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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賦

      2016-05-14 14:23強(qiáng)雯
      山西文學(xué)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國畫母親

      強(qiáng)雯

      父親一進(jìn)門,就看見了掛在客廳墻上的兩幅油畫。“畫得不好?!焙庇械模@么不留情面地說,然后就坐到沙發(fā)上,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那兩幅畫。

      “哪里不好?”我不屑。那時我正在學(xué)國畫,自認(rèn)對藝術(shù)有鑒賞力,墻上的兩幅畫分別畫著森林溪畔的春和秋,看得出來,空氣相當(dāng)透明,山脈的輪廓、細(xì)節(jié)清楚分明,當(dāng)然,它也是一幅很好模仿的畫,我常凝望它們,希望某天可以去這樣的森林漫步。最關(guān)鍵的是,那幅畫買得不貴,這讓我十分得意。

      “太刻板了?!备赣H盯著那畫,斟字酌句,“油畫不是這樣畫的?!?/p>

      “這是裝飾畫,裝飾畫都是這個樣子?!蔽乙贿呎f,一邊在腦子里迅速搜尋“陸家堡客廳裝飾畫市場”的其他畫作,確實如此,我說得沒錯,那里的所有畫作都是這樣。

      父親不再爭辯,他把視線轉(zhuǎn)向了房間的其他布置,他已經(jīng)三個月沒來我的寓所了,久別重逢,或許應(yīng)該聊點別的。

      可是房間里除了宣紙、筆墨,就是大堆的畫譜及連環(huán)畫。他隨手挑了一本,16開本的《西廂記》,他把書頁翻得噗噗作響,“這是王叔暉的版本?我當(dāng)小孩時就看王叔暉的連環(huán)畫?!彼仡^笑著對我說,把書放回了原處。

      對于他的童年,那是百談不厭。而且,那也是我們在老家常談不衰的一個話題,不過,在這個近似于簡陋辦公室的寓所里,我們僅僅是閃回了一下記憶,即可化散。

      沒有回憶,也要吃飯。還好我早有準(zhǔn)備,預(yù)先買了一瓶老白干,一些涼菜,再做個番茄雞蛋湯,午飯湊合著有了。席間彼此少話,我的筆墨書香沒能走進(jìn)這個戀愛中的老人心里,父親一人喝酒,聊了下他剛爬過的雞足山,以及雞足山上的枇杷酒,之后就連連犯困,和衣倒在客廳沙發(fā)上,我則外出寫生,再回來后,發(fā)現(xiàn)他已不在房間。

      我的寓所和父親現(xiàn)在的家并不遠(yuǎn),55歲那年,他再婚,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約在路邊的小餐館見面、聊天,彼此詢問近況。我不去他的新家,他也少來我的住處,他時常和新妻游山、漫步,偶爾看看電影。余生,讓他對戀愛有了緊迫感。

      然而,他再婚后的生活似乎并不如意,有時他會抱怨去菜市或超市總是由他買單,而他每個月還要固定上繳生活費(fèi)。手頭拮據(jù),影響了他余生的浪漫。不過,聽說我學(xué)畫以后,他不時來我這里坐坐,只是一見我提筆作畫,就匆忙離開。

      父親從未教過我畫畫,盡管別人都說他畫得很好。他13歲時的一幅水彩還刊登在當(dāng)年的《人民日報》上,他年過半百的中學(xué)同學(xué)告訴我這些時,我并不相信。

      “我小時候長得很漂亮。烏雅鎮(zhèn)的師生都愛給我作畫。”每次,父親只提這一句。他幼年時臉蛋紅潤,眼睛大而靈動,人人都夸贊,愛捏他,然后以糖果誘惑他作模特。那是他印象中,最可愛的烏雅鎮(zhèn),因為烏雅鎮(zhèn)的人都寵他。

      這一段得意的敘述在我12歲暑假那年,集中到來,父親的搖曳多姿的童年比我彼時的假期有趣得多。

      那時同學(xué)們或參加夏令營,或與父母同游祖國神州,而我只能在父親的敘述里幻游。多年之后,我開始懷疑,那些關(guān)于烏雅鎮(zhèn)的事情是他的敘述,還是我寂寞假期里的一種想象?

      不過他確實是在那個號稱美術(shù)之鄉(xiāng)的“烏雅鎮(zhèn)”待過,自幼跟隨他的叔叔習(xí)畫,有過扎實的素描和水彩功底,我也曾偷偷翻閱他床底的那個老箱子,有他少年時收集的各種書刊插圖,也有水彩寫生,明信片般大小,非常節(jié)約紙張。還有一些信件,是找朋友索要某些畫作未果,而被退回來的。

      我后來被帶去見他的叔叔,我的四爺爺,他仍舊在烏雅鎮(zhèn),不過退休了,老伴離世,兒女在國外,他唯有每天看看報紙打發(fā)時間。我們在那里小住幾周,有時被兩個大人帶到烏雅鎮(zhèn)街上閑逛,但他們從未談過美術(shù),只聊些日常起居,更多的時候,他們都各自看報,隨手給我一本張樂平的漫畫。老房子、黯淡的塵光、油墨的味道,是我對烏雅鎮(zhèn)所有的印象。

      父親在那個老去的光影里,是怎么得到快樂的?我想象不出來,只覺得烏雅鎮(zhèn)的樹葉特別臟,每層樹葉上都凝著一層煤灰,水泥車來來往往,在這里大興土木,背著畫板的人們穿梭其中,各取所需。這里要建造美術(shù)工作作坊了。我只記得四爺爺黯然地說過。

      美術(shù)課一周一次,完成了初級的樹干、山石的描摹后,我開始學(xué)畫花卉。所有大葉類的花草,都是我喜歡的,尤其是荷葉,那種揮毫帶來得落拓不羈,更容易讓人體會到“一將功成”的虛榮。

      濃淡、起承轉(zhuǎn)合,在三分鐘之內(nèi)就要完成,快速生成的國畫作品,沖淡了對藝術(shù)求而不得挫敗感,即使畫糟了,三分鐘再來一次,兩個小時的課堂里,可以有無數(shù)個三分鐘,對于追求經(jīng)濟(jì)效益的成年人來說,寫意課的出勤率總是很高。

      “看看我畫的荷花?!蔽易缘玫匕蚜?xí)作展開給父親看,“看這葉子?!?/p>

      他隨著我的指引,小心謹(jǐn)慎地看下去。

      “好不好?”我逼問他。

      他不說話。

      “看這里?!蔽抑钢硪环哉J(rèn)濃淡宜人的花葉說。

      他依然不說話,只是點點頭。

      我笑笑,他的樣子真像我小時候。那年,我迷戀做各種小布偶,男的、女的、長發(fā)的、禿頭的,不過,他們都差一張臉。父親應(yīng)允了我的要求,畫幾張俊男美女的臉,以供縫在我的布偶上。怎么說呢?三天后,我得到那幾張臉后,差點哭起來。那些臉畫得丑極了,尤其是鼻孔,怎么能這樣刻意地畫出來。我也許是抽泣了起來,因為父親的手按住了我的雙肩?!斑@么好看,大眼睛、小嘴巴,標(biāo)準(zhǔn)美人?!?/p>

      其實,我們當(dāng)時都不懂,一個布偶,需要的只是一個卡通臉蛋就夠了。

      “其實他畫得沒那么差!”多年后,我在國畫人物里看見類似的臉譜畫時,想起了父親畫的那個洋娃娃,原諒了他。

      可是,現(xiàn)在他的表情為何如此莫衷一是?

      父親坐在我的沙發(fā)上,照例喝了我四塊錢買的老白干一瓶,重復(fù)著他上次告訴我的雞足山和雞足山上的枇杷酒一事。我很想笑笑,以示羨慕他生活多姿多彩。但是很難,這兩周來,他是怎么打發(fā)時間的?

      “你們,吵架了?”再婚后的新妻比父親小15歲,熱衷廣場舞,有一雙淺黃色的舞蹈鞋。

      “沒有——”他欲言又止,“你楊阿姨練舞去了?!?/p>

      “練舞不錯啊,練舞讓人年輕。”

      “老跟一個人跳沒意思啊?!?/p>

      “你說的,還是她說的?”

      他沒有回答我,又望著我墻上那兩幅油畫,“改天我來畫一幅,我比這個畫得好。”

      “好啊,”我高興道,“你趕緊畫一幅來,我就把這幅換下來?!?/p>

      幾只擠癟的顏料管橫陳在地上、報紙上,金黃色的海面一筆又一筆,翻著浪花。

      “怎么樣,爸爸畫得好不好?”父親轉(zhuǎn)過身來,看見了放學(xué)的我,毫不掩飾得意。一艘帆船在驚濤駭浪上前行,金光燦燦,像極了那些年關(guān)當(dāng)頭,新華書店里擺放的裝飾畫。

      “怎么樣?”他等待女兒的崇拜。

      “為什么要畫這個?”我皺眉頭,為什么要畫和別人一樣的?

      “大海啊,多好?!?/p>

      父親又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增減波浪上的色塊。那厚厚的油膏被毛刷折騰來去,粘住、站住、臥倒、傾斜,努力地按照面前這個男人的意志搗騰自己,以顯出藝術(shù)本色。

      費(fèi)勁!

      “油畫要站遠(yuǎn)點看?!彼液笸藥酌祝蠛o@現(xiàn)出它本身的樣子,夕陽西下,金光燦爛,孤帆獨(dú)行,徜徉美好。

      他瞇縫著眼睛,久久看著自己的畫,“你爸爸是個天才?!彼麌K嘖稱贊,對自己尚未消退的藝術(shù)才能由衷地欽佩。

      那時我10歲,唯一一次看見父親畫油畫。

      他似乎并不想與自己的子女分享繪畫技巧,一點都不像單位里其他父母那樣,有望子成龍的期許,從不教我繪畫,也不引導(dǎo)。

      倒是有很多少男少女慕名來向他學(xué)畫,都是一些想考藝術(shù)院校的孩子。他悉心指導(dǎo),不收學(xué)費(fèi),四處坦言“成人之美”。

      在電視機(jī)上方的墻上常年掛著一幅靜物畫,藍(lán)色系,花瓣洋洋灑灑落在花瓶周圍,瓶中之物仍舊傲視群英。有來學(xué)畫的人,便會指指墻上,問,叔叔,那是你的畫嗎?

      他笑納。

      那是父親的畫嗎?我為何以前從沒見他畫過。

      我問母親,母親說,那的確是你爸畫的。

      而來學(xué)畫的孩子都畢恭畢敬,他是這個廠礦里公認(rèn)的“差點成名的畫家”,孩子們很認(rèn)真,他教得也認(rèn)真,不管你們是畫仕女還是花鳥,通通從素描、透視、立方體畫起,“這些都是基礎(chǔ)。”他嚴(yán)肅得一板一眼。

      我久久立在習(xí)畫者的身邊,希望父親會回過頭來,親切地問我“要不要一起畫畫?”但是,從來都沒有。周日,父親被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少男少女們“占有”,擁擠在逼仄的客廳里,碳素鉛筆劃得紙呼呼作響,橡皮屑被指甲刮來刮去。春天的油菜花帶著一股雞屎味,隔岸飄過來,我聞得心里發(fā)癢。

      “他們什么時候考試啊?”我問媽媽。

      “還有幾個月?!?/p>

      “還有幾個月啊?”我不耐煩地問媽媽。母親不再回答,她的視線一直盯著那幾個被端得隨心所欲的調(diào)色板,窗簾是她昨天才換過的,地板也是清晨才拖過的,她也一直在同事面前驕傲地說,我們老夏對學(xué)生比專職的還要好,我們老夏從小就是在烏雅鎮(zhèn)長大的。

      “師母,幫我倒杯水。三克喲?!?/p>

      “師母,能不能把窗戶開大點,光不夠?!?/p>

      “該死——”顏料不知被誰碰翻在地,一個女孩尖叫起來。

      “師母,把你的地弄臟了,麻煩你拖一下。”

      “我沒有顏料了?!迸⒕趩实卣f。

      “我看看。”父親把自己的半管赭石遞給她,“三只顏色就夠用了,我辦公室里有朱紅和酞菁,明天找給你?!?/p>

      父親在少男少女之中忙前忙后,渾然不顧廚房邊的母親和女兒。每到周日午后,這個客廳就亂作一團(tuán),有鄰居來看熱鬧,小聲嘀咕,真不收費(fèi)?

      “老夏,你過來下。”母親沉著臉。

      “什么事?!备赣H極不耐煩,他正在給女孩配顏色。

      “我們要出去會兒。”有一個女孩仰臉看了過來,母親盡量讓聲音顯得親和。

      “知道了。”父親眼睛都沒往這邊看。

      我也一肚子氣,一出門就跟母親抱怨,只教別人的孩子畫畫,從不教我畫畫,我還是不是他親生的!母親只聽不言,一鼓作氣地往前走,她的手臂甩得老高,差一點扇在了我臉上。

      我還是不是他親生的?一直走到單位的后山坡上,我還在問母親要個答案。母親卻面對著那些春天里恣意綻放的花花草草隱而不發(fā)。那里有長勢如小童般高的零星的油菜花、四五朵蛇果花、指甲大小的淡紫色二星花,我蹲下身去,把二星花摘下來,夾在指縫中。

      “看,我的戒指!”我把手舉到母親面前?!拔业慕渲?!好不好看?”

      母親掃了我一眼,沒有表情。

      “跟爸爸好玩,還是跟媽媽好玩?”

      哼,都不理我,我又勾下頭玩自己的。誰知道她是在問花草還是在問我。

      腳下的官司草已經(jīng)長了好大一片,我采了六七根,把葉子都抽掉,“官司”們被我干干凈凈地捏在手里,到時候回家和爸爸打“官司”,這下可以打好長的時間了。

      “跟爸爸好玩,還是跟媽媽好玩?”這次,母親蹲了下來。

      “差不多?!蔽覄e扭地說。

      “妹妹,”母親突然抱住我,不顧我的不適,“媽媽對你是最好的?!?/p>

      暴風(fēng)雨是在夜晚突然發(fā)作的。

      窗簾被疾雨濡濕了,手臂碰著它冰涼冰涼,我在迷迷糊糊中,坐了起來,看見母親的頭猛烈搖晃,父親沖來沖去的身影,在屋里左右不是,臥室的房門不知被風(fēng)還是被人摔得砰砰作響。撕成碎片的畫,在地上亂成一團(tuán),時而卷風(fēng)起舞,如興妖作亂。

      “砸,全部都砸,電視機(jī)也砸!”母親指著家里唯一的貴重物品哭嚷道。

      但是沒有誰去砸電視機(jī),只有我被嚇哭了??墒俏业目蘼暡槐缺╋L(fēng)雨更大,誰都沒有去關(guān)窗戶,哐啷哐啷的玻璃,隨時都要砸向我。

      “妹妹乖,不哭。你是爸爸的乖女兒?!备赣H動了惻隱之心,他把我從床上抱了起來,把頭緊緊地偎在我后頸窩。

      沒有誰去砸電視機(jī),我偷偷轉(zhuǎn)過頭來,看見怒氣的母親,仍舊坐在那里,好久,才去關(guān)窗戶。

      換了濡濕的床單,他們把我重新放下,照例是母親哄我睡覺,她輕輕地拍打著我,她也真困了,我握著她的手,這次,一睡到天亮。

      那以后的周日,父親又回歸到我和母親中間,我們?nèi)丝傇谝黄稹0肽旰?,聽說那些少男少女,只有一個考上了藝術(shù)學(xué)院。從此后,父親再也沒提起他們。也沒有人再來向父親學(xué)畫畫。

      如果偶然因什么機(jī)緣提到了繪畫,父親還是那一句,“我小時候長得很漂亮,烏雅鎮(zhèn)的人都愛畫我?!?/p>

      其實,從父親離開烏雅鎮(zhèn)不到20年的時間里,那里出了很多享譽(yù)海內(nèi)外的名畫家,有的甚至上了福布斯排行榜,一幅畫開口就是300萬歐元,有的則官居要職,成為藝術(shù)與政要間的橋梁。如果父親沒有離開烏雅鎮(zhèn),那么他會是個什么境遇呢?

      這個問題,父親從來沒有回答過我。當(dāng)然,那些藝術(shù)新貴們,他一個也不認(rèn)識,他們不是他的發(fā)小。17歲的時候,他就離開了烏雅鎮(zhèn),和現(xiàn)在的人相反,他們通常是17歲左右,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或只能擁有藝術(shù)天賦,才能在這個社會立足生存,便急匆匆來到烏雅鎮(zhèn),參加每個月學(xué)費(fèi)1萬元的素描色彩集訓(xùn)班,為成為一個準(zhǔn)藝術(shù)家做好準(zhǔn)備。

      “每一個智力正常的人,都能學(xué)好國畫?!币坏┌嗉壚镉谐^一半的人近日作畫不佳時,授課老師便會念這句緊箍咒。

      人人都有狀態(tài)不佳的時候,我也是。狀態(tài)不佳時,便不能集中心思去領(lǐng)悟、體會、琢磨藝術(shù)中的某些門道和技巧。對一門需要憑借感性去創(chuàng)造美的學(xué)科而言,努力維持對生活的好感,而且還不能被其他種類的好感所打擾,尤其重要。

      我花了差不多20張宣紙,都沒能將竹節(jié)臨摹好,“畫竹節(jié)就像寫小楷,中鋒落筆……”授課老師運(yùn)筆輕巧,起肘、落腕,像孫悟空念句口訣就可以騰云駕霧,我念了口訣仍是呆鵝一只。

      “要不,我們先練練書法?”同學(xué)中有人嚷道。隨即有人附和。我循聲望去,默默加入了他們的喧嘩。

      后窗的豌豆莢已經(jīng)開花,像赤尾蝶翹在沿兒邊,沒有誰采摘這些老掉的植物,一任它自生自滅,蓬勃來去。

      這花倒是可愛,有淡彩的味道,若是用國畫著筆,恐又濃烈或深沉了??磥韲嬕膊荒鼙M畫心中之意,一開始選它,以為簡單易取,三分鐘速成,其實錯遠(yuǎn)矣。

      一段時間里,我對國畫的領(lǐng)悟像是停滯了,連以前某些畫作的水平都不能達(dá)到,讓人十分沮喪。順便提一句,我并不是職業(yè)習(xí)畫者,我也有一份還算拿得出手的工作,和大多數(shù)成人習(xí)畫者一樣,僅僅是為了填補(bǔ)某種自以為是的“天賦”,雖不迷信大器晚成,但也不愿瓦塊壘墻,從素描、透視等地基建起,我們隨時可以為工作犧牲這奢侈的“天賦”。

      一旦功敗,只推說是成年人的游戲。

      可是沒有人來說透這點。

      不然,多沮喪。

      我放下畫筆,不臨摹,不寫生,找出幾幅舊畫,想拿去裝裱,掛在墻上,以示鼓勵??慈搜b裱的過程十分喜悅,有瓜熟蒂落的安詳。

      之后,坐車回家,等幾日后裝裱店老板的電話通知。

      不作畫,不上課的日子變得輕松。我開始日日沿著卸荷大道漫步。這是我家附近的一條休閑步道,兩邊的香樟樹已有30多年樹齡,合抱住對方的枝蔓,結(jié)結(jié)實實地覆蓋了天空。各種日式、美式的便利店遍地開花,雖然價格比本地的偏高,但其中的甜品確實非常精致。每到店中,我都會流連一番,造型香艷、口感卻清爽,也許是甜味能消除人的壓抑,小食一方,走出店后,頓覺生活可愛。

      如果走到卸荷大道的西邊轉(zhuǎn)向,那里會有個路牌站,有興趣的話,可乘車兩站路,再走過一個十字路口,就可直達(dá)父親的新家。

      他的新家,精裝兩居室,我僅去過兩次,一次是他新婚,我送紅包,一次是他意外跌倒,我送他上醫(yī)院。那兩次,楊阿姨均在現(xiàn)場,十分隆重地接待了我,她的淺黃小皮鞋擺在門口,和我父親蒙著白塵土的鞋子一起,讓我疑惑著這里究竟誰是主人,誰是客人。她主動和我聊天,指著房間里她細(xì)心布置的一切,連我屁股下坐著的沙發(fā)墊,都是她用毛線一針一針鉤的。

      她和我母親確實有不一樣的地方,那也許是讓父親鼓起勇氣再度步入婚姻的一個原因。

      最后一次,她為我端茶倒水,并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說,會恪守婦道為我父親送終。

      我沒有再去那個地方拜見過楊阿姨和我的父親,這些客氣行頭,我想更適用于高級西餐廳。

      不過那天,有些意外。

      我吃完甜品后,鬼使神差地真的按照這種路線前行了。沒有一點猶豫,順理成章,覺得生活特別可愛。我在十字路口等待紅綠燈轉(zhuǎn)換時,特意看了下我手中的KITTY貓,一只草綠色的慕斯蛋糕,老年人都喜歡甜食,這也算是投其所好吧。然后,我就看見了父親,他和楊阿姨并肩而站,各自把頭扭向一方。

      人行道的綠燈一亮,他們立即馬不停蹄地前行,盡管父親高,但楊阿姨還是走得比他快,她盤起來的頭發(fā)略微傾斜,讓她擁有了一種驕傲的神色。他們過了馬路,卻沒有在公共汽車站停留,而是一直向前,父親像一個保護(hù)神一樣始終走在她后面。我打通了父親的電話,想問問他準(zhǔn)備去哪里,但是電話一直沒有接,我尾隨了幾步,看見他似乎停了下來,在身上摸索,然而楊阿姨沒有停下來,他東張西望了一下,又快速地追趕了上去。

      他們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像是去趕赴一場即將開始的電影。

      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電影呢?我努力搜索近日影訊,適合他們的,實在沒有頭緒。掉頭回家。

      父親是第二天到我寓所里來的,沒有打招呼,他大概是算準(zhǔn)了中午1點我會在家里似的。

      “給你買的。”我把冰箱里的KITTY貓遞給他,還好昨天沒有吃掉?!昂芎贸?,你一定要吃?!蔽覈诟浪?,“這可是我特意給你買的?!?/p>

      他驚訝地望著我。

      “昨天買的,看見你們在路上,好像吵架了,就沒過去了?!?/p>

      父親嘆了口氣,一副不知話從何說起才好的樣子。

      “你們經(jīng)常在外面吃飯嗎?”

      “有時候?!彼D了頓,“其實,越老了,就越不喜歡在外面吃了。在家里喝兩杯,看看電視……”

      “楊阿姨不常做菜嗎?”

      “他兒子要結(jié)婚了,她想把這個房子讓出來做新房?!?/p>

      好一會兒,我們都沒有說話。

      父親再婚不到兩年,又要面臨著為子女犧牲個人的局面,這對他來說,是個兩難的事。獨(dú)居8年后,再度步入婚姻,他是否預(yù)想過會有今天?或許他認(rèn)為一切都在掌控中。

      相顧無言,唯有給他倒一杯老白干。

      “我現(xiàn)在也喝不了多少了,”父親伸出舌頭讓我看,“這里長了痘,一喝酒就痛?!钡€是抿了一小口,腮幫連抽了幾下,說不出是痛感還是快感。

      “去醫(yī)院檢查過嗎?”

      父親搖搖頭,連話都懶得說了。

      他又指指我墻上的畫,那是我新裝裱的一幅國畫《戀菊》。

      “臨摹的。”我說,“最近沒有狀態(tài),好像剛開始畫的似乎要好些。”

      他大概是微醉了,想要睡會兒,我扶他在沙發(fā)上躺下時,他提出想抱抱自己的女兒。我僵硬地把身體迎了過去,肩頭上落下一個軟弱的父親,“你是我這生最親的人?!彼吐暤?。

      父親睡下,合上了眼睛,而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個絕好的模特,沙發(fā)上的老者疲憊、昏然、堅持、隱忍、一動不動。我想,我應(yīng)該可以把他畫下來,只需要好好地觀察下,再觀察下。他17歲那年,距今30年,他提著一口磨舊、張口的牛皮箱,千里迢迢,一路顛簸,從東風(fēng)大卡車上跳下來,拍拍褲管的塵土,觸目荒不可及的農(nóng)田,有個帶草帽的領(lǐng)導(dǎo)向他走來,伸出了粗糙的大手,滿口爛牙:“歡迎歡迎,農(nóng)村天地,大有作為!”他知道,屬于他的時代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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