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朝
一
血案發(fā)生在深夜十點五十左右。
傍晚,李整齊往家趕得匆忙,就像家有惦念怠慢不得。其實家里也沒有誰,他忙著回家主要是給自己做飯。超市的工作繁重時間又長,中午湊合的那碗不見一點油星的涼皮子,經(jīng)不住送家電入戶爬幾趟樓。
嚴格地說,他的租住屋里還是有活物惦記他的,不是人是狗,一條在小區(qū)垃圾箱撿來的說不出品種的雜交狗。他叫它“雜亂”,意為在繁雜人世間夾縫里生存。當然也不乏借題發(fā)揮,暗指對某種傳統(tǒng)規(guī)矩的不滿,他“整齊”了半輩子,卻活得雜亂無章不盡如人意。啥叫整齊?有房有妻有兒女才是一個男人的完美人生。
李整齊擠出公交車,眼前是每晚必經(jīng)的餐飲娛樂一條街。這里離他的租住地,那塊被喻為“美女的狐臭”的城中村尚有較長一段距離。食物的烹香讓他邁不開腳步。他手里的每一角錢都必須攥緊。據(jù)說市里有政策,買了房子,就可以在城里上戶口。因此,一個攢錢購房的工程正在他心里一磚一瓦地籌建,這便是他堅持回家做飯的唯一理由。
每次路過這里,他都非常難受,今晚更是如此,這自然與他的失戀有關(guān)。問題可能出在他別出心裁的示愛上,他是個喜愛詩歌的人,獲得女子的電話號碼后,就字斟句酌了幾首詩,不承想后果很嚴重。這天下午,他剛把一臺冰箱壓在自己單薄的脊背上,一雙玉腿忽然擋在他通往一輛卡車的半道上,冰箱裁剪掉了女子的上半部分,卻剪不斷撲面而來的芳香和尖厲的聲音:“李整齊,你再騷擾我,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他只能看到一雙涼拖里的紅色腳趾,十個艷麗的棗狀顆粒,把來自上方的女聲變成了一曲美麗的背景音樂。嘿嘿嘿……他發(fā)出幾聲憨笑。但是,接下來就有些不妙了。
“你還笑。我有對象了,不信你看?!币徊渴謾C送到他眼下。
屏幕里,一個黃頭發(fā)的壯漢在做搏擊狀,哼哼哈哈好似一條關(guān)進手機里的藏獒。“黑社會的,出手可狠!”
女子叫賀蝶娥,也是超市員工,為了順口,大家都叫她黑天鵝。他把重物緩慢地放到地上,想對她說點什么時,可女子已經(jīng)消失了。落到地上的冰箱忽然重如泰山,怎么也搬不到背上去了……
李整齊無精打采地走在街上,他感到生活很無趣,女人很無趣,買房也很無趣。奶奶的,為何要這般委屈自己?去他媽的筑巢工程,一咬牙,他走進了一家餐飲店。除了一盤拌面,他又加了一碟涼菜和一瓶啤酒。人一舒坦,窗外的光景便開始燦爛,鳳凰歌舞廳的霓虹燈更為奪目,門前的保安在霓虹燈下時黃時綠,變形金剛一般。那保安姓唐,他們互不相識,半個月前卻伸手幫過他一把。欠人一情,當涌泉相報,他很想請他吃頓飯,卻難以啟齒,不是因為囊中羞澀,而是內(nèi)心的自卑在作祟。不過,今晚他總覺得唐保安比平日更顯瘦小,還有些駝背。細一看,此保安非唐保安。唐保安咋沒上班呢?肯定是不干了。也好,是個正經(jīng)人都不會在這腌臜之地待多久的。
好吃好喝心暢亮,愛情美女當不了飯……肚子一飽,打油詩便隨心而來:自己伙食改了善,雜亂口味也要換。旁邊桌上有骨頭,對狗來講是好飯。他把旁桌的雞骨頭攬進一個塑料袋提在手上,重新踏上回家的路。一路上詩興未減:黑天鵝,黑社會,一丘之貉滾他的蛋……
街邊路燈亮起來,各自驅(qū)散身邊的黑暗。抬眼望去,燈光好似河床,車流洶涌如濤,有些燈光帶了一些車輛和路人拐進路邊的小巷。很像家鄉(xiāng)的小豬,跑累了跟不上大部隊,趕緊找個地兒喘口氣似的。李整齊便是其中之一,他手提雞骨頭慵懶地拐進小巷,空氣中已能嗅到城中村那條污河的腥臭。再拐兩個彎就到家了。
正當他走進巷道一處燈光較弱的地方時,迎面走來一個瘦高男子,身后的燈光將這人勾勒出一個俊朗挺拔的剪影。兩人擦肩而過時,李整齊一驚,這不是鳳凰歌舞廳的唐保安嗎?說曹操曹操就到,這地方很邪呀。唐保安今天穿件連帽衛(wèi)衣,衣袖高高挽起,脫去制服的他,已找不出保安的一絲痕跡,倒很像一個體育教師。他想開口打個招呼,但已經(jīng)拉大了距離。不過,真要想喊住他也是可以的,只是隱約感到唐保安走得很急,面孔好像郁積了怒色,像是跟誰生氣似的,這時候打招呼自然是不合適的,況且唐保安可能早就記不起他是誰了。李整齊目送他遠去,內(nèi)心感嘆欠他的那份情怕是難以還上了。
人人有本難念的經(jīng),貧賤百姓有,俊男靚女有,老板官員也有。說到官員他就會想到鄰居。相鄰兩年后才知道兩人非親非故,原來是包養(yǎng)與被包養(yǎng)的關(guān)系。他們只在周末相聚,平日深居簡出。每當歡悅之聲穿墻入耳,李整齊那久渴的命根也隨之沸騰,過后又很悲苦。聽房東賈大爺說,老者以前是政府官員,現(xiàn)在是某國企老總。他們?yōu)楹尾蛔『勒?,非要搬到這里來呢?
“這里便于掩人耳目,樓住高了要招風的?!?賈大爺如是說。李整齊便生感慨。他們的豪車從不在門前停留,人一下車就走,神龍見首不見尾。嬌蜜偶有出行,多是去超市大量購物,李整齊也時有所見。
襠里都有四量肉,物件相同價不同。李整齊內(nèi)心憤怒,湊近房東咬牙道:“賈大爺,咱們是不是舉報他?”
“不能?!辟Z大爺驚異道,“青春換金錢,兩廂情愿。重要的是人家租房我收租,放著錢不賺我撐得慌?”他告誡李整齊,“你可別多事,胡言亂語壞我生意事小,犯了上,招惹殺身之禍,誰也救不了你?!辟Z大爺說得在理。
……
李整齊這樣走著想著,轉(zhuǎn)眼就走進了租住屋的胡同,很遠就聽到雜亂在叫,這家伙八成是餓瘋了。犬吠壓不過房頭那條臭河的濤聲,流經(jīng)城中村這一段尤為波瀾起伏。河里一年四季不計其數(shù)地漂著死貓死狗還有死人,默默地包容著人類對它的肆無忌憚和不為人知的罪惡故事……河水讓李整齊有了尿感,他走進樹叢,剛拉開褲鏈便聽見有人吵架,以為又是鄰居的老少在鬧。細一聽,方向不對,聲音是從街巷傳來的,循聲望去,幾十米外一處路燈下,一胖一瘦兩個男人在爭吵,繼而扭打起來,呼叫聲很清晰,燈光也很明亮,好像刻意為一場斗毆布置背景似的。李整齊伸長脖子張望,猶疑著是否過去勸解一下,隱約卻見其中一人手里有刀,便打消了勸架的念頭。瘦者年輕,身材健壯,感覺像在哪里見過,卻辨不清面孔。細一瞧,他戴著一個肉色面罩,整個腦袋繃得像一個巨大的土豆。唯有頂部隱約顯現(xiàn)出一小撮橙色毛發(fā)。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此人有點眼熟。偏胖者好認,鳳凰歌舞廳的老板,是一個有錢的成功人士。是不是應(yīng)該報個警呢?但又一想,男人之間的事不外乎女人和金錢,打完了,問題也就解決了。如此判斷后,他便迅速離開,就像逃脫了一場災難。
李整齊租住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建的條型平房,住戶隔墻相連,每家尚有一個小院子,形成了住戶的獨立性。往日,門口首先迎接他的不是鎖,是墻上的一個“操”字,“操”是“拆”的改良版。一年過去,也未見拆的動靜。
但是今晚,“操”字陡然消失,它的位置上活生生覆蓋著一個女人形體,幽靈一般貼在墻上,直嚇得李整齊鑰匙掉落,汗毛豎起。女人不是畫也不是鬼,正是他的鄰居。她見有人走來,便抽身閃進自家門里,把一縷迷人的體香留在渾濁的夜空。她為何要獨自站在黑夜里呢?她是不是在等誰?他猛然想起這女子與街上那個歌舞廳老板有一腿。街上的打斗聲她肯定聽得到,難道她是在尋求男人決斗的刺激不成?他又想起黑天鵝,女人咋都一個臭德行呢?這小三怕是太孤獨了。自從他看到女子在鳳凰歌舞廳狂歡,便覺老者的好日子到頭了。老少二人時有爭鬧,他只要在墻上扣一只碗,隔壁的聲音便能清楚入耳。言語中李整齊理順了他們的來龍去脈:他們本來住在豪宅里,殊不知原配雇私探查出了他們,加之反腐兇猛,無奈之下,他們被迫上演現(xiàn)實版《潛伏》,先落得一時清靜再說。城中村很好,流動人口面孔生文化低又不太上網(wǎng),沒有安裝監(jiān)控設(shè)施,治安狀況堪憂,臟亂差……這恰恰成了潛伏者的天然屏障。一切都看似很好,可是,他們內(nèi)亂了。
李整齊非??释险呋貋恚估镏灰欣险叩膭屿o,他就會變得精神抖擻,黑暗中他睜著兩眼耐心等待隔壁的動靜,那是一個食者與聽眾共同享用的晚宴。令人遺憾的是,宴席一次比一次寡淡了。只要老者一回來,女子就開始抱怨:“……我不是來這里藏貓貓住狗窩的。跟著你沒名沒分,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上……你給我啥啦?給房子票子了嗎?給我滿意的兩性關(guān)系了嗎?一個吝嗇無能的老騙子……”
女子鬧得很兇,李整齊卻樂在其中,不禁打油一首:二六嬌娘六二翁,喜財貪色此心同。小女多有蜜汁意,無奈枯木潤無功。
……
李整齊進門后,院里一張白紙飄蕩在月光下,他拿進屋里細看,是一張禁狗通知。此時雜亂還在不知深淺地隔窗狂吠。一件很舊的灰白色外套也被它從門后的衣架上扯下來踩在了地上。這狗雜種怕是活膩了。
“閉嘴!”李整齊大聲訓斥,“人家想要你的命,你還這么不識好歹。誰讓你把衣服扯下來的?”
雜亂見主人心情不好,立刻從窗臺上跳下來,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的臥室,眼里滿是不被理解的委屈。狗臥室是廚房與睡房之間的過道,狗床是從外面撿來的一件破棉衣。為了省電,他的屋子只亮著一盞很小的燈泡,屋里逼仄幽暗,擺著幾件房東留下來的破家具。整體看去,宛如海底一艘腐朽沉船。他拾起外套細看,還好,上面那個腳印子尚還清晰,這不是什么時尚圖案,是一個真實的腳印,記述著一個恥辱的故事。每天早晨起來,他都會鄭重地看上一眼才出門,仿佛把他和某種祭品連在了一起,供奉在“臥薪嘗膽”的儀式中。
雜亂輕易不叫,它深知主人討厭那表達含糊的單調(diào)發(fā)音,因而,它的行動往往多于語言,可是今晚它為何如此反常?對了,自家的窗戶正對著剛才那個斗毆場面,雜亂莫不會從窗外看到了什么?于是他走到窗前向外張望,窗外漆黑一團,打斗聲息,街道靜如死水,連路燈也滅了,好像演出完畢,戲散燈熄。
李整齊把外套整理好重新掛到門上。猛然想起手里的雞骨頭,剛才一驚嚇,也不知把它丟到哪去了,真是太可惜了,雜亂一天還沒吃沒喝呢。他從冰箱里找出一塊肉皮扔給它,原本是打算把這肉皮存多了熬個肉凍兒啥的。
二
清晨,李整齊再次被狗吵醒,睜眼又見雜亂扒在窗口朝外狂叫。看表才六點多,離上班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呢。他睡眼惺忪地隔窗望去,只見街道上停著兩輛警車。一條黃色警戒帶把一塊空地圈起來,四周擠滿了圍觀的人。細看,這不是昨晚兩個人打架的地方嗎?
莫非出人命了?李整齊匆忙套上衣服出門看熱鬧。早已候在門口的雜亂趁機溜出門外,撒歡地瘋跑,它到底是一條野性不改的狗。城管正在對無證犬類大肆清剿,他便也無心喚它,要走你就遠走高飛吧。兩年前,李整齊領(lǐng)它進家時它矮小瘦弱,不料狼犬基因在溫飽之后大行其道,雜亂高大威猛起來。這令李整齊惶恐不安,一旦傷人,他賠不起錢更坐不起牢,分明是引狼入室嘛,這樣一想,預感自己將大禍臨頭,他得趕緊把它處理掉才是。他扔過賣過,還送過人,可它卻一次次又跑了回來,死心塌地要跟隨他。搞得李整齊對它也有些難舍難分。此時此刻,雜亂主動離家,怕是已經(jīng)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吧,這反倒讓李整齊大松了一口氣。
李整齊擠在人堆里,伸長脖頸朝那塊空地張望,什么也沒看見,倒是有斑駁血跡噴濺一地,幾個警察在空地上搜尋線索,不時用鑷子拾起什么裝進塑料袋里。
他問身邊一個脖頸白凈的中年女子:“大姐,這里發(fā)生什么了?”
“好像是有人被殺了?!敝心昱拥?。
“被殺?”李整齊睜大眼睛,聲音很大。女人扭頭看了李整齊一眼,聳了聳鼻子抽身躲開他,他身上的衣服已很久沒洗,散發(fā)著一股怪味兒。
李整齊咽了一口唾液,睜大眼:“該不會……”他想說該不會跟昨晚他看到的那一幕有關(guān)系吧?但他與警察近在咫尺,怕引火燒身,就把話咽了下去,豎耳聽著旁人各自不同的議論。
“……尸體已經(jīng)運走了。唉——咱們這個地方越來越不安全了,連個攝像頭也不裝,人家的小區(qū)連樓道都裝上了。歹徒有恃無恐,以后誰還敢出門。”一個中年男子道。
“可不是嗎,咱們這里是個三不管的地方,物業(yè)連垃圾也懶得收了,上繳那么多物業(yè)管理費都干啥了?路燈壞了也不修理??磥磉@家我是非搬不可了?!币粋€漂亮女人迎合著。這女人正是他的鄰居。他還是頭一次如此近距離站在她的身邊,她嘴角有顆黑痣,白凈的面頰上一層細細的絨毛圍著黑痣打旋兒,柔美地延伸到發(fā)髻里去了。香水混合著體味芬芳四溢,讓李整齊忍不住做起了深呼吸。
女人又說:“房子要拆又不趕緊拆,外來人口越積越多,公安局明知這里人員結(jié)構(gòu)復雜,就應(yīng)該安裝監(jiān)控重點對待,非等出了事才亡羊補牢?!?/p>
男人應(yīng):“就是安了監(jiān)控,路燈不亮也沒用。他們辦事要看小區(qū)里住的什么人,要是在曼哈頓小區(qū),不法者別說作案,連大門都進不去?!?/p>
女人一下顯出迫不及待的樣子:“不行不行,我非得搬家不可了,我老公不想走,我走……”
李整齊豎耳聽著這對男女抱怨。說到路燈時,他抬頭看頭頂上的路燈,插嘴道:“這燈,昨晚可是亮著的呀,真的,我親眼看到它是亮著的呀?!?/p>
男女同時回頭看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話。女人覺得他眼熟,又看了他一眼,他便沖女人咧嘴一笑:“咱們是鄰居?!?/p>
女人冷冷敷衍:“噢,是嗎?”
“真的是,昨晚我還看見你哩……”
女人驚異地又看他一眼:“你認錯人了吧?”
“錯不了,嘿嘿……”
女人頓顯厭煩的表情,不再理他。不過,讓李整齊感到不解的是,明知這案子里有她的熟人,她卻只字不提,便覺得這女人似乎在有意掩飾著什么。
他依舊不識好歹地自語道:“昨晚要是讓女人碰上就慘了,現(xiàn)在的人都變態(tài)得很哩,嘿嘿……”
身邊的男人也很厭煩地看了他一眼,之后他牽住女人的手躲開李整齊,他們雙雙朝河邊走去,那里有茂密的樹林。
他們居然牽了手,這讓李整齊很驚訝。他站在原地,目光卻跟蹤過去。從他們的語氣判斷,此前兩人肯定不認識,分明是他的插嘴促成了他們的相識。彼此也不過只說了幾句話嘛,就能牽上手,這女人真是騷得可以,她就不怕那個有權(quán)勢的老者滅了他們?
兩人在樹林里待了一小陣,便走出來各自回家,時間不短也不長,足夠接吻或者撫摸。女子邊走邊低頭看手機,看來彼此互留了號碼。李整齊嘆息:一個美好的相識,在這個充滿血腥的早晨就這樣促成了。河水雖臭,岸邊卻盛開著許多小花,黃紫藍綠賞心悅目,她行走在曲折蜿蜒的小路上,透著某種邪惡的凄美。她手機看得專注,不小心腳下一絆,微微趔趄,乳房隨之跳躍,好不讓人心慌意亂。
直到女人消失,他才回過神來。環(huán)顧四周,警察已收了隔離帶上車走了。他這才想起還要上班,早飯還沒吃呢。回到家里,他趕緊熬上稀粥餾上饃,再把腌制的辣椒和蓮花白端上來。正吃得帶勁,手機響了,跳出一條短信:“李整齊,首先感謝你替我保密。我知道你愛我,但是我的確有男友了。昨天不該恐嚇你戲弄你,對不起。其實你真的挺有才的。”
是黑天鵝發(fā)來的,李整齊想回信,卻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三
半月前某日,公司慶典,員工們少有地發(fā)了一次獎金。獎金讓李整齊眼前的世界敞亮了許多。他決定把這筆錢消費掉,好好享受一下,人不能總活得太憋屈。一千元錢鼓起了衣兜也鼓起了他的胸膛。不過,他并沒有想好用怎樣的方式犒勞自己。
這天傍晚,當李整齊路過鳳凰歌舞廳時,突然站住。他并非想進去消費,而是因為他在這里先后看到了兩個熟悉的女子,一個是鄰居,另一個是同事黑天鵝。平時她一身工服,看不出身上有什么特點,此時,她穿著暴露,雙乳高聳,一雙高跟涼拖吧嗒吧嗒節(jié)奏明快地走著;老者的二奶更是香肩酥胸,一襲華麗的湖藍色晚禮服光鮮亮麗……她們相繼走進了同一個地方:鳳凰歌舞廳。鄰居女人難耐寂寞,來這里順理成章有情可原??墒且粋€超市女工來這里做什么?那點工資能經(jīng)得起在這里折騰嗎?莫非……不會吧?一股莫名的好奇和悲哀涌上心頭,他便想進去探個究竟,看看這神秘之地到底啥樣。今天他有錢。
歌舞廳開在大樓的負一層,怪異的音樂充斥著所有的空間,好似鐵勺碰鋁鍋,羊角敲狗頭。有一些服裝奇特的男女拾階而下。他站在門口,有些縮手縮腳,很像一塊滾到河里的石頭,分離著洶涌而下的洪流。
“喂,你看啥?別擋人家路好嗎?”門前的保安見一個農(nóng)民工探頭探腦,這樣喊道。
李整齊便本能地往旁邊躲閃,可一想,為啥要躲閃?我也是來消費的客人。于是他挺起胸膛又站回原處,回應(yīng)保安:“你這里不是玩的地方嗎?” 他脖子一梗,拾階而下,很響亮地跺腳。今天我有錢,錢是世界上最便利的通行證。
保安原以為農(nóng)民工只是好奇,不承想跟他較起勁來,匆忙喝止:“哎——你等等,別不知深淺,里面最低消費五百塊,一瓶飲料也得五十,怕你進去了出不來,再說你這汗衫,也太埋汰……”
李整齊依舊大步向前。其實他知道保安說得沒錯,可他聽著不舒服,不就是嫌我窮嘛,哥哥我今天有錢,誰還能跟錢過不去呢?沒走多遠,便看到一個黑黑的門洞,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洞里激光閃爍,如同電焊槍一般,一股陰冷從雙腳淹沒到全身。待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后,他看到有香艷女子魚一般穿梭,發(fā)型怪異的男人忸怩作態(tài)目光迷離,他們也如同潛游在渾水里的魚,缺氧中尋找末日的快樂。突然,有人拍了他一掌,他以為是黑天鵝,回頭見一個紋身男子敦敦實實地站在身后獰笑:“頭回來吧鄉(xiāng)下哥?想不想玩妹子?跟我來。” 李整齊本能地跟著他。四周太暗,他跌跌撞撞走到喧鬧的舞池邊,剛坐下,就有美女站到了他身后。紋身男推過一杯酒水:“喝點吧,我請客?!?/p>
他有些不知所措,不掏錢就喝酒,會有這種好事?心神未定,就感到身后有柔軟的東西觸碰著他,這是一對乳房,它們熟練地放在他的雙肩上,然后將他的腦袋恰到好處地卡在肉溝里,接著一只玉手插進他的衣領(lǐng),嬌嗲道:“哇塞,胸肌好壯碩啦……” 他被摸得心潮澎湃,敏感部位瞬時出現(xiàn)了許多饑渴而邪惡的觸角,那是一個單身男人已經(jīng)增生的傷疤,傷疤被復蘇了,頓時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疼痛和滿足。
對面的男人給他點了一只煙,并催他喝酒。喝還是不喝,他依然在猶疑。煙勁兒大得要死,第一口便讓他天旋地轉(zhuǎn)。不過,他并沒有忘記找人,他環(huán)顧四周,美艷如云的女人堆里哪里找得到黑天鵝,再說,她躲他還來不及哩。這時,舞臺上那個骨瘦如柴的主持人不男不女地說話了:“……下面,有請本歌廳經(jīng)理吳總和夫人為美女帥哥們敬酒?!币豢|光柱打在一個胖男人臉上,他右手托一只碩大的酒杯,左臂挽著一位袒胸女子,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他的鄰居。此刻,她的表情好像剛剛在火里或什么化學液體里淬過一樣,有一種焦糊而搖搖欲墜的狂熱。
“各位來賓,女士們、先生們……”
李整齊無心聽臺上的人說啥,只感到女人的乳房和手指步步為營撩撥著他的敏感部位,現(xiàn)在,他是不是需要全力驅(qū)逐畏懼和羞恥,以一種比性欲更強烈的毒性來麻醉或壯大自己的勇氣呢?然而,事態(tài)的發(fā)展遠比上帝安排的更精彩。就在他將要進入某種狀態(tài),并已把酒杯端到嘴邊時,突然有人一把拽住他的衣領(lǐng),大聲說道:“給我滾出去!”
李整齊回頭一看,是大門保安。保安奪下他的酒杯,一把打掉他手里的煙,猛力推搡他,并壓低嗓門告訴他:“酒里有毒?!彼D時嚇出一身冷汗。
紋身男怒道:“老唐你干啥!攪我的局不成?”
保安回身對紋身男賠笑道:“他是我老鄉(xiāng),腦子有點問題?!彼阆裢纤拦芬粯影牙钫R往外拽。
紋身男不肯罷休:“等等!酒錢還沒付呢?!?/p>
“黃哥,你放過他吧,他連飯都吃不飽,哪有錢喝酒?!?/p>
“我操!你怎么連個神經(jīng)病也擋不住。不行,我得讓他長點記性,知道哪該來哪不該來!”紋身男兇神惡煞地急追上來,抬起大腳狠狠踹向李整齊,他頓時感到像房梁砸在脊椎上一樣的疼痛。此時,哪管什么疼痛,趕緊爬出來再說。
夜風迎面拂來,清涼空氣沁人心脾。李整齊好似噩夢驚醒,慶幸自己又回到人間,如果不是脊背火辣辣地疼,還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呢。他拍著身上的土,偷眼看保安,他想感謝他,可一張嘴卻說:“誰腦子有病?我……只是來找個人。”
保安對他說:“踹你一腳是輕的,人家酒里有搖頭丸,煙里有海洛因,一抽一喝,你就天天來吧,不知深淺的傻X ?!?/p>
李整齊聽后干嘔不止,兩腿軟得不行,摸摸外套口袋,癟著,錢早被人家掏個精光?;ㄥX買個教訓也值。他問保安:“你為什么要幫我?”
保安搖頭嘆息:“我見得太多了,很多人的墮落都是從這里開始的。我也是個農(nóng)民工,都是打工的,不容易,別再來了,快回家吧?!?/p>
李整齊鼻子有點酸,真是恩人,跪下給他磕個頭的心都有。他扔下一句話:“我欠你一個情?!北愦颐﹄x去。
跌跌撞撞回到家,雜亂怯怯地想靠近他。一股被凌辱的無助感讓他把雜亂緊緊抱住,想哭,卻掉不下一滴眼淚。他脫下外套,脊背軟組織嚴重挫傷,他每天都要靠脊背扛大件送貨,也不知道以后好不好使了?;野咨馓咨狭粝乱粋€清晰的皮靴大腳印,他手指腳印對雜亂說:“給我記住這個腳印?!彪s亂不停嗅著外套上的腳印。
外套沒再穿,李整齊用衣架把它撐起來掛到門后,他這樣做也沒啥別的意思,只是想讓這個腳印時刻提醒自己:做人要實在,三思而后行。
從那以后,李整齊每次路過歌舞廳都會沖那個保安微笑。有人喊他唐保安,便知他姓唐。唐保安身材硬朗,內(nèi)心透出一股愛憎分明的傲然,灰色制服佩掛人造革武裝帶也能穿出幾分英氣,不像他的同行,富貴官人面前直不起腰。他很想找個機會謝他,可是每次走到跟前,又不知怎么開口。因為唐保安總是有些懶得理他。
四
李整齊瘦小背駝,還有愛偷看女人領(lǐng)口的不良習慣。超市這樣一個女多男少的集體里,大家對他有些視而不見。盡管如此,李整齊追求愛情的腳步從未停止,他愛上了美麗女工黑天鵝,找不出原因,就是愛。黑天鵝負責家用電器和米油面兩個攤位,她銷售,他送貨,彼此離得很近又相距很遠。閑下來,他會遠遠站在某處注視她,后來他壯起膽子在手機上寫詩發(fā)給她,卻經(jīng)常得到狗血淋頭的教訓。
見她進了鳳凰歌舞廳,他內(nèi)心的一塊圣潔之地仿佛被什么東西玷污了。她為何要去那個藏污納垢的地方呢?他感到傷心,但蠻橫無理的愛情依然滿滿地占據(jù)著李整齊的身心。一天,他跟蹤她到廁所。她系了褲子出來,見李整齊站在廁所門口,一驚:“變態(tài),你嚇死我了?!?/p>
“天鵝,我想問你一個事。”他哆嗦道。
她厭倦而警惕地看他:“你喝酒了吧?啥事?”
“我不明白,你為何去那種地方?”
“哪種地方?”黑天鵝忽閃著大眼睛。
“鳳凰歌舞廳。我聽說那里有毒品。毒販們把毒放在酒里。人要是喝了就離不開它了,一生就完了。那里還有鴇婆妓女……”
“你住嘴!你搞笑死了,我去哪里與你有啥關(guān)系?你跟蹤我干嗎?聽我撒尿是吧?你個變態(tài)狂,你暗戀我是吧?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閃一邊去!”女子有點兇神惡煞。
李整齊閃到一邊。黑天鵝走了,又回過頭來:“還有,你要是把我去鳳凰歌舞廳的事傳出去,我就叫男朋友揍扁你。黑社會,你懂的?!?/p>
黑天鵝雖然漂亮,卻只有初中文化,走不進技術(shù)含量較高的部門,也不想吃大苦,在好玩又賺錢的歌舞廳里坐臺自然成為首選。為免遭揩油受凌辱,就得有人保護,保護人掛在手機上隨時傳喚,大大起到震懾非禮者的效果。當然她也不會辭掉超市的工作,這里雖然掙得少,卻是一份正當職業(yè),可以用來遮掩夜里的腌臜。一黑一白,何蝶娥游走在兩種職業(yè)之間,一點都不浪費有限的時間和美麗的青春。
每次遭到黑天鵝的臭罵,李整齊就會躲到陰暗的應(yīng)急通道里抽煙吐痰。失戀就像澆筑在骨頭里的預制板,使他單薄的身體變得僵硬沉重。抽煙和吐痰很讓人厭惡。清潔工呂大姐走上來,恨鐵不成鋼地訓他:“我說李整齊,你干脆改名叫李爭氣好不好?爭一口氣,先把這吐痰的毛病改了,興許你的愛情指數(shù)會高一點?!?/p>
她見李整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又心軟道:“我早給你說過,這個黑天鵝是你敢碰的人?人家下了班還有更美的事要做,耍的都是有錢人,你湊這個熱鬧干什么?咱這里好姑娘有的是,你只要改了吐痰的毛病,姐給你說一個……”
“謝了?!彼酒鹕?,拿過呂大姐手里的掃把,把地上的煙頭穢物掃凈,走了。
李整齊和眾多感情受挫的人大致相同,報復心理在內(nèi)心深處滋生。報復好似藥劑,量小,僅限于內(nèi)心詛咒,過了量,魚死網(wǎng)破者也大有人在。李整齊恰好介于兩者之間。有幾次,他跟蹤黑天鵝到廁所,幻想著強暴她。
黑天鵝發(fā)現(xiàn)他行蹤詭異,眼神異常,便覺得此人有些危險。她有點怕了,決定用柔軟的聲音哄一哄李整齊,叫他別胡來。某天上午,她叫住他。但話一出口又硬得不行:“李整齊,我跟你說,你要再跟蹤,我可真的要報警了?!?/p>
李整齊站住,不說話。
“我是說,你不要胡來,你還年輕,不要破罐子破摔嘛,你看,咱超市里那么多女人,為何非要在我這棵樹上吊死呢?”
李整齊看著她,依舊無語。
黑天鵝見他的眼神冷漠,不由內(nèi)心發(fā)憷:“那天我是嚇唬你的,對不起,行了吧?”
李整齊還是不說話。她傷他太狠。
“你說話呀?以后不要跟蹤我好不好?你……要是想要……”
她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地看看左右,她決定讓他摸一下胸做個補償算了。李整齊見女人解開上衣一個鈕扣,白嫩的乳溝襯托著一臉?gòu)趁?,他的血液驟然涌上頭頂??墒?,當他伸手要觸碰那團嫩肉時,女人又改了主意,心想你是裝酷,我真還以為你油鹽不進哩,說到底還是俗人一個。她一閃身:“你想得美?!鞭D(zhuǎn)身離去。
盡管如此,李整齊笑了,愛情之路柳暗花明,很有趣。
五
案發(fā)第三天,李整齊下班,一進小區(qū)就看見幾個穿制服的城管搜捕流浪狗,他們?nèi)耸忠恢Ш荛L的套桿,四處游蕩,小型犬類若遇到這類捕器,無一漏網(wǎng)。一輛貨車隨著抓捕者緩緩開動,車上鐵籠里已經(jīng)裝了幾只不幸落網(wǎng)的小狗。他急忙跑去查看車上的籠子。還好,雜亂不在里面,這說明它依舊逍遙。城管走遠后,他試著朝河邊的草叢里喚了幾聲,不見雜亂蹤影,要在往日,它早就躥出來了。李整齊斷定它嗅到風聲,早已逃之夭夭了。兇吉天注定,雜亂的命運就讓它自己決定吧。
李整齊前腳進門,后腳房東賈大爺便推門進來,大聲喊:“李整齊,發(fā)給你的禁狗通知看到了沒有?”
李整齊正忙著沖洗堆積在水池里的碗筷,擦手走出來回答:“看到了看到了,賈大爺您坐?!?/p>
“看到門外那幫搜犬隊了嗎?”賈大爺一邊詢問一邊在屋里四下張望,門旮旯,床下,每一處他都不放過。
“看到了看到了,您坐您坐,抽只煙?!?李整齊手里舉著一支煙,跟在他身后回應(yīng)著。
“你那狗呢?”賈大爺問。
“我早扔了,您不是不讓養(yǎng)了嘛,早扔了。”
“你別蒙我。狗盆狗墊子還在這兒呢。我可鄭重告訴你,我也是搜犬隊一員。不抽不抽?!?/p>
“我知道。昨天早晨扔的,真的……”
賈大爺還是把煙接了過來,對著打火機的火苗道:“我可告訴你李整齊,很多人打電話告狀,反映你屋里的大狗兇惡,咬了人你哭都來不及,我還要受牽連。到了那地步,你就別怪我收你房,想租房的人很多,出錢都比你高?!?/p>
“我知道,我知道……”李整齊俯首帖耳,點頭不止。
賈大爺深吸一口煙,斜瞅著他:“你好好說,真的把狗扔了?”
“我發(fā)誓,真的扔了,騙你就把我當狗收了?!?/p>
賈大爺看了他幾秒鐘,沒看出什么破綻,感覺態(tài)度還算誠懇,便不再說狗。伸出一只手:“房租該交了,倆月的?!?/p>
李整齊趕緊取錢。
賈大爺環(huán)視四下,見房間很邋遢,皺起眉頭:“你把房間稍微收拾一下好不好?垃圾也不倒。滿屋子狗屎味?!?/p>
李整齊賠笑:“打掃,我馬上就打掃。這段時間我真是太忙了?!闭f著話把房租遞上去。
賈大爺收了房租后不再說什么,其實李整齊要是不養(yǎng)狗,不這么邋遢,賈大爺還是挺喜歡他的。小伙子不拖欠房租,也無酗酒打牌之類的惡習,就連煙也不怎么抽。一個單身男人能做到這一點就很不錯了。他實在找不出什么話題,便轉(zhuǎn)身,似走不走的樣子。
李整齊在他身后道:“大爺您走好?!币娝植幌胱撸銢]話找話地隨便問了一句,“昨天那個命案,公安破了吧?”
“破?狗屁,一點線索都沒有,哪能破得了?!辟Z大爺站下,“如今這社會,人想錢都想瘋了。這里治安是越來越差了,我村西的那兩間房都空著,租不出去了。”
老頭一點也不實誠,剛才還蒙人說租房的人很多。沒人租才好呢,你就不會抬高租金了。李整齊暗自得意,表面卻悲天憫人道:“唉——被殺的人和他的家人太不幸了?!?/p>
“據(jù)說是飲食街的一個歌舞廳老板,也不知惹上誰了。中午警察來附近走訪居民,懸賞尋找目擊人,我看可能性很小。命案發(fā)生在深夜,又沒有裝探頭,咱這里天一黑,就很少有行人了,唉——人人自危呀?!?/p>
賈大爺說著就要出門。卻被李整齊一把抓?。骸澳愕鹊?!”
賈大爺一愣:“你要干嗎?”
李整齊急切問:“你說懸賞?”
“對呀,門外都貼了懸賞通告了?!?/p>
“他們有來過咱們這里嗎?”
“還沒有。你問這個干什么?”賈大爺上下打量著李整齊,見他表情異常,臉色漲紅,問:“莫非……你看到什么了?”
“他們能給多少錢?”不知怎的,李整齊感到自己說話有些顫抖,嘴里唾液多起來。脖子上的喉節(jié)像只拱進草里的老鼠上下躥動。
賈大爺也很性急:“你先別問錢,我問你到底看到什么了沒有?!?/p>
“是的,我看到了?!?李整齊擲地有聲道。
房東很驚訝,睜大眼說:“你說你看到了?真的看到了?可不能瞎說,那是要負法律責任的?!?/p>
“真的,我看到了?!崩钫R十分堅定道。
“太好了,趕緊給警察反映,懸賞金聽說要給十萬,十萬呀我的小老弟,你發(fā)財了!”
李整齊也是喜出望外,但又搖頭道:“不過,也說不定我看到的跟案情沒啥關(guān)系?!?/p>
賈大爺貌似很有經(jīng)驗地說:“有無關(guān)系警察自己會判斷,有棗沒棗先打一竿子再說,沒準你的信息就是一條關(guān)鍵線索呢。趕緊找警察,干脆我?guī)湍懵?lián)系吧?!?/p>
賈大爺掏手機,撥打警察給居民們留下的直線電話。
約二十分鐘左右,賈大爺陪兩名警察一前一后趕到李整齊住處。前一個警察圓臉,敦實身材,上點年紀,給人感覺成熟嚴厲;后一個年輕瘦削,鼻梁挺拔,眼神犀利。他在房間里掃來掃去,好像這里就是行兇現(xiàn)場似的,弄得李整齊有點緊張。
“你好?!迸志烀鏌o表情道。
“警察好?!崩钫R咧嘴笑道。臉面很僵硬,整個人也很僵硬,他伸手,見人家沒有跟他握手的意思,手又縮回去。
胖警察問了他的姓名年齡和籍貫后,說:“外面墻上的懸賞告示你看到了吧?別的不多說,你要是看到前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就如實反映,如果線索有價值,我們會兌現(xiàn)的?!?/p>
“好的……不過,我沒看到告示?!?李整齊很緊張,冒出汗來。
胖警察面帶厭倦,覺得此人有點木訥:“你看沒看到告示這不重要,我先問你,看沒看到前天晚上發(fā)生的事?”
李整齊也有些失望,感到警察對提供線索的人一點也不和藹,就像對一個罪犯:“看是看到了,就是……” 李整齊一個勁用手臂擦汗。
“你不要緊張嘛。錢還沒到手你就這么激動?!辟Z大爺在一邊插嘴。
年輕警察斜了賈大爺一眼,對他也不客氣:“你先忙去吧,這里暫時沒你事了?!?/p>
賈大爺有些依依不舍地離開,鼓勁似的看著李整齊:“別緊張,慢慢說。”他一步三回頭地走出門。李整齊知道他不會走遠,準是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呢。
賈大爺出門后,警察讓他坐下,他便坐在自家的一個晃晃悠悠的方凳上。警察們四下看看,也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他們看了看又臟又亂的破沙發(fā),還是沒有坐上去,站著聽李整齊講。
年輕警官打開手里的記錄本:“……那你就詳細談?wù)勄疤焱砩习l(fā)生的情況吧,有啥說啥。”
李整齊似在審訊般的氣氛中開講了。
“……前天晚上我下了班,又下了19路公交車,吃了頓飯后,大概十點左右吧,走到勞動街附近,就是我窗外這條街道,有兩個男人在那里扭打。有一個人叫的聲音很大,像在呼救……”
說到這里他突然止住,覺得這樣說下去有點不妥,警察肯定會這樣問他:既然你聽到呼救,怎么不上前勸阻他們呢?你就算怕死,不敢做一個見義勇為的英雄,你可以撥110,哪怕大聲喊一嗓子,也許就把兇犯嚇跑了,這樣不就避免了一場命案嗎?現(xiàn)在法律對見死不救的人也要追究刑責的。
李整齊的額頭上出了汗,等著警察這樣問他。
胖警察說:“小李,你不要緊張,慢慢說,也不要怕,我們會對舉報人加以保護的,大膽說吧。你還記得他們的長相嗎?”
警察誤解了他的焦灼,他長吐一口氣:“大概記得,一個偏胖,矮個,四十多歲,有點禿頂,這人我在歌舞廳里見過。另一個偏瘦,但很健壯,三十多歲的樣子,也好像有點面熟……”
警察面面相覷,點頭認同,看來他描述的其中一個人與被害者特征相符。李整齊松了一口氣。
“那個瘦一些的有什么特征嗎?”年輕警察問。
“特征?當時我也只是瞥了幾眼,他頭上戴了個頭套,很像是條女人的絲襪,整個腦袋就像一個大土豆。其他我有點記不太清了。讓我想想,對這個人我也有點面熟,我覺得我能想起來?!?/p>
李整齊似乎感到,那個兇手就在他記憶的某個角落里淺淺地埋著,只不過記憶的土層有點堅硬而已,需要找準角度才能挖出來。他想的時間有點長,弄得瘦警察已把眼睛瞥向一邊,掏出煙自顧自地點燃吸著,似有些失望地看著窗外。
他不禁擔心,若想不起那人的長相,他的信息價值可能就不大,便掩飾不住地露出苦惱狀,好像很對不住警察似的。
“不著急,慢慢想?!迸志祀m在安慰他,卻也無精打采地打起了哈欠。
李整齊想呀想,除了記憶的土層堅硬之外,還有歲月的沉積,一時半會哪能挖得出來?
“他大概穿什么衣服,你有印象嗎?”年輕警官扔掉煙頭提示他。
“穿什么衣服……?”他經(jīng)這一提示,思路一下撕開一道小口,他快速翻著眼皮,心想這回一定得想起點線索來,不能再讓警察失望了。很快,他腦海中的記憶復蘇了。
“我想起來了?!崩钫R說,“他穿的是一件連帽的長袖運動衣,上面還有一個球星頭像和一些英文字母?!?/p>
“球星頭像,你確定嗎?”兩個警察振作起來。
“沒錯,好像是喬丹之類。對,就是這樣?!崩钫R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為什么忽然這么堅定,記得這么清楚,連他自己都搞不明白。
倆警察又一次互看,眼神明顯和剛才不一樣了,露出喜悅的光亮。
“如果你再見到那個人,能認出他來嗎?”胖警察一邊問他,一邊給他一支煙并點上。
“能,當然能?!崩钫R肯定地回答著,煙吸得太深,有點頭暈。此時,他多長了心眼,暗想,能不能認出人,線索準不準確尚且另說,重要的是先把警察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來,先牽住他們,再慢慢把那個案犯挖出記憶的土層。只要牽住了警察,讓他們對自己感興趣,就等于牽住了那十萬獎金。如果抓不住警察的興趣,別人要是提供了新線索,破了案,這錢不就成了別人的嗎?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怎么能輕易錯過呢?人的命運不都是在機遇中發(fā)生巨大改變的嗎?
“太好了。”胖警察對他的回答非常滿意,年輕警察也如獲至寶地埋頭記筆記。最后,他們站起來,與李整齊緊緊握手。胖警察說:“小李,謝謝你的配合,我姓馬。”他掏出一個名片,“這是我的電話,可能我們還會找你,你再細細回憶一下,若有新線索,立刻聯(lián)系我,我隨叫隨到?!?/p>
警察又要了李整齊的電話號碼,隨后說:“如果你提供的線索能有效破案,我們相關(guān)部門會很快兌現(xiàn)那筆懸賞金的,你就放心吧。好,今天就這樣,我們先走了?!?/p>
警察一走,李整齊一蹦三尺高:“我要發(fā)財了!”連房東是怎么進來的,說了些什么他都不知道。那天,他興奮得整夜合不上眼,設(shè)想種種領(lǐng)獎的情景,憧憬美好的未來。有了這筆錢再加上自己兩萬多的存款,一套小戶型的首付就夠了,買了房子就會有女孩愿意嫁他,給他生娃,這樣,他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城里人了。也可以騎摩托帶老婆孩子回家過年了,不,要開小車。 想想進城這十年,剛來時做貨物搬運,現(xiàn)在還是做搬運貨物,一同進城的幾個老鄉(xiāng)雖然也“原地踏步”,但起碼人家都結(jié)婚生了娃,如今他的年齡直逼四十大關(guān),卻依舊形單影只,好在一直以來他善于滿足,有一個寬松心態(tài),才不至于在心理上出現(xiàn)問題。
還記得前年回家過年,一起打工的同鄉(xiāng)帶了老婆孩子來串門,這對李整齊的爹媽觸動很大。年三十吃飯前,李整齊和往年一樣,照例把積攢了一年的幾千塊錢分成不等份,成放射狀推給圍坐在桌邊的爹娘叔侄姑嫂一大家人,這是他回家后要做的頭等大事,也是他最為輝煌的時刻,很多年來他一直都這樣做,以此證明他在異土他鄉(xiāng)事業(yè)有成碩果累累,他瘦小的形象在這時,在眾多親人心中,高大偉岸。
這年春節(jié),他卻看到大家的情緒低落,沒有往年那么歡快了。父親老眼巴望著他:“兒啊,你把錢收了吧,俺們不想再要了,以后也別再往家里拿了,留著娶個媳婦好不好?”
媽也說:“你爹不到二十歲就娶了我,可如今過了年,你就三十七了,總不能讓我和你爹活著看不到孫子吧?”
爹媽一番話讓這一輝煌時刻變得很凄涼。眾人也半推半就紛紛說:“可不是,你還是把錢留著找個媳婦吧?!?/p>
除夕的空氣變得有些尷尬和凝重。好在李整齊到底是個摔打過來的人,打著圓場道:“這是干啥,大過年的,搞得一家人不愉快。不要急嘛,城里人結(jié)婚都很晚,單身貴族很多,丁克家庭也很多。啥叫丁克?就是結(jié)了婚也不要孩子,不是不能生,就是不想要。不敢想吧?爹,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找個女人很容易,明年我給你領(lǐng)一個回來就是嘛,快收了錢,吃飯!”
其實,李整齊心里也很酸楚,他清楚自己哪里是什么城里人?!靶募背圆涣藷岫垢本褪莻€安慰話。
父母的傷感情緒對李整齊觸動不小。從此,他每個月都會把兩千多元薪水分出一大半,放進零存整取的折子里,刨去房租柴米醬醋等必需開銷外,有時他連公交車都舍不得坐,走路。只要不餓肚子,再大的困難都能克服。為了成家,誓將買房大業(yè)進行到底,積沙成塔,集腋成裘,奶奶的。
六
根據(jù)李整齊提供的線索,警方在案發(fā)第五天后將犯罪嫌疑人緝拿歸案?,F(xiàn)場遺留的腳印及鞋底血跡,均符合嫌疑人作案的全部條件。被害人系鳳凰歌舞廳經(jīng)理吳某某,嫌疑人為歌舞廳工作人員。犯罪動機為被害人拖欠員工工資達一年之久,承諾秋季兌現(xiàn)卻一拖再拖。后聞老板嫖賭成性并抵押了房產(chǎn),討薪無望,加之近期母親病重急需醫(yī)療費,嫌疑人用錢心切,向被害人苦求未果后,情急之下怒起殺心。
嫌疑人當時身穿印有球星的長袖深藍色連帽衛(wèi)衣,這與目擊者提供的信息大致吻合,衣服及在現(xiàn)場留下腳印的運動鞋也在嫌疑人住處起獲,鞋底膠紋內(nèi)存少量血跡,經(jīng)DNA鑒定,與死者吻合……事實清晰,證據(jù)確鑿,3.24蓄謀殺人案宣告?zhèn)善啤?/p>
然而嫌疑人矢口否認所犯罪行,聲稱事發(fā)當晚他的確與老板即被害人發(fā)生過口角。同樣住在城中村的嫌疑人說他們相遇很偶然,一直躲他的被害人,想不到會出現(xiàn)在城中村昏暗的街道上,于是嫌疑人抓住時機繼續(xù)與被害人討要拖欠的工資,直到對方答應(yīng)第二天支付后方才離開。
問及嫌疑人腳下的血跡怎么解釋,嫌疑人說,離開老板后,尋思怕老板口頭承諾不認賬,便在一家小超市買了紙筆返身又去找老板,沒有想到老板倒在血泊中。他湊上前用手觸摸鼻孔,看是否有救,已沒了氣息,腳下不慎觸到了地上的血……
公訴機關(guān)質(zhì)問:“既然人不是你殺的,為何不報案?”
“我怕報案后引火燒身。”嫌疑人說。
嫌疑人的解釋缺乏依據(jù),法律不予認可。而且目擊者所說的衣服,除顏色有所不同外,其他完全相符。事實勝于雄辯。
破案后,市晚報第一時間刊發(fā)3.24殺人案系列報道的第一篇:
……昨日,我市公安干警積極發(fā)動群眾,懸賞搜集有效信息,五天之內(nèi),迅速將犯罪嫌疑人緝拿歸案,3.24蓄謀殺人案成功告破。據(jù)媒體采訪了解到,這是自我市建立懸賞制度以來的首例破案,獎勵機制初見成效。目前案件尚在審理之中。另外,為大力弘揚舉報監(jiān)督、見義勇為精神,本報還將繼續(xù)跟蹤報道獎勵發(fā)放情況……
讀到這一消息的市民,最想知道的是獎金多少,領(lǐng)獎人是誰。金額早已在一個星期前張貼的懸賞通緝令中提到過,人民幣十萬元。領(lǐng)獎人是誰也不難,人們很容易就知道了這個人:李整齊,外地農(nóng)民工,兇案目擊人,十萬元獎金獲得者。
這段日子,李整齊發(fā)現(xiàn)有人在注意他,上下班或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都會有人斜眼打量他,羨慕的、好奇的、不屑一顧的表情接踵而來,各種議論多多。
“……是個農(nóng)民工,住咱小區(qū),外表邋邋遢遢的,哎呀——就是屁股后面總跟著條大狼狗的那個,想起來了吧?”甲大媽對乙大爺說。
乙大爺拍拍腦門:“想起來了,狗也是臟兮兮的,這農(nóng)民工時來運轉(zhuǎn),一下就發(fā)了,你說這人哪……”
“……人不可貌相,上帝是公平的,總能想出辦法分窮人一杯羹,好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丙男對丁男說。
丁男撇一撇嘴:“不過,好拿的錢不一定好使,走著瞧吧?!?/p>
李整齊轉(zhuǎn)眼成了城中村的名人,姓啥名啥都被人家叫得清清楚楚,搞得他下班后都不敢出門買菜打醬油了。李整齊要得獎金的消息也傳到了超市。超市員工知道他要發(fā)財了,熱情洋溢地圍上來,讓他發(fā)表得獎感言。呂大姐問他:“李整齊,你要是有了錢,第一件事要干什么呀?”
李整齊嘿嘿傻笑:“誰說我要發(fā)財,沒有的事?!眳未蠼悴涣T休:“狗屁,看你笑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又不叫你請我們吃飯你怕啥?”她湊近他,“我建議你還是把黑天鵝娶上吧,她怪可憐的,時常有男人打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李整齊悻悻道:“她男友不是黑社會的嗎?連黑社會都保不了她,我哪敢要,再說,我就是真有了錢也不會娶她了,我們的人格和尊嚴都不是一樣的?!?/p>
他把話說得很響亮,希望當事人能夠聽到。較近的幾個女工一邊干活一邊聽他說話,個個都沖他燦爛地笑著。
呂大姐見女工們似有點眾星捧月的意思,更來了勁:“李整齊你說吧,你看上咱這里誰了?隨便你挑!我說了算?!?/p>
便有幾個女工停了手里的活兒,半真半假地送眉眼秀身段,李整齊見她們個個嫵媚,笑靨如花,撩撥得他真有些心花怒放。你別說,這幾天還真有姑娘主動跟他交流感情的,湊近他,有意無意地把衣領(lǐng)的紐扣解開一顆,露出些私密小空間,都知道這王老五好這口。李整齊心想,錢是最好的東西,也是最壞的東西,不然也不會有貪財者以身試法冒險殺人。他開始安靜地享受這一美好過程,耐心等待領(lǐng)獎的美好時光到來。
然而,就在他墜入花叢大做買房娶妻生兒子的美夢時,某夜,他的手機里出現(xiàn)了一條短信:“出門你可要小心點,再多管閑事,割你的舌頭,殺你全家……”
威脅來得猝不及防,李整齊頓時嚇得手發(fā)抖,差點扔了手機,好像惡人立刻就要從手機里跳出來似的。惹禍了,那個兇手的同伙要替兄弟報仇了。萬沒想到一個目擊者竟然還要承擔這樣大的風險,他猛然清醒起來,天上不會掉餡餅,不勞而獲的橫財不好拿。要早知道是這樣,這錢還是不拿的好。于是他顫顫巍巍地回了一條:“好好,我不管了?!?/p>
李整齊走在下班的路上,瞻前顧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總感到每條街都有人跟蹤他,隨時會有人沖過來用刀砍他?;氐郊遥巴夂诤鹾醯囊箍?,頓覺那些惡人就在窗外候著他,他們從每個角落爬出來,像植物根須一樣無孔不入地延伸到屋里的椅上桌下,然后這些根須整合出一個個兇男一步一步向他逼來。什么獎金啦,房子妻子兒子啦……在他的美夢里完全風化坍塌……
七
李整齊誠惶誠恐地過了快半年時間,期待的好事沒來,壞事也沒來。就在一切都將回復往日平靜的時候,清晨,他剛邁進超市大門,便有一個陌生電話打過來,他心頭一緊,感到這個電話非喜即悲。他的手機利用率很低,本市無親朋摯友,社會關(guān)系簡單,除了送貨客戶和一些垃圾短信時而光顧這部二手諾基亞外,一天基本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通話記錄。此時,他任電話不停地響著,卻不敢接聽。手機鈴聲是一首名叫《藿苳草》的維吾爾族歌曲:
……
傳說世間有一種草,
它的名字叫藿苳草,
如果你能找到它,
藿苳就會帶你回家。
……
(藿苳為維吾爾語美妻之意)
手機一遍又一遍地唱,好不容易斷了,他還沒喘口氣,《藿苳草》又唱起來,看來不接是不行的,再說,萬一要是好事呢?不接不就錯過了嗎?他匆匆離開喧鬧的超市,躲到一個角落里,哆哆嗦嗦地按下通話鍵。聲音忽然就從電話里跳出來。
“……你是李整齊嗎?哎呀你怎么不接電話,我是馬全福?!?/p>
“馬全?!??”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
“馬警官,就是到過你家了解情況的那個,有點胖的那個,沒忘吧?”
李整齊一下興奮起來:“噢,馬警官呀,沒忘沒忘,你好你好,我也正想找你們哩,我挺不好過呀,這兩天有人給我發(fā)短信……”
沒容他把話說完,馬警官就說:“小李呀,你提供的信息比較準確,起到了關(guān)鍵性作用,上級部門準備履行承諾,給你兌現(xiàn)獎金,恭喜你。你好好準備一下……喂,你在聽嗎?喂……”
“我在聽,我在聽……” 李整齊不僅在聽,他還聽到自己的心臟在咚咚直跳,如籠中兔子,直撞得他頭暈眼花,他一點也覺不出這些話是說給他聽的,甚至沒有感到有多么喜悅。對這樣一個渴望過平靜日子的小人物來講,怎么經(jīng)受得起?但是不管怎樣,李整齊的財運來了,真正地來了。這是堂堂正正的錢,難道還能有多大的險惡壓得過這正大光明的財富?
他情不自禁地連聲說:“好好好,我準備?!?/p>
人的機遇是莫測的,人的命運也是莫測的,十萬塊啊,有了這筆錢,超市里的姑娘就有可能嫁給他。請不要指責她們俗氣,人活著不就圖個好日子嗎?幸福就在眼前,邪不壓正,有國家強大的法律為他撐腰,怕個鳥!
“……另外小李呀,”馬警官話還沒有完,“你還得準備一個大點的包,鈔票面值五十和十元不等……”
李整齊有點不解:“馬警官,給我一張存單或打到我的工資卡上,是不是更省事一些?提一個大兜子不太方便,也不太安全……”
馬警官說:“怎樣發(fā)放這筆獎金,上級部門也是作過全面考慮的,是這樣,提取現(xiàn)金呢,主要是便于咱們宣傳部門攝像,面值小體積大,畫面更具沖擊力一些,效果更顯著一些,你說是吧,聽明白了嗎小李?”
“是是是,我明白……” 其實李整齊一點也沒聽懂警官說的是啥意思。
“對于像你這樣的舉報人,我們就是要加大宣傳力度,鼓勵廣大群眾勇于參與到我們今后的刑偵工作中。你放心,不要怕打擊報復,我們會開車接你,也要把你平平安安送回家。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案件剛進入庭審程序,明天法院開庭你要到庭舉個證。”
“什么,讓我上法庭?這又是啥意思?我沒聽太懂啊,警官……” 李整齊不解地問道。
“走一下過程而已,就是說讓你出庭指證一下嫌疑人,那夜他是否在現(xiàn)場行兇,你只要說是或不是,一切都結(jié)束了。當然,肯定是‘是。走一下過程而已。好了就這些,明天你在家等我們,有啥事立刻通知我。還住在那里吧?好的,就這樣,咱們明天見?!?/p>
李整齊掛了電話,天地仍然在旋轉(zhuǎn),眼前閃爍著許多細碎的小星子,有些頭重腳輕,好運真的要來了。他的鼻子有些發(fā)酸,他和這座城市從來就沒有聯(lián)系在一起過,無論他平凡的肉身怎樣擁抱這個世界,他的靈魂始終自卑地游離于身體之外,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挺起腰桿做城里人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才從空中落到了地面,或者說從深淵返回到了人間。他很想找個墻根坐下來,抽支煙,吐口痰。
他環(huán)視四周,看見眾多女員工都在豎著耳朵聽他打電話,個個笑逐顏開地看著他,她們的身上仿佛突然浸透了某種色誘的東西,芙蓉出水一般驚艷得有些嚇人。有個女孩大膽問:“整齊哥,今晚請我們吃飯吧,一點毛毛雨啦?!甭曇袈犐先舌莿有摹?/p>
他清清嗓門:“一定一定,我一定請。但是今天不行,錢還沒拿到哩,嘿嘿?!彼男β暯┯驳糜行┦Э?,又說,“明天我去取錢,你們先去選個好一點的餐館,然后給我打個電話,你們看怎樣?”
大家歡呼一片。
但是,他高興不多時,又一條恐嚇短信跳進他的手機。內(nèi)容更兇殘:“明天你要是敢出庭作證,我就要了你的小命?!?/p>
他匆忙給馬警官打電話,說有人要報復他。馬警官安慰他說:“沒事,他們不敢,我們在暗中保護你呢。再說,我們也正想引蛇出洞,一網(wǎng)打盡這個團伙。沒準呀,你的獎金還會升呢。好的,就這樣,我在開會。”
警察的話還沒有聽明白,電話就掛了,細一琢磨,他從目擊者變成了一個證人,又從證人變成了一個誘餌。誘餌是什么?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的那個孩子。這筆獎金似乎越來越走形變味了,越來越像是一個血淋淋的交換。
下班后,他依舊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在街上,擔心會有磚頭從什么地方飛過來,或沖出一幫持刀人把他砍得血肉橫飛。金錢那么誘人又是那么可怕,生命是多么寶貴又是多么脆弱,命都沒了保障,錢還有啥用?不是說有警察保護他嗎?他怎么看不到他們呢?好死不如賴活著,要不先回老家躲上幾天?可是,明天就要拿錢還要作證,又怎么走得了?拿了錢后遠走高飛才是上策。眼下,他還不至于看不到明天的太陽吧。算了,今天別走路也別擠公交了,打個出租車吧。
為避免堵截和跟蹤,他讓司機繞道而行,多走了不少冤枉路才到家。一張五十元鈔票付給司機,說不用找了,他內(nèi)心一點也不感到心疼,反而充滿感激,就好像司機是他的救命恩人似的。他怕家里設(shè)有埋伏,站在門口靜聽了好一陣后才躡手躡腳地開門,像一個進了別人房間的賊。夜色已晚,他還沒有吃飯,也不覺得餓。不敢開燈,借著窗外的月光,他輕輕地將一個黑色晴綸大提包從床下拖出來,扯開拉鏈,掏出存放在里面的換季衣物,然后把它擺放在門口。明天它將要和李整齊一同去完成一項偉大而艱巨的任務(wù)。黑乎乎的大包依舊鼓著,有點像雜亂臥在那里,給了他些許的安慰。要是雜亂在身邊該有多好呀,它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它知不知道主人就要發(fā)財了?知不知道主人可能要被人砍?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可是,我算是把你狗日的白養(yǎng)了,此刻它也許正與流浪女友進行著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呢,不過,也許它可能已經(jīng)待在狗的集中營里了吧,受苦受難沒人再心疼它了……他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沒有脫衣服,手里握著手機,把馬警官的電話號碼掛在屏顯上,倘若兇險臨近,一按鍵就通。另一只手也沒有閑著,他握了一把菜刀。李整齊就這樣全副武裝地和衣躺在沙發(fā)上。他睡不著,想起柜子里還有半瓶二鍋頭,便找出來猛喝幾下。頭有點暈了,繼續(xù)喝,他要把自己的膽子培植起來,讓它長得魁梧強悍。半瓶酒喝完后,暈眩帶著加倍的重力把他壓倒在床上,他睡著了。
八
清晨,陽光明媚。馬警官開著警車繞過幾條臟亂的胡同,準時來到李整齊門前。河邊一處樹蔭下,晨練的房東賈大爺停止腰椎轉(zhuǎn)動,他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朝駕駛室里張望。馬警官搖下茶色玻璃問他,有事嗎?他點頭哈腰地笑說沒事沒事,但還是忍不住問:“民警同志,是來接李整齊的吧?是帶他去領(lǐng)獎金吧?”
警察只笑了笑,算是回答了他的問話,賈大爺咂著兩片厚嘴唇:“這小子走大運了?!?/p>
馬警官說:“這是他應(yīng)得的。這小區(qū)太臟,治安太差,不過,群眾的覺悟很高。今后還望你們多支持。”警官摁了下喇叭,催屋里的人。
“那是那是?!辟Z大爺齜牙點頭,“我是李整齊的房東,還是我領(lǐng)著他見你們的,沒忘吧?這人不錯,不過,就是愛出一點風頭……”
說話間,就見李整齊拎著一個大提兜出門。他拉開車后門,先放袋子后進人。賈大爺抬手拍了他一把:“好小子,出名聲又得錢,你得請我的客哦?!?/p>
李整齊沒說話,只顧往車里鉆,他并沒有賈大爺想象的那樣開心,臉色很不好,灰黃。對方?jīng)]有接的話,賈大爺覺得在警察面前有點丟面子。后面的話就不好聽了:“你這包真大,把獎金都換成冥幣也能裝得下呀。”
李整齊還是沒有接話。
“……農(nóng)民就是農(nóng)民,有一點錢就妄自尊大。你得好好謝我才對!”賈大爺有些惱怒地在啟動的車后呸了一口。
馬警官回頭看了一眼提包,笑道:“你這包有點夸張呀?!币娎钫R笑得勉強,說,“你好像有一點不太高興。臉色怎么這樣難看,死灰死灰的?!?/p>
李整齊長喘一口氣,勉強一笑:“沒事,還好?!?/p>
車里有股濃重的煙油味,馬警官的嘴唇和牙齒都很黑,能感到風光無限的警察其實壓力很大很辛苦。除了坐過幾次出租車外,坐免費的小車李整齊屈指可數(shù),不犯錯也能坐上警車,恐怕沒幾個好人能有此待遇。他回頭隔窗看了一眼賈大爺,也不知怎么,他開始厭煩這個老頭,都是他那張嘴,把他的事情到處說。他決定領(lǐng)了錢后,立刻收拾東西搬走。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天若沒有賈大爺?shù)拇┽樢€,哪有領(lǐng)獎金這般好事。老頭以房養(yǎng)老,孤單一個人,不許人家說話還不得憋死?再回頭看賈大爺,卻由原來的一個老頭變成了兩個,其中一個應(yīng)該是他的鄰居,那個老國企官員,今天是周末,他回來了。他們面對面站著,不知道在說什么。但愿今晚這老頭不再吃小三的閉門羹。
市法院是一幢新建的大樓。
李整齊注意到,法院院內(nèi)有一個年輕女子特別顯眼,并不是因為她比別人高挑白凈穿著時尚,而是她那布滿哀傷的臉上隱含仇恨。
“像今天這樣的重大案件,” 馬警官停車后,一邊拿起夾包一邊點煙說,“法庭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進去的。下車吧,我對你的工作暫告一段落,下面有法警安排你。走,我把你交給他們,記住,你要誠實守信,不能亂說。完事后在這里等我,咱們回局里,電視臺一大早就已經(jīng)在那里等你了……”
李整齊咧嘴應(yīng)和著,不知怎么,他一點也笑不出來,獨自一人下了車。
年輕女子依然冰冷地看著李整齊。這女人很陌生,可她為什么要這樣看他?他想不明白。也許只有一種解釋,她可能認錯人了。
法警見到李整齊的第一句話是:“你提個大兜子干什么?”
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也就沒有回答。法警把他領(lǐng)進一間小房子,用電子搜身器把他全身掃瞄一遍,之后告誡他關(guān)掉手機,在此靜候,不許抽煙吐痰或隨意走動,有事打招呼。法警交代完相關(guān)事宜后便出了門,但是沒有走,在門的縫隙間,能看到他倒背雙臂叉腿站在門口,左右小臂分別壓著武裝帶上的手銬和手槍,看上去冷冰冰的,這讓李整齊感覺自己正接受著一個囚犯的待遇。屋里的墻面很白,窗外有一塊烏云翻滾過來,烏云一會兒像只狗頭一會兒又像頭獅子,再細看啥也不像了,反倒很像雜亂常睡在身下的黑棉套。李整齊從來都沒有心情和時間仔細觀察類似云彩這樣無聊的事物,也許只有失去自由的人,才會用如此方式打發(fā)漫長時光吧。這樣想來,坐牢這事兒是多么的恐怖啊。門外法警始終像尊石墩一般佇立著,因了他的把守,整個房間的空氣都變得窒息,一片荒蕪的靜默。
當法警傳李整齊到庭時,他已經(jīng)歪在提包上睡著了,呼嚕打得驚天動地。被叫醒時他睡眼惺忪,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顯得有些誠惶誠恐。
“喂,該你到庭啦。你沒事吧?”法警瞅著這個迷迷糊糊的人,擔心他進了大廳會把話說不清楚。李整齊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警察一陣,方才清醒,他站起來,提包就走。
法警忙叫住他:“等等,這個就不用帶進去了?!?/p>
他看一眼手里的包,有些不舍地放下來,笑說:“警察同志,這包請你幫我看好了。”
警察說:“放心,走你的吧。”
法庭比李整齊想象的要大得多,三個審判員一身黑袍,莊重地端坐在正席上。旁聽席上的人穿戴五花八門,身著橘黃色馬夾的嫌疑人很顯眼,木然夾在兩個穿深藍色制服的法警中間。見李整齊走進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沒等他把四周看仔細,就聽法官叫他:“證人,請你認真聽我問話?!甭曇羲谋诨厥帲笆紫龋谀銢]有陳述證言之前,你要清楚,你所作的一切證詞不得有誤,否則你將要承擔相應(yīng)的法律責任,你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 李整齊突然覺得嗓子發(fā)癢,有口痰呼之欲出,尿液把膀胱也撐了起來,兩股泄物在李整齊身體各自的跑道上像要爭搶什么似的往外躥。
“好的,證人,在3月24日晚上十點左右,你看到被告正在行兇作案,是吧?”
“是的?!?/p>
“好。被告,請你把臉轉(zhuǎn)向證人?!?/p>
“證人,你要看清楚,這個人在24日晚上你見過嗎?”
李整齊抬眼望過去,一看,這個人太面熟了,他使勁揉一下眼,天哪,他不敢相信,這不是鳳凰歌舞廳的唐保安嗎?他怎么會站在這里呢?
“證人,請你回答?!?/p>
沒錯,發(fā)案的那天晚上他千真萬確看到過這個人,他們兩人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擦肩而過。
“證人,你看清楚了嗎?”法官在問他,他打了一個激靈,靈魂歸竅。大家覺得他看的時間太長久了。法官這一問,也不知怎么,李整齊身上開始出汗,汗出得很快,額頭上的皺紋和汗毛掛不住逐漸變大的汗珠,一滴滴滑落到他的眼里和嘴里。
他應(yīng)該回答:是的,我看清楚了。那晚我確實看到過他。但是這樣回答是不是對唐保安不公?會不會把他推向深淵呢?要真是這樣的話,接下來,他會和唐保安分別坐上不同方向的警車,前者提上袋子去公安局裝錢,后者去坐牢或赴刑場;再之后,他背負著沉重的良心債,買房子娶老婆,過幸福的日子……
“法官在問你?!狈ü僭僖淮翁嵝阉?,所有人都在看他,他不能再出汗了,他必須說話了,可是他張口的第一聲不是語言,是一個哭腔:“哼哼……”之后,他含著一口痰,咕咕嚕嚕表達出眾人等了許久的內(nèi)容:“是的,那晚我見到過他……”
唐保安在看他,眼里滿是冤枉和憤怒。
也不知怎么,他的頭腦一下清醒起來,他清一下嗓門,大聲說:“但是,兇手不是他……”
廳內(nèi)一片嘩然。這噪聲讓他越加脆弱和恐懼,他像一只案板上待宰的兔子,恨不得讓廚子先把自己的耳朵和嘴巴盡快剁下來。但是,眼前所有人恰恰渴望他的嘴巴和耳朵好好長在他的身上。他使勁吞咽唾液,咬緊牙關(guān),把那句話又重復了一邊。
“兇手不是他……那晚,我看到他的時候,離作案現(xiàn)場尚有一百多米的距離,而且他與斗毆現(xiàn)場背向行走,我們擦肩而過。當我接近現(xiàn)場時,被害人還活著,另一個人在對被害人施暴……”
“證人,你要看清楚,不要怕打擊報復。”公訴人員提醒他。
被告辯護人舉手發(fā)言:“審判長,請?zhí)嵝压V人,不要用鼓動和慫恿的口氣迷亂證人的識別意識。”
法官說:“法庭采納。”法官繼續(xù)向證人發(fā)問,“證人,你是說,那晚你確實看到了被告,但是,他所走的方向與作案現(xiàn)場越來越遠,是嗎?”
“是的,被告的個頭瘦高,而兇手敦實健壯……”李整齊說得很無力。回答完后,他有點站不住了,他轉(zhuǎn)身想走,想離開這個讓他美夢終結(jié)的地方。他發(fā)現(xiàn)臉上掛著的不再是汗水而是眼淚,他覺得對不起一直以來對他抱有信心的警察和熱心的賈大爺,對不起翹首期盼他回去擺宴席的超市員工,對不起自己和家人……如果反過來,他要是說:“是他,他就是兇手?!币磺芯腿Y(jié)了,案子結(jié)了,他發(fā)財了,公安和法院也不再忙活了……
但是,他不能那樣,他要說人話,人話就是不能把白說成黑,把正說成邪,活著,要端端正正做人,整整齊齊做事。否則,這一生能安寧嗎?
九
李整齊獨自一人從法院大門走出來。偏西的陽光十分堅硬地撒滿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剛才的那些證詞依舊像木柴一樣燃燒著他,以至于每一根骨頭都在碳化,無力再支撐起他的身體。他孤單而空洞地行走著,這期間,他看見了警車旁的馬警官,卻沒有過去,他們本要做的很多事都中斷了。馬警官一直對他挺好,他讓他太失望了。此時馬警官正在跟一個記者模樣的女子說話,他很忙,可能抽不出時間再送李整齊回家了。但馬警官還是朝他走了過來。
馬警官說:“小李呀,你說了實話是對的,維護了法律的公正,只能怪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到位。法院已駁回訴卷要我們做補充偵查,所以,咱們還要繼續(xù)合作。小李,在作案現(xiàn)場我們只顧著球鞋腳印,忽視了還有一個仿特警的皮靴印子,我問你,那個兇手雖然蒙了頭臉,但你有沒有注意過他的腳,腳上穿的是什么?”
李整齊翻著白眼想,搖頭,對警官說:“再給我一些時間想想吧?!?/p>
“好,我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著。我先走了。你臉色很不好,要不要我送你?”
李整齊忙說不用不用。
李整齊走出法院大門的這段路途中,先后有兩個女人關(guān)注過他。前一個是清潔工,她身穿深藍色工服,腰身粗壯,四五十歲,戴著膠皮手套的手上揪著一個黑色的晴綸提包,遠遠地扯著嗓子喊他:“哎——喊你哩,這是你的兜子嗎?你還要不要?不要我就扔了!”
李整齊機械地轉(zhuǎn)過身,包上明明有提手,可她卻很嫌棄地揪著它的下角,就像提著一個剛剛瘟死的老母雞。他本想說你隨便吧。又一想,不能隨便,這是父親送給他的,它跟他走南闖北十年有余,今天雖然沒有發(fā)揮它應(yīng)有的作用,但也不能過河拆橋。“要,我還要?!彼s緊說。跑步過去拿,還沒等他走近,清潔工早已把它扔到了一邊,忙自己的去了。
包被清潔工弄得濕漉漉的,泛著一股84消毒液的氣味。這包是他十年前離家時,父親在街上給他買的,它裝過娘給他煮的熱雞蛋,親手編織和縫制的毛線衣老棉褲,上面還掛著一把小鎖,那是小妹掛上去的,說城里小偷多。包的一角磨爛了,娘縫上去一塊黑布……
李整齊提著空包,已經(jīng)走到街上了,又有一個女人匆匆追上來:“李大哥……”
這是一個美麗漂亮的女子,看不出她的職業(yè)。此時,她的眼睛里滿滿地注著一池柔美透明的喜悅。她一把抓過李整齊的手,那些透明的液體奪眶而出:“李大哥,我謝你太謝你了,好人,你救了我哥,你是好人,我替他,替我們?nèi)腋兄x你……你真的是個好人……”
“你誰呀?” 李整齊先是有點納悶,但馬上就想起來了,剛進法院時,就是這個女子一直用仇視的眼睛看著他。
“我是唐生奇的妹妹……”
“噢,唐保安的妹?!彼麢C械地搖搖頭說,“不用謝。事實就是這樣的嘛?!彼行┬牢坑钟行┞淦堑乜粗?,說,“你哥也是好人,好人就得幫好人,我欠他的情,也算是還上了。”
“對對,好人就得幫好人?!迸讼±锖康攸c頭。接著她也反省自己說:“我也對不起你……”
他迷茫地看她,不明白她有啥對不起他的。
“我悔不該發(fā)那些嚇唬你的短信?!迸诱f。
“啥?那短信是你發(fā)的?” 李整齊睜大眼睛。
“實在對不起……”女子低頭,陷入深深的自責。
這怎么可能?李整齊足足看了她一分鐘,他哪里相信,那么兇殘血腥毒辣的語言,會出自這美麗女子之手?那段日子,李整齊整夜心驚肉跳,魂不守舍。都說被殺時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被殺的時光,李整齊正是在可怕的“等待”中煎熬度日。此時“兇漢”真的出現(xiàn)了,用一種明亮純凈和自責的目光柔美地照射著他,讓他迷亂糊涂,還有一點比迷亂糊涂更詭秘的喜悅。
“李哥,要不我請你吃飯吧?!迸诱f。
“不不,不用……”他匆忙后退著,好像他在躲一個美麗動人的白骨精。
他提著空包把女子甩在身后,一個人百無聊賴地走著。但是他的腦子并不安靜,馬警官說的皮靴雖然讓李整齊想不起來,但他能明顯感覺到,那個蒙在迷霧里的兇犯又被揭去一層面紗。他弄不明白,兇殺場景總體是清晰的,可他怎么會把唐保安身上的運動衣安到了兇犯的身上呢?
李整齊想得頭疼也沒理出頭緒,隱約感到褲兜里嗡嗡作響,他把手機調(diào)成振動狀態(tài),人一緊張,皮膚的敏感度會大大減弱。掏出手機,里面顯出好幾條未接來電和短信,他還沒有來得及細看,又有電話打進來。一接通,熱熱鬧鬧的嘈雜聲灌進他的耳朵:“……通了通了,電話通了,大家安靜?!边@些聲音他很熟悉,都是和他一起做事的超市員工,說話的是呂大姐。
“……李整齊,我們都在凱撒大酒店等你呢,你在哪兒?錢領(lǐng)回來了沒有?”
李整齊想起了昨天的許諾。既然說好要請大家吃飯,當然不能掃大家的興,但那也只能是他領(lǐng)了獎金以后的事。現(xiàn)在,他兩手空空,拿什么請客呢?他想對大家說,伙計們,我沒有拿到錢,都散了吧。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他從來沒有感受過大家對他像現(xiàn)在這樣的熱情,他在大家眼里已不再是過去的李整齊了,他是成功人士了,或許以后還是李總,李老板了,他仿佛感到自己這時才像一個人了。
“……喂,你說話呀,你怎么了?李整齊,有錢了,不把我們這些窮姐妹們當回事了,是吧?”
“不會不會,”他忙說,“我一定請大家,你們等著我就是?!彼匆谎凼謾C里的時間,“要不你們先點菜吧,我還要去一趟銀行……”
于是,接電話的呂大姐向大家宣布:“大家聽著,李整齊要我們先點菜,他要去銀行,把那筆巨款存上,馬上就來?!彪娫捓镌俅蝹鱽須g呼聲。
李整齊去銀行之前還要回家一趟,把藏在枕套里的那張零存整取的折子拿出來,帶上身份證,上銀行取出他辛苦攢了兩年存款的一部分,這都是他省吃儉用的血汗錢。
等他到了酒店,二十多個男女員工已經(jīng)喝得熱血沸騰,大魚大肉叫了一大桌。他們相互舉杯大呼小叫,好像這一切早已與李整齊無關(guān)了。當他出現(xiàn)在門口時,高潮再度掀起,很多人都爭先恐后地跟他說話,帶著醉意,半真半假地喊他李總:“李總,你要是開了公司,我去你那里上班好不好?”
“李總,我有大專文憑,當你的秘書合適吧?”
“我有駕照,可以給你開車……”
他笑著,面孔僵硬。他坐下來,卻不敢看大家,只是滿眼陌生地看著盛在盤子里的美味佳肴,這些都是他一手制造出來的奢侈和虛假,它就像忽然飄來的一片云,滿含了大量的希望和絕望,然后帶著所有的美好飄向遠方。他不敢與人對視,生怕他眼睛里的那些虛假和欺騙跑出來,將他重新拉回無人問津的落寞境地,他實在不想再回到從前了,被人羨慕真是太好了。此時,他分明像是在為自己搭了一個戲臺,假戲正在一幕幕地真唱著。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本以為會味如嚼蠟,卻很好吃,他又吃一口,接下來他開始狼吞虎咽,整整一天他滴水未進。
“好啦好啦?!眳未蠼愦舐曊f,“什么李總馬總的,一個個假仁假義的,平時你們都干嗎了?現(xiàn)在人家出息了,你們又來勁了,都給我閃開!”
大家“咦”聲一片。一個小伙子道:“哎呀我的呂大姐,你想獨吞咱們的李總呀,恐怕年齡不太合適吧?哈哈……”
虛假節(jié)目還在繼續(xù),他表面開心著,暗里卻慌亂著,身上驟然兼?zhèn)淞藘煞N人格:富有的得意,虛假的無恥,這兩種人格同時在脅迫著他,逼著讓他大口喝酒,也許麻醉是最好的逃離。
大家雖感呂大姐有點無趣,但酒桌上就圖個熱鬧,都不會當真的。
呂大姐也不管別人說些什么,上前把李整齊的酒杯奪下來,領(lǐng)他坐到黑天鵝身邊,她對李整齊說:“甭理他們,都瞎起哄。要我說整齊呀,不管你有多少錢,當多大的總,這人生頭等大事你知道,結(jié)婚娶老婆生孩子?!?/p>
呂大姐看一眼身邊的黑天鵝,李整齊便知道呂大姐想重新撮合他們的事。呂姐說:“其實吧,小何這丫頭還是挺不錯的,別看她平時躲著你,那叫矜持,女人嘛?!?/p>
黑天鵝也借機送一眼秋波,喜不自禁地低頭做忸怩狀。李整齊看她一眼,他似乎對這個曾經(jīng)暗戀過的女人沒有了感覺,他總覺得她的微笑像繃上了一塊膠布,使她的臉看起來略帶了一點猙獰,恰似眼前這桌酒菜,成為另一些晶瑩剔透的虛假零件,它們組裝在一起,加倍折磨著他。
“行了?!眳未蠼阏f,“說到這你也就全明白了。你倆好好聊吧,好事呀就得成雙,無雙不喜嘛,對吧?” 呂大姐笑著起身離開。李整齊看著黑天鵝,不冷不熱地問:“你不是有對象了嗎?”
黑天鵝小聲說:“吹了,那人不務(wù)正業(yè),靠打打殺殺過日子,我跟他已經(jīng)完了?!?/p>
突然,冥冥之中,他覺得一個遙遠的記憶正在復蘇,如一個不明物體蒙蒙眬眬向他漂移過來,他長久地看著黑天鵝。黑天鵝也看他一眼,噘起小嘴道:“我知道你為什么這么看我。 其實我去歌舞廳只是玩玩,不干那事?!?/p>
“你說的那個人是……?” 李整齊問。
她見李整齊目光如炬,說:“就是我手機上的那位呀,你看過的。”
李整齊記憶中的不明物體迅速變成了一個男人的圖像。
黑天鵝說:“他已經(jīng)消失半年了?!?/p>
李整齊迷茫的思路豁然開朗,像某種物體突然發(fā)酵涌了出來:“你手機里,他的圖片還在嗎?再讓我看看好嗎?”
她疑惑著,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看他干嗎?”但她還是掏出手機給他看。
記憶驟然被打開,像忽然長出了腳似的,從腦子里大步走出來,簡直讓他有些措手不及,難怪他對黃色的記憶這么強烈,原來兇犯頂著一頭的黃發(fā)。張冠李戴,居然把黃色安在唐保安的身上。他猛然跳起來,拿了黑天鵝的手機沖出門外,他一邊跑一邊翻找馬警官的電話號碼……
十
李整齊指認的第二個嫌疑人,在千里之外的某縣被抓獲。那一頭漂染的黃發(fā)早已長出黑茬,但發(fā)梢上的麥穗色依稀顯現(xiàn)。與此同時,李整齊把印有這人腳印的外套也提供給了警方,現(xiàn)場留下的腳印與李整齊外套上的腳印完全吻合,這已足夠說明兇手與在歌舞廳里做事的這個黃哥同屬一人。但是,在具體調(diào)查取證過程中,沒有找到嫌疑人的作案工具和與現(xiàn)場吻合的皮靴等實物,嫌疑人有理由否認鞋印與他有關(guān),他會理直氣壯道:“誰能證實鞋是我的?”
干警對已被勒令停業(yè)的鳳凰歌舞廳進行補充偵察,效果甚微。他打電話問李整齊,當時嫌疑人踹他的時候,身邊是否還有人?
李整齊毫不猶豫道:“唐保安,就是那個被抓錯的第一嫌疑人唐生奇?!?/p>
“再沒有了嗎?”馬警官急切地問。
李整齊為難說:“歌舞廳里很陰暗,像個魔窟。我被那個叫黃哥的人領(lǐng)去喝酒,他免費請我喝里面放了‘貨的酒。這時唐保安就走過來攆我出門,那人便在身后狠狠踹了我一腳……”
馬警官厭倦地打斷他:“這些我們都知道,我是問你,除唐生奇之外,你身邊還有誰?”
李整齊苦思冥想,遺憾地搖頭。
“你可不能再張冠李戴了?!币蛴星懊娴恼`解,馬警官提醒他。
李整齊回憶道:“周圍好像還站著一個穿三點式的女子,濃妝艷抹的,具體長啥樣我也記不清,時間有點長了。她還偷了我的錢哩……”
馬警官知道那些小姐流動性很大,加上近日掃黃,要想找到她比登天還難。
馬警官為難道:“這就不太好辦了。你跟唐生奇兩人關(guān)系有些特殊,也就是說,你們有個人情感成分在里面,原則上法庭是不予接受的。如果再找不出其他人看到嫌疑人踢過你,外套上的腳印硬說是他的,理由就不充分,沒有人證物證,對嫌疑人的指控證據(jù)不足,疑罪從無,有可能會被釋放……”
李整齊高聲道:“我敢以人格打賭,他一定就是殺人犯,馬警官,你們千萬不能放虎歸山啊……”
“打賭是沒有用的,法律是要用事實說話的。你再好好回憶一下吧。其實,那天你作為唐生奇的證人也是不合適的,法庭要是知道他對你有恩,你也是沒有資格作證的。另外,唐生奇的嫌疑并沒有排除,他鞋上的血跡來由解釋得也不是很明了,他被釋放只因關(guān)押期限已到,所以說,他仍有被提回重審的可能?,F(xiàn)在案情有些復雜了,你再好好回憶一下吧,若有新線索及時跟我聯(lián)系,暫時就這樣吧?!?/p>
李整齊被這樣的結(jié)果弄蒙了,真正的兇手證據(jù)不足,唐保安還會有“二進宮”的可能,錢沒拿到一分錢不說,搞來搞去成了這樣一個顛倒黑白的結(jié)果,唉——
通過唐保安妹妹的短信,他找到了唐保安。
唐保安比以前更瘦了,也很沮喪,他說母親幾天前去世了。他為李整齊和自己點上煙,略帶悲壯地環(huán)視著城市街道,說:“辦完喪事后,正想找時間請你吃頓飯呢。”
李整齊說:“吃飯就免了,現(xiàn)在事情搞復雜了,我有事要詢問你?!?/p>
兩人坐下。李整齊開門見山:“大半年前的那晚,鳳凰歌舞廳那個叫黃哥的人踢我一腳的時候,除了你,旁邊還有誰?”
唐保安不解何意。李整齊只好將踹在他背上的鞋印,與現(xiàn)場的腳印完全吻合的事說了一遍:“這很重要,如果再能找到一個人作證就好了。現(xiàn)在的問題在于你我都不能互為證人了?!?/p>
唐保安回憶說,有兩個女人在場,一個是小姐,另一個女子很漂亮,左嘴角有一顆美人痣,此人時常光顧歌舞廳。李整齊知道他說的是鄰居,某國企老總的小三。被人踢的那天他也看到了她。唐保安說,這女人在里面很搶手,與多個男子關(guān)系曖昧,歌舞廳里發(fā)生的幾起斗毆事件都因她而起。歌舞廳老板也就是那個死者也與她有染。
李整齊知道這鄰居天生就不是盞省油的燈。不過,把她憋在這骯臟的城中村也確實太委屈她了,她不缺錢卻很空虛,釋放郁悶非歌舞廳莫屬。
“找到這個女人不會太難吧?”唐保安說。
李整齊道:“她是我的鄰居?!?/p>
唐保安眼睛一亮:“那還不趕緊……”
李整齊搖頭,讓這個女人給一個農(nóng)民工作證,除非他變成一個有錢有勢的高富帥。
此時此刻,兩人相對無語,不知如何是好。
城中村兇案徹底攪亂了兩個農(nóng)民工的正常生活。眼下,李整齊已不再為那筆懸賞金做美夢了。他擔心真正的兇手會因證據(jù)不足被釋放,無辜的唐保安因疑團未解重新被抓進去……而這一切,都是因他的舉報。那歹徒倘若真放出來,也一定會報復他。
李整齊思前想后,還是給馬警官打了電話,將女鄰居的一些線索提供給他,比如該女子與死者關(guān)系密切,案發(fā)當晚,此女也在同一時間現(xiàn)身,似乎與案情有著某種必然聯(lián)系。至于怎樣分析和推定那女子的詭秘行徑,那都是警察的事了。他又對馬警官說,獎金不想要了,想回鄉(xiāng)下去,因為兇手若被放出來,會報復他。
“你放心,公安機關(guān)對每一個證人都是有所保護的。嫌疑人是否真正有罪,都要以審判結(jié)果而定?!瘪R警官安慰著惶惶不可終日的李整齊。
十一
過了不久,目擊者李整齊再次因城中村案件出庭作證。
李整齊在法庭上見到被告時,他變成了一個光頭。一束兇惡的眼光射向他,他沒有畏懼。
法官問:“證人,3月24日晚,你看到被告行兇了嗎?”
“看到了?!?/p>
“請你詳述現(xiàn)場情況和兇手特征,不得有誤?!?/p>
李整齊回答:“那天晚上,被告與一個稍胖的男人,也就是歌舞廳老板在街燈下撕扯,很激烈。盡管他戴了一個頭套,但是他的特征明顯,比如黃發(fā)從頭套上鉆出來,還有他健壯的身材我也很熟悉,最重要的是,這人在歌舞廳里踹過我一腳,尚有鞋印至今保留?!?/p>
審判長請法警出示證人衣服及現(xiàn)場提取的腳印影印件等物,在各席間巡視一周后,審判長問眾席有無異議。均回答無異議。
“好的,證人可以退下了?!?/p>
“我還有話。” 也不知怎么,李整齊突然變得很大膽,仿佛此案促使他變得成熟干練起來。審判長允許證人繼續(xù)陳述。
“……這個人是有殺人動機的,據(jù)歌舞廳保安唐生奇說,那天晚上,唐從女友家出來,碰巧遇見他的老板,也就是被害人,那時,被害人正在路燈下接聽一個電話。唐生奇一直在找他討要拖欠的工資,就站在一邊等待,順便聽到了一段電話內(nèi)容,被害人像是正在要挾一個人,他讓這人給他的賬里打錢,不然就把他們的事情暴露出去。被害人還說,他就在門口,對方的情況他了如指掌等等,這充分說明有人雇兇殺了被害人……”
“證人!”審判長打斷李整齊的話,“上述這些唐某都曾做過陳述,本案早有記錄,而且這些已經(jīng)超出舉證范圍,本院不予采納。請證人退庭!”
法警走過來。
審判長對律師席道:“被告辯護人還有沒有陳訴的?”
被告辯護人舉手道:“懇請證人暫時留步可以嗎?”
審判長與左右審判員互遞眼神商議后回答:“可以?!?/p>
被告辯護人道:“審判長,據(jù)我所查,證人曾追求過被告的女友何蝶娥。因其已有男友未果,證人不甘,時有惡意跟蹤,被告因此教訓過證人。其證詞很明顯帶有一定的情感色彩。完畢?!?/p>
李整齊突然來了膽量,他大喊一聲:“你胡說!我與被告人之間沒有絲毫的感情沖突,我不認識他……”
審判長大聲道:“證人請安靜?!?/p>
被告辯護人:“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你們既然素不相識,他又為何踹你一腳,你又為何將此仇恨牢記于心?”
法官道:“辯護人針對證人私事的陳述帶有一定的意向思維,法庭不予采納?!?/p>
“還有,”被告辯護人道,“那夜,街上漆黑一團,證人又怎么能夠看到被告人頭發(fā)的顏色呢?”
“那夜的路燈一直亮著。我發(fā)誓,沒有半句胡言……全小區(qū)的人都可以證明此事。辯護人,你是一個無賴,你替殺人犯開脫罪責,看來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有人開始笑了,李整齊把整個大廳弄得活躍起來,旁聽席一片嗡嗡聲。他聲音顫抖且高亢,他突然像是變了一個人,忘記了此時的證人身份,忘記了身處莊嚴的法庭,仿佛置身于某公共場所,與蠻橫者據(jù)理力爭。
“請安靜?!睂徟虚L道,“案發(fā)現(xiàn)場的路燈當時亮還是不亮,公安部門可做補充偵查。法警,請證人退庭。傳第二證人?!?/p>
李整齊被法警架出來,這時,他看見法警領(lǐng)著一個女子迎面走來,這是他的鄰居。他們擦肩而過時,女子厭惡地看他一眼,小聲罵了他一句:“癩皮狗。”
她會作出什么樣的證詞,李整齊可想而知。
一出法庭大門,李整齊便直奔案發(fā)現(xiàn)場。他絕對不相信那晚的路燈沒有光亮。被告辯護人說現(xiàn)場壓根沒亮路燈,純粹是紅口白牙不說人話,法律要尊重事實,豈能這樣肆意歪曲?既然公安要做補充偵查,肯定要來看路燈的。不過,發(fā)案至今已有數(shù)月之久,很難說路燈在這段時間不會有損壞,所以他要在警察調(diào)查之前,先看個究竟,確保萬無一失。
十二
城管又在城中村搜捕流浪狗了。這次他們還帶了升降梯,準備進行立體式摸排,據(jù)說他們每捉一條狗,獎金都很可觀,因而這些人樂此不疲。
如果不是看到他們,李整齊都快把雜亂忘掉了。這些天來,案子好似鎖鏈纏身,搞得他身心疲憊。也不知道躲避災禍的雜亂如今命運如何,也許它早就被關(guān)進“集中營”了。城管的搜捕范圍從地面擴大到屋頂,幾個人架了梯子往上爬,似乎很有針對性,像在屋頂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此刻,這些人想做什么都與李整齊無關(guān)了。他只是站在路燈下,一個勁地往燈罩上看。
路燈由鐵桿撐起,大約四五米高,李整齊看不清鋁制燈罩里的燈泡有何異常,便試著往上爬了一段,隱約看到燈罩里的燈泡碎了。他曾在農(nóng)村干過幾年電工,懂得一點電器修理。碎燈泡應(yīng)該是一只一百瓦的普通日光燈,超市里有售。于是他迅速跑去買來一只,又備了一把起子。李整齊開始往上攀爬,爬到一半便覺得有些力不從心。喘息片刻,他繼續(xù)攀爬,終于抓住了燈架。燈柱頂端呈F形狀。燈泡碎得厲害,顯然它受到了外力的沖擊。他騰出右手開始拆解,燈頭銹在里面,用力一擰,玻璃碴直往下掉,裸露的燈芯發(fā)出嗡嗡的聲音。他知道自己懸掛著的身體堅持不了太久,但已無退路,于是他孤注一擲,使出全力去擰它。
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了狗叫,這是雜亂的聲音,他循聲望去,只見雜亂站在房頂上,兩只眼睛看著他。它好像是被人逼到房頂上去的,只見它嘴里銜著一個東西,好像是一只鞋,一只高幫皮靴……他驟然興奮起來,他要趕緊下去,阻止城管的抓捕?;艁y之中,他碰到了燈芯,突然間指縫冒煙,渾身發(fā)麻,他墜落下去……
他渾身動不了,但大腦尚還清醒。他開始明白,案發(fā)那天晚上,雜亂為何叫得兇,還扯下那件印著腳印的衣服。主人曾告訴過它,這個腳印是主人的恥辱。所以,雜亂雖然出了門,卻一直在為主人尋找那只鞋子和穿鞋的人……
他在半迷糊狀態(tài)中,撥打馬警官的電話,電話通了,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只好艱難地給馬警官拼寫了一條短信,短信前言不搭后語:“狗發(fā)獻血災五定……”
李整齊一直躺在那里,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最后他完全失去了知覺。偶有汽車和行人路過,都把他當成醉酒的人。這時,手機鈴聲不停地唱起那首維吾爾族老歌。
……
傳說世間有一種草,
它的名字叫藿苳草,
如果你能找到它,
藿苳就會帶你回家。
于是我從春天出發(fā),
跋山涉水走天涯,
歷經(jīng)艱辛輾轉(zhuǎn)冬夏,
忘卻都市的繁華。
我天天在找呀找,
哪里有我的藿苳草?
終有一天我會找到它,
藿苳它在哪里發(fā)芽?
我天天在找呀找,
就在心底,我發(fā)現(xiàn)了它。
……
不知過了多久,很晚才回家的賈大爺見到他,匆忙叫來救護車。
李整齊身上的手機一直響不停,那部老式手機待機時間較長。醫(yī)院正愁沒有家屬的聯(lián)系方式,就替?zhèn)呓油穗娫挕k娫捠邱R警官打的,問明情況后,他火速趕到醫(yī)院,最初他還以為是李整齊遭到了嫌疑人同伙的報復。后又了解到傷者是爬路燈觸電摔傷的。他湊近李整齊的耳朵問:“小李,你醒一醒,我問你,‘狗發(fā)獻血災五定是什么意思?”
傷者一直昏迷不醒。醫(yī)生對馬警官說:“這個病人摔得不是很重,主要是觸電導致神經(jīng)中樞受損,躺在地上的時間太長,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什么時候醒來,說不準?!?/p>
馬警官每次來醫(yī)院,都能看到門外的一處角落臥著一條狗。醫(yī)院門衛(wèi)對他說:“它好像是那個被電打的人的狗,它幾次想闖進去找主人,我沒讓進。這狗挺忠誠?!?馬警官隱約覺得,李整齊那條前言不搭后語的短信似乎與狗有關(guān)。
馬警官盼望李整齊早日醒來。他預感那條短信一定有內(nèi)容。有一次,他又貼近李整齊的耳邊問道:“李整齊,‘狗發(fā)獻血災五定到底是什么意思?”
身邊一個護士不耐煩道:“哎呀,我說先生,你老是問這么幼稚的問題。狗發(fā)現(xiàn)鞋在屋頂,就在屋頂唄,還有什么意思?
馬警官一愣,猛拍腦門,旋風一般跑出去。那條狗依舊臥在門外。他想,等辦完案子,想辦法抓住它,送警犬隊去培養(yǎng)一下?!?/p>
后記
據(jù)嫌疑人交代,他受雇于某國企老總。
死者雖為歌舞廳老板,但毒賭成性,財產(chǎn)耗盡。他與某女相識后,獲悉某女與國企老總的詳細內(nèi)幕,故借此敲詐。國企老總畏懼包養(yǎng)情人一事敗露,便雇兇滅口。
殺人過程很簡單,兇手一刀捅下去,被害人瞬間倒地。但清理現(xiàn)場有一些麻煩,路燈太亮了,四周陰暗處似有人走動,建筑物明亮的窗口都是眼睛,兇手首先撿起一塊磚頭砸碎了路燈,之后他脫了鞋,將噴濺了血跡的衣裳和兇器分別塞進兩只鞋里,光腳走到河邊。岸邊有柵欄和數(shù)米高的樹,第一只鞋被他成功扔進河里,第二只卻從樹上彈回來,落到了屋頂上……
公安機關(guān)根據(jù)獎勵舉報人員的相關(guān)決定,責成辦案民警盡快將懸賞金送達舉報者手中。初冬某日,馬警官一行駕車駛進醫(yī)院大門。榆樹葉子落了一地,踩上去咯吱作響。李整齊坐在一處條椅上,身邊站著一個紅衣女子。那衣服真鮮艷。李整齊可以自由行走了,只是大腦還有點遲鈍,說話依舊不太清楚。女子很是親密地陪伴著他。馬警官看了女子一眼。她主動說:“我姓唐,整齊的女友。”馬警官欣慰地點頭。他把一張銀聯(lián)卡鄭重地放在李整齊手里說:“這是你的獎金,送得有些遲了?!崩钫R接過來,細細端詳了一陣,不易察覺地輕嘆一聲,然后交給了身邊的女友。女友笑說:“正好,醫(yī)院一直催我們繳費呢?!?/p>
馬警官無語,從李整齊的傷情來看,結(jié)了醫(yī)療費,這獎金恐怕也剩不了多少。他換個話題對李整齊說:“我把雜亂送到警犬中隊培訓去了,你沒什么意見吧?”
李整齊笑著,遲鈍地說:“好,好。”
“它在那里吃得好得很,頓頓有肉?!瘪R警官笑說。
李整齊又笑一笑,笑得很純潔,一點悲傷都沒有。
馬警官很忙,坐了沒多久就走了。走出醫(yī)院大門,馬警官一愣,只見那條名叫雜亂的狗又臥在了大門旁邊,兩只眼睛像是渴望什么似的看著他。他開了車門,試圖喚它上車,可是這狗只看了他一眼,又把頭偏向醫(yī)院的大門,眼里是滿滿的期盼。馬警官搖頭感嘆,李整齊這輩子有這樣一個忠實的朋友也值了。他這樣想著,啟動了油門。
也不知為啥,馬警官總有些放不下那條狗,不由撥通了李整齊的手機。這時,他隱約聽到一曲獨特的維吾爾族音樂。
……
傳說世間有一種草,
它的名字叫藿苳草,
如果你能找到他,
藿苳會帶你回家。
……
馬警官回頭,看到那條狗雙腳搭在醫(yī)院的鐵門欄上,他們團聚了。
他的眼睛潮濕得看不清車前的馬路……
責任編輯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