的臉突然燒得燙手,這要是被“扁頭”看到還了得,急忙跑到灶屋里用飯粒將照片粘好,但“扁頭”和小椒身間的那條裂痕,清晰可見。我完全可以將照片扔進鍋洞里燒掉,事實上再也沒有人問過這張照片。同樣的照片,“縮脖子”師傅送來三張,“扁頭”的一張壓在一頭沉柜子的玻璃板下被倒了的茶水洇了進去,很快花得看不清人臉;小椒的,同底版一起給了她姆,再要時,她姆犯糊涂不曉是塞在了哪里。我卻把粘好的照片夾進了平時夾毛票的一本《紅旗》雜志里,還經(jīng)常去看它,之后再也不心跳,再也不臉紅。六年后,我還真就和小椒到秋浦城里照了一張二寸的肩并著肩的照片,我不挨著還不行,人民照相館的老師傅幾次過來將我們往一起攏,因為那是照結(jié)婚照。

      既然我會犯神經(jīng),那就決定再去犯犯。寒露的頭一天,我喂飽了八頭牛,又將六個欄圈墊得厚厚的,便來到大隊部。大隊干部正在開會,后來才知道,是公社的干部來給他們開會,布置吃大鍋飯的事。老鴉洲一個大隊兩個生產(chǎn)隊二百五十七戶五百九十九口人,只許生一個灶?!巴炼兆印闭谟仓弊硬煌?,他說:“毛主席打江山坐天下,哪會管這吃飯放屁的事?我們洲上不超前,也不落后,江邊公社只要有大隊搞,我們就搞??蛇@么多人吃飯,哪里買那么大的鍋呢?”我就是這個時候進去的。

      我說:“大隊干部都在啊?從明天起,‘小老我不放牛了!”

      公社的和大隊的干部都看著我,我從外邊的太陽地里來,沒能全看清他們,只找到“土墩子”在看,他臉鐵青鐵青的。我轉(zhuǎn)背要走,他指指民兵營長說:“讓下洲村的‘犁別耳接下看兩天再講?!?/p>

      “扁頭”不是不喊我“小老”么?哎!我自己喊,我要像秋浦城里的男人把“我”稱“老子”一樣地稱呼自己。“土墩子”不是不理會我么?我是瞅著機會當著全大隊干部面說的。怎么著,這都是犯神經(jīng)。

      秋雨沒有下來,洲上的油菜澆下頭遍水糞的時候,我請了上洲村能沾點親帶點故的六個人將我大我姆其實是我爺和我奶留下的五間帶院子的老屋進行了翻蓋。要是其他人家,這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到了我,覺得是登天的難。來搭手的人很多,“大卵子”也來了。他來時,“扁頭”在屋上故意將爛草戽了他一頭。他不氣,還笑笑地說“就你這眼神,當兵也只能打歪把子機槍”。小椒看到了,大聲喊“是來做事的,還是來干仗?不想做,都滾?!薄按舐炎印蹦貌孀釉谙逻叢媪撕靡粫€屋草,什么時候走的,我不知道,中午吃飯沒見他。整整兩天工夫,大伙兒吃勁地做,掀下草頂子,換下爛條子,再蓋上刷得跟柳條不相上下的當年新草筋,房子從外看金黃金黃的很長臉,還有人開我玩笑是不是要娶老婆,我笑著回她“你愿意把女兒嫁給‘小老?。俊彼⒓磧鲎×四樕系男?。家里的收撿比翻蓋還難,跛子伯屋里的能用的都得搬過來,這邊沒有一樣物件不要洗個三兩遍才能見到臉。好在有小椒幫忙,她手快,出活,“扁頭”也沒落下一個空。

      這些天,我似乎忘了犯神經(jīng)的事,卻掉在另一件事里,想來也是一種犯神經(jīng):我在腳屋的一個角上,抽出一塊木板,“噗”地攤下十來個“黑球”,先以為是老鼠,嚇得心一抖,等定下神,看看也不像糞便,上前用腳踩著拖了一下,是棉桃。棉桃?我腦子里立即蹦出那年天狗吃月亮當晚跛子伯帶我給生產(chǎn)隊看秋卻丟掉的一籮筐棉桃,為此還扣了二十個工分的口糧。跛子伯偷的?我朝自己臉上甩了一巴掌,“‘小老你想什么呢?跛子伯是洲上的英雄,他為保護老鴉洲與大刀會拼得終身殘疾,他要棉桃干什么?”棉桃不能吃,只能曬開來摘些劣質(zhì)的棉花攤攤棉鞋還差不多。那是我姆走得急,沒有曬卻爛在這里的?有可能,她連兒子都不要了,棉桃算個屁??晌夷非д嫒f確地走在夏天里,哪有棉桃往回拉呀?那這棉桃又不是棉精,長了腳能跑到這里來。難道洲上有人當時要栽贓跛子伯和我監(jiān)守自盜?我想不通。這些想法,我也不是一下想出來,是在整理屋子間零零碎碎想的。棉桃的事,我不會跟“扁頭”和小椒說,自從我發(fā)現(xiàn),他們也有話掖著不對我說之后,我也學(xué)會了藏話。那些天,在他們晚上回家后,我點著煤油燈,屋上屋下屋里屋外地翻找,很希望能找到猶如棉桃樣的東西,甚至有天下午我迷盹一會時,在屋后草垛里翻到了害得跛子伯被雷劈了的偷糞賊。醒了還真去推倒了它,又一天,“扁頭”過來給堆上了,白累他一場。

      頭尾忙活到九天,我決定農(nóng)歷九月十八進屋。

      那天,上午暖火火,小椒給我漿洗被子時,還把藍竹布褂子脫了,“扁頭”幾次伸手去摸她的懷,被打得嗷嗷叫。午飯后,去給老母豬喂食時,看到它含著稻草在拉窩,是要生產(chǎn)了。我讓小椒怎么著把我被子給釘好鋪上,我得在跛子伯屋里盯著老母豬下仔。說實在的,我有些緊張,外邊什么時候起的大風(fēng),都不知道。后來,小椒生兒子的時候,叫得屋頂朝上翻,我也不慌。

      “扁頭”從家拿來兩個煮紅薯給我當晚飯,那時老母豬已生下兩頭小仔,他看了一眼就走了,無所謂的樣子。我是頭一回看老母豬生仔,它生一個站起來一會兒,躺下去,又生一個,再站起來,它是不是腿麻了要起來活動活動?等它起來第九次,我估摸著差不多了。忙著去熱了淘米水,比平時多放了半瓢米糠,把沒有吃的兩個煮紅薯捏爛放進去攪了攪,拎過來給它,“羅羅羅,羅羅羅,來,吃點食,苦了你了,下來還要把小豬帶好呢。知道不,你生的這些仔和‘小老我是同一天生日?!彼吡撕撸昂魢:魢!钡爻詫⑵饋?。趁機,我數(shù)了數(shù)窩在一堆的小豬,有十二頭。天啦,它真能生。養(yǎng)好了,除上交大隊四頭頂飼料,還有八頭。我想,一頭不賣,全部養(yǎng)成大豬。我那只是腦子一熱想好事,一張嘴一口食,把什么喂他們。在服侍好老母豬之后,我一下感到累得快站不起來了,搖搖晃晃的出來,鎖上門。

      風(fēng)在江面上叫著像餓狗找吃似的,天也是到了該冷的時候了。今晚,我不打算去牛欄圈,即使那個偷糞賊來了,我也不去,身子仿佛散了架子。不看,我也知道兩條腿已被跳蚤咬成了蛤蟆皮,癢得我走兩步要蹲下?lián)弦魂囎?,指甲縫里冒著血腥。

      老鴉洲沒有人知道,在跛子伯死后,我白天與夜晚調(diào)了個兒。先是為了尋找偷糞賊,后來覺得我是屬于夜晚的,在那里,我的眼舒服得多,身上的毛發(fā)是白是黑無關(guān)緊要,反倒讓我看到了洲上人在白天看不到的人和事。我不去說它,因為沒有人愿意在黑夜里聽話。白天是他們的,我偶爾當著覺在睡。待那張彩色照片出現(xiàn)之后,我更加理解了我的想法。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依然是在夜晚,他們認為十分正常的夜晚,對我卻是一種白天。他們在我的白天里肆無忌憚,叫我情何以堪?

      我回到老屋子,院子半開著門,湊著灰灰的月光從里栓上,當走到院心時,我聽到屋里有人在說話。

      “哎,你不講只摸摸嗎,么子把衣服全脫啦?”說話的是女聲。

      “你反正是我的人,什么時候脫不是脫?我馬上都要去當兵了,你先讓我……”男的回答。

      “他不會回來吧?都這時候了。”

      “老母豬下仔,少講要一夜。就是回來,他曉得什么?我見過他這東西,小得跟茶壺嘴一樣?!?/p>

      “就你的大,大得能頂住天么?……哎喲,哎喲……痛,痛……”

      “我輕點……我輕點……這樣行不?”

      “嘻嘻……嘻嘻……嘻嘻……”

      ……

      他們終于歇下來了。

      女的說:“我怕!”

      男的說:“有什么好怕的?”

      “不會帶肚子吧?”

      “我還沒有當兵呢,哪有那么好槍法!”

      他們說著說著,又來了一次。

      我就這么站在院心里,聽著這一男一女在我還沒住進的老屋里把要頭要臉的事做得不問天不問地,并且還捎帶著把我裝了進去。我的下體在他們的快活中,也幾起幾落,嚇得躲進廁所里喘著粗氣。

      男的是“扁頭”,女的是小椒。我怨“扁頭”不夠意思,這么多年,他罩著我難道都是假的?要不怎么在小椒面前說我那樣呢?他只是嘴里不喊我“小老”,心里還不是依然把我當個羊毛人?他表里不如一,不配去當兵。

      我再見到小椒時,我的雙眼不停地盯著他的肚子部位在看,莫名其妙地認為她一定會帶上肚子——我家的老母豬才出去一回,她肚子就大了——她要是帶上肚子,“扁頭”是先結(jié)婚后當兵,還是當兵后回來再結(jié)婚,都是熱鬧。

      我住到老屋里,奇怪的是有好幾個晚上都睡得很像晚上了,自然也就沒有天天去抓偷糞賊了,我給我的解釋是:“‘小老我要騰出白天去喂老母豬呢?!笔聦嵣?,我的心的確放在了跛子伯那邊的屋子里,尤其是老母豬不小心壓死一只小花豬之后。

      “扁頭”和小椒起碼有兩次還想到我老屋里去做那事,我故意不給他們機會,“扁頭”氣得要跟我打架,卻找不到理由。過后不久的一個晚上,我在竹林邊上看到他倆站在那里“哦哦”和“嘻嘻”,心里就有些過意不去,可又不好明著叫他們上我家,那不等于揭了他們的被子?

      “扁頭”熱上小椒身子,卻也沒有涼下當兵的事。他三天兩頭跑到江邊公社武裝部部長家里掃院子、挑吃水,不讓都不行。好不容易熬到體檢的日子,頭天晚上到家里來,我給他煮了兩個蛋補身子,臨走時幾次想提醒他晚上不要去惹小椒了,女人是水車,兩腿一蹬,有多少水抽干多少水,小椒可不是省油的燈。末了末了還是張不開口,我是“小老”,不該知道他們健健壯壯的人的事。

      “扁頭”在城里體檢了兩天才回來?;貋砭屠〗酚姓f有笑地往我家來。

      我正在院子里灑水壓塵灰,這天入秋以來就沒有下過雨。

      “亮堂……”“扁頭”跳進院子里。

      “叫‘小老!”我及時糾正。

      “笑死我了,”“扁頭”從我手上奪過洗臉的木盆,“你曉得當兵怎么體檢不?脫褲子,要脫得光溜溜的?!?/p>

      “扯,脫褲子做么事?”我不相信。

      “我也不信,他講得有鼻子有眼?!毙〗凡缓靡馑嫉臉幼?。

      “哪個騙,哪個是這個……”“扁頭”右手搭左手抖著當王八?!斑€有更扯的呢,叫我們脫褲子的是個女軍醫(yī),她長得白白凈凈的,說這話一點不臉紅。她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我們一排人說‘把褲子脫了!我們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敢脫。你知道怎么著?她說,‘不脫是吧,不脫就不體檢,不體檢就甭想去當兵。這下好了,有個小子,應(yīng)該是城里人,兩眼一閉,‘嘩地一下脫得赤條條的……”

      “脫褲子能檢查什么?”我問。

      “檢查卵子?!薄氨忸^”看著小椒在壞笑。

      “看你現(xiàn)世寶的樣子?!毙〗访蛑?。

      “女軍醫(yī),圍我們每人轉(zhuǎn)一圈,看腿直不直,之后讓抬起腳朝后給她看看?!薄氨忸^”說,“她看完就去填單子,再來一個男軍醫(yī),戴著橡皮手套,伸手進我們襠里來回捏兩下,聽講要是一個的不讓當兵。你們猜猜,那時候,我在想什么嗎?我在想‘大卵子,他能不能過這道關(guān)?哈哈哈,笑死我了?!?/p>

      “你當你的兵,吃了咸蘿卜淡操心,管他么子事?”小椒說完還是抿著嘴。

      當兵體檢有這事,我也認為“大卵子”可能性不大,畢竟他在這個方面得過病,我怪替他可惜的,長了人高馬大的個子,并且還生扯死拖地讀完了初中。有機會的話,我去勸勸他,算是搬家時過來幫忙的答謝。

      小椒的肚子并沒有見大,倒是我家的老母豬把十一頭小仔子喂得滾圓滾圓的?!氨忸^”做工之余,跟個發(fā)情的騷牯一樣滿洲子轉(zhuǎn),見人都要說幾句當兵的事,當然脫褲子檢查蛋的事是少不了的,仿佛明天早上接兵的干部就會來洲上,帶他踏上從軍之路。

      很多事情就如我的出生一樣,種下的瓜子,收的可能是豆子。

      “扁頭”的兵沒有當上——這個消息,我是洲上頭一個曉得的,因為他黑天里從城里回來,直接栽倒在我家,一身的酒氣“噗”得院子像個酒坊。

      “敢擠老子,”“扁頭”語無倫次,“老子把他祖宗八代的卵子都擠了,掛到樹上,讓老鴉叼,媽的個甩屄,甩甩屄……”他從來沒有被酒喝成這樣,也從來沒有這么什么屄呀屌呀的全是臟話。

      “告訴‘小老,怎么了?”我問他。

      “‘小老,還是你‘小老好,什么都不用想,就做‘小老,一年是‘小老,一百年還是‘小老,我們老就老了再也小不回去了。你講是不是?‘小老?!薄氨忸^”抱著我家一條板凳,一會兒大吐起來。吐完一陣,他說,“我當兵被人擠了,嗷……”原來他也會叫“嗷”,我以為他只會“哦”呢。都說酒醉心里明,他這時叫我“小老”,一口一個,伶俐得很。

      我聽到“扁頭”沒有當上兵,咋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好像吞下的那口唾沫還有點甜絲絲的味道。自從那張照片之后,我變得就這么怪,很多人和事以往在我心里全是向好的地方想,哪怕有人死了,生病的我想他死了是享福;意外死的,我想他是陽壽已盡。到后來,對錢大發(fā)和周九月的恨都快輕下來了,因為有了那張照片,我再恨什么都把他們作比較,隨之就又恨起來。如今,有一種別人越是往那邊想我卻要往這邊的勁頭,還不能完全認為是我生了倔勁,這勁頭一般人看不出來,我只在心里拗著,多時在夜里。

      我看“扁頭”的吐物里有了兩條蛔蟲,生怕起來,摸著黑叫了小椒家的門。

      小椒掖著外套出來,后邊跟著她姆的罵聲“深更半夜一個大姑娘家出門也不怕人笑話”。

      “他怎么啦?”小椒急急地問。

      我故意悠悠的,走出好幾步,才回過頭說:“‘扁頭醉成一灘泥,在我家?!?/p>

      “他不是不喝酒嘛?!毙〗防遥氖趾軣?,“早上他講他進城看看當兵的事,不會一時高興過了頭,喝這樣子吧?”

      我曉得她跟“扁頭”一樣,多在想好事,就說:“‘扁頭被刷下來了!”

      小椒松下手,蹲到地上,“哇——”哭將起來。她像在演電影,說哭就哭。

      天黑成了鍋底,路邊菜地的籬笆影影綽綽的,遠處水溝上的一排粗大的水杉在頂著天,它們一共十一棵。這也是老鴉洲田地里唯一的一排樹,多少占了光陰,洲上田地本來就少,影響收成,多次有人提議要砍掉它們,“土墩子”一直不同意。多年下來,長成了大樹,橫是橫豎是豎,很有樣子。我挺喜歡。

      我伸手撈起小椒,她輕飄飄的。

      我們進屋時,“扁頭”趴在條凳上睡著了。小椒上去搖醒他,他一把抱著她,“我當不成兵啦,我被人擠下來啦,這叫我往后在洲上還有什么臉見人啦?……嗚嗚——”他哭了,大聲地哭。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看他哭得不斷線的樣子,小椒勸他說:“不當兵就沒有飯吃啦?有什么好哭的,哪年都有那么多人去報名,都要去當兵,部隊還能裝得下呀?這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當上光榮,當不上也光榮,起碼咱也是愿意保家衛(wèi)國的,他們不要,那是他們的事,再不濟我們還能當個民兵……”

      “你曉得什么?‘大卵子驗上啦!”“扁頭”痛點在這里。

      小椒扶著“扁頭”坐好,將鍋洞里的草灰掏出灑在他的吐物上,蓋住了酸臭,之后也好掃,“他怎么能驗上呢?出鬼了?!?/p>

      “扁頭”抹了一把淚,“一個公社八個人,老鴉洲這么小,有個名額就不簡單了。你講我不是他擠掉的,還是誰?”

      如果“大卵子”這回也沒有驗上,是不是“扁頭”會好過些呢?也許是這樣。要是在以前,我也會跟“扁頭”他們?nèi)绱诉@般想。如今,我卻認為:該去的去了才沒有多大意思,只有不該去的去了才有味道。有小椒在,我不去勸“扁頭”,只是看著他們不作聲。

      小椒見一時半會也勸不下“扁頭”,讓他多喝點水,攙到我床上睡下,就回家去了,我要送,她不讓。她不讓,我也在洲上逛了兩圈。這個夜晚,老鴉洲都在睡覺,沒有一點事,自然也沒有偷糞的賊。

      “扁頭”連續(xù)五天五夜睡在我家不起床,我叫不起,小椒叫不起,他姆也叫不起。

      “土墩子”來了,罵了幾句,“講出去,老子的臉都被你丟光了,我養(yǎng)了你這么個有出息的兒子?能經(jīng)點事,好不?我看你還抵不上人家‘小老,他身子就這么個身子卻十來歲頂起一個家,日子過得有章有法。等我死了,你有這個能耐么?膿包東西,我看你躲在這里床上是能生個金子還是銀子?……”

      我真真地聽到,大隊長“土墩子”也喊我“小老”??磥碓诶哮f洲,喊我“小老”的大有人在,只是跛子伯和我聽不到而已。

      “扁頭”驗不上兵,不怪任何人?!巴炼兆印比送腥藢毻袑毜卮蚵牭靡磺宥?,是“扁頭”的身體不合格:他是鴨腳掌。

      鴨腳掌還有個學(xué)名,叫“扁平足”,這種人不能走遠路?!氨忸^”要是當兵了,再遇到個長征什么的,能行嗎?

      “扁頭”當我面罵那個女軍醫(yī)“不曉得丑”。

      我說:“醫(yī)生眼里只有好人和病人,哪有公母?你在外可不能這么講,你不聽廣播里在天天革命啦,當心革了你的命?!?/p>

      “扁頭”說他當兵就是去革命的,還怕別人來革他的命嗎?他依然灣在女軍醫(yī)那里,說她連摸都沒有摸一下他的腳,怎么就知道他的腳板是平的呢?

      我說:“沒有幾把刷子能當軍醫(yī)嗎?給毛主席看病的全是軍醫(yī)??床】床。【褪强吹?。像你那腳,我看都能看出是‘鴨腳掌?!?/p>

      “扁頭”怨他大是“馬后炮”,一天到晚縮在洲上,生怕樹葉打破頭,對自己的事絲毫不關(guān)心,等人都刷回來了,才去找人打聽,卵子用。哪像他親大?

      我說:“你大是大隊長,一洲上人的嘴都指望著他呢。他是抓完革命還要促生產(chǎn),今天幾百人在一口鍋里撈稀稠,明天還有沒有的撈都兩講。你看有些人嘴里一口嘴外半口地吃,下洲村的幾伢子拿飯團干仗,這日子能長久嗎?”

      “扁頭”倒在床上,我坐在床沿上,他說一句,我駁一句。突然,他爬起來,怒視著我,“你他媽的嘴今個怎么這么能講呢?我一句你十句,是不是老子當不上兵你快活呀?不讓老子當兵,老子就當呂舟根第二?!眳沃鄹莻€害鬼,我姆棄我離洲,與他無惡不作是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的,他吃了政府的槍子罪有應(yīng)得。多年了,他像一泡屎被餓狗舔得痕跡全無,怎么又被“扁頭”提及呢?

      “‘小老我不是那人!”我說,“什么人不學(xué),學(xué)呂舟根那畜生?他八輩祖宗在地底下都被人咒得投不了胎。”

      “扁頭”終究下了床,其實他大、他姆,還有小椒都在干操心,他躺的是面子。面子這東西,有時是面子,有時是里子,說不定今天比天大,到了明天無影無蹤?!氨忸^”下床,跟著我到夜里游逛。我騙他有個要飯的給我個土方子:夜里去接新露,興許能治好眼。我還曉得,他跟我到夜里去,也是吃不到三頓貓兒食。夜,不是誰想呆都能呆得住的。

      老子畢竟是老子,“土墩子”到公社跑了兩趟,彎了多少腰才給“扁頭”謀進了公社“四清”工作組,算是吃上公家飯給他支點面子。用他大的話說:“正好也清清這兔崽子!”

      “四清”是“清政治、清經(jīng)濟、清組織、清思想”。按道理,“扁頭”在清別人的時候,順便清一下自己是可能的,可他沒有。頭尾不到三十天,他跑回來,我還以為他是想小椒的“嘻嘻”呢。

      “‘大卵子今天穿的衣服,明天走!”“扁頭”興奮得說話都有些抖,與之前的他那癟秧秧的樣子判若兩人?!八欢诓筷狘c上了?!?/p>

      我沒有接話,生怕哪句不對他的路子,惹出什么枝杈來。

      “我一定要親口對接兵干部講,王立德小時候是個氣泡卵子,開刀開好的?!薄氨忸^”堅定地說。

      我沒有想到“扁頭”會是這么個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的人,難怪他打小喜歡和我在一起,我是“小老”嘛,壓根兒也比不上他?!吧锥贾蟪墒祜埩?,你抽把火又有什么用呢?不是‘小老”我講你,你是嫉妒人家?!?/p>

      “還真被你‘小老講對了,我就是不服氣,他個卵子開刀的人都能去當兵,我憑什么去不了?不信,在我倆褲襠里放一炮,看誰的卵子先裂開?”

      “扯那有么子用呢?”

      “即使攔不住他小子,我也要讓接兵干部知道,他卵子動過刀子,到部隊使用他時得考慮考慮,恥恥他也行?!?/p>

      我不再理會“扁頭”。我做晚飯的時候,他走的,并把我的院門關(guān)得“哐哐”響,仿佛打了雞血。

      “大卵子”家這晚待客,中午的時候我見他到渡船口去接他大的擔子,兩稻籮實實的,壓得扁擔一閃一閃的。五親六眷來不少,晚上待了七八桌?!巴炼兆印币苍?,我很佩服他的心胸,那叫一個大,“扁頭”有他大一半,日后也不會將路走得窄到放不下一雙腳。

      瞅準“大卵子”轉(zhuǎn)身進屋時,我喊住了他并細細地告訴他“扁頭”準備明天攔下接兵干部的事?!按舐炎印焙苡行@慌,以致我走的時候他連“謝謝”都沒有說,這份所謂的感謝,直到他退伍返回江邊公社當上磚瓦廠廠長,我才得到了回饋:他同意我去給窯挑夜水。

      第二天清早,“扁頭”踩著“吱吱”的厚霜,坐到下洲村的渡船口。今年,冬天來得突然,“扁頭”的鼻子被江風(fēng)吹得紅丟丟的,幾次流下鼻涕,可他的心是熱的。然而日上竿頭,他也沒有等到那穿著黃軍大衣的接兵干部,奇怪的是村里響起的敲鑼打鼓,不一陣子也歇了下來?!氨忸^”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向“大卵子”家跑去。在路上,他遇到了民兵營長,“這小子也太心急了吧?天沒亮就進城了?!?/p>

      這一切都是“扁頭”在晌午的時候告訴我的,他還說他一口氣跑到秋浦港口,接兵的大輪已經(jīng)離開了碼頭,很多家長滿臉淚水地在揮手。王宜學(xué)看到了他,“來送立德呢?”他無地自容。無地自容的“扁頭”仿佛吹足了氣的豬尿泡,進到我家不容分說,劈頭蓋腦地對我拳打腳踢。我理短,不還嘴,不抵擋,任他打,相信他不敢打死我,打死我他要償命。他的命比我的金貴,他不劃算。他打我打得最狠的是一腳踢到了我的襠里,當晚卵袋腫得比“大卵子”小時候的還要大。我很痛,晚餐咬著牙烹一碗小干魚,還燉水蛋,甩了三碗飯。小椒幾次來我家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就是不說,“扁頭”做的不對,憑什么讓我說,要說他說去。

      公社的“四清”工作組年前結(jié)束了,“扁頭”回到老鴉洲一個多月也沒有到我家,小椒也少來,我想他們這回一定是要與我絕交了。

      過完正月初七“人生日”,勞力都要去挑江埂,挑一天記十二工分。我買了一擔新糞箕,跟著上了大堤。之前,我已經(jīng)在生產(chǎn)隊參加男勞力的農(nóng)活了。我終究是“小老”,盡管我想了很多辦法,直至將團箕大的油傘扎在身上避開陽光下地,可我的活兒連個女勞力也比不上。頭一次下地鋤油菜草,他們滿工的至少鋤六壟,我只有兩壟,待會計收工來給我記工分時,我說“先不記,等我明天吧。”當晚借著月光,我鋤到雞叫三遍,才達到滿工。往后,我的工分都是以完成量來記的。挑江埂是搭伙,一人挖土一人挑,輪換著來。家家都是一對一,小椒和她后大,“扁頭”和“土墩子”,沒有單下的男勞力,就是有,誰又愿意跟我配伙呢?我只得自挖自挑?!巴炼兆印毙詴r過來叫我回家,說我這么挑,讓生產(chǎn)隊如何記工分,我說記多少是多少。

      我的不自量力差點要了小命。挑到下午快收工的時候,我的糞箕一頭滑了繩,身子隨之被四仰八叉地往埂堤下甩去……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倒了下去,卻沒有傷著,是“扁頭”救了我,他沖過來用身子將我接住,我軋斷了他的右胳膊?!氨忸^”一直在關(guān)注著我,讓我瞧不起自己,是瞇瞇眼,還是瞇瞇心。

      “扁頭”又和小椒成雙成對地往我家跑了,可我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很多時候仨人坐在一起你看著我、我看著她、她看著你,找不到話頭或找到了很快就斷線。

      “扁頭”和小椒趁著我的很多空隙,在我家角角落落里“哦哦”和“嘻嘻”,害得我東躲西藏。最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們那事沒少做,小椒的肚子卻一直平塌塌的鼓不起來。

      春末的一天下午,天上下著過篩子雨,細細的、勻勻的、密密的。“扁頭”和小椒來到我家,說是看燕子。這年,我家屋檐下,燕子做了一排七個窩,最多時有二十三只燕子。我太曉得他倆要來做什么,原本到了喂豬的時候,偏偏捱著不走,瞅著他們猴急的樣子心里樂呵。覺得硌得他倆差不多了,我拎起豬食,“你倆坐噢,我去喂豬!”

      “去吧,去吧,”“扁頭”用力地揮著手,“老母豬餓了不下仔。”

      我拉院門的時候,他倆已經(jīng)鉆到我腳屋的竹榻上“哦哦”“嘻嘻”上了。

      “母狗不騷,公狗不撩?!蔽艺J為,這事不能怪“扁頭”,要怪就得怪小椒,也畢竟是個女的,女的就要遮著掩著,就要臉皮薄薄的。以至于到后來的后來,小椒和“大卵子”的事出來后,我依然認為都是小椒起的頭,可我又恨不起小椒。

      來到跛子伯屋前,聽到老母豬一聲跟著一聲地在叫,“餓死鬼!”我拎起桶正要倒食時,發(fā)現(xiàn)它滿嘴嚼著泡沫,攔門的橫木被它咬去了半邊?!八妥哓i兒子才幾天,又打欄了,要臉不要臉?”

      三天后,公社獸醫(yī)站的崩獸醫(yī)接到了我?guī)У目谛艁淼街奚?,他是來替我劁老母豬的。我叫來“扁頭”給崩獸醫(yī)打下手,也不曉得出于什么心思,我還拐道將小椒也叫來了。小椒說老母豬養(yǎng)得好好的,改什么肥豬養(yǎng)?我說省得它打欄騷情再跑了。崩獸醫(yī)和“扁頭”分好工,一個抓耳朵,一個拎尾巴,輕松將老母豬放倒。崩獸醫(yī)從腰里的皮褡子里取白閃閃的小刀子,指面大的鏟型刀片在豬大腿外側(cè)輕輕一劃,出了三寸長的口子——我想起那把殺豬槽刀,還有那張彩色照片——他手指一轉(zhuǎn),小刀另一頭的鉤子就進了豬的身體,隨之一小串腥紅的腸狀的肉肉被拉出來。他用手捏著,刀口再轉(zhuǎn)過來輕輕一拉……他將那肉肉遞給我,“扔高點,越高越肥?!蔽也幌嘈胚@話,就隨手撂到一棵桅子花樹下,不一會就聽到狗咬狗的叫聲。

      崩獸醫(yī)朝那正在出血的口子上吐了口唾沫,“好了!”他和“扁頭”幾乎同時放開老母豬。

      我從頭至尾沒有聽到老母豬叫。小椒什么時候走的,我也不曉得。

      那天,我沒有回老屋,一直陪著老母豬,它在哼,我在哭。

      整夜,雷在老鴉洲的頂上滾來滾去,就是不炸。暴雨擦著江邊溜走了,一滴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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