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啟文
前幾日偶然得見的一幅黑白圖片讓我想起了孩提時代就鐫刻的記憶,縫邊的蒲扇,上題一首打油詩“扇子扇涼風,扇夏不扇冬。若想能否借,只待問秋風。”陡然呈現(xiàn)眼前,看得直叫人眼熱。
像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里說的那樣,孩提時代好像永遠是夏天。一到夏天,國營商店里就擺滿了西瓜、草帽和蒲扇。這樣一把平常的蒲扇,母親也要在邊上縫一圈通常是白色的布條,整潔耐用。小小年紀,寫字都不會轉(zhuǎn)彎的我,就喜歡在蒲扇上題些文字。自己的腦袋瓜想不來,看看鄰家的扇子上寫些什么,就照葫蘆畫瓢,用圓珠筆深深地涂抹出來。既是過把涂鴉癮,也算是給自家蒲扇做個標記。
黑夜把田間勞作的人們都趕回到了家中,生火做飯,吆豬喚雞?;氐郊遥屑t瓤西瓜,有魚腥草涼茶,有蒲扇,有故事和歌謠。在漫長的夏季,母親總會算計著讓我們捱過酷熱的光陰。
炎夏之夜,鄉(xiāng)親們愛在屋前的空地上乘涼。吃過晚飯,先將大小竹床抬出來擺好,再提著大蒲扇出來。鄉(xiāng)村的夜晚黑是黑點,但黑得有層次,并非鐵板一塊。時常會有三三兩兩的螢火蟲飛過來,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銀色的曲線。它們有的趴在梔子花葉上,有的擦著晾衣篙飛來飛去。偶爾也有的落在竹床邊,小眼睛一眨一閃的,一副調(diào)皮的樣子。坐在梧桐樹下,大人們搖著蒲扇,給孩子們驅(qū)趕著一種叫作蚊子的小蟲。蚊子很喜歡爬到孩子們身上來,并用它顎下修長的吸管飽餐,然后瀟灑地翩然飛去。為了答謝你的款待,它會留下一個紅腫癢痛的大包作為回報。
在夏天的月夜里,在蒲扇徐徐搖曳的風中,消散著暑熱,我們這些孩子們慵懶地躺倒了。我們與天上的星星對視著,想象調(diào)皮的星星也許與我們書包上的紅五星一般大小。突然有一顆好看的亮星長長地滑落過?!傲餍?!”我們喊叫著?!鞍Γ 崩先藗儏s發(fā)出了這樣蒼涼而無奈的嘆息。“不知誰又要走了,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的?!边@是我奶奶說的?!拔覀冃『⒆右矊χ焐系男切菃??”“都對著,只要是好孩子。”
好孩子,我心里一驚。想起正午毒辣的陽光下,在鄰村靜靜的瓜地里。我們鬼鬼祟祟地,懷著不可告人的、興奮的秘密。熱氣彌漫,偷的賊氣,瓜的香氣,纏纏繞繞。黃色的香瓜,當然是香氣彌漫的甜瓜。那香氣,那黃色,它把我們的鼻孔甚至毛孔都誘惑得極不安分。熱得一塌糊涂,一切活物好像都死了,就連陣起陣落的麻雀也不見了蹤影,原野寂靜得堪比陰森的墳場。此時,潛意識中心虛因子被激活了,身上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們這些小賊們,哪里來得及分出瓜的生熟,摸個大個兒的就摘。緊接著,悄悄地把瓜弄到渠道對岸。然后,我們邊吃邊隨便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熟的被我們吃掉,不熟的被我們啃一口就丟在一邊。
夏夜的故事如天上的星星,繁多、迷人。一些故事和歌謠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遙遠。月宮嫦娥抱白兔,吳剛種桂花的故事;天上銀河架鵲橋,牛郎約會織女的故事;女扮男裝中狀元,選成女駙馬的故事;李時珍采草藥、寫就《本草綱目》的故事……不止這些,從爺爺?shù)淖炖铮谷辉谶B綿起伏的水稻之上,在蜿蜒漆黑的鄉(xiāng)村小路之間,在池塘河流和山坡地里,還會有順口的歌謠蹦出來。
爺爺說,其實天也說話,只有心里清凈的人才能夠聽得見。于是,我立馬安靜下來,睜著一雙大眼睛默默地眺望著深邃的夜空。這時,我仿佛聽見星星的私語聲,天河潺潺的流水聲,流星嚓嚓的腳步聲……甚至還能聽到收割后的田間微微的喘息;花事繁盛的地頭窸窸窣窣的悄悄話;野地里的那些蟲子們呼朋引類,忙著覓食和交媾……這許多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朦朧成一曲多重奏,那是白天所聽不到的。在澄澈、靜謐夜色下,我沉沉睡著了,連什么時候被大人抱進屋,放在里屋的竹席上都不曾覺察。
如今,棲息在異鄉(xiāng)人口密集的城市,白晝與夜晚的藩籬已被拆除,但見夜空下各色霓虹燈廣告牌光焰萬丈直沖斗?!啾戎?,可憐巴巴的月亮孤懸一隅,暗淡又昏黃,就像不夜城里被冷落已久的一盞舊油燈。開始,我以為這就是繁榮,就是現(xiàn)代與時尚,甚至把鄉(xiāng)村夜晚的寧靜、黑暗視為落后。然而,時間卻慢慢改變了我的看法。仰望星空,明月高懸,滿天星斗,月亮大得勝似電影院里的投影墻,星星離你近得像科幻片里的特技場景……這些卻成了久違的奢望。
在炙熱的季節(jié)里,人造的光與聲使城市變成一口沸騰的大鍋,浮起的躁氣時時翻窗入戶。把夜幕關(guān)在窗外,望不見星空,聽不見天籟。內(nèi)心頗不寧靜,只因欲望永遠指向現(xiàn)代,本心卻總會夢回鄉(xiāng)土。窩在空調(diào)房里,我退出微信關(guān)掉手機,隨手翻起一本書,靠近床頭燈,閱讀起閑適的文章來,以此去冷靜自己的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