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沒有什么可以焚毀靈魂的星河,沒有。也許某一天,肉身變?yōu)閴m土,但那星河里的一顆是你的,你的星。
15、這雨中,總有它缺席的部分。分開那些雨滴,在身體的左面。在雨中,靈魂出離。那些傘下的人,我隱藏在他們之中。尋找缺席的你,在身體的右面。
——摘錄作者《還魂之鏡》片段
1
早起,點了支煙,坐在書桌前,看著魚缸里的魚。紅與黑。兩條。黑色的,在昨夜臨睡前,被我施了刑罰。因為它老是從魚缸里蹦出來。當(dāng)時,我正在電腦上看電影《美國往事》,那個小男孩說:“面條,我滑倒了。”然后,他就死了。看到這個鏡頭,眼睛濕潤了。我是一個對死亡敏感的人。只聽一聲水響,那條黑魚從魚缸里跳出來,在書桌上,上下擺動著尾巴。拇指和食指捏著它,放回到魚缸里。沒想到,它再一次跳出來。我沒有急于把它放回到魚缸內(nèi),盯著它看,任它掙扎,直到筋疲力盡。這只是幾秒鐘的想法,我害怕它死。之前買了十幾條,現(xiàn)在只剩下這兩條。如果它再死,剩下的那條就太孤單了。第三次它跳出來的時候,我憤怒了,也許是因為電影里的某一個鏡頭影響到我的情緒。如果,有一把槍的話,我一定會對著這條魚開槍的。我在抽屜里翻找著什么,看到之前縫紐扣剩下的線。我很輕,很輕地把線纏繞在魚的身上。我說,很輕。除了魚頭,其他的地方都被我纏上。再一次把它放進魚缸里。它很快沉到水底。看到它翕動的嘴,我多少放心了。也許是它影響到我的情緒,電影沒看完,就關(guān)了電腦。睡覺。
現(xiàn)在,它還活著,我解開那些纏繞在它身上的線。它笨拙地游動。尾鰭有些被我弄破,多少影響到身體平衡。我憐憫地盯著它看。找來魚食撒進去。黑行動緩慢。紅迅捷地沖上去,吞吃著魚食。我分不清它們的性別。在魚缸底部還有一塊我從河里撿來的石頭,拳頭大小,看上去很像菩薩端坐在那里。水中的菩薩。它們在菩薩左右,游動。
外面在下雨,很大的雨。我注視著玻璃上的雨滴。它們也在注視著我。樓下有人舉傘行走,但我看不到侍雨的神。我點了支煙,中斷我的注視。隨手打開身邊那本趙松的《撫順故事集》,我看到上面被畫上黑線的一段話:“有時候,某些理想,對于某些人來說,從一開始就注定是悲劇的結(jié)果。原因往往不是別的什么,只不過是天真?!边@句子是多么適合雨天閱讀。慢,且?guī)е鴳n傷。而我,何嘗不是一個天真的人呢?傻瓜般在雨天思考著我的詩篇。傻瓜的詩篇。只為三個字:喜歡你。
2
新小說停滯很長時間了。我不知道怎么處理她。在這雨天,我突然想繼續(xù)寫下去。在細雨中呼喊她的名字。我自然不會忘記她的名字。但在小說里我要隱去她的真實姓名。就叫她撫琴吧。這么說,好像這個故事是真實的。算是吧。撫琴要求我在故事里殺死她,這也是我小說停滯不前的主要原因?,F(xiàn)在,我突然想這么做……殺死她,在小說里。愛與死總是緊密相連的。
“在你的小說里就會有我靈魂的存在。你殺死我,我的故事在小說里復(fù)活?!睋崆倬褪沁@么說的。很決絕。她說的時候,表情肅穆,手里舉著黑色雨傘,而我在雨傘外面。撫琴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她的冷漠。以前她可不是這樣。后來,她扔下我一個人站在雨中。她走了,舉著那把黑色雨傘,沿著民主路。馬路濕漉漉的,只有她一個人。我就那樣看著她,準(zhǔn)確說是看著她的傘,慢慢模糊成一個黑點兒。雨中,如此豐盈,如此空虛。我掏出手機拍下她最后的背影。模糊的。我多么希望她回頭,是的,驀然回首,那我就會沖上去,抱住她。但她沒有。沒有。只給我一個絕望的背影,像一個烙印,在我心里。雨大,急,對于我,它們好像不存在。某一刻,我克制不住自己,眼淚唰地流出來,迷住了我的眼睛。我的臉上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它們混合在一起。雨中哭泣的男人,隨時都可能變成雨的一部分。濕漉漉的。消失。殆盡。我沖到過街天橋上,看著下面滯慢的車流,蠕動著。一個同樣沒有打傘的佝僂著身子的老人背著一個濕漉漉的紙箱在車輛中間穿行。緩慢。我掏出手機,拍下他。后來,這張照片被我設(shè)成了電腦的屏保。黑白的。我喜歡黑白照片。黑與白是希望和絕望的影像。
我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
妻子責(zé)備我說,干什么這樣被雨淋著呢?就不怕生病嗎?
她給我拿出換洗的衣物,說,洗個熱水澡吧,一會兒再吃幾片預(yù)防感冒的藥。
我意識到自己過于冷淡了,答了聲,嗯。
妻子問,晚上上班嗎?
我說,嗯。
妻子說,洗完吃飯。
我說,嗯。
我鉆進浴室,關(guān)上門,坐在那里吸煙。一邊往浴缸里放水。水流聲嘩嘩的。那像是我身體之外的哭泣。沒有煙灰缸,我站起來,煙扔到馬桶里,放下馬桶蓋,繼續(xù)坐在上面。浴缸里的水已近一半。我脫掉衣服,濕透的,我把它們?nèi)舆M洗衣機里,伸手摸了摸水溫,微熱。我跨進去,身子平躺在里面。水淹沒我。頭部還露在外面,我又點了支煙,沒吸幾口,手上有水,煙濕了,滅了。吐到浴缸外面。我沉入水底,是的,水底,像一只海豚。水變成了藍色。海水的藍。我也是藍色的。潛伏在海水之中。我在水中哭泣,一個個小的氣泡從眼睛里飄出來。身體在水中顫抖。在幾乎窒息的時候,我沖出水面。死是無所謂的。但我還沒有完成她說的小說,在小說中殺死她。她說,我需要她的死魂靈陪伴。她的話讓我恐懼。涼徹骨髓。水有些涼。我坐在水里面,幻覺水結(jié)冰了,我被封凍在里面,不,是半個身子。我像一個悲慟的雕像。透明的冰面下,可以看到我赤裸的下半身。它們低垂,萎靡地蜷縮在一起,像一對難兄難弟了。下半身的琥珀。閉著眼睛。我。撫琴出現(xiàn)。手里拿著一把電鋸,攔腰,在鋸著我的下半身……沒有鮮血。沒有。一鋸兩半,她移動著我的上半身,垃圾般扔到一邊。下半身保存在冰面之下,像標(biāo)本。她找來幾個工人,把浴缸抬起來,裝到一輛汽車上,運送到她的“時間畫廊”,敲碎浴缸,把冰連同我的下半身一起盛裝到水晶棺內(nèi)。為了防止融化,從水晶棺的一個小孔往里面噴著冷氣……
“你干什么呢?還不快洗,飯都做好了?!?/p>
妻子進來,我渾然不知。
我的身體是慟僵的。
妻子挽起衣袖,往我的身上撩水說,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來,我給你洗。
我說,不了。
妻子說,好久沒給你洗澡了。
我不知道說什么。任妻子在我的身上涂抹著香皂。
我閉著眼睛,身體是空洞的。
她給我全身擦洗完,說,起來,沖沖。
我從浴缸里出來,回身看了看。
妻子問,看什么呢?
我說,沒什么。
其實,我在看我的那下半身是否還在浴缸里。
妻子已經(jīng)調(diào)好了水溫,在嘩嘩流淌的淋浴下,像下雨,是的,像下雨。我閉著眼睛看到撫琴雨中離去的身影。眼淚再一次流出來,我壓抑著自己,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流淌的眼淚和水流一起順著瓷磚流淌到下水道里。身上的泡沫沖到下水道那兒,盤旋著,滲透進去。聲音,像哭泣。
整個浴室里,除了妻子,都是哭泣的。
妻子彎腰拿起下水道口那個圓形的蓋,水流順暢了很多。
那個我之前扔下的煙蒂,里面的煙絲都散出來,碎末,粘在地上。
妻子清理著說,以后,洗澡不要在浴室里吸煙。
我沒吭聲。
我多想,就這么淹沒在水中,淹沒在那場被定格的雨中。
那漫天雨的世界,像一個濕漉漉,冰冷的陰道,而她——撫琴離開了我。
妻子蹲在地上擦洗著地上的瓷磚,她腰部的肉從粉色的睡衣里露出來,閃電般刺激了我。溫?zé)岬乃屛业南旅婊謴?fù)了知覺。我野獸般從水流中沖出來,抱起妻子。
妻子掙扎著說,你干嗎?你瘋了嗎?你這是強暴。
我根本不聽妻子的話,隨著我的動作,她柔順下來,手支撐在墻上……我像是在赴死的路上。干澀的身體慢慢變得濕漉漉的,像那個雨中的世界。
妻子說,你好久沒這樣了……
我沉默。我要讓那個濕漉漉的世界變得更加濕漉漉的,充滿了冰冷。
那一刻,我看到雨中的世界那個離去的撫琴舉著黑色的雨傘,轉(zhuǎn)身……在看我……哀傷的眼神……永恒,那一刻仿佛變成了永恒。
……
那雨中的世界消失了。
我渾身癱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妻子轉(zhuǎn)身,問,怎么了?
我跪在瓷磚上,大口喘氣。
妻子說,你都要把我發(fā)射到火星上去了。
我扶著浴缸站起來。
妻子脫光,給我沖洗著,仔細而認真。
她拍拍我的屁股,聲音甜蜜而無力地說,乖乖,好了。
我穿上她給我的換洗衣物,從浴室里出來,一頭扎到沙發(fā)上,躺下。
妻子臉色潮紅地從浴室出來,說,你個暴徒,我都流血了。你再這樣,我就告你家暴。
我躺在沙發(fā)上吸煙,無賴般笑著。
妻子說,你還笑。
她用光滑的小腳踢我,說,起來,吃飯。
我覺得膝蓋有些疼,擼起褲子看,兩個膝蓋上都是淤青。是的,淤青,像胎記。我沒讓妻子看到。她去廚房往屋子里端吃的。她走路有些瘸。
我問,咋瘸了?
妻子嗔怪地說,還問我。都是你干的好事。
3
故事要從我迷戀森山大道的攝影開始。某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網(wǎng)上看到森山大道的攝影,那照片里透出來的氣息,仿佛觸及到了我的靈魂。我還特意從網(wǎng)上購買了他的書?!度挠洃洝泛汀哆~向另一個國度》。我承認同一個事物,因為拍攝者的不同,所呈現(xiàn)出來的意味也是不同的。這里面包括拍攝者的素養(yǎng)和情緒。我認為,沒有情緒的藝術(shù)品是僵死的。我不想成為什么攝影大師,只是用拍照在緩解我的某種情緒。我的器材就是我的手機。我想,等我找到感覺,再買一個小的便攜的單反。就這樣,我這個軋鋼廠的吊車司機,除了寫作,還有拍照來豐富我的業(yè)余生活。
在拍攝一百張工人面孔的計劃流產(chǎn)后,我開始走街串巷去街拍,才讓我對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望城有了新的了解。很多地方,我竟然是陌生的。在拍攝的過程中,那些現(xiàn)實中的棄物,在照片上還原生命。是的,我就是這么認為的。是偶然的,我讓它們復(fù)活。或者說,是它們在那里等著我,相遇,然后,我拍下它們,我賦予它們存在的命運感。當(dāng)我有了這樣的感觸之后,拍照得更加起勁了。我的視角和我的審美,讓我從它們那兒同樣感知到我存在的命運感是跟它們契合的。我拍照它們,也是在拍照我。
那天也是下雨,天陰。我從工廠里走出來,帶著絕望。廠里剛剛頒布了退休延遲的文件。我,這個吊車司機,要延遲到六十歲退休。而正常像我這種特殊工種的職業(yè),是五十五歲退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挺到六十歲,就死翹翹了。這雨天很契合我的心情。雨不大,我沒有帶傘。在路上閑逛著。這些日子的拍照,喜歡雨天拍出來的那種黑白照片,分外干凈。我在路上,對著櫥窗里的模特拍照。
雨漸漸大了,我躲進一家咖啡館。坐在臨窗的座位上。雨中的人,舉著雨傘的,沒舉雨傘的??Х瑞^里人很少,更多人比我年輕,坐在那里要杯咖啡,在看手機。手機是他們面對世界的唯一通道。我盯著外面,不時,拍下雨中人。玻璃上的雨珠,讓外面的人看上去有些模糊,霧蒙蒙的效果。我喜歡。這時候,我那種從工廠里出來的絕望心情好了很多。我勸自己,畢竟要面對這世界給你的一切。黑暗或者其他。雨珠在玻璃上流淌著??奁牟A?。我喝了口咖啡,內(nèi)心里的我跟玻璃一起哭泣。我的位置對著一條街道,雨下了有一會兒,街道上偶爾會空無一人。這時她出現(xiàn)在街道上。越來越近。及腳踝的黑色連衣裙。帆布鞋。一只腳有些跛。等走近的時候,我才看清,是,右腳。她慢慢地在雨中走著,讓她身后的街道都跟著傾斜了。我連忙拿出手機拍下??粗鄡岳锏乃?,我是滿意的。那契合了我情緒的她的照片。我好奇她的跛足。是崴了腳嗎?我猜測。她看上去能有一米六五。短發(fā)。我盯著她看,她已經(jīng)進了咖啡館。我的呼吸變得緊張起來。我故作鎮(zhèn)靜地看著窗外,不敢看她。一輛大卡車行駛著,成了街道的盡頭,我的目光無法穿越過去。我點支煙。雨又大了。我喝了口咖啡,有些涼。
窗外。街道上行駛的卡車不見了。一條空寂的雨中的街道,出現(xiàn)。沒有盡頭。我對著空寂的街道又拍了一下。一列火車橫向從街道中央穿過。黑色的車廂。我感覺到有人從我的后面過來,但我沒有回頭。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我的對面說,可以借一下你的火嗎?我詫異地看著她。她一只手端著咖啡杯,一只手夾著一支煙,在我對面坐下來。我害羞,甚至慌張地把桌子上的打火機拿在手里,按了一下,火石摩擦的火花,沒著,我又按了一下,才騰出一個燭焰般的火苗。她向前迎了過來,我給她點上。她吸了幾口,細縷的煙霧噴出來。她細長的手指夾著煙,說,謝謝。我承認盡管四十多歲了,還是偶爾會害羞。我的緊張看上去像一個懵懂少年。她的頭發(fā)因為被雨淋過,緊貼在額頭上。那雙眼睛是清澈的,但清澈里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東西。感傷。憂郁。孤傲。都不像。后來,我想,那也許是悲涼。外面的街道,直到那列橫穿街道的火車消失。街道再一次變得空寂。我轉(zhuǎn)回身,先是不敢看她,但我可以看手機里的她。她吸著煙,偶爾喝一口咖啡??梢月牭剿瓤Х鹊穆曇?。很輕。很輕。那一刻我的聽覺變得格外靈敏。
咖啡館里的音樂是李宗盛的《山丘》。
我喜歡這首歌,這是李宗盛用生命的經(jīng)歷寫成的,令人感動。
相信我也有這樣的一座山丘。
相信我也有用命經(jīng)歷的事情。
比如,即將開始的情感。
我停止看她的照片,在手機便箋上,打下這樣的字句:
她。黑色的連衣裙。帆布鞋??Х瑞^外。我拍照她。現(xiàn)在,她坐在我的對面,像一團黑暗,但我想我們即將談?wù)摴饷?。她。神秘出現(xiàn)。艷遇抑或其他嗎?是我期冀的?引領(lǐng)我中年迷途的女性嗎?我。孩子般。緊張。急促地呼吸著。
她看著窗外的街道。我才敢看她。側(cè)臉之美。耳朵近乎透明。
我禁不住,再一次,拍下她的側(cè)臉。耳朵是主體,而顴骨變成次主體。她把放在桌子上的右手舉起來,把煙叼在嘴上,吸了一口,噴出煙。我按捺不住,繼續(xù)拍。那眸子深處的悲,在煙霧繚繞中更加突出,近乎一種固態(tài)的冰。如果我專注地與她對視的話,也許我的目光會被凍住。某一個角度,我拍下她左眼的睫毛和眼皮。
我點支煙。
窗外。雨歇。
街道變得明亮起來。
光已經(jīng)波及到咖啡館內(nèi)。
她看了看我,我低頭,喝了口咖啡。涼了。
她說,給你當(dāng)了這么長時間模特,可以給我看看你拍的嗎?
我愣了一下,害羞起來說,拍得不好。
她說,可以看看嗎?
我說,可以。
我把手機相冊點開,遞給她。
她問,沒有別的秘密嗎?
我說,沒有。
我憨笑著,但還是緊張。我看著她,皮膚很好。但從那張臉上,我看不出來什么。素面如霜。她點開照片,靜止在那里看。是的,看。
我喊來服務(wù)員,又要了兩杯咖啡。
給她一杯。
她說,謝謝。喝兩杯我晚上可能要失眠。
我沉默。
她看完照片,什么都沒說,把手機還給我。她手指纖長。
我拿過手機。沉默。
咖啡館里的人開始多起來。
她遞給我一張名片,灰色的。上面寫著“時間畫廊·撫琴”。這幾個字圈在一個黑色鐵絲網(wǎng)內(nèi)。可以看到鐵絲的刺藜。下面是地址、電話等聯(lián)系方式。這張名片讓我有一種疼痛感。莫名的。
如果有時間的話,到這里來坐坐。她說,我走了。
我說,好的。
我沒有跟她一起走,又坐了一會兒,在咖啡館里看外面的她跛足而行。直到她消失在街道的盡頭,我看了看名片上的地址,解放路2666號。李宗盛的《山丘》仍在唱著。有人喊,不要聽這個老男人的歌,換一個,換一個。眾聲喧嘩。我把名片揣起來,端起她的咖啡杯,聞了聞,沒有絲毫女人的香氣。我走出咖啡館。
街道的半空,出現(xiàn)一條龐大的藍色鯨魚。
是氫氣球。
我掏出手機拍。拍。拍。
藍色的鯨魚在半空中游弋。藍色的天空,是它的海洋。
但我的影像仍舊是黑白的。
4
一天下午,我下夜班睡醒,躺在床上翻看一本叫《學(xué)游泳》的小說集。妻子的親屬病了,在沈陽住院,她去了兩天。也許是眼睛累了,也許是無聊,我打開電視,換了幾個頻道,有一個頻道播放的專題片,是介紹“時間畫廊”的。我看到了撫琴,才想起那天在咖啡館的相遇。電視上介紹她說,她是海歸,回到望城致力于文化藝術(shù)的發(fā)展。她穿著一身中式的衣服坐在她的畫廊里,跟主持人聊著。從她的臉上看到一絲慵懶的無力感。主持人的話,讓她反感了,眉頭蹙起。主持人問,你致力于打造望城的一張文化名片嗎?你愛望城嗎?你從美國回來,是因為望城讓你更幸福嗎?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也許。后來,片子在音樂聲中漸漸結(jié)束,她的臉和那些展覽的藝術(shù)品隨著畫面消失。整部專題片里,都沒有看到這個女人笑。
看完那個專題片,我決定去她的畫廊看看。我起床,洗臉、刷牙,穿上衣服,攔了輛出租車。那是在望城東北角落的一條深邃的巷子里。這可能是望城保存的最古老的巷子了。儼然夢境。我在望城住了這么多年,竟然沒來過。那種破敗和滄桑感是我喜歡的。出租車司機以為我是外地來的,說,這老巷子是要看看的,再不看,可能就要拆遷了。我驚愕地說,哦。司機說,老輩人留下來的東西看上去不好看,但耐看,有一股子味道。我對司機刮目相看了。閑聊中,我才知道司機以前開過書店,后來因為房租過高,關(guān)閉了。司機說,以前這里叫梯子胡同,后來改成解放路。一座城市要是沒有這樣的一處老地方,是沒魂的。再多的高樓大廈,豪華商場,都無法比擬的。我說,哦。因為我對這里一直不了解,我只能“哦”地回答。從司機的語氣里,我聽出一絲傷感來。我必須承認我是這座城市的局外人。從出租車?yán)锵聛恚嗍宓慕值?,在光影中斑斑駁駁的,像一只只眼睛。巷子里人影稀疏,有著那么一份寥落的蒼涼了。是啊,這樣的巷子里如果人流涌動的話,那么喧囂也是一種污染。老巷子積淀下來的精神氣也會被異化、消解。我邊走邊看著那些店鋪的匾額。在一些我喜歡的店鋪前面停留,出神。然后,繼續(xù)走。盡管看了那個專題片,但我沒能記住撫琴的畫廊具體在什么地方。她給我的名片,也沒帶在身邊。越往巷子里走,越像一個迷宮。我承認我被這樣的巷子迷住了。
一個中年男人從前面的石板路上爬過來,他的手里拿著個掉了碴的破碗,在乞討。我看到他的雙腿是殘疾的。他在我身邊停下來,手里的破碗伸向我。那蓬頭垢面,還有那殘疾萎縮的雙腿,讓他的身體看上去只有一米多,儼然一個侏儒。我猶豫的片刻,他在我腳前磕頭,額頭上都磕出血珠了。每個城市里都有這樣的乞討者。我憐憫不過來。他們是一個群落。但我還是從兜里掏出來五塊錢,扔到他的破碗里。
他說,謝謝。
我沒吭聲。他繼續(xù)向前爬著,像一個爬行動物。是什么讓我變得柔軟了呢?我自問。沒有答案。
我繼續(xù)走著,餓了,進了一家咖啡館。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小塊蛋糕。當(dāng)我吃完蛋糕,坐在那里,喝著咖啡,看著咖啡館里面的環(huán)境布置。我看到了撫琴坐在一個角落里,對著電腦在寫著什么。是她。是她。我沒有急著走過去,我不想打擾她。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那里看著她。那眉眼間透出來的氣質(zhì)令我沉迷。她偶爾從電腦上抬起頭,看到我了,沖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她關(guān)了電腦,走過來說,真巧,又在咖啡館里相遇了。
我說,是啊,真巧。
我沒有說我是專門來尋找她的畫廊的。
我們坐下來,閑聊了幾句,她問,還拍照嗎?
我說,偶爾會拍。
她說,去我的畫廊看看吧?
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但我故意看了看時間。
她問,還有事嗎?
我說,沒。
她回到原來的座位上,把電腦收拾好,走過來說,走吧。
我問,寫什么呢?
她說,一個策展的評論文字。
我哦了一聲。對于策展的事宜我是陌生的,但對于文字,我是熟悉的。
從咖啡館出來,在巷子里走著。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錯過了她的畫廊。她的畫廊在另一個縱向的巷子里,在巷口有一個木牌上寫著“時間畫廊”,箭頭指向巷子里。
木牌下面還注了一句話,像廣告詞:“讓時間說話,你繞不過時間給你的一切。”
我問,這句話誰說的?
她看了看我說,我。
我說,哦。
她拎著電腦,因為那只腳的原因,身體是傾斜的。
我說,我?guī)湍隳秒娔X吧?
她說,不用。
她發(fā)現(xiàn)我注意到她的那只跛足了,臉紅了一下,把電腦遞給我說,謝謝。
其實,她的筆記本電腦一點兒都不沉。她走得很慢。我跟在后面,走了十幾分鐘,我看到她的畫廊了。一個斷臂的維納斯雕像被涂上了紅色,立在門的左面。櫥窗是封閉的,鑲嵌著一面圓形的鏡子,在鏡子前面是一個黑色油漆的鐵籠子,里面是一棵干枯的樹,映像在鏡子里。路過鏡子的時候,我跟樹站在一起。我掏出手機拍了一張。
撫琴扭頭,笑從她的臉上溢出來。
那笑讓我的感官記住了,直到現(xiàn)在,我也會偶爾,在感官中復(fù)原她的笑。
我被傳染般微笑,盯著她看。
她扭過頭去,拉開門說,請進吧。
我跟進來。一股檀香的味,侵入鼻孔。怡人。
一個女孩坐在一個桌子前面畫畫,她扭身說,琴姐回來啦!
撫琴說,回來啦。
女孩也看到了我。
我微笑,點頭。
女孩也點頭。微笑。
她看上去比撫琴年輕,還透著青春的氣息。撫琴要滄桑很多。
撫琴介紹說,這位是陳坦,我閨蜜。
她指著我說,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介紹吧。
陳坦的眼睛里露出詫異的目光。
我說,我叫鬼金。
陳坦說,這個名字好熟悉哦。
我說,怎么可能?我是這個城市的局外人。
陳坦說,我一定在哪兒看到過。
陳坦沉靜了一會兒,說,你寫過一篇叫《靈魂拍手作歌》的短篇小說吧?
我說,嗯。在《花城》雜志上發(fā)表的。
陳坦說,想起來了,我是在網(wǎng)易網(wǎng)站的一次推薦中看到的,我喜歡那篇小說。也記住了作者的名字。
我哦了一聲。
我說,謝謝拜讀我的小說。
陳坦說,但我沒想到你是望城的。
我說,是啊,我是這個城市的局外人嘛。
撫琴在一邊聽著,看了看我說,沒想到,你還……
我說,寫著玩的。
撫琴說,哪天送我一本,看看。
我說,不是書,我沒出版過書,是個八千多字的短篇小說。
撫琴說,有雜志嗎?要不發(fā)我電子版的。
我說,可以。
陳坦問,琴姐,你們是怎么認識的?。?/p>
撫琴笑了笑說,大街上撿到的。
撫琴這么一說,讓陳坦感到更加神秘了。
陳坦說,說說嘛?
撫琴說,讓他說。
我承認我有些羞澀和拘謹(jǐn)。
陳坦直白地說,怎么還臉紅了?你不會對我琴姐做什么了吧?
撫琴說,去你的。話到你的嘴里就沒好話了。畫你的畫去。
陳坦眨著眼睛說,你們還沒交代呢?
撫琴說,交代什么?我們怎么了?
我感覺臉上一陣灼熱。
我說,我喜歡手機街拍,那天在咖啡館里拍到了她,就認識了,是這樣的吧?
我征求撫琴的意思。
撫琴說,就這么回事。
她看著陳坦說,這回你滿意了吧?
陳坦笑了笑,沖撫琴擠了一下眼睛,說,太老套了吧?
轉(zhuǎn)身繼續(xù)畫畫。
撫琴說,懶得理你。
她帶我來到一個實木的大桌子前面。四把實木椅子,靜靜地候在那里。
撫琴問,喝點兒什么?咖啡還是茶?
我說,隨便。
一個茶盤。幾只杯子。一個壺。它們擺放在桌子上,儼然桌子的一部分。色調(diào)很搭。
撫琴說,我這還有朋友從巴西帶回來的咖啡豆,但要現(xiàn)磨,你喝嗎?
我說,不麻煩了,有速溶的就好。我是一個喜歡簡單的人。
撫琴看我一眼,哦了一聲。
坐在有著靠墊的木頭椅子上,很舒服。也適合我這種懶散的人。坐在椅子上,我就是這么想的,心里偷笑。兩只手在椅子扶手上摩挲,像一個好奇的孩子。桌面上的實木花紋清晰可辨。
我對著其中的一個圖案拍了一下。
妻子發(fā)來短信問我,吃飯了嗎?
我回說,在外面拍照。
妻子說,按時吃飯,你的胃不好。
我說,嗯。
妻子說,我可能還要晚幾天回去。
我說,好的。
妻子說,你不喜歡做飯,就在外面吃吧,要注意衛(wèi)生。
我說,好的。
這時候,撫琴端著兩杯咖啡過來,遞給我一杯。
我接過來說,謝謝。
她坐在我的對面,我們閑聊著。說我的照片,說她的畫廊。我說我的拍照沒有任何的技術(shù)含量,也不懂。只是覺得好玩。在主觀地記錄一下所看到的事物。但我確實從拍攝的物上看到了命運感。這命運感可能是我賦予它們的。她說,你的感覺很好。你確實拍出了那些物和人的命運感。你想怎么處理這些照片?我笑笑說,不知道。這只是我寫作之外的另一個愛好而已,從來沒想過要怎么樣。包括寫作。一個吊車司機敢奢望什么嗎?不敢??!撫琴說,干嗎這么悲觀?我反問道,你不是一個悲觀的人嗎?撫琴沉默。啜了口咖啡。沒有回答我。直到后來,都沒有回答。我同樣沉默。但我的內(nèi)心里在凝望著她。她眉眼間透著不只是悲觀還有悲傷。但我看不到那悲傷的起源??床坏健N液戎Х?。直到她開口說,如果你愿意的話,也許在我的畫廊里可以給你搞一個照片的展覽。我笑了笑說,怎么可能?我那些幼稚的拍照,展出來,會被人笑話的。一個菜鳥,還敢展覽自己的照片。撫琴說,你懷疑我的藝術(shù)直覺嗎?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撫琴說,那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這個小畫廊嗎?我說,你誤解我了。撫琴說,我怎么誤解你了?我沉默。撫琴說,你大概拍了多少照片了?我說,差不多一萬多張了吧?都在電腦里。一堆垃圾。撫琴說,你可以拷貝給我看看嗎?我說,求之不得。
從撫琴的畫廊出來,下雨了。
5
奶茶。普裝鐵盤新奧爾良。繽紛蔬菜沙拉。沙拉配千島醬。嫩牛香酥卷。牛奶焦糖法式芭菲。培根土豆?jié)鉁?00元現(xiàn)金。找零:51元。檸檬水免費。兩杯。叉子。餐刀。在白色的盤子上。餐刀在叉子的上面。無意識的擺放。不讓吸煙是苦惱的。仿佛身體里缺失了什么。是的,什么。煙對于某種氛圍是必須的。剛看到《浴室》里的主人公喜歡吃腰子。哈哈。我此刻的桌上沒有腰子。盤子空下來,但不是空虛。為什么?盤子是白色的,而不是其他顏色。僅僅是看上去潔凈嗎?服務(wù)員是那么難看。絲襪,肉色的讓她們丑陋。是的,丑陋。臃腫。甚至是肥胖。絲襪不適合這樣快餐的環(huán)境。瘦的男服務(wù)員像鴨子站在門口,每個客人進來都問幾位。幾位。幾位。幾位。歡迎光臨,幾位。
角落里的發(fā)呆者。女。目光呆滯者。眼鏡男。
所有的人對于我都是陌生人,唯有對面一人。
她在我的床上,是我的女人。
這是我請撫琴吃飯的文字記錄。
也是我們第一次做愛后。
顯然,她也不喜歡這樣的地方。
我們再沒去過。
當(dāng)她看到我寫下的這些文字,不屑地看著我問,我是你的女人嗎?
我狡黠地笑了說,不是嗎?
撫琴說,你就臭美吧。
我笑。
撫琴的冷靜讓我吃驚,而床上的她是那么瘋狂。
那個在床上吶喊的女人,好像在告訴全世界,她在做愛。
我說,也許我自作多情了吧。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可以拒絕我的,但我喜歡你。就這么回事。
撫琴沉默。
我點了支煙,不敢看她。那做愛后的疲憊感再次襲來,我慵懶地打了一個哈欠。
撫琴好像被傳染似地,也跟著打了一個哈欠。
那嘴型和緩慢張嘴的過程看上去是那么性感。
從必勝客出來,我們又回到她的畫廊,回到床上。
陳坦幾天前跟人出去寫生了。
撫琴一直穿著襪子,白色的,我看不到她的跛足。但她腿上的肌膚是那么的細嫩白皙。我一只手撫摸著她的腿,倚靠在床頭上,吸煙。
撫琴看我吸煙說,給我一支。
我掏出來一支煙,點著,吸了幾口,給她放到嘴里。兩個煙鬼。我們在床上噴云吐霧。
我說到了金基德的電影《一對一》。
撫琴說,金基德是我唯一喜歡的亞洲導(dǎo)演?!兑粚σ弧愤€沒看過,我看過《圣殤》。
我說,我也喜歡《圣殤》。
閑聊著,她依偎在我的懷里。
莫名的欲望讓我想窺看她的跛足。但我知道那是她的一個禁地。
我克制著,眼睛盯著她藏起來的腳看。
撫琴問,你看什么呢?
我說,沒。
撫琴說,你的壞心思,我都知道。但我警告你,你要是偷看了,我們就結(jié)束這種關(guān)系。你給我記住了。
我說,為什么?
撫琴說,不為什么。
我說,好的。遵命。
撫琴說,我是鄭重說的,你要是真……我可能會殺了你……
我故作怯怕地說,有這么嚴(yán)重嗎?
撫琴說,有。
撫琴的頭從我的胸脯上移開,跟我保持著一段距離,倚靠在床頭上。我伸過手臂在她的脖頸后面,摟著她。她沒有拒絕。我傾過身子去親吻,她用手擋開了。
撫琴轉(zhuǎn)移話題說,我是不是胖?
我說,不胖。
撫琴說,我要減肥。
我說,減肥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你干嗎要……
撫琴說,你不懂。
我說,是,我不懂,但我心疼。
撫琴說,嘴上說得好,我要是真胖了,你還會喜歡我嗎?
我說,我會在乎你的胖與瘦嗎?
撫琴說,我在乎。
我說,胖瘦與愛有什么關(guān)系嗎?
撫琴說,有。如果我胖得像一個水桶似的,你根本不會喜歡我。
我必須承認,這是真實的。我不吭聲。
撫琴說,怎么?被我說中了吧?
我不知道說什么了。我光著身子在地上走著,找水喝。撫琴安靜地躺在床上。我倒了杯水,喝了,又給她倒了杯,喝了一口試試水溫,端給她。她看著我兩腿之間,詭異地笑著。我說,笑什么?撫琴說,沒笑什么。我把杯子放到床頭上,親吻著她。在高潮來臨的時候,她的指甲緊緊地摳進我的肉里。她的表情是痛苦的。我們的身體幾乎懸浮起來,一股烈焰騰起,強烈地吞噬著我們。那一刻,仿佛身體剝奪了所有快樂,滯留在臉上的就只能是痛苦的表情了。她一口咬住我的肩膀,像一只食肉動物。我疼。是的,我疼。這疼讓我變得暴力起來。暴動再一次開始。是的,暴動。在她的身體里。世界不復(fù)存在。肉身變成了主宰這個世界的神靈。我看到我工作的那個軋鋼廠在交媾的過程中轟然倒塌,變成了一片廢墟。廢墟之上,那些裸露的機器像土地的骨骼,淹沒在荒草之中。我癱軟在撫琴身上,聽到她的哭泣。是的,哭泣。我問,怎么了?撫琴。她哭泣,沒有回答我。我的手伸過去,摸到她滿臉濕漉漉的淚水。濕漉漉。我摟著她,她柔軟地在我的懷里,我噙去她臉上的淚水。她說,我看到我弟弟了。我問,你弟弟怎么了?撫琴說,沒什么。她變得冷靜下來。用紙巾擦拭著,獨自下地去清洗自己。過了一會兒,她喊我,過來,給你洗洗。我注意到她眼睛的紅腫。而她腳上的那雙襪子是那么突兀地穿在腳上。她抓著我的東西,有些癢。我笑著說,我的起義失敗了。她沉默。直到洗完,她拍拍我的屁股,說,出去吧。我就像一個失敗者被她從她的城池里流放出來。
她的哭泣。是的,哭泣。在歡愛之后。我不知道那里面隱藏著什么巨大的秘密。弟弟。她的。到底怎么了?而我為什么在高潮來臨的時候看到我的軋鋼廠。那轟然的倒塌。那廢墟。我相信那是我們身體的起義。我們最后敗給了肉身。
回到床上,我在手機便箋上寫下這些文字。她回來的時候,我筋疲力盡地睡著了。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她酣睡在我身邊。我?guī)状蜗朊撓滤囊m子,看看那只腳,可我沒敢。從我對她的觀察中,我相信她說過的話。如果我那樣做的話,她真會結(jié)束我們的這種關(guān)系。
下午兩點多,撫琴還在睡,像一只小貓。
我悄聲起來,從畫廊出來,眼睛還不能適應(yīng)外面的陽光。腿軟。我抬起頭,只見一大朵烏云在解放路的上空。移動緩慢。也許是做狠了,不只腿軟,頭也有些暈。我在路邊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想抽煙,卻發(fā)現(xiàn)兜里的煙抽沒了。我看到對面有一家超市,走過去,買了盒云煙。十塊錢。超市的電視里正在播放著尼泊爾的地震。我看了幾眼,聽到死亡的人數(shù)。從超市出來,我又回到那椅子的位置,點了支煙??粗镒影l(fā)呆。那個乞討者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當(dāng)他從我的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向我伸了伸手里的破碗,我拒絕給他。他惡毒的目光看著我。我躲開他目光的惡毒,吸著煙。
撫琴來短信問,你哪去了?
我回說,回家了。
撫琴說,哦。哦。
我問,還有事嗎?
撫琴說,沒事,回家吧。
我說,嗯。你不高興了嗎?
撫琴說,怎么會?
我說,在巷子里抽煙呢。我可以回到你那兒的。
撫琴說,不需要。
我的心里像堵了一團棉絮。
撫琴又發(fā)來信息說,還是回家吧。
我從她的文字里仿佛感覺到她嗔怪和哀怨的氣息。
我沒有回她的信息,吸完一支煙,又點了一支,從椅子上站起來向路口走去,等了好長時間,才過來一輛出租車,我招手,竟然沒有停下來,我罵了一句,他媽的。
6
妻子從沈陽回來后,情緒一直低落。她的親屬隨時都可能因為疾病而死去。我企圖安慰妻子,但我是徒勞的。再加上那些天是她女人的節(jié)日。我是在衛(wèi)生間里發(fā)現(xiàn)的。這是我厭惡的。她總是把沾滿她血的衛(wèi)生巾不進行任何的包裹,赤裸裸地放到廢紙簍里。我對血很敏感。在古時候,女人的經(jīng)血是邪惡之物。男人看到會倒霉的。我對妻子說過一次,她還是那樣。沈陽的病人是妻子的表哥。其實在結(jié)婚之前她跟我說過,她的表哥喜歡她。要不是家里反對近親結(jié)婚就輪不到我什么事了。至于他們之間的細節(jié),我沒有問。有時候,不知道比知道更好。這樣才是聰明的。否則,鬧心的只能是你自己?,F(xiàn)在,她表哥這樣了。她的表現(xiàn)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們一直沒有孩子,我曾懷疑與她表哥有關(guān)。但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但妻子無常的情緒影響到我了。比如,我襪子沒洗。她就會嘟囔,一個大男人什么都不干,除了上班就知道玩,連自己的襪子都不能洗。這只是一個小的細節(jié)。后來,因為吃完飯誰洗碗的問題,我們吵了起來。
那天,我吃完飯,躺在沙發(fā)上看一本叫《荒野偵探》的小說。
她洗完碗來到我的身邊坐下來說,我洗碗了。
我說,你跟我說這個干什么?
妻子說,從來都是我洗,你就不能替我分擔(dān)一下嗎?
我說,不就是洗碗嗎?
妻子說,洗碗怎么了?我就是想告訴你。
我說,告訴我干什么?
妻子說,從我們結(jié)婚后,你就沒洗過一次。
我說,這有什么問題嗎?
妻子說,都是我慣得你。
我說,你慣我了嗎?不就是洗碗嗎?
妻子說,那以后,你洗。
我說,好啊。
我不知道妻子為什么突然變得這樣。我覺得妻子突然變得怪怪的,神經(jīng)質(zhì)起來。
我有些生氣地說,誰讓你洗了?我讓你洗了嗎?你不洗,我自然會洗的。
妻子把我手里的書搶過去,摔在地板上。
我說,你到底要干什么?
妻子說,這只能說明你不愛我。
我說,洗碗這件小事就說明我不愛你嗎?你簡直是無理取鬧。你無聊。
妻子說,我就無聊,無理取鬧了,怎么了?
我承認我是那種脾氣不好的男人。
我喊叫著,以后,那碗就我洗了,行了吧?
妻子說,你不愛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點了支煙。
妻子坐在那里從一件件小事上開始數(shù)落我。我厭煩地從沙發(fā)上起來,撿起地板上的《荒野偵探》回到臥室。
妻子又跟了過來。
我問,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要怎么樣?不是告訴你了嗎?以后,洗碗這件事情是我的。
妻子說,你不愛我。
我氣急敗壞地說,誰愛你,你找誰去。
妻子聽了我這句話,也炸了,說,你從來就沒愛過我。
我說,好,好,我從來沒愛過你,好吧。
妻子說,看看,你承認了吧?
我說,是的,我承認。
妻子說,那你娶我干什么?
這個問題還真把我難住了。我娶她干什么呢?
妻子說,你娶我就是讓我做你的保姆嗎?讓你的大男子主義作威作福嗎?你還算一個男人嗎?
我憋著氣說,我難道連一個男人都不算了嗎?我要睡覺了,晚上還夜班。
妻子坐在一邊嚶嚶地哭起來。
我說,你哭什么?要哭你去客廳哭去。我還沒死,不需要你哭喪。
妻子說,這房子是我爸留給我的,我想在哪兒哭就在哪兒哭。你管不著。
這句話刺到了我的痛處。當(dāng)年結(jié)婚的時候,我什么都沒有,窮得可憐。她父親讓出一套房子給我們,才有了這個家。我必須承認這也是我一直在她的家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的原因。我盡力在回避她的家人,除了大的年節(jié)我會過去晃一下,更多的時候,我不去的。她爸是一個工廠的科長,喜歡看《參考消息》,喜歡談?wù)搰掖笫?。而我不關(guān)心這些。所以我們很少有共同語言。妻子也多次埋怨我,不懂事,不圓滑,把老人哄好了,對我們有什么不好。這些恰恰是我不擅長的。
妻子的話說得更加充滿火藥味了。
妻子說,有種,你走。
我騰地從床上站起來,穿上衣服,嘭地一聲關(guān)門,從家里走出來。妻子扔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是,有種走,你就別回來。我對著關(guān)上的門喊道,不回來就不回來,誰還稀罕,怎么的?我不知道妻子是否能聽到這句話。
我在街上晃蕩。
夜慢慢黑下來,那黑仿佛要滲進我的身體里。我突然有了種逃離的快感。這種快感讓我變成一個不那么負責(zé)任的男人。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畢竟是一個被女人從家里攆出來的男人。想想,總有幾分凄惶。我后悔沒有把那本《荒野偵探》帶出來。我不知道夜班將如何度過。整個夜晚都將是荒蕪的。這么多年來,我總是習(xí)慣帶一本書在身上,即使一個字都不讀,心里面也感到充實。我想回去取,想想,還是算了。沒有書帶在身邊,我是失重的。這么多年,我就是靠書籍來平衡我的生活的。
在街上閑逛,我想去東山那兒坐一會兒,聊聊天,到夜里十點多,我就去工廠上班。跟東山也有好久沒有見面了。我打東山的電話,過了很長時間,才有人接,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陌生的。女人問,你找誰???我說,這不是東山的電話嗎?女人說,是啊,你要干什么?我說,我是鬼金。叫東山接電話。女人的聲音緩和下來說,哥啊,你還不知道嗎?我說,我知道什么?女人說,東山被抓起來了。我問,因為什么?女人說,尋釁滋事罪。我說,我怎么沒聽說過這個罪名。女人說,快了,還有幾天就要出獄了,判了十五天,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了。我說,哦,那你是……女人說,我是東山的女朋友,我叫小初。我哦了一聲問,我可以去監(jiān)獄探望東山嗎?小初說,不可以,你進不去的。我去了幾次,都白去了。我說,哦。
撂了電話,我感到周圍的夜更加黑了。
這東山的女朋友小初到底是東山的第幾個女朋友,我不記得了。他之前的女朋友好像叫小雨。東山是望城最邊緣化的詩人。我們是在一次老K舉辦的朗誦會上認識的。那次,他帶的女孩叫李麗?,F(xiàn)在想想,也就是幾個月之前的事。現(xiàn)在,東山竟然被抓進了監(jiān)獄。我還記得我沒結(jié)婚之前在東山家里蹭飯吃。他媽做的紅燒獅子頭好吃極了。他媽在去年腦溢血去世了。還是我陪著東山去公墓給他媽立的碑。那段時間,東山很消極頹喪。他幾乎跑遍了全城的舞廳去搞女人。我勸過幾次,他后來果然收斂了。不知道是不是聽了我的話。至于他干了什么,被判了尋釁滋事罪,我想不到。他半個月前還給我寄了封電子郵件,是他寫的一首長詩《交叉跑動》。因為我迷戀上攝影,還沒抽出時間看。
我坐在路邊,打開手機上的電子郵箱,找出東山的那首《交叉跑動》,一字一句地讀著。
她給我看灰塵
在一個容器里
容器里的灰塵
也是有重量的
那些微小的囚徒
在容器內(nèi),像一群蜷縮
在地獄里的鬼魂
……他們呼喊著
呼喊……沒有回音
在那個黑暗的空間里
他們交相纏繞在一起
……
可以埋葬星空,可以的。你說。主。祈禱換來的只能是淚流滿面的哭泣。只能。是不是?我知道沒有答案。沒有。曬干一滴血做你頭頂?shù)男切?,給你引領(lǐng)黑暗的路。
我承認我好長時間沒有閱讀詩歌。東山的這首詩歌感動我了。那種生命的經(jīng)驗與我的生命經(jīng)驗在某一個瞬間是重疊的。尤其是在這樣的夜晚,我像一個被流放者。我點了支煙,默默地吸著。煙頭的光亮是微弱的。在那一刻,我竟然想到東山跟我說,有一次,他找了一個女人,他那天在路邊的地攤上買了一種藥。他吃了。兩個人做愛,女人受不了了,到了身體的極限,可東山還是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在女人的哀求下,東山不情愿地從女人身上下來。女人問東山是不是吃藥了?東山?jīng)]有承認。后來,女人只收了東山一半的錢。
這時候,妻子打來電話問我還回不回去睡覺,好上夜班。
我按了手機,沒有接聽。
妻子又發(fā)來短信說,你還要我怎么樣?
我仍舊沒有回,沿著馬路繼續(xù)向前走。在一個路口,兩輛出租車撞到了一起,前面的保險杠都撞彎了。兩個司機從車上下來,互相謾罵起來。然后,是打電話。在電話里向什么人復(fù)述著撞到一起的經(jīng)過。我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想離開。突聽到有人喊,殺人啦……我回身看見其中的一個司機躺在地上,路燈的光照著從他身上流淌出來的血。另一個司機手里拿著一把螺絲刀,站在那里,恨恨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司機,就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他還上前踢了幾腳。圍觀的人唏噓著。
妻子短信又來了,說,還讓我求你嗎?
我知道我是一個天生卑賤的人。但正是這卑賤讓我骨子里有一種叛逆。我仍舊沒有回妻子的短信。
路過咖啡館的時候,我想進去坐一會兒。可我沒帶錢包。
我繼續(xù)在大街上,被黑夜消耗著。
其實,我是可以去找撫琴的,但我沒有,我不想因為我的情緒而在她那里尋找安慰。
一輛警車閃著紅燈從我的身邊飛馳而過。
7
早晨了,微光從廠房的窗戶透進來。
一個夜班終于熬過來了,就像死了一回,又復(fù)活的過程。這么多年,我?guī)缀趿?xí)慣了這樣的死亡—復(fù)活。困倦和疲憊,囚禁在吊車那個懸于半空的空間里,困獸般。夜班像生命中一個個艱難的歷程。我慶幸我的復(fù)活。不久前的一個夜班,班組里五十多歲的老張正在干活,突然,整臺吊車失控了。吊鉤上還吊著十幾噸的鋼鐵,把下面的工人嚇得魂飛魄散,對著吊車上的司機破口大罵。我當(dāng)時在鄰車干活,快速開過來,阻擋了那臺吊車的失控。我隔著窗戶喊著司機的名字。沒有人回答。我停了車,爬到那臺吊車上,鉆進駕駛室。只見那個老工人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我喊著,他也不回答。我推了推他,身體僵硬,鼻息微弱。我連忙給班長打電話說了情況。我把車開到梯子口。我不敢去碰他。因為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也許我的搬動會加重他的病情。等班長趕到的時候,我問,要不要打120???班長說,不要打。最近廠里規(guī)定不要輕易打120,要先通知車間調(diào)度,讓車間調(diào)度再通知廠調(diào)度,再請示安全科長……我說,這樣下來,就是沒死,也完蛋了。班長說,你回你的車上,干你的活吧,生產(chǎn)不能停。我看了看躺在椅子上的老張,口水從他嘴角流淌出來。我只好爬回我的車,在半空的走橋上,我對著下面,撒了一泡尿。尿騷味飄散在廠房里。在干活的過程中,我還是偶爾能看到他們的。他們把老張從吊車上抬下去,抬出廠房,我就看不見了。下班的時候,我才知道老張被送去醫(yī)院了。腦溢血。腦干大面積出血。那天下班后,我們?nèi)メt(yī)院看望老張,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活死人。我承認那段時間我的情緒是低落的,頹喪的。我把全部的憤怒寫進一篇叫《追隨天梯的旅程》的小說之中。后來,在《上海文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了。
從澡堂子洗完澡出來。同事小林說,一起去吃點兒早餐吧。小林小我十二歲,是新分配來的退伍兵。也許是因為屬相相同的原因,我們走得很近。我必須承認我上了二十多年班,在工廠里連個朋友都沒有。小林年紀(jì)輕輕的竟然是一個嘴碎的男人。在小吃部喝豆腐腦的時候,他喋喋不休地說著下面的工人怎么熊他了,他要怎么報復(fù)。也許因為年齡的原因,我能理解。小林的父親原來也是廠里的工人,酗酒,酒精肝導(dǎo)致肝硬化,死了?,F(xiàn)在只剩下他跟母親一起生活。三十好幾了,還沒有女朋友。他邊吃著早餐,邊看著手機。好像離開手機就活不了似的。他也是一個性格孤僻的人。網(wǎng)絡(luò)的世界就是他全部的世界。他邊看手機,邊還喋喋不休地說著班組里其他人的壞話。吃完早餐,我說,昨晚上出來的時候忘帶錢包了。小林買單。我說,下次我請。小林說,跟我還客氣。熬過一個夜班,小林的眼圈是黑的。我的也是。在洗澡穿衣服的時候,對著更衣箱的鏡子我看過了。好像是夜班留在我們身上的胎記。從小吃部走出來,小林說,我去網(wǎng)吧坐一會兒。我說,回去睡覺吧,今晚還一個夜班呢。小林說,玩一會兒就回去睡覺。我無話可說。我必須承認我們之間存在著代溝。
太陽已經(jīng)照在頭頂,仿佛要擠出我身體里的黑暗。黑夜洗禮過的大腦昏昏沉沉的。我在街上偷拍了一些人,他們的臉看上去都很猙獰。索性不拍了。我突然想起東山,我給在監(jiān)獄工作的一個朋友打電話。過了好長時間,那朋友才接電話說,剛才開會呢。我問了東山的情況,是否可以去探視。那朋友說,上面說了,不讓任何人見。我哦了一聲,說,為什么?那朋友有些不耐煩地說,那你要去問上面。我只好撂了電話。我坐在馬路牙子上,看著來往的人群,尋找我拍攝的對象。那些人在我拍下的照片里,如夢如幻,恍惚,幽暗,鬼魅般。倒是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少婦讓我的眼前一亮,她是那么漂亮,風(fēng)韻猶存。讓我眼睛一亮的,還有那個粉色的嬰兒車和站在里面的一個小孩。是的,小孩是站著的,就像一個侏儒的元首在人群里檢閱,晃動著肥胖的小手。少婦發(fā)現(xiàn)我在拍照,警惕地快步疾走。但我還是在按下快門的瞬間捕捉到了那小孩傲慢的表情。我認為我拍到了一張滿意的照片。從馬路牙子上站起來,頭有些暈。我定了定,才站穩(wěn)。虛汗從腦門和鼻尖滲出來。它們像是日光從我身體里擠出來的我的被黑夜消耗的那部分。以液體的姿態(tài)呈現(xiàn)。虛汗變成大的顆粒,滴落。我的身體好像也隨著虛汗的滲出變得輕盈起來。但這是另一種輕盈。我因此變得虛弱。筋疲力盡。八個小時的夜班,我是機器的一部分。我在操縱著機器,也被機器操縱著。眼睛一直瞪著,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和馬虎。因為下面干活的工人的生命就掌握在我的手里。絲毫的馬虎都可能讓他們死于非命。此刻的眼眶是腫脹的,隨時都要把眼球從眼眶里擠出來似的。我知道我需要睡覺了??晌胰ツ睦锼X?這是個問題。這是個問題。這是個問題。我無聊地給自己來一張自拍。眼袋低垂。眼皮浮腫。眼神空洞。
去哪兒睡覺成了一個頭疼的問題。
妻子自從發(fā)過那個短信:“還讓我求你嗎?”再沒有給我任何消息。其實,我完全可以厚著臉皮回去的,可我就這么回去了,以后,要是再吵起來,再被攆出來,那我……
我看了看我當(dāng)時所處的方位,這里距離望溪公園很近。我去了公園,找到一棵樹下的長椅,躺下來。我的煙癮犯了,從地上撿起別人扔下的半截?zé)煹伲c著,啯吸了幾口。茂密的樹葉遮擋著來自陽光的照射。我躺在那里,很舒服。真的。很快就睡著了。中午的時候,我醒了。我愿意相信是陽光把我曬醒的。也許因為椅子太硬,渾身的肌肉和關(guān)節(jié)都疼。我揉著酸軟的肌肉,多少得到緩解??晒穷^關(guān)節(jié)我揉不到。我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展著四肢?;蝿又鳖i。扭腰。膝關(guān)節(jié)運動。踝部運動??瓷先?,我就像是一個在做準(zhǔn)備活動的運動員?;顒恿艘粫?,我又坐下來,然后是躺下來。陽光灼熱,刺眼。我只好閉上眼睛。在陽光的沐浴下,我仿佛沉在明明晃晃的游泳池里。波光瀲滟的。我沉在水底。是的,水底。四周的樹木看上去更像是水底的水草。我恍惚中,看見撫琴從對面走過來,像一條美人魚。這只是我的幻覺。我躺在椅子上又睡著了。稀里糊涂地做起夢來。我竟然夢見東山在監(jiān)獄里被人折磨死了。他呼喊著我的名字說,鬼金……鬼金……你要替我申冤……我是冤死的……夢中的東山被幾個人抬走,進行了火化……
我在夢中哭,哭醒了,心臟陣陣抽搐著。疼。我哭??迻|山。也哭我自己??弈莵碜运劳龅目謶?。生相對于死,我恐懼死。這么想,我覺得我不能這樣了。我想到了撫琴,想到和撫琴的愛。
林間的空地里,有幾個老人圍成一個圓圈,在誦唱著贊美詩。
我從望溪公園出來,直接去了撫琴的時間畫廊。
8
撫琴看到我的樣子嚇了一跳問,你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是不是病了?
我說,沒。熬了一個夜班,覺沒睡好。
怎么了?撫琴看著我問,你怎么不回家睡覺?跑我這來干什么?
我說,想你。
撫琴問,你吃午飯了嗎?
沒呢。我說。
撫琴說,正好,我也沒吃,我們出去一起吃。你想吃什么?
我說,隨便。
覺沒睡好,我一般沒有食欲。
撫琴離開電腦,拿起她的背包,我們一起出去,在巷子里找了一家小飯館,簡單要了兩個菜,兩碗米飯。撫琴從她的碗里撥了一半米飯給我。
撫琴問,今晚還一個夜班吧?吃完趕快回家睡覺。
我低著頭吃飯,沒有回答。
有巷子里的店主也來吃飯,認識撫琴,跟她打招呼。我在一邊想,我要不要把我跟妻子吵架的事情告訴撫琴。撒謊還是實話實說?盡管我是一個不擅長撒謊的人。吃完飯,我說不想回家,回去也沒人做飯。撫琴問我怎么了?我說她表哥在沈陽病了,可能要不行了,她去沈陽護理。撫琴說,哦。那我就領(lǐng)養(yǎng)你了吧。我笑了笑。令我感到驚悚的是,我們剛回到畫廊,妻子就發(fā)來短信說,表哥可能不行了,我必須趕去沈陽,飯菜在鍋里,這幾天,你就去附近的飯館吃吧。我整個人都怔住了。是因為我撒謊的詛咒嗎?我滿懷愧疚。我還是回了一條短信說,去吧,送表哥最后一程。我上班請不下來假,就不去了。
我心情有些沉重。
撫琴說,趕快睡覺吧,晚上還夜班。
也許是在公園的椅子上睡了一覺,我睡不著了。
撫琴問,還要陪睡嗎?
我賴皮地笑著。
我們閑聊著,給她看我新拍的照片。她說,你繼續(xù)拍吧,你的照片可能會成為這個時代的遺囑。我詫異地看著撫琴說,怎么可能?我就是拍著玩的。撫琴說,其實,不知不覺中,你已經(jīng)在記錄這個時代的存在了。
后來,閑聊到陳坦去寫生怎么還沒回來?
撫琴說,陳坦可能要過段時間才回來,她父母去旅游的客輪出事了,她從寫生的地點直接去那邊處理父母的后事……
我惶然??謶?。
從我夢見東山的死,到妻子的表哥,現(xiàn)在又是陳坦的父母……我仿佛被死亡包圍著。其實,我們每個人和死亡的距離都近在咫尺。疾病。災(zāi)難。但夢見東山的死,讓我無法歸類。我發(fā)呆,走神。
撫琴問,想什么呢?
我說,沒。
撫琴白色的襪子看上去是那么刺眼。
我說,有煙嗎?給我一支。
撫琴拿過煙遞給我,我說,你也來一支嗎?
撫琴說,不了。
我說,哦。
我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你有什么心事嗎?撫琴問。
我說,我恐懼死亡。在來你這之前,我夢見我的朋友東山在監(jiān)獄里死了。然后是我妻子的表哥。我必須承認,剛才我對你撒謊了。其實,是我跟妻子吵架了,她把我從家里攆出來。整個上午,我是在望溪公園的椅子上睡的覺。還有,你剛才提到的陳坦的父母……也許下一個就是我……是我……
你太敏感了。死亡無處不在的。但這也有其他的外因,那就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乖,睡覺吧,晚上,還上夜班。撫琴安慰著我說。
我說,真不想去上那個破班了。
撫琴怔在那里。
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有幾天休假的。這幾天我就歇歇吧。我跟撫琴說了。撫琴說,那就歇幾天,調(diào)節(jié)一下吧。我領(lǐng)你去一個地方。
什么地方?我問。
撫琴說,卡爾里海。
我說,聽說過,但沒去過。
這個名字聽起來怎么這么熟悉呢?我想。
我問,你說的卡爾里海在哪兒?
你不知道嗎?撫琴問。
我說,不知道。但我真的好像很熟悉很熟悉。
我拍了一下腦門,說,我想起來了。是我小說里虛構(gòu)的一個海。是我虛構(gòu)的。我沒聽說,在哪個地方,尤其是望城附近根本沒有海。只是,我的虛構(gòu)。
撫琴笑著說,你都能虛構(gòu),那我就不能命名一片水域叫卡爾里海嗎?
我說,但你命名的卡爾里海在什么地方呢?
去了你就知道了,撫琴說,睡覺吧。
我再一次賴皮地說,陪睡。
撫琴嫵媚地笑著說,懶得理你。
她說著,從屋子里出去。
我躺在床上翻看著撫琴買的一本蘇珊·桑塔格的日記和筆記。
· 右手=有攻擊性的手,手淫的手。所以,要更喜歡左手!……要把它浪漫化,讓它變得多愁善感。
· 一切寫作都有一種潛在的欺騙——至少是潛在的。
· 飛跑。掙脫。成片狀脫落。物質(zhì)交換。顫抖。干預(yù)。涌出。減弱。沖刺。猛擊。發(fā)出刺耳聲。啜泣。
……
這些是我喜歡的句子,但我更喜歡這個書名?!缎臑樯硪邸?。
翻著翻著,我睡著了。沒想到這一覺睡到下午三點多。我起來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看到畫廊里有幾個人在看畫。撫琴陪著他們,不時向?qū)Ψ浇榻B著什么。我竟然穿了一件撫琴的裙子出來,看上去很滑稽。發(fā)現(xiàn)有人,我連忙回屋,換上我的,才出來。撫琴抬眼看到我,沖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她在下面踮著腳走路的樣子讓我心疼。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敏感這些殘缺。但我相信那僅僅是身體的,而不是靈魂的。我們的靈魂是相通的。我為什么要在乎呢?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站在屋門前,看著下面。我們居住的屋子在一個角落里支起的二層,看上去像一個小閣樓。送走了來看畫的人,撫琴順著樓梯上樓,回到屋子里,我們纏綿了一會兒。撫琴問,晚上吃什么?我是一個隨意的人,有什么吃什么。特意讓我去想吃什么,對于我來說是一個頭疼的問題。我說,你吃什么我吃什么。撫琴說,你是客人。我說,你什么意思?有我們這樣關(guān)系的客人嗎?你這么說是故意要疏遠我嗎?撫琴說,你看,你又敏感了。我必須承認我有那么一點兒神經(jīng)質(zhì)。
晚上做愛之后,撫琴說到畫廊里的畫即將撤展了。還沒找到即將展覽的。我們賣畫了嗎?這次。撫琴說,人們還沒認識到那種來自內(nèi)心的真實的靈魂的美,他們更喜歡那種畫得像的,看上去“唯美”得發(fā)甜發(fā)膩的畫。我說,那些人只適合行畫。那些觸及靈魂的作品或者說藝術(shù),在人們看來就像是一堆臭狗屎。這座城市的人還沒有達到那個欣賞水平。其實,藝術(shù)的更多受眾還是那些中產(chǎn)階級。抑或那些附庸風(fēng)雅的人。其實,很多人不懂的。我點支煙。撫琴伸過頭來,啯了幾口。白色的煙從她的鼻孔里噴出來。撫琴說,就像你的攝影,讓人們更多看的是生活的真實,但這真實恰恰讓人感到疼痛的。很多人不喜歡。我說,這重要嗎?我用我的角度去記錄人類存在的真實。記錄他們的恐懼、遺憾、暴力、背叛,以及人類對拯救根深蒂固的渴望。小說和拍照,我都企圖揭開人性的輕率和隱秘的原罪,冷靜又殘酷地呈現(xiàn)人類存在的夢魘和沉淪的面目。但對于我來說,這些更多是私人化的。私人化也是個性的。那種雷同的庸常的審美不是藝術(shù),而是生活本身。藝術(shù)是需要加工的。至于材料是什么,我想起碼有個人的生命經(jīng)驗和思想吧。當(dāng)這種個人生命的經(jīng)驗被其他的觀看者或閱讀者接受,那么就是與他們生命經(jīng)驗的契合。這樣,藝術(shù)才有了它的受眾。就像我們此刻,躺在床上,赤裸著,我們談?wù)摰膶τ诤芏嗳丝赡苁抢?,但我們認為這樣的交談是屬于靈魂的,而更多人看到的可能僅僅是我們此刻的肉身,我們干了什么。撫琴笑說,你看上去就像一個孩子。我反駁說,像孩子不好嗎?撫琴說,我就喜歡你像個孩子。我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撫琴問,你喝點兒什么嗎?茶還是咖啡?我說,白開水。胃一直不好,不敢喝。之前寫字的時候,喜歡喝咖啡,喜歡那種致幻的感覺。撫琴說,我在美國都是自己磨咖啡豆喝。這里沒有好的咖啡豆。我笑著說,你過得蠻小資的嘛。我就是一個粗人,如果沒有寫作的話,我可能更像一個痞子。撫琴說,你抬高自己了。我問,怎么了?撫琴說,你就是流氓。我詫異地看著撫琴。撫琴說,現(xiàn)在,你不是嗎?她的語氣充滿曖昧。我笑了,說,是,我是流氓。我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下。撫琴嗔怪說,看看,你流氓了吧?我說,流氓也總比那些道貌岸然、內(nèi)心齷齪的偽君子要強很多吧?撫琴說,你就臭美吧,夸你幾句,你還喘起來了。我梗梗脖子,說,怎么地?她赤裸著下床去做咖啡,我注意到她那只右腳上的襪子是緊緊綁在腳踝上的,以防在睡夢中滑落。她為什么如此忌諱這個呢?那也許真的是她存在的唯一隱私。禁地。這樣想,再一次激發(fā)我想要窺看的欲望。只是一念,我就意識到這樣的一念是罪惡的。也是對撫琴刻意捍衛(wèi)的禁地的褻瀆。我點了支煙,想著我們之前的交談。突然,我的腦子里蹦出來一個想法。我從床上坐起來,喊著,撫琴,撫琴。撫琴問,干嗎?我說,你回來。撫琴說,咖啡還沒做好呢。我說,你回來。撫琴問,怎么了?我說,你快回來,我跟你說。你會激動的。撫琴說,啥事啊?這么火急火燎的,剛剛那啥,你咋還這樣……我說,你誤會了,這次不是那事兒。撫琴給我端了杯水,進來,問,什么事?她小腹處的體毛又密又黑,像一只微型的船。撫琴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問,看什么呢?難道你叫我就是要看……我連忙說,不是。撫琴說,快說。要不就等我煮完咖啡再說。撫琴的不在意讓我多少有些沮喪,失落。我說,那好吧,你煮完咖啡我再跟你說。我又點了支煙,躺在床上?!盁熁腋桌锱帕械氖切湔涫愕臒煹??!边@句話是那么熟悉,但我想不到在哪本書里看到的了。定格在煙灰缸豎立的煙蒂上。我的目光。我閉眼,冥想著,或者說在大腦里完善著我剛才要跟撫琴說的那件事。
9
撫琴端著咖啡回來,我聞到了咖啡的香味。那只是鼻子的行為,我仍沉浸在冥想之中。走神了。撫琴問,想什么呢?她打斷了我的冥想。我說,咖啡真香。撫琴說,你嘗一口嗎?她送到我的嘴邊說,熱,注意。我輕輕啜了一小口。真香。全身的疲憊仿佛都被驅(qū)逐而去。我說,好喝。撫琴說,我沒用方糖,用蜂蜜調(diào)制的。我說,哦。這個閣樓唯一的小窗,可以看到外面。但外面是黑暗的,什么都看不見。撫琴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兩條光潔的腿疊摞在一起,喝著咖啡。那腳上的襪子看上去是那么突兀,不協(xié)調(diào)。撫琴問,你剛才要跟我說什么?我說,只是一個不成熟的想法。撫琴說,說嘛,我聽聽。我點了支煙。我說,我說啦,你不要笑話我,我就是一個土包子,不像你在國外待過。撫琴說,說吧,跟我在不在國外待過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說,我是說我的視野可能沒你開闊。撫琴有些不耐煩了說,說。她蹙著眉頭。撫琴說,要不要放點兒音樂。我說,好。撫琴問,聽誰的?我說,隨便。撫琴放的音樂是鄭鈞的《長安長安》。第一句就擊中我了:“生命沒有了 靈魂他還在……”
透過閣樓的小窗,我開始看到月光爬進來。
我想做一個行為藝術(shù)。是關(guān)于肉身和靈魂的。也可能是書籍和肉身的。我還不能明確我的想法。只是一個閃念。我說說,你看看是否可行?
說說看。
做一個真人的春宮圖。但這些是鑲嵌在書籍之中的。
沒聽明白。春宮怎么能鑲嵌在書籍里面呢?
墳?zāi)挂粯印?/p>
你說的我還是聽不懂。
我們做愛。
你的身體還可以嗎?
不是。
那是什么?
我是說我們效仿春宮圖那樣做愛。
你又來了,難道你跟我就是為了那點兒事嗎?
你誤會了。
你就是……
你真的誤會啦。
切,小樣。那你說是怎么回事?
就是找一個廣場之類的寬敞地方,拉一車我們喜歡的書,然后我們做愛……注意,只是擺好姿勢……然后,把那些書砌在我們身上,我們輕輕地從里面,出來,在書墻里保留我們做愛的剪影……
如果是我還是實戰(zhàn)。
那就實戰(zhàn)。
如果實戰(zhàn),就可能被舉報,警察會破壞我們的這次表演。
這還真是一個問題。就是裸體也不行。
那么也就喪失了表演的意義。
撫琴躊躇了一下。
如果我們在我的畫廊里,在開幕之前,我們可以先做好這一切,只是展覽開幕的時候,人們看到的只是那些書籍里人體的形狀和姿態(tài),全看不到我們真實的身體,這樣,可能會消減一部分效果,但看上去同樣震撼,你說呢?
我點了支煙,在想。
撫琴提出來一個問題。
那些書堆砌可能怕不行,還是要用膠水粘合。
嗯。同意。你覺得有意義嗎?
意義是不同的人理解的問題,我們要做的只是呈現(xiàn)。
嗯。
起碼在我這么多年的生活里,沒看到過。
你這是贊美我嗎?
你臭美。
就不獎勵一下嗎?
你要什么?
要你。
你又來了。好了,獎勵你一個親吻吧。
撫琴走過來,親了我一下。我把她摟在懷里。
你要干嗎?
撫琴掙扎著。
這個行為還缺少一個主題?
不缺啊,就是愛啊。我們的命名就是《愛》。
那就不要只表現(xiàn)肉體的關(guān)系,而是一個生命的歷程。
嗯。
彼此的討論讓我和撫琴有些激動。
但我們只能表現(xiàn)我們這個年齡段的。要不還要找別的人。
可以。中年是一個坡度。人生的。
要等陳坦回來,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們的身體。
好??墒顷愄故裁磿r候回來?沉船的事件好像還沒有結(jié)束。
我可以打電話問問。
還是別問了。
怎么?
我們再斟酌斟酌,整個計劃的可行性。
好吧。
我和撫琴又閑聊了很長時間,也許因為咖啡的原因。凌晨兩點多鐘,我們才睡下。這期間,撫琴刷手機微博,竟然在一組沉船事件的圖片里看到了陳坦哭泣的面孔。她的眼淚也禁不住涌出來。
別哭,我說。
撫琴蜷縮在我的懷里,是那么羸弱、柔軟。像一只小動物。
10
第二天早晨,起得有些晚。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十點多了。撫琴趴在身邊仍舊酣睡著,就像還不能適應(yīng)這個國家的時差似的。
在閑聊的時候,撫琴說她出國五年了,異鄉(xiāng)的孤獨是侵入骨髓的。盡管有華人,但那種浮萍般的漂泊感還是讓她無法接受。后來就回來。一年多了。撫琴還說到自己的身世。她媽其實是她大姨,在她四歲的時候,父母生了一個弟弟。撫琴在父母下地干活的時候,領(lǐng)著弟弟玩。過家家。突然,有一天,大姨來了領(lǐng)走了撫琴。大姨和大姨夫在城里文化局工作,他們的孩子在幼兒園放學(xué)的時候,校車出了車禍。他們跟父母商量領(lǐng)養(yǎng)撫琴。剛開始爸爸不同意,但母親的苦口婆心的勸,尤其是生活環(huán)境和生存條件的威逼利誘,爸爸同意了。撫琴被帶走的那天,爸爸在地里干活,沒回來。后來,爸爸病重臨死的時候說,其實那天他一直坐在通往城里客車的路邊的山上。直到客車開走,他一個人在山上嚎啕大哭。撫琴說到這里的時候,哭了。大姨夫把小撫琴當(dāng)成了寶貝,想吃什么,給買什么。要什么買什么,就差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了。從進門的那一天,大姨就讓小撫琴叫她媽。倔強的小撫琴就是不叫。氣哭了大姨。小撫琴心軟了,心想,叫你也不是我真媽,就叫了一聲媽。沒想到大姨哭得更厲害了。大姨夫在一邊抹眼淚。小撫琴說,我都叫了,你怎么還哭???大姨說,以后,你要一直叫,我就不哭了。小撫琴轉(zhuǎn)著眼珠想了一會兒,說,好吧。大姨說,還有叫他爸。大姨指了指大姨夫。小撫琴這次沒有猶豫,很爽快地叫了聲“爸……”,脆生生的。大姨夫從地上抱起她,在她的小臉蛋上親著。小撫琴還給他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換了環(huán)境的小撫琴越長越漂亮了,可是,在幼兒園里她仍舊感到孤獨。不喜歡跟別的小朋友玩。她會想念她的弟弟。撫琴是在初中的時候,也就是爸爸病重的時候,大姨給了撫琴三千塊錢,讓她回去看看。那個骨瘦如柴的男人,眼淚汪汪地看著撫琴,對她比劃著,指著坐在一邊的弟弟。什么意思?后來撫琴才恍然大悟。那是爸爸讓她照顧好弟弟,要對得起墳?zāi)估锩娴乃?。爸爸死后,母親帶著弟弟改嫁了。村里的人說,弟弟不是爸爸親生的,是母親跟改嫁這個男人的。從那以后,撫琴就沒回過村里。直到后來在同一所大學(xué)里,她遇見了低她一年級的弟弟。
撫琴說到這,再沒說。只是說,后來,她就出國了。我知道撫琴省略了很多故事,但我沒有追問。沒這個必要。
看著身邊酣睡的撫琴,我輕輕撫摸著她的身體。那雙襪子里的腳,我不敢去觸碰。但我還是隔著襪子輕輕摸了一下,就連忙縮回手來。
我悄然起身,躡手躡腳地從這個熟睡的女人身邊離開。我穿上衣服,出了門,在巷子里閑逛,拍照。我尤其喜歡早晨的光線,適合拍黑白片。我必須說我是一個沒有任何攝影技術(shù)和常識的人,我只按自己喜歡的去拍。對于攝影我是偏執(zhí)的,像一個獨裁者。
經(jīng)過路邊的早餐攤床,肚子嘰里咕嚕響起來,我坐下來,要了份油條和豆?jié){。吃完后,又打包了一份,給撫琴帶回去。她仍舊熟睡,被子蹬到了地上,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我撿起被子,給她蓋上。我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竟然有一種罪惡感。我猶豫著是否刪掉。
她醒了,問我,你干什么呢,我連忙關(guān)了手機相冊說,沒干什么,出去轉(zhuǎn)了一圈,給你帶了早餐,你起來吃一口吧,要不就涼了,涼了,就不好吃了。
不知道為什么,跟撫琴在一起,我說話竟然絮絮叨叨的。
撫琴拖著長音說,知道啦。她衣服也不穿坐在床邊吃著我買回來的早餐,不時喊我,把紙巾遞給我。
她的樣子更像是一個小女孩。
裸體的早餐。
妻子打來電話,我沒有避開撫琴就接了。
妻子問,吃飯了嗎?
我說,吃了。
妻子問,吃的什么?
我說,油條豆?jié){。
妻子說,你要吃好一點兒,回去給你做好吃的。
我說,嗯。
妻子說,還要幾天,你忍忍,表哥搶救幾次了,還……
我說,好好護理。
妻子說,你要乖。
我說,哦,乖。
撂了電話,我看見撫琴不吃了。半杯豆?jié){傾倒在桌子上。白色的豆?jié){順著桌面蔓延著,滴落在地毯上。我連忙找來拖把。
怎么不吃了?
吃飽了。
這半杯豆?jié){怎么不喝了?
不想喝。惡心了。
怎么?
沒怎么。
撫琴說話的語調(diào)異常。臉色難看。
我不知道怎么辦,站立不安。我賴皮地坐到床上,摸著她的腿。
撫琴生氣地喊,拿開你的爪子。
我做錯什么了嗎?
你沒錯。
那你干嗎?
就這樣,心里不舒服。
撫琴鐵青著臉,不看我。
我坐在那里,點了支煙,嘴里嘟囔著,神經(jīng)……
你說什么?
我沒說什么。
你再說一遍。
不說。
我變得氣憤起來,狠狠地啯著香煙。
她用穿著襪子的腳,踢了我一下。
一邊抽去,嗆死人了。
我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她又踢了我一腳,這次,很重,差點兒把我從床上踢到地上。我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腳,那只右腳。我感覺到里面是堅硬的,扭曲的。
松開,松開。信不信我殺了你。
那就殺了我吧。
你松開,松開。
我看她真的急了,只好松開。
你弄疼我了。
活該。誰叫你踢我了。
我的腳,想踢誰就踢誰。
那你再踢我一次,試試。
這次,她沒有動。
倒是她的野性勾起了我的欲望。
你吃醋了。
沒。有必要跟你吃醋嗎?
你就是吃醋了。
沒。我腳還踢疼了呢?你怎么不說。
說什么?說你踢得對唄?
錯了嗎?
沒錯。你就是真理好吧?
我沒那么說。
你就是這個意思。還好,你不是上帝。
我是上帝他媽圣母瑪利亞。
靠。那我倒要好好端詳一下我們的圣母了。
我扔掉手里的煙,撲到她身上。
你干嗎?
她說著,用手在推我。
在推我的過程中,她的指甲劃傷了我的臉。
我沒有顧忌這疼痛,進入到她的身體里。
你這是強奸。
她尖叫著。
我承認我瘋了,直到她,變得溫馴下來。這次,我沒有顧及她的感受,沒讓她到達身體的頂峰。從她的身上滾落,仰躺在床上,她抓過一張紙巾,給我擦著臉上劃痕滲出的血珠。還問我,疼不疼?我不吭聲。她擦完劃痕的紙巾上,留著我的血跡,像印出來的梅花。這時候,她驚叫起來,完了完了。我問,怎么了?她說,你的東西都淌到床單上了。她開始用紙巾擦著自己和床單,之后,才是我……
11
生命中很多事情是沒有結(jié)果的,是戛然而止的。就像我和撫琴。
回憶是那么痛苦。侵骨。相信愛過的人能理解我。我無法像撫琴說的那樣,在小說里殺死她。不能。我不能。我知道很多人想看到我和她后面的故事,但真的沒有了,我說過,我們的關(guān)系戛然而止。我要讓撫琴在我的文字里永恒。這么說,好像我這個無恥的男人,承諾過撫琴什么似的。沒有。如果你是一個有過刻骨銘心的愛的男人,相信你也會像我一樣。至于前面我是否鋪墊出了那種刻骨銘心,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過這樣一個女人。
至于撫琴離開我的原因,對于我也是一個謎。
分手后,我大病了一場。
一天,我從診所出來,遇上了陳坦,她跟我說撫琴去美國了,她還說起撫琴的痛苦,撫琴的右腳是因為弟弟在學(xué)校里一次跟人打架,警察來抓他,撫琴拉著弟弟跑。弟弟被車撞死了。而她的右腳碾進車輪下面。陳坦還說撫琴懷孕了,她不讓我告訴你。那一刻,我?guī)缀醢c坐在地上。我可以挽回什么嗎?不能。不能。我哭了。一個中年男人的哭。陳坦安慰了我?guī)拙湔f,撫琴說讓你堅持你的拍照。我抽泣著回答,嗯。陳坦走了,突然轉(zhuǎn)身說,你長得很像她的弟弟。我怔然,哭泣。那張哭泣的男人的自拍像,就是那個時候留下來的。我沖洗出來,擺在我的書桌上。妻子多次問我,為什么哭?我拒絕回答。
早上剛下過一場雨,我在診所的七天點滴已經(jīng)掛完了。我在家里吃藥,養(yǎng)著。翻看這篇小說11節(jié)以前的部分,我陷落在對撫琴的追憶之中。對著電腦發(fā)呆,走神。中午的時候,妻子回來給我做飯問我,你干什么呢?寫作嗎?我說,沒,我在思考。疾病狀態(tài)中的思考是否也是病態(tài)的呢?妻子笑說,不知道,我不懂寫作。經(jīng)歷這場疾病,你讓我感到陌生。我說,是嗎?妻子說,是的。妻子去廚房做飯,我獨自在電腦前,時空穿越般回到我跟撫琴在一起的日子。眼淚再一次涌出來。潸然。妻子進來,看到了,問,你哭什么?你怎么這么愛哭呢?你看你桌子上的照片。我說,是灰塵進了眼睛。妻子說,哪來的灰塵呢?我說,你看不見的灰塵。也許身體的原因,我累了,躺在床上,吸了支煙。妻子說,有病還抽煙。我賴皮地笑了笑。這時候,電話響了,我看了看,是東山。東山說,出來喝酒???我說,生病了。東山說,那出來聊聊,我想跟你說說我出獄后的打算。我說,電話里說吧。東山說,那算了,等你好了,再說。我說,好吧。
恢復(fù)健康之后,我又回到軋鋼廠上班,開我的吊車。
業(yè)余的時間,我仍堅持寫作和拍照。
一天拍照偶遇暴雨。
我想到那天,雨,暴雨……
我和撫琴吃過晚飯,雨還沒下,我們在海邊閑逛著。后來,我們?nèi)チ撕_叺纳虡I(yè)區(qū)。東西都很貴。我還是看好一個皮包,牛皮的,手工制作。但看了價錢嚇了我一跳。三千五百塊。天已經(jīng)黑了。走出商業(yè)區(qū)的燈光之中,我們沿著路向一個山坡走去。這時候,閃電雷鳴了。雨說下就下來了。我們沒有帶雨傘,躲進一個涼亭內(nèi)。暴雨傾盆。涼亭四周的雨聲淹沒了一切。我們囚禁在涼亭內(nèi)。雨。黑暗。涼亭。而我們像兩個囚徒。涼亭內(nèi)一個鼓形的石椅倒在地上。再加上,我們都穿得很少。她是連衣裙。而我是短褲。雨在風(fēng)的力量下,刮進來,撲向我們。我們只好移動著躲避。但我們?nèi)蕴用摬涣耍眢w的部分被淋濕。樹林內(nèi)漆黑,樹在風(fēng)雨的侵襲下,東倒西歪的,像一支潰敗的隊伍,像一群哭泣的鬼魂。她說,我怕。我抱著她。她說,冷。我抱得更緊。我開始親吻她,我開始撫摸她。我說我會永遠愛她。雷電之下,有樹枝折斷的聲音。她緊貼著我,我感覺到她的渴求,我說,這地方怎么……她扶著涼亭的一根柱子,背對我……那一刻,除了雷電,世界是靜止的,只屬于我們,什么雨,暴雨的,根本不存在。那一刻存在的只是我們的肉身,交媾的肉身,大于世界上的萬物……歸于自然萬物之中,我們……我們……閃電光中,她轉(zhuǎn)身,我們抱在一起。
雨,雨,暴雨……還在下……這涼亭變成了我們?nèi)馍砗挽`魂的棲息之地。
漆黑的四周,山下分不清哪里是大海,哪里是天空。唯有遠山上點點的燈光,在閃爍。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