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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的市民之路

      2016-05-14 14:23張暄
      山西文學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房子母親

      張暄

      1

      我大概五六歲的時候,父親決定為家里蓋房子。不是像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那樣一蓋三間或五間,而是在現(xiàn)有的三間老房基礎上,加蓋兩間,新舊連為一體。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大家手里都沒什么閑錢。蓋房子的主要功用,通常是給兒子娶媳婦做準備。只要誰家有男孩,除非父母預計著把孩子送給別人家做上門女婿,修房子必定是盤桓心頭多年繞不過的大事。所以,村里一旦有人蓋房子,鄉(xiāng)親們便會熱心地招呼:給孩子蓋房子了?

      聽著別人這樣問父親,我感覺很滑稽,我這么丁點兒年紀,要房子做什么?

      根基下好,先擱置了一段時間,備錢備料。一天晚上,父親從工廠回來,興奮地讓我們拿紙筆,畫了一套房子的構(gòu)圖,并煞有介事地說,咱家的房子就蓋成這樣。

      父親畫的房子,完全迥異于我們通常見到的里面一籠統(tǒng)的那種。房子內(nèi)部,被分割成幾塊,做飯的、睡覺的、活動和待客的等等,每塊互不混淆,各有功用。最讓我們驚奇的,是茅廁也安在家里。我們就驚呼,那多臭啊。

      記不得父親怎么回答這個問題了,只知道,我們空興奮了好長時間,房子最后還是蓋成了最普通的那種。而且由于錢已用盡,院墻都沒打起來。房子里面,土坯也沒被泥好,豁豁牙牙的。

      兩層樓,樓板卻沒棚起來,抬頭,屋頂?shù)臋_條和椽一覽無余。沒事的時候,我就抬頭看屋頂?shù)幕?,上面有父親的名字,木匠的名字,還有我的名字——這么說,房子真是給我蓋的?

      其實,父親當時就是那么一說,純粹逗我們玩的,卻讓我們憧憬良久。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父親畫的那種房子叫單元房。而當時,父親所在工廠第一次蓋起了那種單元房。父親把他的驚奇搬回家里,讓孤陋寡聞的我們有了更大的驚奇。

      單元房似乎是后來的稱謂,當年大家都把那種房子稱之為家屬房。說是家屬房,并不是給普通家屬住的。里面住的都是所謂的“雙職工”,夫妻雙方都有工作,且在一個單位,生活滋滋潤潤,光看那種步伐做派,就讓人羨慕得不得了。

      父親是單職工,房子自然沒份。但單職工只要家屬是市民戶的,也有可能分到房子。

      可母親連市民戶也不是。

      當年這種單職工家庭很多,夫妻兩地分居慢慢成為習慣。孩子們呢,都隨母親落戶,在鄉(xiāng)下上學、務農(nóng),除非考上學校、招工或接班,農(nóng)村戶口伴隨終生。

      上學時,一年有三個假期:麥假、秋假和寒假。麥假很短,收完麥子就結(jié)束了。秋假和寒假稍長點,閑暇時候,父親便會帶我去工廠小住幾天。那幾天的最大好處,是吃工廠食堂里噴香的飯——兩毛錢的肥肉片,打到飯盒里就令人心花怒放——那種香,和家里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我就問父親,你們怎么能吃這么好的飯?父親說,我是市民戶啊,國家給我分糧食。父親還說,你媽要是市民戶,你就能住上家屬房了。我跟父親去過他雙職工同事家,那種房子果然很好,和小時候父親畫的一模一樣。而且,廁所真的在房子里,解完手,一沖就完事了。

      我就想,母親要是市民戶多好。

      我甚至想,為什么父親當年娶了母親,如果父親找個市民戶給我做母親,那我們不就住上這種令人艷羨的房子了?少不更事,尚不知道家庭的因果邏輯,幸虧沒照直和母親說。

      但母親自己,也是一直有市民情結(jié)的。當年母親找對象,發(fā)誓要嫁一個有工作有文化的人,這個算是如愿以償了。他們結(jié)婚時,父親在長治工作?;楹螅赣H就跟隨父親到長治,帶著姐姐住在一個只有半間大小的工棚里。父親一個月二十多元工資,除雷打不動寄給鄉(xiāng)下的奶奶十元,還要給母親交村里所謂的“投資款”(你不隨大隊參加勞動,那就得交錢),剩余的錢,根本維持不了家用,于是母親就出去打臨工。她在醬菜廠腌過咸菜,在制衣廠鎖過扣眼,干過許多出力不掙錢的活。饒是如此,經(jīng)濟仍捉襟見肘。困頓時,只好接受一些好心人的救濟,比如他們孩子穿舊穿剩的衣服什么的。這些好心人,都是父親工廠的同事,都是雙職工,市民戶。無論在哪里,父親人緣,一直就好得沒法說?,F(xiàn)在偶爾談及當年的歲月,母親總是感慨誰誰誰真是好人啊。這些誰誰誰,自然都是接濟過母親的人。

      再后來,我出生了,生活更沒辦法維持了,母親只好帶我們姐弟倆回到鄉(xiāng)下。生活困頓再加上和婆家關(guān)系不和,母親郁郁寡歡,病痛連連,一年總有一段時間要拋下我們出去瞧病。倒沒敢想著自己能變成市民戶,但逃離那個村莊,成為母親始終的夢想。

      這個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1987年,姐姐考取了中專,農(nóng)轉(zhuǎn)非,成了我家第二個市民戶。我呢,在同一年升了初中,學校就在父親工廠所在的鎮(zhèn)子里(1977年,父親與人對調(diào),從長治回到了原籍晉城某電廠上班,工廠離村子二十余里)。這樣,村子里只剩母親一人,她索性跟隨父親到廠里去住。疾病也不治而愈。

      后來姐姐做了醫(yī)生,她說那是“情志致病”。父親常年不在家,母親又生性敏感多憂,生活自然比常人艱難得多,精神抑郁,久而成疾。離開了那個環(huán)境,心情舒暢了,病自然就好了。

      2

      雖搬出了村子,地還得種著,要不單靠父親每月分的幾十斤糧食,根本不夠吃。倒也不是太麻煩,春耕秋收,他們一道回去,在村里的親戚好友的幫助下忙活幾天,一年的口糧就綽綽有余了。這種時候,如果我在假期,也跟隨他們回去,一邊做作業(yè),一邊幫點小忙。

      回家之后第一件事是生爐火,我便和久別重逢光屁股長大的小朋友一道撿柴,這成了一年幾次必修的功課。

      他們一股腦兒將打下來的糧食,存放在父親工廠所在鎮(zhèn)子的糧店,換成一張存簿,隨吃隨取。結(jié)果呢,糧食越積越多,都吃不了了。后來,他們干脆不種秋糧,光種麥子。

      那已經(jīng)到了1980年代末期,商品經(jīng)濟越來越發(fā)達,沒有的東西,可以買。

      再到后來,連麥子都不需要種了。一則父親單位效益好,每年發(fā)福利,大米白面成袋成袋的,過年發(fā)了,中秋還發(fā);二則姐姐參加了工作卻尚未婚配,分的糧食也拎回家里;三則糧店里的存糧還很多,前兩份不夠,可以靠這個來補充。于是,父母把老家的地交給親戚,并事先說好,一旦糧食不夠吃,也許間隔三年五年從他們手中把地拿回來,種上一季兩季。

      但只是這么一說,因為后來根本不存在糧食不夠吃的問題。1996年我參加工作后,每年分的糧食更多,自家吃不了,還送親戚。直到前幾年,社會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單位不大像以前那樣發(fā)糧食了,我家時隔十余年才第一次遇到糧食不夠吃的問題。2011年某月某日,我開車到父親儲糧的那家糧店,拿出1993年(那應該是我家最后一年種糧)的存糧本,把糧簿上最后一袋面取光。幫助取糧的老頭說,也只有我們這糧店能開這么多年不倒閉,要不,你的糧食哪里去?。?/p>

      這本糧簿,我保存了下來。風雨流變,它蘊含的諸多意義,值得把它當作一件藏品。

      這是口糧,還有房子問題。原先,父親住的是職工宿舍,兩人一間。正巧父親的舍友工作調(diào)動,搬離了這個宿舍,父親就占據(jù)了整個房子,讓母親搬了進來。我原先住校,因為母親來了,也回到廠里吃住。我的一個表哥和我同班,自然也隨我一同回去。姐姐一放假,也回到這里。于是最多的時候,家里要住五個人。

      所以,不大的房子里擺的盡是床,還有一張供我們做作業(yè)的桌子。再就是一個煤油爐,兩只床頭柜用來放案板,整個屋子滿滿當當?shù)模D(zhuǎn)身都很困難。也不單我們這樣,整棟職工樓里,這種狀況很多。記得有一次,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父母出去看電影,我和表哥做完作業(yè)準備洗漱睡覺。我起了懶心,決定不洗腳了。表哥學我,也沒洗。父親回來后,被我倆的腳臭快熏吐了,倒是沒叫醒我們,但第二天起來大發(fā)雷霆。

      這樣勉強過了一年。我上初二時,母親心里有了小九九,她想上班,就在父親廠子里上個臨時班,這是生活的需求,也是尊嚴的需求,再往根子上說,是虛榮心作祟。因為即使上臨時班,在工廠里也是很有面子的——單職工家庭那么多,不是誰想上個臨時班就能上到的。

      父親一生沒混個職務,這里有許多原因,留作后話。但父親影響力還行,他和車間主任一說,正好有個機會,這個機會便給了母親,每月工資五十元,其他什么待遇都沒有,母親很知足了。

      那是1988年。

      3

      母親是在工廠五里外的山上做事,山上有一附屬工地,一條大壩攔了一塊凹地,工廠的廢渣用水混合了通過管道排在凹地里。大壩需要有人看守,廠里便在大壩旁邊蓋了幾間房子。父親幫母親找了領導,廠里同意吸收母親為臨時工。于是,為了那五十元的月薪,我們一家搬到了山上去住。

      當年到山上去的,并不只我們一家,還有老賀。不過他是一個人。

      老賀老早就得了一種大概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怪病,身體整天不舒服,但無藥可救,幾乎不能正常工作。他基本是個可愛的人,絡腮胡,短短地露出黑青的茬子,手摸上去刺刺的,那種感覺很新奇,很過癮,惹得我老是忍不住去摸,他也不以為忤。他每天不停地用手摸頭,摸至習慣,有時居然手不觸頭,似乎僅靠那樣的動作便能緩解疼痛。廠里照顧他,讓他到山上負責。說是負責,其實根本無事可干,但工資一分不少。說到底,作為臨時工的母親,就是在人家的領導下工作。

      山上的房子一溜四間,我家兩間,老賀兩間。雖說并不寬敞,可總比在廠里住職工樓好多了。

      大壩既丟不了,又塌不了。因為確實沒什么事,老賀便經(jīng)?;丶胰プ。ㄋ彩菃温毠?,老婆在鄉(xiāng)下)。到發(fā)工資的時候,他就來住幾天。母親為此憤憤不平:他老賀來都不來,憑什么每月就能掙幾百塊錢,還有各種福利。我整天待在這兒,卻只能拿五十塊錢,每月連塊肥皂都沒有。

      還有,他一個人就住兩間房子,而我們一家才住兩間。

      父親說,誰叫你不是正式工、市民戶。

      盡管母親經(jīng)常因一些瑣事和他發(fā)生點小摩擦,但我們兩家關(guān)系基本算親近的。有一天下午我從學?;丶遥改付疾辉?,而我還要返回學校上晚自習。他就動手給我做飯,吃的是茄塊饸饹,茄塊用尖椒炒過,辣得人吸溜舌頭,很可口。三十年過去了,如今我炒茄子,總要和尖椒為伍,就是受他這頓飯的影響。他甚至敢和我數(shù)落母親的不是,他說,孔老夫子說了,女人也,小人也,頭發(fā)長見識短也。后來我才知道,孔子根本不是這樣說的。

      門口有許多空地,父母便辟為菜地,種西紅柿、青椒、土豆、西葫蘆和金瓜。金瓜這東西很好,既好吃,又好長,還好放。春天丟幾顆瓜子,不需管不需顧,秋天就能收獲一大堆,整個冬天都不爛。收獲的金瓜放在院子里,靠墻排列,隨吃隨取。當然主要是我們吃,有時父母也謙讓老賀吃,他也不客氣。

      但吃得多了,父母在背后便有微詞。

      瓜怕雨淋,干不透便漚爛了。一次大雨將傾,父母趕緊往家里收瓜,老賀看見了,也趕緊幫忙收,誰想他收到了自己屋子里。這下父母有點受不了了,可也不能明說,忍了許久,在母親的攛掇下,父親終于旁敲側(cè)擊地對老賀說,明年春天,你也往地里丟幾顆瓜子,又不費多少事。老賀黑青了臉,天晴后,他又把瓜從自家屋子重又挪回了院子里。

      說到底,兩家情況基本一樣,過得都窮,所以什么都在乎。老賀的兩個小子,都早早不念書了。我們居住的山下,有幾家鐵廠,老賀便把大兒子弄來到鐵廠打工。打工打了一段時間,該結(jié)婚了,大兒子就回去,二兒子再來。

      大兒子虎背熊腰,卻是個悶頭葫蘆。他很有一把力氣,一次下雨,山路泥濘,我的自行車輪胎被泥糊得轉(zhuǎn)不動了,一籌莫展之際,正巧碰到下班的老大,他二話不說一把拎起我的自行車就走,步履穩(wěn)健。

      他沒事的時候就看書,《今古傳奇》什么的。我們?nèi)叶枷矚g老大。

      因為有了老大的對照,老二在我們眼里就顯得不堪了。這種不堪,被父母歸結(jié)為幾點,最后集中到一點,就是沒禮貌。在山上,因為風大,所以院子的大門總是從里面閂著。老二下班回家,也不叫門,徑直用自行車的前輪胎撞,咚咚咚,不開門不罷休。因為老賀很少在,開門的只能是父母,這讓父母很生氣,很心煩。又終于忍不住了,父母就逮住機會向老賀陳訴了他兒子的惡習,說不定還上綱上線了。

      說來也巧,就在當天,我從學校回家(我回家很少,一周一次)?;厝ズ?,為圖方便也習慣性地用自行車輪胎撞大門。大門未開,老賀怒氣沖沖的話就從門縫傳出來:以后不能叫門啊,非用車撞!一開門,見是我,收斂了怒氣一聲不吭回去了??此@副表情,我很納悶,這個老賀叔叔一向不是這樣的啊。一進屋,父母就既恨又笑地責罵我,說我不爭氣,剛撂給老賀的話,砸自己手里了。

      這說的是磕磕絆絆,更多的時候其樂融融,比如一起看電視,一起聊一個什么事情。畢竟,父親和老賀曾經(jīng)是朋友,也一直是朋友。他們住單身宿舍樓時,是斜對門,每天相互在對方宿舍里廝混。說到底,是因為母親夾雜了進來,關(guān)系的性質(zhì)稍稍發(fā)生了改變,但不影響大局。

      當時我們兩家去山上,廠里配發(fā)了一臺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這可是一樁了不得的事情,我覺得這是母親做臨時工給家庭帶來的最大益處,它讓我家“擁有”電視的時間提前了好幾年。因為老賀經(jīng)常不在,電視機平素就放在我們家。老賀偶爾來了,就在我們家看。偶爾父母覺得過意不去,就建議電視機放在老賀家,老賀通常推卻,但也有搬過去的時候。搬過去后,我們一家就在老賀那邊看。

      到了夏天,電視機就搬到院子里。我們居所附近,有幾座煤礦,礦工是一干浙江或福建人。電視吸引了大批礦工,一到晚上,他們不請自來,或蹲或站,在院子里瞧節(jié)目。這時呢,我儼然就是電視的主人,看什么臺我說了算。那個調(diào)臺的旋鈕我扳來扳去,他們就隨著我的興趣走,毫無異議。居然每個臺的節(jié)目都能讓他們高興。

      母親覺得不能讓他們白白看電視,于是就提出小小要求:你們礦上不是木料多么,把沒用的拿幾塊來,我做塊案板。結(jié)果這個拿一塊,那個拿一塊,木料堆了一大堆,打套家具都夠了。母親當然不是做案板,反正就是覺得木料有用,找那么一個借口囤點東西,便宜不占白不占。再后來,她讓父親找了輛車子把這些木料運回老家,堆滿屋子的一個角落。去年收拾老家的房子,這些木料還在,我覺得這些東西根本不會有什么用場,便讓村里的親戚拉走了。母親聽說后,惋惜不止。

      不顧一切地往家收羅東西,管它有用沒用,是母親的習慣與愛好,也一直為我們所詬病,但她樂此不疲。

      想來那時的社會治安真好,我們一家孤零零地住在山上,愣是平平安安地待了好多年,別說殺人越貨,就連小物件都沒丟過。后來我做了警察,見證了無數(shù)血腥事件,覺得我們能夠逃脫那些潛在的危險,真是僥幸。

      4

      終于有一天,煤礦的巷道拱到了房子下面。隨著地下一聲炮響,山墻上突然裂了一條大口子。再住就很危險了,容不得多想,父母和領導打了招呼,重又搬回了廠里。

      那是1991年。

      當時父親已從車間調(diào)到了廠勞動服務公司。勞動服務公司,負責工廠主業(yè)之外的三產(chǎn)經(jīng)營及職工福利保障。公司大院里,有兩排簡易工棚,雖磚瓦結(jié)構(gòu),但墻體薄得要命。我們占據(jù)了兩間重新安家,每間比山上的還要小一點。舉手投足,更加逼仄。

      也只是小那么一點,按說和山上比起來也沒什么大不同的。問題是,我的“心大了”。或者說,因為我人大了,所以“心大了”。在山上后期,我已上了高中。班上,就有山下那個村子的同學。每次回家,我總避開和那個同學同乘一輛車,為的是不在同一個地方下車。他們知道我家在電廠,說不定想著有多么榮光呢,竟不知道是這么荒僻的地方,還這么小的房子。

      這是虛榮心,也是每個人成長過程中都可能出現(xiàn)的可憐的自尊。

      就兩間房子,所以怎么排列組合都令人不滿。一日三餐,做飯是大事,一間房子先得辟作廚房。一日兩覺,睡覺也是大事。我和姐姐都已不是孩子,一家人,不可能在一間房子里睡,所以廚房里另放一支單人床。饒是如此,卻總有別扭之處。這種別扭,僅在家庭內(nèi)部,靠那種融融親情總能化解。讓我們難堪的,是如何面對外部,也許他們并不十分關(guān)心,可我老是擔心他們會疑惑,我們一家人怎么安排睡覺?

      更要緊的,姐姐已經(jīng)到了婚嫁年齡。這樣的家,如何迎接女婿登門?姐姐容貌不差,工作又好,我們的居住情況,卻讓她的整體條件大打折扣,雖然影響尚不明顯,卻總讓人懷一塊心病。

      因為這個變動,本已是臨時工的母親宣告“失業(yè)”,為此她耿耿于懷。好在一年以后,父親又為母親尋得一份工作,門衛(wèi)兼整個公司大院的衛(wèi)生,工資每月一百二十元錢。

      不要看著錢多了,物價漲得更快,總把工資拋在后面。

      另和山上不同的是,母親有了平生第一次福利。服務公司就是為職工發(fā)福利的,近水樓臺。雖說臨時工對半,也讓母親很高興了。

      衛(wèi)生好打掃,門衛(wèi)卻不好做。公司經(jīng)營了一大批卡車用于拉煤。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車進進出出。出,開大門,關(guān)大門;進,開大門,關(guān)大門。門房里就放了一張桌,一把椅,一條長凳,連支床都沒有。如果上夜班,打瞌睡也只能坐著打。僅一年,母親的眼圈周圍就變得皺紋重重。

      假期時,我曾經(jīng)幫母親值過夜班,那種寂靜與清冷深入骨髓。后來我做警察,每當工作熬夜的時候,我總想起那時候的母親。

      現(xiàn)在說說父親。父親是老三屆,當年所謂的高材生。他從村小到公社高小再到縣初中、市高中,后被省山大附中以滑翔員招走,作為人民解放軍空軍后備力量重點培養(yǎng)。19歲入黨,進入?!案镂瘯?,在學校已能叱咤風云,突然一夜間,近在咫尺的輝煌前景嘩啦成了碎片。還好找了一份工作,靠著他的才能,很快便在廠里站住了腳,卻因為兩地分居調(diào)動了工作,來到這個電廠。這個廠派性嚴重,電校生抱作一團,黨同伐異,排擠一切“集團外”有能力有魄力的人,父親深受其害。

      這樣的外部環(huán)境,偏偏又遇到了父親剛正又固執(zhí)的個性,所以,他的才學、魄力和能力,只能讓他永遠做掛在宣傳欄上的勞模,卻不會給他一官半職。他給家庭的好處,就是那一次次去省城開表彰會回來作為獎勵的鋁鍋,床單,被罩,還有一厚摞獎狀和榮譽證書。

      突然有一天,社會上興起買城市戶口,那種風靡一時的藍印戶口,五千元一個。母親便央求父親買一個。父親說,以前轉(zhuǎn)市民戶,是為了分供應糧,現(xiàn)在咱們糧食足足夠吃。你沒看,買戶口的都是年輕人,為了當兵、招工什么的,你這么大年紀了,又不當兵,又不招工,買戶口做什么?

      母親雖然怏怏不悅,到底同意了父親的看法。

      關(guān)鍵是,他們都知道家里有多少余錢。5000元,在當年,在我們家,那算一筆巨款。

      值得一提的是,那幾年,我家總算有了第一支銀行存款:600元。

      1993年,我上了大學,成為我家第三個“市民戶”。上大學的幾千元錢,是父親找親戚朋友東拼西湊借的。

      姐姐的婚嫁迫在眉睫,房子仍舊是全家人的心病。大學第一個暑假,兩個同學突然誤打誤撞來找我玩。他們雖什么都沒說,我們的居住條件卻讓我窘迫,也讓父母窘迫。

      那幾年,父親也不知沖撞了什么,反正是流年不順。一方面身體不好,患了很嚴重的頸椎病,腿不聽使喚,上臺階時,覺得抬夠高了,其實還差一點,結(jié)果啪嚓摔倒地上,于是頸椎病變本加厲。另一方面心情也不暢快,老受單位領導排擠。他過勞動服務公司,是起先的經(jīng)理看中他的工作能力,把他從車間挖過去的。這個經(jīng)理也是一個電校生,但和同是電校生的當權(quán)派略有分歧。他想讓父親過去擔任副經(jīng)理,自然沒得到應允,只好任命為辦公室主任,算他一個大管家。聽著叫主任,其實沒有什么級別,不受廠里承認。服務公司算個好單位,這個職位很快就被垂涎已久的別人占了。他被擠走后,父親的處境更加艱難。

      有一段時間,父親大量脫發(fā),脫到頭發(fā)所剩無幾。我便用生姜幫他在頭上擦。生姜效果還不夠好,便用白酒泡朝天猴辣椒幫他擦,硬是讓他的頭發(fā)長了起來。

      父親終于在服務公司待不住了,便主動去了別的地方。

      但母親仍是公司的臨時工,一些人便把矛頭指到母親身上,對她的工作故意挑剔,沒事找事。一次,一個副經(jīng)理在指責母親時,母親委屈得受不了,打電話告知了父親。父親怒氣沖沖跑過來,當即和這個副經(jīng)理發(fā)生了嚴重的爭執(zhí)。父親已經(jīng)抓住了他的領口,要不是大伙兒攔著,那家伙幾乎要被痛揍一頓。父親準軍人出身,年輕時體育十項全能,憑他的底功,揍那個家伙不成問題。

      何況還有壓抑許久的怨氣和怒氣。

      當時我正好在家,見證了這一幕。我無法從客觀的角度判斷這個家伙是否該打,但我當年認為他的確該打,即使現(xiàn)在也認為他該打,誰叫他惹我母親,惹我家?如果父親吃虧,說不定我也會撲上去。

      后來父親說,其實那個副經(jīng)理還不算公司最壞的,不過誰叫他不長眼,撞在了槍口上。活該!

      這個事情以后,那些人對母親的態(tài)度收斂了許多。

      因為頸椎病,父親每年都要在姐姐所在的醫(yī)院治療一段時間。一次住院期間,姐姐說她一位朋友家的房子要賣,四萬多元——他們斗膽設想在城里買一套房子。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xiàn),他們都按捺不住了,決定將這個想法變成現(xiàn)實。于是,父親便在醫(yī)院分別給他幾個算是有錢的朋友打電話。這次借錢,再次證明了父親的人緣,他們都答應借給父親,最大的一筆八千,最小的一筆也有五千。那時還不興打借條,父親便委托母親分別去取錢。

      最后,還差幾千元,父親和母親想到一家有錢的親戚。這個親戚獲悉父母的想法,風風火火趕到醫(yī)院。他嗓門很大,所以說出的話更加不中聽:我倒是可以先借給你們這筆錢,但我兒子明年就要完婚,那時你們可得還上。問題是,你得考慮你有沒有償還能力?

      一個“償還能力”,讓父親打了退堂鼓。房子終是沒有買成,父親讓母親把已借到手的錢分別退了回去。

      這個事情,給了他們一個共識:親戚不如朋友。很長一段時間,父母都把這句話掛在口上。

      廠里新蓋了一棟家屬樓,一批雙職工搬到了新樓,這樣便空出了一些舊房子(這些舊房子位于老家屬院,雖說是平房,但內(nèi)部是單元房設計),重新分配。分配的條件是,首先是雙職工(主要是新進廠沒分過房的年輕夫婦),其次是副科級以上的職工,再次是家屬為城市戶口的單職工。

      母親當即埋怨父親,前幾年讓你買戶口你不給買,這不,分房了,沒份!

      父親的憤怒卻不在這里。前不久,曾經(jīng)和他一道在車間工作的同事升任廠長,他知道父親的能力,想把父親直接提拔為一個車間的支部書記(正科級),上會研究時,被一個副廠長堅決攪了下來。

      其中緣由,父親一時也說不清。應該說,父親曾經(jīng)和這個副廠長一度走得很近。我小時候第一次從內(nèi)部見證家屬房的結(jié)構(gòu),就是在他家。

      若干年后,父親將原因歸結(jié)為嫉妒。

      不管怎么說,父親失去了分房的條件。但這一次,父親出離的憤怒了,他去找廠領導理論。他說,我曾經(jīng)在最艱苦的車間、最艱苦的班組干了那么多年,我曾經(jīng)一次次地當全省電力系統(tǒng)的勞模,你們就這樣對待我?如果不給我房子,從今天起,我就去告狀!

      他的憤怒顯示出一種玉石俱焚的決心和力度。終于,領導害怕了,也心軟了,把最后一套房子給了他。

      這些事情發(fā)生在我上大學期間。后來父親描述這個事情時,我認為他們是害怕了,但父親說是心軟了。他說,畢竟廠長和我一道工作了那么多年,所有苦活累活都是我給他扛著,他能不顧及一點情意?父親到底是個善良的人。

      房子也就四五十平米,兩室一廳外加一個廚房,內(nèi)外都破舊不堪。父親找人把內(nèi)部粉刷了一遍,姐姐親自去挑了一套不值錢但很漂亮的家具,一擺,還真像那么一回事。

      在這所房子里,姐姐和我先后結(jié)婚。父親堂堂正正、風風光光地把閨女嫁了出去,把媳婦娶了回來。

      物質(zhì)生活,畢竟是人的底氣,不服不行。

      母親仍舊做臨時工。新居所離服務公司有幾里地,母親不會騎車,每天走著路上下班。

      直到1996年我參加工作,母親才決定不上班了。辭別工作的那段日子,母親興味索然。她已虛歲五十,她知道,她此后的人生,再和“工作”無關(guān)了。

      5

      人生的諸多隱痛,就是某些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夢。認命了,反倒心安。

      從此后,母親踏踏實實做一名家庭婦女,侍候還在上班的父親,期待周末我們回家,給我們鼓搗好吃的飯菜。

      1999年,姐姐單位團購房子。此前,姐姐夫婦已經(jīng)在別處買了房子。我已屆婚齡,父母當即決定以姐姐的名義為我把這套房子買下來。

      這次,他們甚至沒有鼓多大勇氣——家里花錢的人逐漸變成了掙錢的人,短短幾年,他們就有了些積蓄。

      又過了兩年,社會上突然又興起了小城鎮(zhèn)戶口。規(guī)定說,只要在城鎮(zhèn)周邊有固定收入有固定住址的農(nóng)戶,均可申請轉(zhuǎn)為非農(nóng)戶口,而且,幾乎沒什么花費。因為父親所在工廠就在城鎮(zhèn)周邊,且像母親這種狀況的家屬很多,所以廠里統(tǒng)一組織辦理。

      這次可不能錯過機會了,于是,花了不到二百元錢,母親轉(zhuǎn)為城市戶口。事情來得這樣簡單,又這樣突然,不要說母親沒想到,連我這個在公安局工作的都沒想到。母親終于成了我家最后一個“市民戶”,圓了她大半生一提起就放不下的夢。

      最后一道手續(xù),是回原籍遷戶口。當時我正巧在原籍派出所辦理一樁案子,當時好像還差一道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手續(xù),我和戶籍警打了聲招呼,先把戶口給辦了回來。后來,母親每逢和人說起自己戶口的來歷,總把因為我工作關(guān)系帶給她的這一點便利掛在嘴上,似乎這樣更讓她榮光,更讓她心滿意足,就像原本不錯的飯,又加了一味好佐料。

      一順百順事事順。辦戶口是上半年的事,下半年,廠里突然要分配新修的兩棟家屬樓,因為母親成了市民戶,所以無可非議在分房之列。

      這是真正單元樓。由于父親的資歷,他們分到了最好的樓層,二樓。

      那首歌怎么唱的?“也許一切太完美,感覺像在飛,原來快樂的感覺,也可以有淚”,母親真是高興得落淚了。

      在新房里住了三年,父親退休了。父親退休之時,也正是我兒子入學之時?;蛘哒f,我們迫不及待等待父親退休,因為我們需要他們幫忙。他們只好鎖了他們的新房子,跟隨我住進了城里,接送孩子。他們說,到周末和假期他們回去。但我們夫妻工作都忙,很少有像樣的禮拜天,所以他們只好這樣持續(xù)地住下。結(jié)果,一住就是十年。

      他們的新房子,也鎖了十年。

      十年里,不斷有人建議他們把房子租出去。他們起初推托說,說不定哪天就要回去。后來,我們夫婦又買了新房子搬出去另住,連他們自己都承認也許此生不會再回去了,還是沒計劃把房子租出去。

      我了解他們,房子是他們的寶貝,他們?nèi)莶坏萌魏巍扒址刚摺薄K麄冋f,那么雪白的墻,別人會愛惜?給咱弄臟了怎么辦?

      不租就不租,租出去每月也不過三二百元錢,從哪里省不出來?

      錢難道是最重要的嗎?有時是,有時不是。起碼在這三二百可能的收入上,他們認為不是。

      我也認為不是。

      何況母親是特會攢錢的人。他們夫婦常常為可憐的家庭財政大權(quán)發(fā)生爭執(zhí)。很長一段時間,父親掌握著自己的工資本,但每月給母親幾百元日?;ㄤN錢,母親簡稱為“買菜錢”。過一段時間,母親就會悄悄和我說,她又從“買菜錢”中攢下了多少多少。父親佯裝不知,但一遇家庭大事需要湊錢時,他就會向母親求救。百般央求加激將,母親只好很不情愿地把她從牙縫里省出來的錢湊到大盤子里。

      當然,在拿出錢的那一瞬,母親還是很得意的。

      只不過,她自己沒有錢,她攢的是父親的錢和父親給她的錢。

      老天似乎知道她的心病,垂憐她似的,又一次錦上添花。讓她六十四歲時有了自己的“退休工資”。

      2011年,突然有了政策,曾經(jīng)在國有企業(yè)上做過臨時工的人,如果補交一定數(shù)量的養(yǎng)老保險費用,可納入國家統(tǒng)籌的社會養(yǎng)老保險范疇?!吧鐣B(yǎng)老保險”,對母親來說是新名詞,其實,父親退休后領的就是這種錢,但他們更愿意都把它叫作“退休工資”。

      無論“退休”,還是“工資”,這些字眼都證明他們曾經(jīng)“工作”過?!吧鐣B(yǎng)老保險”,叫著多別扭!

      錢需要補交差不多四萬,但政策很合理,很人性,如果你有生之年從社保所領取的錢不足這個數(shù)額的,剩余的一次性退返。倘你長壽,你就能無限期地把“退休工資”領下去。他們算了一下,不計“工資”上調(diào),不出六年,他們就能把繳的錢給領回來。于是,父親代母親繳了這筆費用,母親有了自己的“退休工資”。

      結(jié)果,這幾年政策好,他們的“退休工資”不斷上調(diào)。一有上調(diào)的消息,他們就守在電視機旁看新聞驗證消息真?zhèn)?,有時還讓我上電腦上查詢。短短幾年,母親的“退休工資”已經(jīng)從最初的不到五百元,調(diào)到了八百多元,這樣算來,不足四年,她就能夠把“本錢”給收回來。

      “本錢”,呵呵。

      更讓人高興的是,去年年底,取暖費上調(diào),我們?nèi)颐咳藵q了一千元,四個人的取暖費加起來幾近萬元。母親笑得合不攏嘴了。

      每到領錢的那幾天,她就和父親拿著存折本到銀行“打本”,聽著打印機喀喀嚓嚓的聲音,心滿意足地端詳著存折本上的數(shù)字,享受著期望變成現(xiàn)實的快樂。

      然后,湊一個整數(shù),存成定期。

      母親對父親說,每月花你的錢,我的攢著。

      父親笑著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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