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波
我是一個讓老媽絕望到抓狂的孩子。上幼兒園中班時,還不會擤鼻涕。每次我媽大喝一聲:“擤!”我就吸一下,而且是使盡吃奶的力氣往里吸。這么一個簡單的呼吸吐納,我就是學(xué)不會。
媽媽給了5塊錢,讓我出門買一斤鹽。我聽成買冰棒,歡喜之中狂奔上街。小販頓覺喜從天降,把闊口保溫瓶中的存貨一下子清空。我用報紙包著一堆冰棒,一顛一顛進門時,身上衣服都黏濕成一片——冰棒幾乎全化了。
不記得那時多大了,只記得老媽揍了我一身汗,然后又把我扔進木盆里洗澡。想想,還生氣,在木盆里又揍了我一頓。5塊錢,在那個年代,是一筆很大的錢。
我從來就認(rèn)為,大人與孩子都要講尊嚴(yán)。而且,孩子的自尊心可能比大人更敏感。不知道為什么,我老爸老媽那一代人,幾乎都是打擊孩子自尊心的高手。我老媽似乎更有創(chuàng)意,算是打冷槍的神射手。
一個冬天,快上一年級的我,跟一幫小朋友在大院里玩得正瘋。我老媽洗著床單,忽然勃然大怒:“還玩!看看,你又尿床!大冬天的,洗床單容易嗎?”
全體小朋友都愣住了,那一刻的安靜無比漫長。洗好的雪白床單,晾在院子里。其實,私下里,小朋友都知道對方尿床的事跡。問題是有一面標(biāo)志著我尿床的巨大白旗,正在院子里飄著呢。
此后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在小朋友中,我都像被批判的壞分子,顏面掃地。
大概是小學(xué)二年級時,我偷了媽媽包里的錢,用途基本上是買小人書。東窗事發(fā)后,我被勒令一星期不許上學(xué)。媽媽說:“一個小偷,上學(xué)有什么用!”
一星期后,她想出了一個妙招,兼具懲罰與防范的雙重功用:我所有衣服的口袋,一律用針線嚴(yán)嚴(yán)實實地縫上。一個小偷怎么能有口袋呢?也就是說,我從此不配使用口袋。這個無口袋階段,足有一年。
我老媽是一個很固執(zhí)的人,也是個嚴(yán)格執(zhí)行計劃的人。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一切禮尚往來,都被她納入不可更改的家庭計劃中。
一天,她讓我給街坊老劉叔叔送幾個肉包子。我又一次犯了極端粗心的錯誤,把包子錯送到了隔壁的爾輝叔叔家。路上,我還在想,是啊,上回爾輝叔叔送了我們家一個大南瓜,所以媽媽這次就還他肉包子了。
本來,幾個肉包子送錯了就錯了吧??墒俏覌屍?,她讓我去把包子再討回來!因為爾輝叔叔的南瓜已經(jīng)用水餃還過禮啦,老劉叔叔的人情還欠著,拿什么來還?老媽聲色俱厲:“自己犯的錯,必須自己彌補!”
天哪!這怎么可能?
我至今認(rèn)為,這是自己一輩子遇上的最大難題。兩家的關(guān)系不能搞壞,東西又必須索回。
可是,小孩子對自己的面子總有一種本能的保護意識。我在門口磨蹭了一會兒,但很快就想到,時間緊迫,萬一肉包子被吃掉,我就完蛋啦!
我硬著頭皮進了爾輝叔叔家,萬幸的是,肉包子還放在屋梁上掛著的籃子里。爾輝叔叔本想等全家人都到齊了,再享用肉包子的。
包子最后是拿回來了。到現(xiàn)在我基本忘了這場交涉的細節(jié),只記得自己像一條小狗似的,在屋梁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爾輝叔叔自己開口問我。所以,上初中時,第一次學(xué)會“斡旋”這個詞,我就立刻想到,不管怎么斡旋,其中一方肯定像一條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狗。
每一個媽媽都愛自己的孩子,又經(jīng)常不自覺地折磨自己的孩子。更糟的是,她會以為,那種折磨就是一種深沉而準(zhǔn)確的愛。
現(xiàn)在我媽已經(jīng)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了,可她仍然認(rèn)為,如果不是她的嚴(yán)格要求,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小偷、騙子。
其實,我也在想,一個自尊心被戳得千瘡百孔的孩子,后來為什么沒有變成懦弱內(nèi)向的小偷?為什么沒有成為厚顏無恥的騙子或者名震一方的江洋大盜?如果哪個兒童心理專家愿意研究一下我這個標(biāo)本,也許還能獲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