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果達
大連會議
正確解讀了東方會議,就能深入探討以往研究 《田中奏折》 幾乎從未涉及的大連會議。
(一) 大連會議的可疑
大連會議的內容基本空白。從歷史遺留的種種痕跡看,充滿可疑。
其一,不合邏輯。歷時11天的東京東方會議于7月7日結束,田中以訓示方式發(fā)布了《對華政策綱領》,卻在綱領墨跡未干之際再次舉行歷時十天的“第二次東方會議”。
其二,目的模糊?!安陶f”兩次認定奏折內容包含東方會議與大連會議。從參加的人員看,既然又是一次東方會議,就絕對是商討大政方針的戰(zhàn)略性會議,不可能是研究具體操作的戰(zhàn)術性會議。
其三,史料滅失。大連會議的所有資料幾乎人間蒸發(fā)。而且,會議地址特地由東京搬到大連,又改為旅順,目的顯然是為了嚴防走漏任何消息。
其四,各國保密。如果說文件在中日間已經難覓蹤影,那些當年也同樣獲得文件的國家顯然不可能全部滅失,又為何始終秘不示人?
其五,張學良沉默。張學良可謂是公布 《田中奏折》 的始作俑者,但在其漫長歲月極為龐雜的回憶中,對如此影響重大又足以給他增光添彩的愛國壯舉卻始終只字不提,似乎與奏折毫無關系。
其六,集體失憶。王、蔡、林三位歷史主要當事人似乎與張學良同樣避之唯恐不及。
以上六點理由表明大連會議必定隱藏著至今還未被人知的重大秘密,也必定是 《田中奏折》至今依然撲朔迷離的關鍵所在。
(二) 大連會議的內容
如果說東方會議還多少透露了些可以公開的內容,大連會議則幾乎滴水不漏,因為涉及到日本當年國家“謀略”的日蘇密約。證據起碼有三:
其一,“天皇獨白錄”。1990年日本 《文藝春秋》 雜志第12期發(fā)表了裕仁在1946年的內部談話記錄 《昭和天皇獨白錄》,其中有一段關于處理河本大作的內容泄露了天機:“據說,因為如果召開軍法會議問訊此事,河本將會全部暴露日本的謀略,所以取消召開軍法會議了。”這段史料起碼證明兩點:皇姑屯事件是日本當年國家“謀略”的一部分,并非是河本的個人行為;為了日本 “謀略”的保密不得不“取消”對河本的責任追究。眾所周知,東方會議并未決議除掉張作霖,因此確立這一“謀略”的會議只能是大連會議。
其二,從歷史演變的事實看蘇聯對日本的兩項秘密承諾。一是滿洲自治。如前所述,蘇聯為了實施“喘息”政策決定讓日本“建立自治的滿洲”?!疤K聯廉價出賣中東路,是為保證其東部的安全而向日本作出的讓步。但是他們嚴重踐踏了1924年的中俄協定,給中國人民的反法西斯斗爭帶來了嚴重的困難。蘇聯將中東路讓給偽滿,就等于公開承認偽滿的合法性。其次,蘇聯想禍水南引,把中東路賣給日本的傀儡政權偽滿洲國,也等于賣給了日本。日本自奪得中東路后,消除了后顧之憂,便更加瘋狂地向中國內地進犯,中國人民面臨更為嚴重的民族危機?!睆奶岢觥皾M洲自治”到默認“九一八”事變再到默認“滿洲國”,蘇聯確實兌現了對日本的秘密承諾。
二是蘇聯“不干涉”。1931年9月23日,“九一八”事變剛發(fā)生,斯大林就于索契致電卡岡諾維奇與莫洛托夫,第一句話就是:“很可能,日本的武裝干涉是根據與所有或某些大國的約定,在擴大和加強在華勢力范圍基礎上進行的。”“我們當然不能進行軍事干涉,外交干涉現在也不合適,因為它只能使帝國主義者們聯合起來,而對我們有利的是讓他們爭吵起來。詢問日本人,讓他們使我們了解事態(tài)。”斯大林還指示:“報刊上應該這樣處理,使人不懷疑我們是全心全意反對武裝干涉的。要讓 《真理報》 大罵日本占領者,大罵國聯是戰(zhàn)爭的工具而不是和平的工具?!痹瓉硭勾罅衷缫研赜谐芍瘢虼俗尣繉俦M管袖手旁觀。蘇聯確實嚴格信守對日本的承諾,抗聯的結局就是最好的明證。
其三,從歷史演變的事實看日本對蘇聯的兩項秘密承諾。一是保證蘇聯的領土完整及在華利益。明確提到日本對蘇聯有過這一承諾的是蘇聯外交人民委員李維諾夫。在“九一八”事變日軍進攻哈爾濱前夕,“11月初,李維諾夫重申不干涉政策,并希望日本政府信守諾言,‘不損害蘇聯的利益”。二是迅速南下以取信于蘇聯。一戰(zhàn)后,日本始終把蘇聯作為首要敵國,因此一切戰(zhàn)略措施首先都是針對蘇聯的。大連會議表明日本南下政策的確立。日本占領東北后逼近蘇聯邊境,蘇聯唯恐日本失信就想采取制約措施以防萬一?!?931年12月31日,由于日本侵略的鐵蹄逼近了與北滿洲邊界劃分不清的蘇聯遠東附近地區(qū),受到極大困擾的蘇聯政府,向日本提出了簽署互不侵犯條約的提案?!闭碱I東北后日本隨即又在上海挑起“一·二八”事變,主要是在用激烈的南下行動解除蘇聯的顧慮。作為回應,蘇聯在事實上承認了偽滿洲國,而日本也抓緊越過長城步步南下,確實兌現了對蘇聯的承諾。就此而言,日軍近似瘋狂的連續(xù)南下伴隨著日本政界頻繁的政治謀殺以消除障礙也就都有了合理又合乎邏輯的解釋,斯大林顧慮的“消退”更是順理成章。“蘇聯只需西伯利亞邊境不受侵犯,也就不采取任何行動。這樣,就只剩下中國單獨面對敵人了?!?/p>
奏折“開頭”著名的“征服論”唯一的可能就是來自大連會議,證據起碼有三:“王說”奏折的內容是“在大連召開的東方會議的一部分會議秘密記錄”;“王說”直接引用了“征服論”;研究表明東方會議并無“征服論”。其實只要仔細品味那句“開頭”,字里行間早已把蘇聯因素排除在外,明顯就是大連會議為尋求共識,向與會者強調與蘇聯締約對日本“征服”東方的重大意義。也就是說,實現 “征服”這一宏愿的前提與保證,就是必須與蘇聯簽訂密約??傊K聯要“喘息”,日本要“征服”,雙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三) 大連會議與奏折
大連會議后不久,為了應對聞風而來云集日本的各國間諜,《田中奏折》 就此問世,并迅速被蘇美相繼獲取,蘇聯竟然還同時在哈爾濱與首爾兩處得手。蔡智堪取奏折更像是囊中探物。由此可見,日本作偽的痕跡非常明顯,理由起碼有十:
其一,奏折出現的時間。前述“九說”有“六說”表明奏折在田中生前就開始流行。除了日本自身,他人不可能在田中還活著時就冒其名作偽。
其二,田中的默認。既然田中生前奏折已經流行,不管是“非出本意”或“其內容也不是田中大將本人的意見”,都表明田中默認奏折的存在。如果真是被冒名頂替,豈能模棱兩可無所作為。
其三,牧野伸顯的幫助。幫助蔡智堪入皇宮的關鍵人物牧野伸顯是東方與大連兩次會議主角之一吉田茂的岳父,他倆關系密切:“吉田茂以牧野為政治靠山,也是牧野的耳目。他無論任職于國內或國外,都隨時將自己的政見與公私活動報告給牧野,其中不少是涉及侵略中國東北的?!奔锩巴ㄟ^牧野去影響西園寺和日皇,因此牧野對東方會議的情況無疑是很清楚的?!本痛硕?,翁婿聯手設局誘導蔡智堪的可能性顯而易見。
其四,重光葵的結論。既然奏折以田中命名,重光葵的調查勢必“確切”地掌握了田中本人的態(tài)度以及相關的證據,否則又豈能斷言“日本軍部”作偽。
其五,為日本的東方“謀略”服務。張作霖因成為“謀略”的障礙而被除去,河本也礙于“謀略”而不能追究,奏折就是保護“謀略”而及時施放的煙幕彈。
其六,真實內容不可能形成奏折。理由起碼有三:一是大連會議根本就未見記錄,又豈能寫成文字加以擴散以授人之柄;二是日本的國家“謀略”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在奏折中明述;三是日本不可能愚蠢到把這種“謀略”寫成奏折直接讓日皇擔責,否則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決不會“證據不足”。因此,當所謂奏折的欺騙作用起過后,銷聲匿跡無影無蹤就是必然。
其七,河本大作的供詞。“河本大作在其口供中說,《田中奏折》 與‘東方會議沒有關系,但他并不否認其存在,他說‘可能是為解決滿蒙問題提出來的。”河本當時作為日本關東軍司令官武藤信義的隨員列席了大連會議。他的供詞隱晦但真實,關鍵是要理解當年日本高層為保密而特有的語境。河本口供的意思有三層:奏折是大連會議的產物;“解決滿蒙問題”或“滿蒙分離”其實就是日蘇密約的專用代詞,就像日本高層一直用“某重大事件”作為皇姑屯事件的專用代詞一樣;奏折為此所謂的“提出”無疑就是作偽的隱語。
其八,蘇、美的沉默。蘇、美在1927年秋冬獲取了奏折,但多年來始終默不作聲,最合理的解釋只能是他們也發(fā)現了奏折作偽。
其九,合理解釋了所有看似不可思議的現象。如蔡智堪需要時有貴人不期而至;事先必須宣誓承諾公布奏折;進皇宮抄印奏折如入無人之境;夾帶奏折進出日本亦似舉手之勞;日本學者查無此人的山下勇橫空出世假戲真做;蔡的同謀者竟然平安無事;蔡入獄并被所謂“二十八宿”等虛假信息誤導以致堅信奏折的真實性;奏折被蔡抄走后就此在日本消失;奏折中一些史實、語氣與格式錯誤其實就是設計時預留的隱秘“后門”,既便于日后證偽又便于栽贓于人;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公然聲稱“證據不足”;重光葵只說結論卻回避調查的具體時間與“確切”的證據等。
其十,《田中義一傳記》 的承認。日本出版的此傳記“在首先斷定這一文件系屬偽造之后,提出其核心部分的資料實際為日本人起草的觀點。”當然,傳記完全不知“日本人”為何要“偽造”,還似乎回避了最為關鍵的要點:田中是否知情。
大連會議的召開與隱瞞,正是日本以田中名義偽造奏折的原因與目的。田中雖非“本意”,卻也無可奈何別無選擇,表明田中并非是奏折作偽的局外人。重光葵斷言軍部作偽更非無中生有空穴來風。
奏折之真相
有了以上考證的鋪墊,《田中奏折》 的真相應該初具輪廓。
(一) 《田中奏折》 的形成梗概
大連會議結束后,日本為應對各國云集東京的間諜而設計了奏折作偽。在引起重光葵調查的同時,王家楨也走馬上任主管張作霖的情報部門,隨即發(fā)生“小生”在山本家的“私錄”行動。王家楨回憶:“當時我主持翻譯 《田中奏折》 不是為了發(fā)表而是提供給漢卿先生和東北地區(qū)的一些要人掌握日本對華動態(tài),進而采取防范對策的。”張作霖針對日蘇密約的基本內容,搶先在1927年底前后與日本簽訂 《滿蒙新五路協約》 與 《滿洲獨立密約》,同時又試圖與美國發(fā)展聯系,“為美國在滿洲獲取利益提供特權,他在北京已經預先得到美國提供財政援助和支持的許諾?!睆堊髁仫@然是在試圖瓦解蘇日密約并另找靠山以絕處逢生。
張作霖有針對性的行動,尤其是與日本的“密約”被蘇聯視為“喘息”政策的最大威脅。于是日本在與張作霖還是蘇聯合作的決策中最后顯然選擇了后者以實現利益的最大化,張作霖就不得不死。
張學良于1928年6月18日潛回沈陽后就下令尋找殺害張作霖的證據:“撥出??罴泳o搜集日本對華政策的情報。蔡智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抄取 《田中奏折》 的?!辈讨强盎貞洠骸懊駠?7年6月的一個星期天”,“得王家楨手書”。查該年6月的星期天分別是3、10、17和24日。張學良在18日回沈陽,由此蔡得到“手書”只能是在24日,其行動顯然是在七月。于是,《田中奏折》 繼東北與韓國之后又出現在日本皇宮恭候蔡的到來。蔡似乎被誘導而上演了一出仿佛現代版的“蔣干盜書”,奏折繼蘇美之后又落到了張學良之手。順便指出,對蔡所獲奏折之真?zhèn)?,王當然心知肚明,中斷原先答應給蔡的大筆經費又不能明說也就在所難免,以致不明真相的蔡智堪始終耿耿于懷。
“蘇說”奏折的公布是“在俄羅斯特工機關的幫助下”。當然,如何“幫助”的全部詳情已不可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蘇聯在得知密約有所泄露后,順勢對假奏折進行必要的加工后予以公布:增加“附件”,把奏折的時間定在兩次會議之間以徹底隱去關系重大的大連會議;突出日本鯨吞東北并準備南下的侵略意圖,以弱化“中國國內反蘇運動猖獗”。此舉可謂一箭三雕,既隱身蘇聯,又轉移國人的矛頭所向,還把日本推上了風口浪尖。這就合理解釋了三個疑問: “紀說”、“閻說”與“時說”密集公布奏折的時間為何正與中東路事件的重要節(jié)點同步;蔡與王為何都不知奏折有附件;公布的奏折中為何根本沒有蔡與王所言之大連會議的內容。
1929年“7月2日,田中提出內閣總辭職。其后,9月29日,田中心臟病發(fā)作,突然死去。一時甚至謠傳為自殺”。田中之死是奏折弄假成真不可或缺的前提,使得日本有口難辯越描越黑。畢竟,奏折的內容與日本東方“謀略”的基本精神、邏輯關系是一致的。
為了保護日蘇密約的機密,日本可謂機關算盡:東方會議的會中會,山本談判的密中密,大連會議的謎中謎,會議的資料少又少,報告對話的話中話,田中奏折的一而再。由于日本是奏折作偽的始作俑者,后來出現的各種版本也就順理成章。
(二) 《田中奏折》 小結
在日本“《田中奏折》 是偽物已成通說”。其實,更準確地說,此件是“偽奏”但更是“真物”。因其作用是誘餌而非上奏,當是“偽奏”;但不管是政府還是“軍部”,奏折出自日本之手,其目的和內容都是為日本“謀略”服務的,也已被歷史演變所證實,當然就是“真物”。這就是說,不能把“偽奏”與“真物”混為一談,更不能因其“偽奏”的作用而否定其“真物”的性質。
《田中奏折》 事件中的重大利害關系使得涉事者不得不思前想后三緘其口,就是張學良也權衡利弊沉默自保,甚至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也以大局為重回避為上,遑論那些當年幸存的小人物。
至此,前述 《田中奏折》 版本的“九說”都得到了合乎邏輯和事實的解釋,《田中奏折》 事件的路徑也已經形成:日本對獨占東北的渴求、蘇聯的“喘息”政策與秘密和約的提出、日本經東方和大連會議確定東方大“謀略”、張作霖獲“小生”的情報卻自保不成、張學良追查皇姑屯事件、蔡智堪的“蔣干盜書”、田中暴斃、所謂奏折的再加工、中國代表團在國際會議上的公布、《時事月報》 的刊登、戰(zhàn)后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回避、以及主要當事人迂回曲折各執(zhí)一詞的回憶,奏折之謎形成。簡而言之,奏折涉及蘇日的戰(zhàn)略,又被兩國所精心掩飾,其撲朔迷離理所當然。由此可見,奏折的真?zhèn)纹鋵嵰呀洸恢匾?,奏折本身隱含的真相才是真正的關鍵,表明日本自東方“謀略”確定之日起,侵略中國的整體藍圖與既定路徑就已經基本定型。
蘇聯出讓東北“收買”日本南下,以犧牲眼前的局部利益換取長遠的戰(zhàn)略安全,還能加劇中日之間和列強之間的矛盾,可謂禍水南引,一舉多得。
日本為了謀取眼前的短暫利益而喪失長遠的戰(zhàn)略主動, 掉進了蘇聯為其精心設置的戰(zhàn)略陷阱而無法自拔。難怪九一八事件發(fā)生后,日本外相幣原喜重郎曾憂心忡忡地說:“日本吞并東三省,無疑吞了一枚炸彈?!睅旁^的“炸彈”其實是在暗指“密約”。確實,這枚誘使日本必須南下的“炸彈”所引爆的后續(xù)系列“炸彈”,最終把大國博弈中的日本炸得粉身碎骨。“許多人認為1931年9月18日的沈陽事變播下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種子?!?/p>
“《田中奏折》 的真?zhèn)螁栴}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它牽涉到對日本整個擴張主義政策的探源問題。搞清它的來龍去脈,不但對日本在二戰(zhàn)中的整個活動能有一個合乎邏輯、符合事實的評價,同時也對正確總結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史有著極大的影響?!?/p>
蘇、日、中三國戰(zhàn)略博弈的歷史視野、歷史邏輯和歷史事實形成的完整證據鏈解開了 《田中奏折》 之謎,對中國及世界隨后發(fā)生的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尤其對大國間為各自利益最大化的戰(zhàn)略博弈之復雜與無情,無疑會有更寬廣更深刻的思考與理解。
(選自《上海黨史與黨建》201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