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水
至少十五年以來,方石英詩歌堅持著一塊獨特的“石頭”形象。這是一塊孤獨、堅硬、慣常而又悲憫、感傷、雋永的石頭,在人群中沉默發(fā)呆,卻硬中有軟、柔中帶刺,——對應著一個脆弱得堅韌、無助得頑強的靈魂。
而方石英作品對個我生存狀態(tài)和背后心靈境況的揭示,正是寫照一代人靈魂。方石英是80后,他的詩歌至少是為這一代人畫像。當然,方石英詩歌的價值不僅僅在此。
我一直認為,方石英詩作是“正派”詩歌手法的延續(xù)者和集大成者,每讀他作品,我經(jīng)常感到詩歌正道傳統(tǒng)得以延續(xù)的欣慰。和其他80年代出生的名氣詩人喜好標新立異不同,方石英詩歌恰如一塊不求顯眼的石頭,自有其品質(zhì);他詩歌不造作不顛狂,不放縱不斷裂;真切,悲戚,內(nèi)斂,凝蓄,硬朗,純凈,典雅。方石英的詩確有一種勃萊式的道德力量,一種精神性,一種關切命運的生存體驗。對生存狀態(tài)極端關注,從自身出發(fā),又不限于自身,本質(zhì)上是對生命體驗詩學的積極提倡。方石英的詩歌中洋溢著人性的光芒,充斥著真切的當代人的呼吸——準確地說,我讀到的是8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的典型象征形象。假如按勃萊的三分論分析:獸性、人性、神性,那么,那些曾經(jīng)的肢體語言創(chuàng)作,當屬于“獸性”的范疇,當然這其中的“感官開放”的形而下努力,在激進放縱的同時也帶來詩歌感官的解放;一些神性的知識化寫作,往往“高蹈”而玄虛和飄渺,當然其中精神性的形而上追求,為辨別世界也提供了令人肅敬的獨立存在;方石英的詩歌作品則屬于人性的領域,形而上和形而下相揉,廣遼堅實,自由澄凈;也按勃萊的話,那是“生命的二重性和二種意識的溶合”。由此,方石英的詩歌就掌握了詩歌生命核心的部分,詩心低沉,詩意遼遠。
糅合不是“中庸”。在這消費文化和極端物質(zhì)的社會,對一代人生存的概括和把握,是需要眼光和能力的。首先是選擇問題,是對時俗萬象的外部作時尚性選擇,還是遵循內(nèi)心世界的真情實感,抑或是在兩者的交匯中表現(xiàn)最具體驗性和引發(fā)精神性的部分?其次是不落俗套的技巧問題,是張揚性的人為“斷裂”,還是繼承性的“拿來”,抑或選擇一種自己喜好的詩歌語言方式進行“模仿”,還是努力發(fā)現(xiàn)自我天性的艱苦“創(chuàng)造”?方石英年輕的詩歌文本提供的答案令我們驚訝和愉悅。
方石英的詩歌文本,和極端的反叛形象本體不同,和因循守舊的背時者也相異。對內(nèi)心生活具有“物質(zhì)感”的發(fā)散,對低層生存?zhèn)€體的自在呈現(xiàn),都是方石英生命的天然之處。方石英和下半身、垃圾派無關,不作高深的“學院”也不是泛濫的“口語”,沒有超語義的“廢話”。他致力于對新詩各種優(yōu)良傳統(tǒng)的承繼,對純粹詩藝的錘煉,對各種手法的融會。方石英是“老實”的、“正派”的詩寫者,同時是沉默的、弱勢的,一如石頭。方石英提供的恰恰是有豐富內(nèi)涵的詩歌肌體,而不是表面的花哨的高嗓門。
方石英詩歌的最大價值在于——為一代人畫像。以上我提到方石英詩歌提供了8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的一種“典型象征形象”。所謂象征形象,它不純粹是生活本身為起點的“個別體現(xiàn)一般”,它是當代生活引發(fā)的折磨和狂喜,是物質(zhì)感勾起的內(nèi)心精神性波瀾,是心智和感官的齊力開放后所暗示出來的典型形象。黑格爾認為: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現(xiàn)于感性觀照的一種現(xiàn)成的外在之物,對這種外在之物并不直接看其本身,而看其所暗示的較普遍的意義。方石英詩歌中的象征形象,是他文本的群體特征所顯示出來的,就像艾略特認為:一首詩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它和其他詩歌之間有十分重要的聯(lián)系,詩是以往被寫下來的所有詩歌組成的一個有機整體。
方石英詩歌的“有機整體”所體現(xiàn)出來的象征形象,那就是——“發(fā)呆”和“空蕩”:
把自己放倒/在空蕩的心房/拉動風箱/氧氣已是如此稀薄/流下眼淚又是為了誰” (《哀歌》)。
即使知道同床共枕的是一條蛇/他也睡得心滿意足(《情未了》)
光線越來越冷,在雪白的床單上/有一灘血找不到主人(《沉溺》)
所有的窗口都是告別的窗口/他們的表情過于復雜/反而被忽略,只剩下無數(shù)的手/在時光的深處久久晃動(《老照片》)
我宣布,我終于失敗了/即使爛醉如泥/也無法挽回,各個朝代的瓷片/在水底一起尖叫(《運河里的月亮》)
以上是隨意摘取的方石英一些詩句,就可見一斑。
方石英作品中有個屢次被應用從而“堅定”起來的詞匯“石頭”,他就無數(shù)次寫到這個形象,甚至直接抒寫《石頭》。十一年前我在對方石英詩歌的閱讀筆記中如下寫到:
石頭是發(fā)呆的,但作為具體事物的石頭,有堅硬、易碎、棱角分明的一面。方石英詩中的主體形象不是外在之物所指的石頭,卻是有強烈的主體意識色彩的一代人的象征:它是承受的、隱忍的、韌性的,不僅處在“邊緣”,而且處于“地下”(“我坐在離地六層的出租屋/一言不發(fā)”)。對外界來說,“地下”就可有可無,誰還在意暗藏的石頭?因此,“多余人”的象征形象就凸顯出來了。方石英在《天黑下來了》一詩中就不無感傷地說“此時我看不見魚/魚也看不見我/石頭不說話/星辰有如童年的燈盞/亮在頭頂/她們是重要的/只有我是多余的”。這“多余人”的形象,不同于“垮掉的一代”,他有理想,有精神性,有潛在的烏托邦追求;但在強大的物質(zhì)面前,剛成人的80年代人趕不上時世頭暈目眩的變卦,一切容不得空暇的思考,“出擊”成為了一廂情愿,“被動”是他們在這世界的地位。但他們不掙脫,不埋怨,不混亂,不發(fā)泄,隱忍在地下的石頭就顯得星辰般高貴。在讓人驚悚的《我的心是一塊多余的化石》一詩內(nèi),方石英隱忍中有飛翔欲望:“日子仿佛被狗啃過的肉骨頭/讓我無話可說,然后就困了”“每一天都是一記響亮的耳光/讓我拿筆的手顫抖不止/現(xiàn)在雪還沒落下來,我要抓緊飛上天”。方石英許多詩作中有“飛”的動態(tài),這“飛上天”是逃脫行為嗎?不,它是對“真理”的向往(方石英自述影響他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詞匯即是“真理”),是精神,是新理想主義。
但“我不缺少理想,也已足夠地絕望/一首只有三個和弦的原創(chuàng)歌謠/報廢瘋狂掃弦的我的右手”(《請記住今夜被荒草深深掩埋的咳嗽吧》)。這代人的絕望,是由于他們處于地下而被遺忘,被遺忘而獨自沉默,被遺忘而產(chǎn)生不可回避的孤獨:“我坐在石頭上/練習嘆息”“稻田荒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玩泥巴”(《詩人在此》)。《他們都喚我石頭》里把孤獨加碼了:
他們都喚我石頭
啞巴般沉默的石頭,徹夜不眠
手指在黑暗中逐漸透明
我不敢相信,我居然還活著
也許真的該淚流滿面
我離真理越來越遠,在我的祖國
多少紙張被荒廢或者錯字連篇
我的心啊,捧在胸前沒有人看見
“我的心啊,捧在胸前沒有人看見”,而方石英的作品使我得以窺探這一代人。“一切似乎都是預先設定/我?guī)е约旱挠白?游學四方”(《獨自搖滾》),這里的“游學”實際上就是“流亡”,精神上的流浪。布羅茨基說“流亡是教人謙卑的最后一堂課”,這謙卑一詞正好是方石英表現(xiàn)出的承受命運、不反叛世界之形象的最好注釋。“我只是一塊絕望的石頭,我老了//今生今世,到處都是我失敗的消息/雁群飛過頭頂,沒有留下羽毛”(《今生今世》);“風會把一切吹向身后/包括我越跳越慢的心/老掉的骨頭在回憶完一群少女之后/就成了一堆柴火很快被燒個精光”(《風會把一切吹向身后》)——這是流浪者的空闊和蒼茫,詩中的“滄桑感”和作者年齡很不相稱。探究形成這一代人滄桑和沉重的緣由,某種程度上有了社會學的意義,有意無意間揭示了一個80年代生人和社會理想主義及其制度化的關系。
假如說方石英們只決絕不抵抗,如“請相信我緊握石頭說出的話/對你永遠有效/你現(xiàn)在抬頭眺望的方向/正是我一去不返的道路”(《請》);或者只發(fā)呆不反抗,甚至絕望,如“我一遍遍重復述說出自己的口頭禪,/立志把絕望提煉成幸福的同義詞?!保ā段宜坪跻呀?jīng)不再年輕》);“我把石頭與鹽粒/統(tǒng)統(tǒng)還給你”(《愿望》);“你把救命稻草高舉過頭頂,像孩子一樣無辜”(《辛卯年正月初五與辛酉對飲》);“還有多少個十二年,等著我撫摸/人生在世,也許只是把骰子擲向墓志銘”(《本命年》2016年)?!@不是全部,方石英還高亢地為“石頭”辯白:“石頭!早已習慣在大地上獨自流浪/不管以何種姿態(tài)現(xiàn)身/都會保持必要的堅硬/也許從不發(fā)言/但是請相信石頭會把心洗得明明白白”(《石頭》);而且,十幾年前方石英在《本命年》(2004年)里寫到個經(jīng)典的反叛動作——“中指朝天”!
更讓我心動的是,方石英還把這種對命運的不認同交付與他的下一代小石頭:“我在失傳的家譜里等你/終有一天來造我的反”(《你的名字》);“我和你,茫茫人海中的兩塊石頭/你喊我爸爸,我的心就軟了/你生猛無邪的抒情是一面鏡子/……/此刻,你已熟睡成一顆星星/我在他鄉(xiāng)的他鄉(xiāng)獨自飲酒/在醉倒之前寫一首并非可有可無的詩/若鹽若夢,終有一天你會相信/即使重新投胎,你我依然相擁在純真年代”(《純真年代》)——造反和相擁,在這里的二律背反實際上是同一指向:純真!
“中指朝天”是方石英們的動作,帶著一點褻瀆一絲嘲弄??勺罱K的態(tài)度和姿勢是“你我依然相擁在純真年代”,以純真抵抗渾濁和殺機。純真,是最沒有對抗性的武器,以非暴力對抗暴力,以透明反對隔閡,以無辜絕緣參與。方石英的詩歌抒情性濃厚,經(jīng)常“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傷感”(《在白堤》),寫兒子、姐姐、父親、師傅梁健、乃至無名氏,以及娜杰日達、陸秀夫、濟顛等歷史人物,抒情內(nèi)部既是他情緒的安放,更是他的思想性價值觀的著落。使他作品不僅收放自如,而且教人領悟,如釋重負。
刻畫自己從而完成了一代人的刻畫,刻畫的程序和方式?jīng)Q定了效果。方石英在文本中同時回答了這代人上述象征形象形成的原由,作品構成了一個自足的空間。他的作品少有破綻,力求形式和內(nèi)容的合宜,詩境和事境的和諧,雜糅眾家中意象手法嫻熟——這同他表現(xiàn)總體形象象征的主旨,緊密相關?!靶问较麥缌藘?nèi)容”,“程序”處理著“材料”,方石英有著自己明智的刻畫方式和手段。隨意舉幾句例子:
“廢銅爛鐵咣鐺作響的黃昏/電線桿高出稻田,指向天空/少女失貞的床單/抖落一群麻雀在故鄉(xiāng)的屋頂交頭接耳”。這短短四行的《轉移》簡直夠得上意象派詩作的典范。
“所有的人都是醫(yī)生又都是病人/每個人都戴著一只雪白的口罩”,這不是2003年SARS時期寫的作品,這是方石英1999年12月寫的《口罩時代》。不說詩歌往往有著預言色彩,我要說的是這兩句構筑的詩性的自足感。
“實在是別無選擇/你這無法無天的造反分子/我將用鋪天蓋地西湖的濕潤/將你久久地淹沒”。這是《化石》一詩的末節(jié),情感指向明確,形象喚起直接。方石英詩歌中“絕望”多于“愛”,這首“愛”的呈現(xiàn)還使我想起加繆的一句話:“沒有生活的絕望就沒有生活的愛”。
“再也不會失蹤了/你就在天上/再也不會有善良的自我傷害了/你就在天上/在潔白的云朵里打坐//而我還要繼續(xù)走下去/傷心不需要理由/盡管這個夏天情況有點復雜/但是請放心/我將如期收獲失敗的勛章”,這《云煙》的末兩節(jié),語感與語義,情緒與意識,正話反說與反話正說,糅合得如此順暢!
而在《最后的夜》里他抒寫到:
折磨啊,一個人在昏黃的燈下思考
意義。什么是意義
我們的時代,自殺的變態(tài)的為富不仁的
太多了,每天都有匪夷所思的新聞
和被壓制的喉嚨
月光打在城市也打在鄉(xiāng)村
其中的區(qū)別只有流落他鄉(xiāng)的落魄者清楚
女人脫去衣服的瞬間
一千顆星星集體出走,漫長地
道路,分三次褪掉我癡心妄想的皮
還有多少酒可以用來救火
在我的祖國,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紅
我的右手緊緊握住左手,天越來越黑
刻滿咒語的墓碑緩緩升起
臺風沿著我宿命的掌紋終于從天而降
——方石英不消解意象,不排斥超現(xiàn)實;暗示和象征,自白和嚎叫,相吮相吸。他把握了呼吸一樣的規(guī)則,將情緒和意識有效地發(fā)射出來。并有理性的分辨力,語言硬朗、質(zhì)樸、簡練,純度和硬度都很高,努力找到“有限之物和無限之物的調(diào)和(龐德)”。盡管方石英十多年來作品變化不是很大,有些句式間或有重復自身的欠缺,但是正如方石英在《和田羊脂玉》里寫的:
相信會有一枚溫潤潔白的羊脂玉
等著我含入口中
然后回到故鄉(xiāng),從此不再多說一句廢話
只寫詩,這心靈最初也是最后的手藝
養(yǎng)我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