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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值多少錢

      2016-05-14 16:15左撇子
      山花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燕紅霞

      左撇子

      埋完魏淑芳,春海拿起酒瓶子,喊大家洗手。人們湊過來,伸手接他倒出的酒,象征性地搓了幾下,又從地上的紙盒里抓起幾塊餅干,嚼著,嘆息著下山了。

      萬順孤零零地立在妻子墳前,目光空洞地看著每一個離去的人,一遍遍有氣無力地說:“到家……吃……飯吧?!?/p>

      人們腳下不停,沒人答話,也沒人回頭。春??粗切┛觳诫x去的背影,心想,誰會吃你家飯啊?

      他跟萬順、魏淑芳從小吃一個井水,一起玩耍,又一起上學(xué)。長大后,魏淑芳嫁給了萬順,成了兩口子??烧l想到,魏淑芳也染上了那病,苦熬幾年,耗盡最后一點(diǎn)兒心血,撒手而去。一個好端端的家,就這么散了。

      一切都恍如昨日。那年,一家生物制品公司來鎮(zhèn)上開了一家血站,專門采集血液,提取血漿。村民們很快發(fā)現(xiàn)賣血是一個不用出力又無須本錢的營生。都趨之若鶩。那天,春海到鎮(zhèn)上買化肥,路過血站,發(fā)現(xiàn)那里門庭若市,熱鬧非凡。男男女女臉上洋溢著喜悅和期盼,在等候化驗(yàn)、采血,隊(duì)伍蛇一般彎彎曲曲排出老長。春海好奇,也跟著排起隊(duì)。進(jìn)屋后,護(hù)士麻利地將一根又粗又長的針管扎在他胳膊上,眼看著殷紅的鮮血流進(jìn)一只塑料袋里。抽完血,他拿著護(hù)士給的小票到另一個窗口排隊(duì),領(lǐng)到54塊錢,外加一張飯票。他做夢般地揣起錢,激動得血直往上涌。當(dāng)時,這些錢可夠當(dāng)老師的春江掙一個月了。春江是他的堂弟,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有固定工資。他用那張飯票在食堂領(lǐng)到兩個饅頭、一碗大米粥,還有一碟蘿卜條咸菜。他吃得飽飽的,摸著兜里的錢,哼著歌回了家??匆娺@么多錢,紅霞一下傻了眼。爾后,隔三差五,兩口子便去賣血。三年后,他們攢下了五千元錢,買下了現(xiàn)在住的這個房子。房子是土坯的,破舊不堪,不值幾個錢,但后面山坡上栽滿了各種果樹,每到夏秋季節(jié),都能摘下一些水果去鎮(zhèn)上賣。春海看中的就是這一大片果園,他和紅霞謀劃著,等過幾年,也蓋一座琉璃瓦頂?shù)男路浚媒o兒子忠良娶媳婦用。

      那天,平日極少露面的村長突然登門,身后還跟著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村長說這些人是防疫站的,專門來給他們兩口子抽血的。春海十分驚訝,問跟前一位戴口罩的女醫(yī)生:“上門抽血,跟去血站哪個給的錢多?”女醫(yī)生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他們不買血,是要做一個化驗(yàn)。村長嘖嘖兩聲道:“人家是要檢查你是不是得病了,不管你要錢就不錯了?!辈唤o錢,春海當(dāng)然不樂意,嘟起嘴巴,轉(zhuǎn)身不愿再搭理這些人。后來,村長好說歹說,春海礙不過情面,才勉強(qiáng)同意了。醫(yī)生在他和紅霞胳膊上分別抽了一管血,帶走了。不久,村醫(yī)老牟過來交給春海兩張化驗(yàn)單,說他和紅霞雙雙染上了那種病。他驚呆了,拿著化驗(yàn)單的手顫抖著,說不出話來。過去,他不止一次聽人說起過那種病,全世界都治不了,得上了就是死。老牟還透露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全鎮(zhèn)有67個人發(fā)現(xiàn)了那病,僅他們石羊溝就攤上17個。婭芬最倒霉,她不但和丈夫一起得了病,還把他們的兒子郝亮也給傳染上了。

      婭芬是春海的相好。得知他賣血,婭芬想都沒想便跟著去了,后來又將丈夫郝金生也拉了去,結(jié)果害了他們自己,也連累了孩子。得知這件事,春海愧疚不已。他認(rèn)為是自己害了婭芬,也害了他們一家。

      下山時,春海心亂如麻,一路耷拉著腦袋掐著指頭一遍遍地算。17減9。一道簡單的算式??伤@會兒算起來卻有點(diǎn)吃力,掰得手指頭生疼。這些年,死神一直圍著自己身前身后轉(zhuǎn)悠,說不定什么時候翻了臉,就會把自己帶走?,F(xiàn)在,魏淑芳沒了,他感覺死神又靠近了自己一步。他腦子里閃出初中時學(xué)過的一個詞語“兔死狐悲”。此時用這個詞來形容他的心情,真是恰如其分,再合適不過了。

      走進(jìn)家門,春海搭眼瞧見自己那輛白色捷達(dá)車靜靜停在院子里,灰頭灰臉,一副委屈的樣子。他會開車,但沒有駕駛證,車也沒牌。車是去年買的,人家做出租車跑了八年,報廢了,不能再上路了,就賣了。他花了七千元,當(dāng)時把紅霞心疼得半宿沒睡好覺。老娘們就這樣,頭發(fā)長見識短,干啥都舍不得??伤龥]想到,春海的車卻派上了大用場?,F(xiàn)在,石羊溝的人常坐他的車去鎮(zhèn)上辦事或趕集,只要有電話召喚,他隨叫隨到。每人收費(fèi)五元,一趟能拉三四個人,他哪天都能賺個五十、六十的。這已經(jīng)成了他種地之外的營生。得病后,他一直疲乏無力,干不了吃力的活,不能像村里其他人那樣去建筑工地打工,只能靠這輛捷達(dá)車賺點(diǎn)錢。這辦法,是逼出來的。

      進(jìn)屋后,春海直奔水缸,舀起一舀子水,牛一樣咕咚咕咚喝了個夠,抬手抹抹嘴巴,忽見紅霞閃著眼盯著自己。

      紅霞問:“發(fā)喪完啦?”。

      春海點(diǎn)點(diǎn)頭,發(fā)現(xiàn)妻子的目光怪怪的。

      “又死了一個?!奔t霞面露悲戚,“這可啥時是個頭啊。”

      春海沒有答話,緩緩向東屋走去。他渾身疲乏得厲害,只想上炕躺一會兒。

      “忠良來電話了。”紅霞跟進(jìn)來,“說他要回來?!?/p>

      春海“嗯”了一聲,甩掉鞋子,爬上炕。

      “我跟你說話呢!”紅霞在他撅著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不就是兒子要回來嗎,”春海拉過被子,躺下來,“回就回唄?!?/p>

      “忠良說要把對象帶回來?!奔t霞興奮地說。

      “啥……?”春海一翻身坐起來,目光驚訝,“他……有……對象啦?”

      “可不是咋的?!奔t霞挑挑細(xì)眉,喜形于色,“這下,你不用害怕找不到兒媳了?!?/p>

      春海喜出望外,問:“那……他們……啥時回來?”

      紅霞說:“下晌就能到家?!?/p>

      “這么快?。 贝汉?粗t霞,心跳在加速。

      忠良出生時,他們還沒有去賣血。知道自己和紅霞得病后,春海忐忑不安地也帶忠良去做了化驗(yàn),結(jié)果還好,兒子沒有像小郝亮那樣染病。厄運(yùn)沒有帶給孩子,夫妻倆都長出了一口氣,心里總算有了一些慶幸。

      自打檢驗(yàn)出病,春海他們這些人忽然成為石羊溝的瘟神,人們都避之唯恐不及。那天,春海去為二大爺祝八十大壽,隨了100元禮后,挨著二大爺坐下來,跟老人嘮起嗑來。春生見了,竟然大驚失色,忙過來拽走了父親。同桌其他人也都驚恐萬狀,呼啦一下離開了。最后,偌大的飯桌上只撇下春海一個人。他孤零零地坐在那,尷尬之極,一氣之下飯也沒吃,趕緊起身走人了。他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病膈應(yīng)人,平時同人接觸都盡量保持一定距離,即便是到親戚家串門,也從不端人家飯碗。趕上誰家辦紅白喜事,他過去隨完禮便走,不會多停留一分鐘。

      “這可咋整啊!”紅霞忽然一拍大腿,抹起了眼淚。

      春海疑惑地問,“你咋一會兒臉一會兒屁股的,你這唱的是哪出啊?!?/p>

      “人家姑娘要是知道咱倆有那病,還能跟忠良好嗎?”紅霞愁眉不展,唉聲嘆氣。

      春海的心也陡然一沉。剛剛產(chǎn)生的一點(diǎn)兒喜悅蕩然無存了。他和紅霞得了病,別人怎么看都無所謂,他難受歸難受,但最終,他都能理解。這就是命。他認(rèn)。他最害怕的,是因此影響到孩子的生活。眼看忠良一天天長大,他們兩口子也在暗暗著急,生怕沒人肯嫁給兒子,連累他打一輩子光棍。忠良初中畢業(yè)后,春海沒敢讓兒子在鎮(zhèn)上打工,而是打發(fā)他去了淞城。在一家電氣開關(guān)廠打工,平時很少回家?,F(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對象,要是知道他有這么個家,人家姑娘還不得轉(zhuǎn)身離開啊。

      紅霞心急火燎地說:“你快說說,該咋辦??!”

      春海擰著眉頭,思忖半天,無奈地說:“咱……不會不讓她……知道啊?”

      “人家以后要跟兒子一起過日子,紙里能包住火嗎?”紅霞憂心忡忡。

      “能瞞幾時算幾時吧,”春海也無計可施,“咱就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吧?!?/p>

      “也只好這樣了?!奔t霞無奈地看著丈夫,嘆了口氣。

      春海說:“你去跟左鄰右舍打打招呼,見到忠良對象時,千萬別給說漏了。”

      “哦,”紅霞恍然大悟,“我這就去,讓他們嘴都緊點(diǎn)?!?/p>

      紅霞轉(zhuǎn)身風(fēng)風(fēng)火火往外走,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回頭吩咐春海趕緊去鎮(zhèn)上買菜。晚上好招待初次上門的兒媳。

      春海輕輕扶著方向盤,駕駛捷達(dá)車在水泥路上行駛,感覺很愜意。

      這樣的路,叫“村村通”,很窄,兩臺小車相遇,勉強(qiáng)能錯過去。但比起以往的砂石路,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為修這條路,村里按人頭攤錢,春海一家三口掏出九百塊,這可是凝聚著村民血汗錢的路啊。每個季度,春海都會拉紅霞從這里走一趟,到鎮(zhèn)上專門為他們這些人設(shè)立的關(guān)愛醫(yī)院做體檢。每回去時,他心里都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生怕會有什么新情況。但每次回來,他都輕松許多,感覺釋然。八年了,他的心情一直都像這條路一樣跌宕起伏,蜿蜒不斷。

      山上的樹林還沒關(guān)門。地里小苗也剛露頭,為黑土地染上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綠。淡淡的,嫩嫩的,卻帶給人一種欣欣向榮之感。在這樣的景色中穿行,春海心情舒暢,吸吸鼻子,仿佛空氣也甜甜的。

      駛過王八砬子后,春海發(fā)現(xiàn)原本平整的路面不知何時布滿坑坑洼洼,怎么打方向盤躲閃都來不及,捷達(dá)車左突右沖,蹦蹦跳跳。正窩火問,忽聞一陣刺耳的喇叭聲。他轉(zhuǎn)眼瞥后視鏡,后面快速駛來一輛巨無霸,車身紅得耀眼。他認(rèn)識車頭上形似方向盤的標(biāo)記,那是“北奔”大翻斗。車是承包石灰廠那個大地公司的,天天往市里運(yùn)送石灰和水泥,哪臺車都有三五十噸重,什么樣的路能抵住這般重物的碾軋啊。好好的路面,就是被這幫家伙損壞的。

      后面的大“北奔”再次死命按喇叭叫道時。春海忍不住罵了一句狗娘養(yǎng)的,將車速慢下來,故意在路中央搖擺、畫龍。任憑后邊千呼萬喚,他依然我行我素,就是不讓。

      嘀——嘀嘀——嘀——嘀嘀——大“北奔”拼命鳴著汽笛。尖利的怪叫聲,刺得春海耳膜欲穿,心煩意亂。他氣得咬牙切齒,索性一打急舵,“吱”的一聲,捷達(dá)車橫在路中間,不動了。

      “北奔”司機(jī)也隨之急剎車,距離捷達(dá)車兩三米才停住。司機(jī)跳下車,沖過來,大罵:“你他媽怎么開車呢,找死啊!”

      春海坐在車?yán)餂]動,見這小子不比忠良大多少,剃著小平頭,腆著大肚子,脖子上掛著的金鏈子有小指粗,在陽光下熠熠閃光,直晃眼。他冷笑一聲,不緊不慢道,“說說吧,你們軋壞了路,該咋辦吧?”

      金鏈子脖子一梗,氣惱地說:“路又不是你家的,壞不壞關(guān)你屁事!”

      春海皺皺眉,正色道:“小子,你看好了,這是村村通,是我們村民自己掏錢修的,跟我家的也差不多。你們一分錢不出,天天跑,還給造害成這樣,今天不給個說法,你就別再往前走一步!”

      金鏈子立起眼,鄙夷地說:“好狗不擋道,別耽誤老子的事!”

      春海淡淡一笑,“這事,你一個小孩伢子也解決不了。讓你們老板來,我跟他解決?!?/p>

      金鏈子一撇嘴:“你算哪根蔥啊,老板哪有閑工夫搭理你!”

      春海也來了勁,開門下車,倚在車門上道:“小子,你嘴巴用屆屆褲子擦的嗎?”

      “你、你到底想咋地吧?”

      金鏈子臉色鐵青,轉(zhuǎn)身爬上大“北奔”,下來時手里多了一把亮晶晶的大扳手,氣勢洶洶指著春海鼻子,大叫:“趕緊讓開,別耽誤老子的事?!?/p>

      “你還想打我咋的?”春?!芭椤钡厮ど宪囬T,走近金鏈子,“我這命早就不值錢了。你可算好了,你跟我換命,值不值?!?/p>

      “你、你……”

      金鏈子臉紅脖子粗,手里晃動著扳手,卻不由的向后退出幾步,目光軟了許多。

      “咋的,不敢動手啊?”春海轉(zhuǎn)身過去站在大“北奔”車頭跟前,“要不,你開車從我身上軋過去?”

      這時,后面又相繼駛來幾輛大“北奔”,都堵在那里,無法前行。司機(jī)們不知發(fā)生什么事,陸續(xù)過來查看情況,見春海的捷達(dá)車擋在路中間,還以為發(fā)生了事故,驚訝不已。金鏈子說明情況后,他們十分氣憤,都圍上來,七嘴八舌,一通指責(zé)。有的,開始罵罵咧咧。

      春海微笑著看著他們,一聲不吭,也一動不動。

      “吵吵什么!”

      一個滿面紅光的禿頂男子撥開人群,腆著大肚子來到春海面前。

      “老板。”

      金鏈子怯生生打過招呼,馬上低眉順目,閃在一旁。

      禿頂男子胳肢窩下夾著一只大皮包,搖搖晃晃走到跟前,繃著臉問:“怎么回事?”

      金鏈子指著春海說:“這個人找碴兒,攔住我們不讓走。”

      禿頂男轉(zhuǎn)向春海,翻了翻眼皮,目光怪異地問:“你誰???”

      春海挺直腰桿,拍拍胸脯,“我叫郭春海,你的車軋壞了我們自己修的路,你要賠償損失?!?/p>

      “賠償……?”禿頂男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哼了一聲,“你是村干部?”

      春海搖搖頭,紅了臉:“我不是?!?/p>

      禿頂男抬起左手捋了捋不多的頭發(fā),冷笑道:“那你有什么資格管我要賠償???”

      “我……”春海臉上發(fā)起燒,“我是石羊溝的人,咋沒資格?”

      “窮瘋了,想詐倆錢花?”禿頂男拍拍腋下的皮包,“兄弟,還是先回家搬塊豆餅照照自個兒是誰,再來吧。”

      “我、我……”春海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情急之下,掏出懷中那個拴著紅絲帶的藍(lán)本本遞過去,“我……是……這個,行不?”

      禿頂男接過來,滿腹狐疑地看了看,猛然一驚:“你是……艾滋???”

      春海含笑點(diǎn)點(diǎn)頭。

      禿頂男手一抖,證件掉落在地。他用力甩動著那只拿過證件的右手,幾個指頭快速相互捻動,仿佛這樣便能去除上面的病毒。

      “你怕啦?”

      春海哈哈大笑,噴得唾沫星子四處亂飛。

      隨著一聲驚呼,圍在旁邊的幾個司機(jī)落荒而逃,躲出老遠(yuǎn)。

      禿頭男子也退后幾步,看著春海,不知所措。春海不慌不忙,彎腰撿起那藍(lán)色的小本本,吹了吹上面沾上的塵土,揣進(jìn)上衣兜里?!靶值?,咱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先讓車過去,咱有話好好說行不?”

      禿頭男子冷靜了許多,從兜里掏出一盒煙,麻利地彈出一支,遞過來,訕笑道:“咱交個朋友吧,這事最好別驚動警察?!?/p>

      春海沒有接煙,瞥瞥那紅色的煙盒,認(rèn)出是大“中華”,少說一盒要五十塊錢以上呢。

      “你別拿大咂咂嚇唬小孩行不?”他在心里罵了一句,咧咧嘴角,“警察來了好,我正愁沒地方吃飯呢?!?/p>

      這些年,春海沒少跟警察打交道。他不怕警察,反倒覺得警察有點(diǎn)怕他。他沒有駕駛證,但憑著開過拖拉機(jī)的技術(shù),開著捷達(dá)車到處跑,順順當(dāng)當(dāng)。有一次,他開車進(jìn)了淞城市區(qū),一位警察站在前方道路上招手讓他停車。他看警察全副武裝,威風(fēng)凜凜,有點(diǎn)害怕,心一慌,差點(diǎn)撞到警察身上。警察臉色煞白,兩手死死拄住機(jī)器蓋子,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沒有摔倒。春海也嚇得夠嗆,屏息凝氣,呆愣半天,沒緩過勁來。警察轉(zhuǎn)過來,氣狠狠地敲窗子,憤怒地喊叫著,令他下車。

      春海知道自己闖了禍,慌忙搖下窗子,不知如何是好。

      警察抬手敬禮,令他出示駕駛證。

      慌亂中,他掏出艾滋病治療證遞了過去。

      警察愣了一下。好奇地接過這個纏著紅絲帶的證件,翻看一下,臉色突變:“你是……?”

      春海坦然地說:“我是艾滋病。”

      警察目光怪異,慌亂不堪。他看著警察的樣子,驚詫不已。他沒想到,警察也有害怕的時候。

      警察將證件扔進(jìn)車?yán)?,尷尬地擺擺手:“走走走……”

      打那以后,拴著紅絲線的小本本便成為春海開車出門必帶之物。遇見檢查,他不再驚惶失措,鎮(zhèn)定自若地亮出這個證。警察見了,馬上態(tài)度突變,巴不得他趕緊走人。過收費(fèi)站也一樣,不用多廢話,工作人員見證,趕緊抬桿放行。

      見春海軟硬不吃,禿頭男子也沒了轍,趕緊轉(zhuǎn)到一旁,壓低聲音打電話,說話隱隱約約,斷斷續(xù)續(xù)。

      春海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但見他情緒激動,慷慨激昂,猜想他是在跟誰求援。他忍住笑,用腳撮著地上的石子,愜意地用口哨吹起《啊,朋友再見》——他十幾歲時看過的一部南斯拉夫電影的主題曲。

      大約一袋煙工夫,一輛黑色“帕薩特”匆匆駛到捷達(dá)車前,戛然停住。車門一開,下來一位中年男子,黑夾克衫敞開著,風(fēng)度翩翩。春海認(rèn)出來人是張鎮(zhèn)長,不覺扭頭看看禿頭男子,心中暗忖,這小子還真手眼通天,非等閑之輩。

      春海平時常去鎮(zhèn)上,跟政府里好些人都混熟了。有時,他也去張鎮(zhèn)長辦公室,直截了當(dāng)要一些救濟(jì)。在不過分的情況下,鎮(zhèn)長會做主適當(dāng)?shù)卣疹櫵幌?。?dāng)然,遇上難纏的艾滋病人來鬧事,鎮(zhèn)政府的人找他幫忙做些勸阻工作,他也都盡心盡力,絕不含糊。但不管咋樣,春海對眼前這位父母官,還是心存感激。

      “我還以為是誰呢。”張鎮(zhèn)長見是春海,笑了,“對了,我正想找你呢,抽空你去找一趟王民政吧。”

      “有啥好事?”春海問。

      “你去了就知道了,反正不是壞事?!睆堟?zhèn)長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后,斂住笑容,“不過,我今天可得批評你啊。大地公司是咱鎮(zhèn)上的財神爺,你耽誤人家生產(chǎn),可不應(yīng)該啊?!?/p>

      “他們的車天天超載,把路都軋壞了?!贝汉S媚_踢踢路上破碎的水泥塊子,甕聲甕氣道,“這路,可是我們自己掏錢修的,你說咋整啊?”

      張鎮(zhèn)長低頭看看破損的路面,抖了抖兩道幾乎連在一起的眉毛,說:“給我個面子,放他們過去。來年這段路讓他們維修?!?/p>

      “對對。”禿頭男子忙跟著溜縫,“哪壞,我修哪?!?/p>

      “說話當(dāng)真?”春海將信將疑。

      禿頭男子瞥瞥張鎮(zhèn)長,紅著臉,道:“當(dāng)真,當(dāng)真……”

      “你放心,他要是耍賴,就由鎮(zhèn)政府修。”張鎮(zhèn)長笑道,“你總不該連我也不相信吧?”

      鎮(zhèn)長信誓旦旦,春海不好再說什么,轉(zhuǎn)身上車打著火,順過車,從帕薩特旁邊小心開了過去。

      到了鎮(zhèn)上,春海直奔菜市場。

      這會兒正是苦春頭子,本地的菜還沒長出來,家家平時都是咸菜和醬對付著,頂多買塊大豆腐吃。若是來客人,就不能對付了,必須買點(diǎn)新鮮蔬菜才行。即便再舍不得,該花的錢也得花。他轉(zhuǎn)了一圈,買了豆角、黃瓜、干豆腐,又稱了幾斤芹菜,預(yù)備包餃子用。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打開后,很快所剩無幾。他沒想到青菜會這么貴,有點(diǎn)心疼。路過肉床子,又割了一塊后鞘,攤主往電子秤上一扔,喊了聲:“七十塊錢?!彪S手割了一小塊瘦肉添上,麻利地裝進(jìn)一只紅色方便袋,放在案子上。春海只好又從兜里掏出一張百元票,結(jié)了賬。

      回到車前,春海打開車門把東西放在后座上,站在那想了想,看還需要些什么,眼睛落到旁邊的日雜商店上,便進(jìn)里面挑了兩只小花碗,兩只大一點(diǎn)的盤子,又買了一把小鋼勺和一扎竹筷子。這些,都是為將要上門的兒媳預(yù)備的。他知道,即便兒媳同自己和紅霞用同一個碗吃飯,也不會染病,但他還是不想讓人家姑娘使用家里的舊碗筷。權(quán)當(dāng)解解心疑吧。他想。

      出門時,他撞在一個人身上,手里捧著的碗盤差點(diǎn)掉地上摔碎了。他正要發(fā)作,忽聽對方喊了一聲姨夫,抬頭見來人竟是自己的外甥小馬,驚訝地問:“你咋回來啦?”

      “我來找你啊?!毙●R將他拉到一邊,從兜里掏出一疊百元鈔票遞過來,“老板特意打發(fā)我給你送來的,一點(diǎn)心意?!?/p>

      “這……么……多???”春海看著厚厚的一疊錢,不敢接。

      “多啥啊,”小馬一齜白牙,“這些跟你給他要回的那二十萬比起來,算啥啊!”

      小馬在淞城一家歌廳做服務(wù)生,老板姓薛,人很好,平日對他沒少照顧。春海和紅霞去市里時,常順便去看看小馬,在他那里坐一坐。小馬知道紅霞愛唱歌,趕上包房沒客人時,便打開音響,慫恿紅霞對著屏幕吼兩嗓子。那天,春海聽說了一件事。老板一位親戚的孩子出車禍死了,得到四十萬賠償錢,他見朋友開水泥攪拌站遇到困難,眼看要停產(chǎn),不忍袖手旁觀,便從兒子的買命錢中拿出二十萬,幫他救急。這位朋友渡過難關(guān),攪拌站起死回生,卻遲遲不肯還這筆錢。老板親戚三番五次要不出錢,愁得唉聲嘆氣,茶飯不思。春海聽說這事,氣不打一處來,主動跟經(jīng)理親戚去要錢。那位開攪拌站的朋友還是推三阻四,不說不還錢,還是讓他們再等等。春海忍無可忍,掏出艾滋病治療證,一把拍在桌子上,說:“你今天要是不給錢,我就跟你去家里住,啥時給錢,我啥時走?!睂Ψ揭姷侥莻€帶著紅絲線的本子,臉色突變,馬上投降,一刻也不敢耽擱,當(dāng)場連本帶利將錢付清。

      春海手指蘸著吐沫數(shù)了數(shù),竟然有五千塊,驚訝異常,忙抽出一半,遞給小馬:“這些給你留著花吧?!?/p>

      小馬接過錢,掀起春海的上衣口袋,把錢塞進(jìn)去,替他扣好扣子,笑嘻嘻地說:“姨夫,這錢是你的報酬,我可不敢貪占。我們老板說了,以后他朋友中誰遇到這事,還來找你?!?/p>

      說了一會兒話,小馬匆匆走了。春海摸著衣兜里硬邦邦的鈔票,感覺像做夢一樣。呆愣半天,他才想起張鎮(zhèn)長的話,拿出手機(jī)一看時間,已經(jīng)快中午了,忙去政府。到鎮(zhèn)政府,卻見大門口聚攏好多人正吵吵嚷嚷,開車無法進(jìn)去。他只好繞到一邊,尋一個寬敞之處停好車,好奇地過去查看。

      他擠進(jìn)人群,見地上一個女人正打滾撒潑,聲嘶力竭,到底喊些什么,聽不清楚。王民政和司法所賈所長躬身站在一旁,好言相勸,卻不敢去拉她,手足無措。

      春海擠到王民政跟前,拍拍他的肩頭。

      王民政扭頭見到春海,眼睛一亮,一把扯住他的衣服,但馬上意識到不妥,慌忙縮回手,喘著粗氣說:“你來得正好,快幫我勸勸她吧?!?/p>

      “我……?”春海筋筋鼻子,忙擺手,“我哪有那么大面子啊?!?/p>

      王民政心急火燎地說:“你認(rèn)識她??!”

      “她……誰……?。俊?/p>

      春海低頭仔細(xì)瞧地上的女人,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瞧見一截肚皮明晃晃地裸露在外,白得刺眼。

      王民政說:“她叫陳婭芬,也是石羊溝的?!?/p>

      春海聽了,心一抖。

      “她在這鬧一上午了,非要見鎮(zhèn)長不可。”王民政使勁兒咽了口唾沫,“你幫幫忙,趕緊讓她起來吧,這樣影響多不好啊?!?/p>

      春海忙上前,蹲下身子,小聲說:“你快起來吧。”

      “我不起?!眿I芬蜷縮起身子,閉著眼嘟囔,“要是不解決我兒子上學(xué)的事,我今天就死在這?!?/p>

      春海見婭芬披頭散發(fā),灰頭灰臉,不覺一陣心痛,哽咽道:“婭芬,我是春海?!?/p>

      婭芬猛抬頭,與春海四目相對,慌忙一骨碌坐起來,赧紅著臉問:“你、你咋來啦?”

      春海伸手拉起婭芬,拍打著她身上的泥土,問:“你這是唱的哪一出???”

      婭芬愁眉苦臉地說:“我來找鎮(zhèn)長多少回了,他們都不讓見。我要不來點(diǎn)邪行的,孩子的事咋辦?”

      “還是郝亮上學(xué)的事?”

      婭芬難為情地說:“可不是咋的,咋的也不能讓孩子變成睜眼瞎啊,憑啥??!”

      郝金生已經(jīng)死好幾年了,扔下婭芬孤兒寡母,日子過得很艱難。去年,郝亮上學(xué)后,卻遇到更大難題。家長們都不干了,紛紛找到學(xué)校,要求給孩子轉(zhuǎn)班。理由很簡單,他們不愿自己的孩子跟一個艾滋病患者在一起上課。郭校長好說歹說,那些人就是油鹽不進(jìn),最后只能妥協(xié),先讓郝亮回家了事。

      春海嘆口氣,勸慰道:“孩子的事,咱再想辦法,你先跟我回去吧?!?/p>

      婭芬脧了春海一眼,溫順地點(diǎn)點(diǎn)頭。隨他往停放捷達(dá)車的地方走去。

      王民政見狀,長出一口氣。啞著嗓子對圍觀的人說:“沒事了,沒事了,都散了吧?!?/p>

      春海打開車門,讓婭芬上了車。回頭見王民政沖自己招手,快步過去問:“還有事嗎?”

      “這個忙不讓你白幫,”王民政拉他到一邊,閃著眼小聲說,“我給你補(bǔ)助三千塊錢,咋樣?”

      春海說:“張鎮(zhèn)長讓我來找你,就是這事吧?”

      “你都知道啦?”王民政滿臉尷尬。

      春海嬉皮笑臉地說:“你再獎勵點(diǎn)別的吧?!?/p>

      “你可別得了便宜又賣乖。這是多種經(jīng)營扶助資金,只給了你一個人。”

      王民政擺擺手,進(jìn)了院。

      春海上車,見婭芬正捋頭發(fā),盤在腦后,又麻利地用猴筋扎好。這一梳理,已跟方才判若兩人。當(dāng)年,他跟婭芬處過一段對象。但婭芬媽嫌他家窮,死活不讓女兒跟他好。兩人沒辦法,只好做賊一樣偷偷見面。相約去淞城玩時,兩人必須分開走,到鎮(zhèn)上再聚一起。那天,他們游淞花湖回來,婭芬怯生生地提出,晚上就住在市里,讓生米煮成熟飯,逼她的父母就范。春海也動心了,但最后還是拒絕了。他不想壞了婭芬的名聲。后來,婭芬父親得了腸梗阻,沒錢動手術(shù)。婭芬媽去找郝家借錢,好話說盡,最后承諾把婭芬嫁給郝金生,才借來了三千塊錢。父親撿回了一條命,婭芬也哭著嫁給了別人。

      見婭芬四處探尋,春海知道她想干什么,忙探身拉下風(fēng)擋上方的鏡子,說:“好好照照吧,看你成啥樣了?!?/p>

      婭芬抬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難為情地說:“讓你見笑了?!?/p>

      春海說:“去吃飯吧,我請你?!?/p>

      “我現(xiàn)在這樣子,進(jìn)飯店還不把人嚇著???”婭芬猶豫一下,“還是回家去吧?!?/p>

      “又不是去相親,你怕啥啊?!贝汉i_玩笑道。

      “死樣?!眿I芬在他手上拍了一下。

      春海一擰鑰匙門,捷達(dá)車轟鳴起來。

      “你都好長時間不請我吃飯了。”

      婭芬深情地看了春海一眼,頭一歪,靠在他肩膀上,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春海摸摸婭芬的臉蛋,輕輕把她推開,說:“你別這樣,我都開不了車了?!?/p>

      婭芬抹抹眼淚,坐直身子,噘起嘴:“你老是躲著我,都不知道人家是咋想你的?!?/p>

      春海一陣耳熱臉紅,不敢再看她,默默開車上路了。

      兩人進(jìn)了一家小飯店,坐下來。春海要了兩盤三鮮餡餃子,這是婭芬最喜歡吃的餡。餃子上來后,婭芬低頭一通狼吞虎咽,滿滿一盤餃子很快下去一多半。春海沒動筷,靜靜坐在對面看著婭芬,發(fā)現(xiàn)她眼角上出現(xiàn)好多皺紋,臉色紫紅,那個皮膚白皙、靦腆羞澀的婭芬早已不見蹤影,不覺暗暗感嘆歲月的殘酷。

      婭芬抬頭見春海不錯眼珠地看著自己。呼地一下紅了臉,柔聲說:“我連早飯都沒吃,就跑來了,餓壞了?!?/p>

      “吃吧,不夠再要?!贝汉⒘硪槐P餃子推了過去。

      見婭芬吃的差不多了,春海從兜里摸出小馬那疊錢,抽出十張,用手指按在她面前,說:“拿去吧?!?/p>

      婭芬驚訝地抬起頭,舉著筷子僵在那。

      春海說:“給孩子買點(diǎn)什么吧?!?/p>

      婭芬忙推過鈔票,聲音細(xì)細(xì)地說:“我……跟你在一起……從來沒圖過你錢?!?/p>

      “揣起來吧。”春海推回錢,鼻子酸酸地說,“你還是讓我好受些吧。這輩子,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婭芬看著他,眼圈紅紅地說:“腳底的泡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怪不得別人。這就是命,我認(rèn)!”

      春海在院里追了半天,才逮住蘆花大公雞。他一手提拎起兩只翅膀,控制住大公雞,一手牢牢抓住雞頭。紅霞手拿菜刀,趁勢在雞脖子上割了一下,鮮血馬上躥了出來,流進(jìn)了案子上的大碗里。大公雞流盡最后一滴血,還時不時在抖動,扔到地上,又啪啦好一陣翅膀,才最后死去。

      紅霞端著雞血進(jìn)屋,找紗布過濾了一遍,放到鍋臺上,等著做雞血糊涂。忠良打小喜歡吃雞血糊涂,他在外面無法吃到。之后,她燒了一鍋開水,盛在大洗衣盆里端出來,蹲在院子里褪雞毛。

      春海站在一邊,呆呆看著媳婦,她被氤氳的熱氣籠罩著,滿面紅光,洋溢著幸福,他心里也暖暖的。這時,他聽到一陣突突的摩托聲,由遠(yuǎn)及近而來。

      小牟風(fēng)風(fēng)火火進(jìn)了院,叫了聲春海叔,沒熄火,也不下車,兩腿支地,從座后的藥箱里拿出幾盒藥,遞給他:“這是下個月的藥,千萬別忘了按時吃啊?!?/p>

      春海捧著藥,頻頻點(diǎn)頭。看著摩托車“突突突”一溜煙遠(yuǎn)去,心里熱乎乎的。

      小牟是老牟的兒子,他現(xiàn)在接了老子班,也當(dāng)起了村醫(yī)。平時除了給頭疼腦熱的鄉(xiāng)親打針吃藥,他還負(fù)責(zé)為春海他們這些特殊病人發(fā)藥,風(fēng)雨不誤。這些藥都很貴,若不是由政府免費(fèi)發(fā)放,他和紅霞根本吃不起。

      春海回屋將藥收到柜子里。藏好。以免被剛上門的兒媳發(fā)現(xiàn)。出來見紅霞正忙得熱火朝天,便趁機(jī)溜出來,來到村小學(xué)校。推開教研室門,見郭校長一個人坐在那打盹兒,過去使勁搖他的肩膀。郭校長睜開惺忪的睡眼,見是春海,叫了聲“二哥”,聲音懶懶的。

      春海盯著他眼角掛著的眼屎,說:“春江,我有事找你。”

      “啥事?”郭校長用手背揉著眼睛。

      “你想想辦法,”春海在校長對面一屁股坐下來,“咋的也得讓人家孩子上學(xué)啊?!?/p>

      “誰、誰的……孩子?”

      “婭芬的兒子郝亮唄,還能是誰?”春海知道郭校長在故意跟自己打啞巴纏。

      “你咋啥事都管啊?!惫iL打了個哈欠。

      春海說:“不管能行嗎,婭芬今天都到鎮(zhèn)政府去鬧了?!?/p>

      “你跟我說實(shí)話,小郝亮是不是你的種?”郭校長直視春海,臉上帶著詭秘的笑。

      春海知道,校長清楚自己跟婭芬好過,村里好多人也都一清二楚,這事瞞不住人。郝亮出生后,有人曾私下開玩笑說孩子是他的。春海搞不準(zhǔn)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心里也畫魂好長時間。小郝亮一天天長大,越來越像郝金生,簡直是一個模子扒出來的。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孩子根本不是春海的種。他看著校長,嘿嘿一笑,道:“不管孩子是誰的,都得讓他念書啊?!?/p>

      “那些家長總來鬧,我也沒辦法。”郭校長苦笑著搖搖頭。“咱也得理解人家啊,誰不怕自己的孩子染上那病啊?!?/p>

      “在一起上課咋能傳染啊!”春海急了,“得病的孩子就該死啊,誰他媽胡咧咧的???”

      郭校長皺了皺眉頭,說:“我倒是琢磨出個辦法,剛在電話里跟張鎮(zhèn)長匯報完?!?/p>

      “啥法子?”春海追問。

      郭校長沉了沉,慢條斯理地說:“派一個老師到郝亮家里上課,給他吃小灶?!?/p>

      “那……不趕上私塾了嗎?”

      “算是吧,現(xiàn)代私塾。”

      “行啊,不管咋的,孩子總算可以念書了?!?/p>

      “可是……”郭校長愁眉苦臉地?fù)u頭?!皼]有老師愿意去一個愛滋病人家?!?/p>

      “那咋辦???”

      “鎮(zhèn)長剛才答應(yīng)了,外聘一個人去,由政府額外給開工資?!?/p>

      “這不就解決了嗎?”春海忽地站起身,一下帶倒了凳子。

      “可……誰敢天天去他家啊。”郭校長為難地說。

      “給我交個實(shí)底,”春海扶起凳子問,“你能出多少工資?”

      郭校長伸出一個手指。

      “1000元?少了點(diǎn)?!?/p>

      “只有這么多?!?/p>

      春海皺著眉頭,思忖了一陣,拍了拍胸脯,說:“行啊,這事包我身上?!?/p>

      “那咱可丑話說到頭里?!惫iL閃著眼睛,“一個月就1000元,你找不到人,到時,我可讓婭芬找你鬧去。”

      春海喜形于色,出門直奔婭芬家,見她早已換過衣服,收拾得干凈利落了。她家的房子還是土墻瓦蓋,屋里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但卻收拾得干干凈凈,井井有條。

      郝金生死后,春海擔(dān)心婭芬挺不住,沒少跑來幫她干活,偶爾也背著紅霞塞給她一點(diǎn)兒錢。那年,淞城市政府給因賣血染上艾滋病的人補(bǔ)助了一筆錢。只要是在血站的名單上留下過名字的人,每人4萬元,一個不差,都領(lǐng)到了錢。因?yàn)楹陆鹕赖迷?,卻沒有他那份。婭芬去找過多次,鬧過多次,都無濟(jì)于事。后來,春海發(fā)動十幾個病人一起幫婭芬找市政府,據(jù)理力爭,工作人員從賣血名單中查找到郝金生,才多給了婭芬2萬元。錢不多,但總算幫婭芬解決了燃眉之急。

      現(xiàn)在,春海進(jìn)屋,見到這個樣子,心里也寬慰了許多。他想,婭芬這就對了。不管咋樣,日子總還要過下去。

      他將郭校長答應(yīng)找老師的事,對婭芬說了。

      婭芬聽了,馬上眉頭舒展,喜出望外,但很快又發(fā)起愁:“可……誰會愿意來我家里啊。”

      “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贝汉P赜谐芍竦卣f,“你就瞧好吧,用不了幾天,郝亮就可以上課了?!?/p>

      “那是最好。”婭芬目光游移,心里還是沒底。

      春海知道在事情沒落實(shí)前,說什么都沒用,打了聲招呼,急忙出門,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聽到婭芬在身后說:“這就走了?”

      他隨口嗯了一聲?;仡^見婭芬正看著自己。目光濕漉漉的,樣子怪怪的。他避開她的目光,不知說什么。

      “你就不能多待一會兒嗎?”婭芬聲音怨艾。

      “我……”

      他愣了一下,默默返回屋。婭芬關(guān)上門,忽然上前抱住了他。

      春海感到心在突突亂跳,喘著粗氣,不知道手該往哪擱。這個女人曾經(jīng)帶給他許多激情,許多快樂。他忘不了。他想回報她,讓她幸福。但他不能再傷害紅霞,他要陪著她平平靜靜地走完以后的路。

      他擔(dān)心再這樣下去。自己會把持不住。趕緊推開婭芬,快步出去,“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太陽快落山時,忠良帶著對象走進(jìn)家門。

      姑娘細(xì)眉細(xì)眼。白白凈凈。腳下蹬著一雙白色羊皮靴,顯得亭亭玉立。紅霞一見面,便喜歡得不得了,沖春海頻頻擠眼。

      忠良拉著姑娘的手,說:“這就是小燕,你們的兒媳婦。”

      小燕赧紅了臉,扯扯忠良的衣角,沖紅霞笑了笑,露出小芝麻牙。叫了聲“媽”。又沖春海喊了聲“爸”,聲音很輕,跟蚊子叫似的。

      春海急忙應(yīng)著,心里十分熨帖,眼睛不禁有點(diǎn)潮濕。進(jìn)屋后,紅霞瞇著眼,把未來的兒媳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愛憐地拉起她的手,說:“多好看啊,跟畫里的人似的,我們老郭家真是有福啊?!?/p>

      說了一會兒話,紅霞忙不迭地進(jìn)廚房忙活。一會兒,又喊春海進(jìn)來,沖屋里努努嘴,小聲叮囑道:“你嘴可得嚴(yán)實(shí)點(diǎn),待會兒別喝幾盅辣臊子酒,胡咧咧啊。”

      春海樂得合不攏嘴,忙表態(tài):

      “放心吧,我不會的?!?/p>

      紅霞說:“多好的姑娘啊,咱忠良真有眼光?!?/p>

      “是啊,兒子可比我強(qiáng)多了?!贝汉:俸僖恍Α?/p>

      “我這輩子,命都搭在你手里了,”紅霞剜了他一眼,“你還不滿意?。 ?/p>

      春海不好意思地?fù)现^皮,嘿嘿笑。兩人得上那病后,他曾經(jīng)坐在炕頭上三天三夜沒吃飯,沒睡覺。那幾天,他想了許多事,也明白了許多事。幾經(jīng)猶豫,他鼓起勇氣向紅霞坦白了自己跟婭芬的事。紅霞聽了,身子抖了一下,一下午沒說話,飯也沒吃,夜里蒙在被窩里啜泣。春海嚇得夠嗆,一個勁兒賠不是,下決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后來,他跪下了,沖天發(fā)誓,同婭芬徹底斷絕關(guān)系。最終,紅霞原諒了春海,但一直別不過勁,像抓住他的小尾巴一般,時常往起提提,讓他疼一下,以示警告。他也不忘誓言,盡量躲著婭芬,走路都繞著走,徹底斷了肌膚之親。郝金生死后,他鼓起勇氣試探著向紅霞提出一個請求,希望她能答應(yīng)自己適當(dāng)?shù)叵驄I芬那對孤兒寡母提供一些幫助,以償還自己欠下的良心債。見紅霞瞪著自己,目光兇狠,他挺了挺身子,做好了迎接暴風(fēng)雨的準(zhǔn)備??墒?,紅霞卻什么也沒說,只是嘆了口氣,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腦門。

      燉上雞肉后,紅霞在菜墩上把雞雜一一剁碎,用刀摟起摻到雞血中,又倒入幾勺土豆淀粉,加入蔥、姜、蒜等,拿起筷子攪拌,盛雞血的小鋼盆發(fā)出彈雞蛋般的動靜,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聲音急促,節(jié)奏分明。弄完后,放在鍋臺上,忙涮旁邊的小鍋,抬頭見春海傻站在一旁,抹了把臉,嗔怪道:“你是客啊,還不幫我干活!”

      春海挖挲著手,說:“我、我干啥啊?”

      “刷碗。”紅霞沖窗臺努努嘴兒。

      春??匆娏朔旁谀抢锏耐肟辍麆倓傎I回來準(zhǔn)備給小燕用的,忙去拿起來,放在盆里洗……

      忠良進(jìn)來時,見紅霞正一勺一勺往盤子里盛雞血糊涂,色澤紫瑩,晶瑩剔透,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忙湊過來,接過母親手中的盤子,興奮地說:“太好了,小燕也愛吃雞血糊涂。”

      紅霞扭頭看身后的兒子,說:“你來干啥,快進(jìn)屋跟小燕嘮嗑去?!?/p>

      “天天在一起,也不差這么一會兒?!敝伊寄闷鹨话迅?,舀一口雞血糊涂,連聲說:“香!香!”

      紅霞幸福地看著兒子咂巴著嘴,斜睨一下屋里。小聲說:“媽都跟鄰居打好招呼了,誰也不會跟小燕亂說話,你自個兒說話也有個把門的啊。”

      “你說啥呢,神神叨叨的?!敝伊加忠ㄆ鹨簧纂u血糊涂,放入嘴里。

      “還能有啥事?”春海急了,在一旁插話,“我和你媽的……病唄!”

      “瞎咋呼啥啊,你怕人家姑娘聽不到???”紅霞嚇得變了臉色,狠狠瞪了春海一眼。

      “我以為啥事呢,”忠良笑了,“這事……我早跟小燕說了?!?/p>

      “啥……?”

      春海和紅霞同時一驚,面面相覷。

      忠良看著他們,鄭重道:“這么大的事,咱能瞞人家嗎?”

      “那……”紅霞指指屋里,吞吞吐吐道,“她……不怕?”

      忠良說:“放心吧,她知道這病不會輕易傳染?!?/p>

      春海長出一口氣,看著已高出紅霞整整一頭的兒子,眼里蒙上一層水霧。

      吃飯時,春海一高興,拿出一瓶白酒,先倒上一杯,放到紅霞面前。紅霞連連擺手,推回酒杯,道:“你自個兒喝吧,我哪喝過酒啊。”

      春海又把酒杯推到她面前,堅決地說:“今天,兒媳婦回來了,咱高興,你咋的也得喝一杯?!?/p>

      紅霞深情地看看小燕,接起酒杯,試著舔了一口,咧著嘴,道:“對,我高興,今兒個就是毒藥我也要喝?!苯又伙嫸M,辣得掉出了眼淚,看著大家大笑。

      春海為自己斟了一杯,又倒上一杯遞給忠良,舉起杯子跟兒子碰了一下:“來,咱爺倆也干一個!”

      忠良面露難色,拿著杯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爸,我……喝不了酒?!?/p>

      “喝一杯試試?!贝汉z愛地看著兒子,“你現(xiàn)在長大成人了,都要娶媳婦了,喝杯酒算啥啊?!?/p>

      “孩子不能喝,就別讓他喝了。”紅霞一把奪下忠良的杯子。

      春海瞪了紅霞一眼:“小燕今天上門,我高興,你可別讓我掃興?!?/p>

      紅霞聽了,無可奈何地將酒杯還給忠良,說:“兒子,你就跟你爸喝一杯吧?!?/p>

      “這……”忠良為難地看著小燕,不知如何是好。

      小燕站起來,接過忠良的杯子,說:“爸媽,忠良喝不了,那就讓我來替他喝吧?!?/p>

      說著,她一飲而盡。

      “還是小燕懂事。”春海喜形于色,夾了一塊雞肉放進(jìn)嘴里。

      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過飯,小燕主動幫著撿桌子,刷碗。紅霞見她干活手腳麻利,有條不紊,越看越喜歡,忍不住問:“我家的事,你都知道啦?”

      “嗯。”小燕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洗碗。

      紅霞停下來,小心翼翼地問:“那……你爸媽……不怕嗎?”

      “我沒敢告訴他們。”小燕輕輕晃頭,抬起眼睛,“將來會親家時,你們也別說啊?!?/p>

      紅霞不放心地說:“那……能瞞多長時間啊。”

      小燕低聲說:“瞞到啥時算啥時吧。”

      “真是個好孩子。”紅霞感激地看著小燕,眼里涌出淚花。

      屋里,春海栽歪在炕頭上,跟兒子說話:“這次你就別走了,就在家里干,行不?”

      忠良疑惑地問,“我在家能干啥???”

      春海揚(yáng)揚(yáng)手,示意忠良坐到跟前來,小聲說:“回來當(dāng)老師,你干不干?”

      “那當(dāng)然好啦,我打小就想當(dāng)老師?!敝伊甲猿暗匾恍Γ暗@可能嗎?”

      “你要愿意回來,就可能。”春海得意地笑道。

      “真的假的?”忠良站起身,驚訝地看著父親,“春江叔那要招老師嗎?”

      春海點(diǎn)點(diǎn)頭,沉吟一下,說:“不過,是讓你去郝亮家,只教他一個人?!?/p>

      “那是啥老師啊。”忠良心涼下來,“我不去?!?/p>

      “那些家長怕自家孩子傳染上病,不讓郝亮上學(xué)?!贝汉@鴥鹤拥氖?,“你春江叔好不容易想了這么個辦法,但學(xué)校沒人愿意去。咱要不去,那孩子真就沒書念了?!?/p>

      忠良低下頭,沒有吭聲。

      春海說:“你跟小燕好好合計合計,明天再告訴我?!?/p>

      在廚房忙完,紅霞攆小燕回屋,自己進(jìn)了西屋。忠良在家時,就住這間屋子。兒子出去打工后,即便平時不住人,每隔幾天,她也要進(jìn)來打掃一番,始終保持干干凈凈,整潔如故。即便這樣,她還是不放心,又仔細(xì)擦拭了一遍,不放過每一個犄角旮旯。收拾完了,她上炕從柜子上取下一床新被褥來,打算一會兒抱到東屋,給小燕使用。她想讓春海過來,跟兒子睡,讓小燕跟自己睡一個屋,好好說說話。

      一家人圍在一起說了一晚上話,屋子里始終充溢著歡聲笑語。后來,忠良打了個哈欠,想睡覺,拉起小燕的手往外走。小燕紅了臉,瞥瞥春海和紅霞,猶豫了一下,但還是乖乖跟著走了。

      紅霞大驚失色,忙捅捅春海,悄聲說:“這哪行啊。還沒結(jié)婚呢?!?/p>

      她一出溜下了炕,穿上鞋,想去叫回小燕。

      “你可別瞎操心了?!贝汉R话殉蹲∷采厦忌?,“你啊,就等著抱孫子吧?!?/p>

      紅霞點(diǎn)點(diǎn)頭,劃上門,脫鞋上炕,邊鋪被子,邊說:“要不,咱先拿出那筆錢蓋房子,爭取‘十一把婚事給他們辦了。”

      春海說:“那錢可是咱的……買命錢,你舍得動?”

      “嗯。為了兒子,我命都舍得?!?/p>

      “兒子娶妻生子了,我也就沒啥牽掛了?!?/p>

      “我做夢都在盼著這一天……”紅霞隨手拉滅燈。

      兩人窸窸窣窣鉆進(jìn)被窩,繼續(xù)在黑暗中說話,盤算著今后的生活,久久沒有困意。聽著紅霞急促的喘氣聲,春海突然一陣亢奮,下身硬得像根旗桿。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忍不住伸過雙手摟過女人。紅霞身體熱乎乎的,已軟成一團(tuán)。

      完事后,春海還沉浸在美好的回味中,卻聽見紅霞低聲啜泣起來。他奇怪地問:“又咋啦?”

      “我舍不得離開兒子?!奔t霞貼緊他的身子抽噎道,“你說,我又沒做過虧心事,老天爺憑啥這么不長眼,讓我早早去死?。 ?/p>

      “死啥?。俊贝汉崦拮庸饣纳碜?,安慰道,“原來還有人說我們這些人活不過三年呢。你看,現(xiàn)在都過去八年了,我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那魏淑芳不是死了嗎!”

      “她……是特殊情況?!?/p>

      “這日子……我還沒……過……夠啊,嗚嗚。”

      “只要老天爺多給一天,我們就要好好活著?!?/p>

      “不許你再跟婭芬那個,別再欺負(fù)我?!?/p>

      “放心吧,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做對不起你的事了?!贝汉I焓痔嫠p輕抹去眼淚。

      后來,兩人相擁著睡著了。春海做了一個夢,夢見萬順攛掇他去乘船,他不相信石羊溝里有船,懵懵懂懂爬上紅石砬子。放眼望去,一條寬寬的河流赫然出現(xiàn),水流湍急,波光粼粼。他跳上一艘大木船,在洶涌的波濤中顛簸著順流而下,河道越走越寬,不一會兒,竟看見了大海,水天相接,蔚藍(lán)一片。

      他興奮地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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