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云
讀高中的時候,國文老師在課堂上講閑話,問大家《紅樓夢》里的人物最喜歡誰,于是黛玉、寶釵、探春、惜春,大家哄哄不休,連劉姥姥亦是受歡迎人物之一。最后請問老師喜歡誰,他說是賈寶玉。
全班于是又笑又罵。那時正流行老查(CharlesBronson)一類的警匪片,阿蘭·德龍都改變?nèi)崆閼蚵穼Q堇涿鏆⑹郑谶@個女生班里,年輕男老師說喜歡賈寶玉,一定會被當(dāng)新聞傳到別班去。
可是許多年過去了,聽到的看到的遇見的人,都不再限于一“班”以后,漸漸才知道賈寶玉的可愛,至少這個人能體認女子的可愛就夠教人感激的了。
我的一個已婚朋友,有一次和我談起她婚前的男友:“那是我的初戀。你想想看,我讀了六年女中,三年家專,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男孩子。他很高,一百八十一公分,書念得很好,長得也不錯,跟他交往了三年,你知道我那時候幾公斤?四十八公斤!我現(xiàn)在六十公斤。你知道我為什么那么瘦?就為了他來找我,我緊張得吃不下飯,他不來找我,我想他想得吃不下飯,就這樣得了神經(jīng)性胃病,瘦得只剩四十八公斤,每餐飯能吃這么一小口,我媽就很謝謝我了。”
眼前白凈富態(tài)的少婦,拇指食指虛虛一圈,比了一份她從前的飯量給我看,又幽幽背誦起那男子昔日情書上的一些句子:“……他會抄一首詩在后面,我還記得那年中秋節(jié),他在南部當(dāng)兵,他寫了一封信給我,后面寫了兩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我當(dāng)時真是太感動了,他還寄了一顆紅豆給我,我就特別去鑲了一條K金鏈子,把它戴起來,天天戴?!蹦沁b遠的戀情似乎又在她心中鮮活了起來,她的眼眶紅了。
“你知道后來我們怎么分的手?我們交往的三年里,他有兩年在當(dāng)兵,可是他雖然在當(dāng)兵,我并沒有交別的男朋友,我一心一意地對他,我們兩家的爸爸媽媽本來就認識,大家也都認為這件事就是等他當(dāng)完兵了。我一直等,好不容易等到他快要退伍了,哦對,那個時候他信寫得越來越少,可是我也沒放在心上,我想反正他快要回來了。后來他回來了,可是他沒通知我去接他,回來過了兩天才打電話給我,那天我就哭了一下午,我知道他變了,我姐姐氣得不得了,要去問他,我叫我姐姐不必去了,后來他就再也沒有找過我了。你相信嗎?三年,三年就這樣一個電話就完了,事后我才想起來,他一個朋友曾經(jīng)對我說,他當(dāng)兵的時候你應(yīng)該常常去的,你去得太少了?!?/p>
“你就不把事情問清楚嗎?”我是凡事必要盤根究底,而且是最不能冷靜的聽眾,十年前女性的委屈亦會教我生氣。
“還有什么好問的呢?我打過一次電話給他,他不在,我留話給他媽媽,他也沒有回話??墒悄阆胂肟?,我如果真的嫁給他,我會幸福嗎?像我現(xiàn)在,我很快樂很幸福,我敢說我如果沒有嫁給我先生,我一定不快樂。真的,談戀愛和結(jié)婚是兩回事,等你結(jié)了婚你就知道了?!蔽乙恢币詾楹蔚绒Z轟烈烈的戀愛,都一定會在生活里死掉,死到連個泡泡都不留,可是看見她,這樣深愛著丈夫孩子,這樣自覺愉快幸福的女人,還可以把初戀如此牢記,含著淚娓娓訴說,我是既詫異又傷心,因為我想起我另一位已婚朋友說過:“唉!男人哪,十個有九個半,都說從前有多少多少女的追過他,對他怎么怎么好,你聽有哪一個說過他從前怎么追他女朋友的?”戀愛的記憶通常都在男子的虛榮心中被過濾了。
我另外一個朋友和相戀多年的男友分手,這破裂的一對倒是為分手數(shù)次長談,然而那男子亦是舉不出一點支持自己的理由,只好無的放矢,胡說一通:“……我愛你還沒有愛到要和你結(jié)婚那么愛……當(dāng)初也是你先來找我的……”
話很多,最刺激我的是這兩句,聽了就忍不住要破口大罵。我的朋友是比較灑脫的一型,她表示事已至此,讓它去吧,何苦為此吵架,然而半年后,那男子和一新認識的女子結(jié)婚,她還是傷心了好久。
更慘的一個例子,是男子的反守為攻。這個朋友和男友相戀七年,嚴格一點算,應(yīng)該是她愛他七年,他表示也愛她五年。他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出了國,她在臺灣老聽說他有新歡,于是隔海吃起真正的飛醋,航空信件越洋電話鬧個沒完,終于弄僵,那男子最后一信,說是信上纏不清不要再寫,一切等他回來了斷,傻妹信以為真,靜靜等待。等啊等,終于回來了,兩人相見,互訴相思,仿佛言歸于好,滿天云霧散盡。傻妹喜滋滋地要帶他回家,稟明父母,準備結(jié)婚,沒想到男孩子另有意見:“太遲了。我從前一直求你,你是怎么對我的?我在國外那么苦,你除了找我吵架,你還做了什么?我沒辦法忍受你了,再說我也不能對不起我在美國的女朋友?!笨蓱z這個女孩子,哭得個淚眼不干,原來她引頸企盼的居然是個復(fù)仇使者,他千里萬里飛回來就是要親眼看著她心碎。
愛情是會轉(zhuǎn)變的,尤其在有人遞補的時候,那種改變更是快得不得了??墒墙粋€朋友,結(jié)個仇人同樣是一樁愛情的了結(jié),與其給自己來個大洗腦,光記得人家一件件不好,何不站過去替對方想一想,拿出曾有的默契,體恤體恤她的心情?女子可愛,就是至少在情感問題的處理上,能夠有情有義,即便分手,留下的亦是懷念,不是懷恨。
(摘自《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新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